吳世旭
(沈陽師范大學社會學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4)
人類學的中國研究曾經(jīng)有過世界性的聲譽,并在東南研究和西南研究方面形成了具有“范式”特征的學術傳統(tǒng),但對東北卻很少加以關注。如果說地方經(jīng)驗是人類學思考的源泉,那么,東北的地方經(jīng)驗同樣蘊涵著廣闊的理論空間。本文主要探討如何通過東北的地方經(jīng)驗展開人類學的研究,并以片斷的思考求教于方家,希望能夠以此推動人類學東北研究的延展與深化。
所有的人類學想象都源于地方經(jīng)驗,這與人類學生成的歷史、政治背景緊密相關。在現(xiàn)代世界體系形成的過程中,主導這一歷史進程的歐洲人“發(fā)現(xiàn)”了西方以外他者,而正是對他者的研究促成了人類學的誕生。在古典人類學時代,地方經(jīng)驗通過傳教士和殖民地官員等的異域記述進入搖椅上的人類學家建構的宏大敘事之中,成為進化論與傳播論的基本素材?,F(xiàn)代人類學興起之后,研究者走出書齋進入到地方之中,通過直接的體驗與觀察所獲得的地方經(jīng)驗,來建構不同人類學理論。
盡管中國的地方經(jīng)驗也得到了古典人類學的關注,但相對于西方的漢學研究,這種關注是微乎其微的。直到現(xiàn)代人類學的興起,人類學的中國研究才噴涌而出,其動力則主要來自本土人類學者在特定時代的學術追求和社會使命。然而,與太平洋上的島嶼和非洲、美洲大陸不同,中國不僅地域廣闊,而且有著悠久的文明史。這表明人類學的中國研究既具有空間意義上的“再地方化”的學術潛能,也具有時間意義上的“歷史化”的學術前景。從學術史的角度來看,雖然受限于西式“社會”與“文化”概念之處甚多,人類學的中國研究仍然在上述兩種進路上收獲頗豐,不管是早期的社區(qū)研究,還是隨后的宗族研究、區(qū)系研究和民間宗教研究,乃至近十幾年來涌現(xiàn)出的族群研究、區(qū)域研究和文明研究。遺憾的是,這些研究及其反思大都基于中國東南和西南的地方經(jīng)驗而展開,中國東北的地方經(jīng)驗則幾乎無人問津。這種“偏向”固然有其特定的歷史原因,但顯然并不意味著東北的地方經(jīng)驗無足輕重。盡管可以在東北找到東南 “漢人社會”、西南“族群”的影子,也可以把東北的山林和草原比作東南的海洋、把東北的“邊地”比作西南的“藏彝走廊”,但是東北畢竟是東北,和所有的地方經(jīng)驗一樣,它對于人類學研究的價值在于其“地方性”。
在中國的語境中,“東北”最初意指一個地理方位,隨后又逐漸演變?yōu)橐粋€區(qū)域概念,二者都是“從混沌到秩序”的具體表現(xiàn)。東北的地方經(jīng)驗便寓于這種地方化的歷史進程之中。“東北”之名很早便見諸史籍,如《周禮》有“東北曰幽州,其鎮(zhèn)山曰醫(yī)巫閭”的記載。幽州之設與鎮(zhèn)山之封,表明中國東北方向的人與地已經(jīng)被納入到以“天下”為核心觀念的政治治理之中。這里的“東北”主是一個方位概念,而作為一個區(qū)域概念的“東北”最遲到遼代便已出現(xiàn)。在這個過程中,政治與行政力量對東北區(qū)域概念的形成,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如今所言之“東北”就是這種作用不斷延續(xù)的產(chǎn)物,其具體所指包括今天的遼吉黑三省和內(nèi)蒙古東部地區(qū)。在從“幽州”到“東北”的漫長歷史進程中,對東北之地的稱呼此起彼伏,暗含其中的則是政治力量的進退與交鋒、文化觀念的交融與碰撞和社會形態(tài)的延展與變遷。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東北作為一個地方得到了不斷的營造,并形成了具有豐富內(nèi)涵的“地方性”。
東北的 “地方性”無疑蘊涵著廣闊的理論空間,思考如何以東北的地方經(jīng)驗展開人類學的研究,在人類學的中國研究日益興盛的今天,顯得尤為必要。這種思考不僅需要在學術史的脈絡中對人類學的東北研究加以回溯,而且需要結合人類學中國研究的不同“范式”乃至其他學科的相關研究,在比較之中尋找人類學東北研究的進路,并在具體的經(jīng)驗研究中不斷探索。
