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曦

(四川外語學院 應用外語學院,重慶 400030)

一、引言

《發(fā)條橙》是英國當代著名作家安東尼·伯吉斯于1962年發(fā)表的一部小說。自問世以來它便受到廣泛的關注和熱烈的討論。由于小說的暴力/反暴力主題和它對現實社會的冷靜而悲觀的分析,它被喻為反烏托邦小說,并被稱做對當今世界的夢魘式預見。此外該小說因采用了實驗性的語言,被認為是 20世紀中葉英國文壇“反實驗”浪潮過后的第一部“實驗小說”[1]。伯吉斯在小說創(chuàng)造過程中大膽的進行了一場語言冒險,創(chuàng)造了一種英文,俄文和吉普塞方言混雜的語言,即所謂的“納查奇語”。小說中的主人公Alex及其同伙滿口的納查奇語成為了眾多語言學者關注和研究的對象。然而,作者運用在主人公Alex話語中的語言技巧——Alex的獨特代詞稱謂系統(tǒng)卻被大家忽略了。從社會語言學的角度看,言語交際是建立在一定的人際關系和社會角色關系之上的,稱謂的選擇和使用可以反映交際雙方在各自社會結構中的關系、價值觀念、文化習俗、意識形態(tài)和個人風格。社會心理學家 Roger Brown和Albert Gi lman通過研究數種歐洲主要語言的稱代系統(tǒng)得出代詞對稱的兩種基本語義關系:權勢與平等。即交際的雙方在言語交際時使用的代詞稱謂折射出各自在等級社會中的地位,身份和權力。在小說《發(fā)條橙》中,伯吉斯正是通過賦予主人公Alex的 thou/you獨特代詞稱謂系統(tǒng)展示了 Alex在故事中權勢地位的跌宕起伏和重大變化。

二、權勢與平等理論

稱謂語是指言語交際中說話人用來指稱交際對象的詞語。不同語言中稱呼交際對象的方式不一,但大多數語言中普遍存在尊稱和通稱兩種稱代形式的對立根據。Brown和 Gi lman通過日常訪談、文本分析以及問卷調查等方式對法語、德語、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等歐洲主要語言稱代系統(tǒng)進行研究,概括出代詞對立的兩種基本語義關系,即權勢與平等 (Power and solidarity)關系,分別用拉丁文 tu和拉丁文 vos的首字母 T和V來表示兩種代詞,T表示關系親近隨和的通稱代詞,V表示禮貌客氣的尊稱代詞。[2]253Brown和 Gi lman在其著作《權勢與平等的代詞》(The Pronouns of Power and Solidarity)中指出,T/V的使用受“權勢語義”和“平等語義”的支配。權勢關系是指交際雙方由于等級制度,傳統(tǒng)習俗,社會分工的不同而形成了社會地位,身份和權勢上明顯的差異?！爱斶@種差異在一定的語境中滲透或直接介入到言語交際中,就造成了權勢對話關系?！盵3]在言語交際中,權勢高的一方由于其所扮演的社會角色有一定的主導性,所以在一些場合,尤其是在需要顯示其威望和權力的語境中,他們交談的語氣語態(tài)上常表現出傲慢,自信,專橫,不容辯駁,并多用指揮、命令、斥責、教訓的口吻說話。在權勢關系中,交際雙方之間存在一種不平等關系,一方處于權勢較高的地位,一方處于權勢較低的地位;在平等關系中交際雙方處于平等的地位。Brown和 Gi lman認為當交際雙方具有權勢關系時,各人對對方使用的第二人稱代詞會有不同的變異,即權勢高的一方使用 T式 (相當于漢語中的“你”),權勢低的一方使用 V式 (相當于漢語中的“您”),這種由權勢語義所支配的代詞用法是“非對稱性的”[2]255。如果交際雙方具有同等關系,那么交際雙方相互使用 T式,這種由“平等語義”所支配的代詞具有對稱性。Brown和 Gi lman的研究重點是稱謂語的非對稱使用情況,認為“話語雙方通過這種非對稱形式的選用,表明各自在等級社會中身份地位的異同,以及在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中角色的認定”[4]。這里的“權勢”既包括我們平常意義上的權勢概念,如上下級關系、長幼尊卑等,也包括在具體的交際場合中臨時形成的權勢地位,比如一個摔倒在地的老者向一孩童求助。無論雙方的地位和年齡有什么差別,都會形成臨時的權勢關系,即求助者處于低勢,而被求助者位于高勢。由此可以看出,交際過程中交際雙方對稱謂語的選擇不是一成不變的,人們會在交際過程中不斷調整對對方的稱呼來協(xié)調彼此的社會關系。