在人類學的中國研究中,東南研究和西南研究成果顯著,分別以漢人社會研究和族群研究形成了具有“范式”特征的學術積累,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人類學進入中國之后本土學者的 “社區(qū)研究”和相繼而起的不同理論及其反思。實際上,早在中國“社會學學派”興起前后,已經(jīng)有人類學家進入東北展開研究,其中包括鳥居龍藏、史祿國和凌純聲,他們的學術出身各不相同,關涉東北的研究成果也各具特色。
鳥居龍藏是個自學成才的人類學家,其學術成就主要表現(xiàn)為,融考古學人類學于一體,結合實地調(diào)查和歷史文獻,在重視考察古跡文物的同時,對不同族群的歷史、體質(zhì)、語言、宗教和習俗進行綜合性的研究。從1895年開始,這位具有古典氣質(zhì)的人類學家先后在東北進行了十余次的實地調(diào)查,著有《南滿洲調(diào)查報告》、《蒙古與滿洲》、《史前滿蒙》、《從人類學及民族學看東北亞》、《滿蒙古跡考》、《遼代畫像石墓》和《黑龍江和薩哈林島北部》等大量相關作品。鳥居龍藏在理論上并無太大建樹,但作為人類學東北研究的拓荒者,他對東北古跡與文化的記述卻是細致而詳實的。如何從這些記述中挖掘理論建構的潛能,是從事東北研究的人類學者必須深入思考的問題之一。
如果說鳥居龍藏以其全面的記述為人類學的東北研究提供了豐富的民族志素材,那么,史祿國在東北及其周邊進行的人類學研究不僅在民族志記述方面成就顯著,而且在理論建構上為后人留下了值得深究的學術遺產(chǎn)。這位處于古典與現(xiàn)代之間的人類學家在法國巴黎大學人類學院受過正規(guī)的教育,隨后在圣彼得堡大學和帝國科學院從事研究,“十月革命”之后流亡我國。1915年到1918年之間,他數(shù)次在東北進行實地調(diào)查,后來出版了 《通古斯人的社會組織》、《滿族的社會組織》和《通古斯人的心智叢結》等著作。史祿國以通古斯人的研究聞名于世,并且早在族群研究興起的幾十年前便提出了民族性和心智叢結的概念和理論,來解釋族群認同問題和不同文化間的歷史互動。盡管多年在中國生活并從事研究,但他的人類學研究卻遲遲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如何重新審視史祿國的東北研究及其貢獻,并從中吸取理論養(yǎng)分,是人類學的東北研究不可回避的基本任務。
凌純聲是本土人類學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他畢業(yè)于國立東南大學教育系,后來留學于法國巴黎大學,師從莫斯等人,歸國后進入“中央研究院”,在社科學研究所民族學組任研究員。1930年,他和商承祖在赫哲族聚居的松花江下游進行了為期三個月的實地調(diào)查,并于1934年出版了《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這個研究“被認為是中國第一次正式的科學民族田野調(diào)查”,其成果也有“一本極其完整的科學民族志”的學術聲譽。在這本專著中,凌純聲結合歷史分析和田野調(diào)查,對赫哲族的歷史源流及其與周邊民族的關系進行了深入的論述,并分別從物質(zhì)、精神、家庭和社會四個方面對赫哲族的社會與文化展開了詳細的描述,同時也對赫哲族的語言和民間故事加以專門的整理與記述。對實證研究和歷史分析的重視,在凌純聲的赫哲族研究中表現(xiàn)的尤為突出,這不僅得益于歐陸民族學傳統(tǒng)的影響,也代表了中國“南派”人類學的研究取向。本土人類學最初的經(jīng)典著作以東北的地方經(jīng)驗為對象,本身就耐人尋味,其在研究方法上的繼承與融合更是值得后輩學者深思。
對于人類學的東北研究來說,上述三位學者的研究構成了不可多得的學術遺產(chǎn),1930年代末之后人類學研究在東北近乎缺席,則使這些遺產(chǎn)顯得尤為珍貴。值得一提的是,1980年代末以來也有少數(shù)人類學者以東北的田野經(jīng)驗展開研究,閻云翔是其中的佼佼者,但他的研究并未太多地關注東北的“地方性”,而更像是中國人類學早期“社區(qū)研究”的一種延續(xù),不管是研究方法還是理論興趣。
盡管前輩學者的研究并未使東北成為像東南和西南那樣備受關注的“學術區(qū)”,但這個人類學“邊疆”所具有的學術潛力卻非常值得期待。通過東北的地方經(jīng)驗展開人類學研究,需要在東北的“地方性”中挖掘學術想象力,這在以往的研究中已經(jīng)有所體現(xiàn),而人類學的東南研究和西南研究乃至其他學科的東北研究同樣有助于這種想象力的激發(fā)。