三、Alex的代詞稱謂分析

伯吉斯在他的小說《發(fā)條橙》中采用獨特的語言技巧塑造了一個無惡不作充滿侵略暴力的流氓小混混——Alex,Alex和他同伙的納查奇語讓他們區(qū)別于其它普通的社會團體,而他的代詞稱謂系統(tǒng)又讓他同他的同伙區(qū)分開來,并顯露Alex在社會和他的流氓團伙中的權勢及地位。Brown和 Gi lman的權勢和平等理論能準確地解讀Alex在小說中使用不同的代詞稱謂時他的權勢地位發(fā)生的轉換。下面筆者將以權勢和平等理論為基礎,按照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通過例證來探討《發(fā)條橙》主人公Alex是怎樣通過 thou/you代詞稱謂的使用來表現與其它對話人之間身份地位關系及角色的認定。

代詞“thou”在現代的使用已經非常局限,僅僅用于祈禱和詩歌。但在過去是頻繁使用來表達親密關系的第二人稱單數通稱代詞?！皔ou”既可用于第二人稱復數代詞也可以用作第二人稱單數的尊稱代詞。有趣的是 Brown和 Gi lman的研究發(fā)現thou/you的使用能夠充分反映出社會關系中的權勢和平等地位。在小說中,伯吉斯并沒有讓Alex頻繁地使用代詞“thou”,而是在為數不多的地方用來凸顯Alex的權勢地位變化。

當人們進行交際時,交際的雙方會對彼此的能力、財產、個人特質和成就等進行比較,比較的結果是在社會關系中具有相對優(yōu)勢的一方有權采用通稱來稱呼對方,這種優(yōu)先權源于其具有優(yōu)勢的社會特征。而另一方由于社會關系中的地位相對較低,便采用尊稱來稱呼對方。在故事剛開始的時候, Alex無惡不作,兇殘冷酷,加之他頭腦靈活,詭計多端,自然而然地成為他四人流氓小團伙的頭。他發(fā)號施令,其他人服從。當處于完全的支配地位的時候,Alex使用通稱“thou”去稱呼他人。

例如,他對D im說道:“Come,gloopy bastard as thou art.Think not on them.”[5]在他的團伙中,D im是他最他瞧不起的一個,因為D im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只會愚蠢地蠻干。同 Alex相比自然處于下風。當和他的同伙闖入 F.Alexander的家的時候,在充滿血腥、奸淫、破壞和毀滅的場景中,Alex占了絕對的指揮和統(tǒng)治地位,他嘲弄著驚恐不已的 Alexander,對Alexander說道:“Never fear.If fear thou hast in thy heart,O brother,pray banish it forthwith.”(p.27)無法無天的 Alex在他的父母面前從來都是肆無忌憚,而他的父母在他面前總是膽戰(zhàn)心驚,小心翼翼,不敢多言。所以總是處于上風的Alex有一次在欺騙他的父親并炫耀他能掌控一切的時候使用了“thou”,“Never worry about th ine(thou的所有格形式)only son and heir,O my father.Fear not. He canst taketh care of h imself,verily.”(p.51)當Alex對Billyboy發(fā)起攻擊并用語言辱罵 Billyboy的時候,他再次使用了“thou”:“Well,if it isn’t fat stinking billygoat Billyboy in poison.How art thou, thou globby bottle of cheap stinking chip-oil?Come and get one in the yarbles,if you have any yarbles, you eunuch jelly,thou.”(p.22)在這段話語中, Alex既使用了 thou又使用了 you來稱呼 Billyboy,看上去似乎有些矛盾,其實不然。當Alex以四對一主動攻擊Billyboy的時候,表面上看起來他是處于權勢地位,所以他毫不猶豫地使用了“thou”來稱呼Billyboy。但是當 Alex轉念一想,他發(fā)現他和 Billyboy之間的權勢關系并不明朗。他們既是競爭對手又是同類。此刻他攻擊的不是D im,Alexander和他的父親之類他認為是必須服從于他的從屬,而是一個他必須羞辱以泄憤但又與他旗鼓相當不得不佩服其能力的人。Billyboy不是一個弱到他可以用“thou”就隨便打發(fā)的人。所以在后面的一句話中, Alex使用了“you”。實際上,Alex也并沒有贏得這次對抗,警車的汽笛聲打斷了這一切。隨著警笛長鳴,一種來自更高權威的威脅的迫近,Alex放棄了對Billyboy的攻擊,匆匆離去時說道:“Get you soon,fear not, stinking billygoat. I’ll have your yarbles off lovely.”(p.23)