從研究方法的角度來看,以往的人類學東北研究不僅注重經(jīng)驗性的實地調(diào)查,而且對歷史文獻也比較倚重;既有區(qū)域性的研究,也有以社區(qū)為單位的研究。如何將實地調(diào)查與歷史文獻更好地結合起來,對東北的社會與文化進行更充分的記述,是人類學東北研究面臨的首要任務。在具體實踐的層面上,由于東北內(nèi)部同樣有著“再地方化”的歷史,可以按照不同的分類標準做不同類型的民族志研究。比如,以人文地理為標準,既可做醫(yī)巫閭山或長白山的區(qū)域民族志,也可做遼河或黑龍江的流域民族志;以經(jīng)濟方式為標準,既可做村莊民族志,也可做都市民族志;以民族劃分為標準,既可做漢族民族志,也可做滿族等其他民族的民族志。
不管是做何種層次的民族志,其目的都是為了使特定的社會與文化得到完整的呈現(xiàn),正是通過這種多重的整體呈現(xiàn),才可能窺見特定的“地方性”并從中發(fā)現(xiàn)不同的研究主題。以往的人類學東北研究在物質(zhì)文化和族群研究方面已有積累,其中鳥居龍藏的石棚、滿蒙古跡、遼代石墓研究和史祿國的通古斯人研究尤為突出。如何在繼承并深化這些研究的同時,不斷開拓新的研究主題和理論取向,是人類學東北研究的關鍵所在。在東北的地方經(jīng)驗中,物質(zhì)文化范疇的石棚、紅山文化、遼塔遼墓、清代皇宮;經(jīng)濟范疇的牧耕漁獵、明清馬市、貂參貿(mào)易、工業(yè)生產(chǎn);社會范疇的部落組織、八旗制度、清帝東巡、移民浪潮、殖民侵略;宗教范疇的薩滿信仰、鎮(zhèn)廟佛廟等,都是其“地方性”的具體表現(xiàn)。對這些主題進行人類學的研究,可以采取不同的理論取向,而歷史的眼光是不可或缺的,因為不同的主題并非截然分立,而是在歷史的進程中相互關聯(lián)。比如,紅山文化中的玉器具有宗教的性質(zhì),進入文明社會后成為禮器之一和鑒賞收藏之物,明清以來又作為貢品和禮物被編織到不同的生產(chǎn)與消費的鏈條之中,如今甚至成為特定區(qū)域經(jīng)濟發(fā)展的重要支柱,并在不同的社會條件和文化環(huán)境中支配著相關群體和個人的命運。
研究主題和理論取向可以在區(qū)域研究內(nèi)部加以繼承與深化,也需要在不同區(qū)域研究的比較中相互激蕩。東南研究對宗族和漢人宗教的長期關注,使國家與社會理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形成了神—祖先—鬼的結構性理論;西南研究對族群理論的引入則不僅使國家與社會理論得到了深化,而且把人類學的中國研究推向了文明研究的脈絡之中,近年來“華夏邊緣”、“藏彝走廊”等研究和“中心與邊緣”、“中間圈”等理論的提出是其突出表現(xiàn)。較之東南,東北地方經(jīng)驗中的宗族力量較弱,國家與社會的關系更為復雜;宗教經(jīng)由不同族群的歷史互動中,也呈現(xiàn)為更復雜的狀貌。較之西南,東北地方經(jīng)驗中的族群雖然多元,但卻并非是簡單的“中心與邊緣”的關系,而是在歷史的進程中形成了以二元關系為主、容納了多重階序關系的等級結構;東北雖然處于拉鐵摩爾所言的“亞洲內(nèi)陸邊疆”,但卻不像“藏彝走廊”那樣存在于周邊文明的包圍之中。以東北的地方經(jīng)驗與東南和西南研究形成理論對話,無疑有助于人類學東北研究的不斷拓展,同時也將使人類學的中國研究更加深入。
學科內(nèi)部的繼承與對話順理成章,學科之間的互惠同樣有助于人類學東北研究的進取。諸如考古學、歷史學和地理學等學科對東北的研究,已經(jīng)取得了眾多的成果,這不僅為人類學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經(jīng)驗素材,同時也有助于理論思考的相互激發(fā)。以遼西的考古學研究為例,紅山文化的發(fā)現(xiàn)與探究表明,東北構成了華夏文明的發(fā)源地之一,這既有助于東北物質(zhì)文化研究的展開,同時也對重新思考 “中心與邊緣”理論具有很大的啟發(fā)。再如,深受人類學影響的“新清史”對清王朝的研究,在近年來的清史學界激起了熱烈的討論,“漢化論”與“滿族性”的爭論至今未平,這同樣為人類學的東北研究提供了富有彈性的理論對話空間。
總之,民族志記述是人類學東北研究之基,研究主題和理論取向的開拓則是其學術生命之本。這種生命力的維持與延續(xù),不僅需要在人類學內(nèi)部展開繼承與比較,也需要和鄰近學科的相關研究進行充分的學術互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