當Alex的權勢地位不穩(wěn)或受到威脅時,他對他人的代詞稱謂從“thou”向“you”轉變。例如當他的伙計們不滿他的專制有了要造反的苗頭的時候,他對他捫的稱謂有了微妙的變化,對D im他繼續(xù)使用“thou”,但對其他兩人他則使用了“you”:“Oh now, don’t,both of you malchicks.Droogs,aren’t we?”(p.34)雖然Alex改變了語氣用表示尊敬的代詞來稱呼他們,他們卻并沒有因此而平息下來。Alex因懼怕他們對他施暴而服了軟,隨即放棄了他的統(tǒng)治權力,馬上按他們說的去做還改變了對 D im的稱謂:“You understand about that tolchock on the not, D im. Itwas the music see.”(p.34)

以上這些例子毫無例外地反映了Brown和 Gilman的研究結果:在非相互性的權勢關系中,即權勢高的一方使用 T式,權勢低的一方使用V式;T/ V的使用會隨著具體的交際場合中臨時形成的權勢地位的變化而變化。

在Alex和他的同伙制造的另一場罪惡中,當Alex和他的同伙打算通過欺騙的手段闖入貓夫人的家中,因為貓夫人的警惕未遂,Alex只得只身先從一個窗戶翻入貓夫人的家中時,他對貓夫人說道:“Hi hi hi.At last we meet.Our brief govoreet through the letterhole was not,shall we say,satisfactory,yes?Let us admit not,oh,verily not,you stinking starry old sharp.”(p.62)此時的 Alex是闖入者,他的對手只不過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女人,所以看上去Alex是能夠掌控局面的。可是為什么他對貓夫人使用的是“you”而不是“thou”呢?很明顯,只身一人跌跌撞撞到了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Alex和貓夫人的權勢關系并不明了。Alex沒有同伙的協(xié)助,在面對氣場強大絲毫沒有膽怯的貓夫人時,他的心里是沒有底的,所以他放棄了使用“thou”。在接下來與貓夫人的對抗中,他也并沒有占到多大便宜,在十分費勁地打倒貓夫人后,他聽到了警笛聲呼嘯而來。伯吉斯在這里讓 Alex的代詞稱謂從“thou”轉到“you”也暗示了即將發(fā)生在Alex身上的權力轉換。也正是在這次犯罪中,Alex的同伙背叛了他,他被警察抓住送進了監(jiān)獄。從此刻開始到Alex被路氏療法“治愈”,他再也沒有對任何人使用過“thou”的稱謂。很明顯,伯吉斯通過對 thou/you的微妙使用呈現了Alex的權勢地位的變化,也正好映證了 Brown和 Gi lman的研究發(fā)現:一個人一貫使用的代詞稱謂透露了他的社會地位。

Alex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處于什么地位,也就是說,他知道什么時候他可以使用“thou”,什么時候不可以。正如Brown和 Gi lman解釋的一樣:當說話者選擇使用一個代詞時意味著他十分了解在什么樣的關系中什么樣的代詞被需要。同樣的,Alex知道什么時候使用“you”。當他被警察新刑訊逼供和被 Deltoid吐唾沫的時候,完全處于弱勢,毫無反擊之力的他說道:“Thank you,sir, thank you very much,sir,that was very kind of you sir,thank you.”(pp.70-71)在 Alex被捕,被監(jiān)禁和被路氏療法治療的過程中,他沒有再使用過除了“you”之外的第二人稱代詞。被路氏療法治療后的Alex不再具有侵略性,他不再暴力,他變得循規(guī)蹈矩,在他的話語中也停止了“thou”的使用。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當他剛從監(jiān)獄被放出不久,他遇見了D im。他對這個他以前嗤之以鼻的手下的稱謂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Read to you?You still too d im to read for yourself,O brother.”(p.148)這個變化表明Alex對當時自己在權勢結構中所處的地位的理解。當他被Alexander播放的貝多芬的交響樂折磨得生不如死,惟有從窗戶縱身一跳以求一死來終結痛苦時,他悲憤地哭喊道:“Goodbye,goodbye,my Bog forgive you for a ruined life.”(p.165)作為一名受害者,Alex使用了非常契合當時形勢的代詞“you”。

Alex自殺未遂,他受了重傷。但是他的縱身一跳讓政府迫于壓力不得不對他再次洗腦解除了路氏療法對他的控制和影響,讓他成為從前的 Alex。他又是滿口的納查奇詞匯;他又像從前一樣充滿了貪欲;對和他有沖突的人他叫囂著要使用暴力;他又開始公然侮辱當權社會的代表人物——內務部長……自然地,他又開始使用起他的 thou/you代詞稱謂。當他從消除路氏治療中醒來后,看到來到他病床前探病的兩位大夫時,他說道:“What giveth,O little droogies?What new be zoomny idea dost thou in mind have?”當得知 Alex已經痊愈,道貌岸然的內務部長帶著一大群攝影師和記者前來采訪時,Alex不屑一顧地說道:“Well well well well well,what giveth then,old droogie?”當有人粗暴地提醒他對部長說話要禮貌些時,他像小狗一樣嚎叫道:“Bolshy great yarblockos to thee and th ine!”(p.173)意識到自己成為政府討好的對象和公眾同情的受害者, Alex當然知道用“thou”來體現自己的權勢地位。有意思的是,在面對父母時,Alex說話的語氣雖然并不客氣但他卻并沒有像從前一樣放肆地使用“thou”。當看見父母來醫(yī)院看他時,他說道:“Well wellwellwell,what gives?Whatmakes you think you are like welcom?”為什么Alex此時使用了“you”呢。只要稍微回顧一下小說,我們就會明白原因。在監(jiān)獄經過路氏療法治療后,被政府確認無力再作奸犯科后,Alex被釋放出獄。當他回到家時,他發(fā)現這個他惟一的容身之地已經沒有了他的位置。他的父母出租了他的房間,他的東西不知所蹤,連他身為人子的地位也被取代,因為他的父母已經有了一個養(yǎng)子。而他的父母以及他們的養(yǎng)子對他的態(tài)度只有懷疑和冷漠,這一切讓Alex被迫悲憤地離開外出流浪。這時我們要記得的一個事實就是當經歷了非人的迫害的少年想要尋求家庭的溫暖和庇護時,他被掃地出門,這樣的傷痛是難以忘記的。所以即使是在解除了路氏療法對他的控制和影響讓他重新成為原來那個自己的時候,Alex還是害怕無家可歸,畢竟他還沒有長大成人,他無法確定自己在父母面前的權勢地位,所以當他的父母表現得充滿懊悔和卑謙表示一切都要聽從兒子的話時他還是有點擔心地對他的父母說道:“You’ll have to make up yourmind,who’s to be boss.”(p.170)

四、結語

從以上的例證中不難看出,Alex通過使用他獨特代詞稱謂從語言的角度表現了他在整個故事發(fā)展過程中的權勢地位的轉換和發(fā)生在他身上的重大變遷。當Alex使用“thou”稱謂他人時,他身處強勢的掌控地位;當他對他人的代詞稱謂從“thou”向“you”轉換時說明他的權勢地位隨著交際場合中社會地位的臨時變化而變化;當他使用“you”時則表明他權勢地位的完全喪失和社會地位的弱勢狀態(tài)。伯吉斯運用在《發(fā)條橙》中的這一精細而微妙的語言技巧不僅映證了現代語言領域的研究成果,而且無疑會讓《發(fā)條橙》的光輝更加璀燦。

[1]Rabinowin,Rubin.The Reaction of Experim entation in the English Novel[M].NewYork&London: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7:171.

[2]Brown,R.&A.Gi lman.The Pronounsof Power and Solidarity[C]//T.A.Sebeok.Style in Language.NewYork: JohnW iley,1960.

[3]孫維張,呂明臣.社會交際語言學[M].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6:92.

[4]楊永林.社會語言學研究:功能·稱謂·性別篇 [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20.

[5]Burgess,Anthony.A Clockwork O range[Z].New York W.W.Norton&Company,1963:24.(All subsequent references are to this edi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