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旭
(上海師范大學 音樂學院,上海 200234)
《聲無哀樂論》之“和”與儒家樂論之“和”的相通性
田 旭
(上海師范大學 音樂學院,上海 200234)
“和”是中國古代哲學、美學思想與藝術(shù)創(chuàng)作及批評的重要概念,在被普遍認為是形式自律論音樂美學著作的《聲無哀樂論》(下文簡稱《聲論》)與儒家他律論的音樂美學體系中都有諸多關(guān)于“和”的論述。盡管嵇康之《聲論》看似與儒家音樂思想相對立,但在“和”的觀念上又有許多相通之處,這也恰好體現(xiàn)了嵇康與儒家在美學思想深層次上的相通性。
和;嵇康;《聲無哀樂論》;儒家樂論;相通性
葉朗先生認為,中國文化洋溢著審美情趣,儒家、道家、釋家都洋溢著悅樂精神。儒家的悅樂源于好學、行仁和人群的和諧;道家的悅樂在于逍遙自在,心靈與大自然的和諧,乃至于由忘我而找到真我;禪宗的悅樂則寄托在明心見性,求得本來面目而達到入世、出世的和諧。和諧是他們悅樂精神的核心,和諧原是音樂用語,有和諧就有悅樂。即《禮記·樂記》說:“樂者,樂也”。[1]59葉朗先生的這段話概括出了儒、道、釋三家審美精神的共同點,同時也點出了他們在音樂審美中的共同點,即“樂者,樂也”。 那么,“樂者”是為何而“樂”呢,或者或,“樂者”之所以“樂”的原因是什么呢?為此,筆者在這里引伸出另外兩個類似的命題,一為“樂者,和也”,另為“和者,樂也”。筆者認為,這兩個命題足以推導出“樂者,樂也”,而這兩個命題的核心就在于“和”。無論是儒家樂者之樂,道家樂者之樂,還是嵇康之樂,其根本都在于這個“和”?!昂汀庇钟刑旌停ㄌ停?、“樂和”、“人和”三個既相互關(guān)聯(lián)又有所區(qū)別的層面,而“天和”(太和)、“樂和”、“人和”則又分別對應(yīng)著天樂(le)”、“樂(yue)樂(le)”、“人樂(le)”。 可見,無論是嵇康、道家還是儒家,其之所以“樂”,都是因為“和”,“和”乃“樂”之所以然,“樂”乃“和”的必然表象。同時,在古人所言的天人系統(tǒng)中,天與人是互相感應(yīng)的,“天和”可以對“人和”產(chǎn)生影響,反之“人和”也會影響“天和”,由此使得“天和”與“人和”成為一個互相反饋的系統(tǒng)。[2]在這個系統(tǒng)中,又都包含著“樂和”,并以樂之“和”通達天人之“和”。
嵇康以“大和”為至美、為至樂?!洞鹣蜃悠陔y養(yǎng)生論》有言:“以大和為至樂,則榮華不足顧也;以恬淡為至味,則酒色不足欽也?!痹谶@里,嵇康明確地抗拒對榮華富貴的執(zhí)迷,而是將“大和”作為人生追求,這種“大和”的境界,是他所向往的與天地周始的人格境界,也是道家音樂精神的體現(xiàn)。因為在道家看來,“大和”所獲得的乃“天樂”,而追求“大和”也就是追求蘊含了天地自然之大美的“天樂”??梢?,達到了“大和”境界,也便是達到了“至樂”的境界。因此,嵇康在《聲論》中說道,“絕其大和,不窮其變;捐窈窕之聲,使樂而不淫”。這可以反映出嵇康認為“至樂”乃十分和諧的音樂,這種音樂不是以其音調(diào)形式的華麗變化取勝,而是由天地自然之“大和”使然。此外,道家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這一“大美”,就是“太和”。可見,在道家看來,天地間之“大美”同樣離不開“大和”、“太和”。這正如《莊子·天運篇》所云:“夫至樂者,先應(yīng)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yīng)之以自然,然后調(diào)理四時,太和萬物”。即音樂應(yīng)當順應(yīng)天意,遵循天的道理所作所奏的音樂才是“至樂”,也只有這樣的樂才是寓天地之“大美”于其中的“大和”之樂,“大樂”也就必然是與天地同和的“至樂”。
同樣,在儒家看來,“樂”離不開“和”,“大樂”更是離不開天地自然之“和”。《樂記》中說:“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jié)。和,故百物不失;節(jié),故祀天祭地”。由此可見,儒家心目中的“大樂”乃是與天地自然交匯融合的樂,是符合天地自然之道的“樂”。這樣的“樂”因與天地同和,故而無他能勝其美,其自然是至美無比的,同時也是“至樂”。因此,完全可以說,儒家之“至樂”乃是“天地之和”的結(jié)果,盡管儒家樂者更強調(diào)“人和”與“人樂”,但人的“和”與“樂”,則當遵從天地自然之“德”?!稑酚洝吩疲骸暗貧馍向v,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暖之以日月,而百物化興焉,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庇钟小皹氛撸斓刂鸵?。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樂由天作,禮以地制?!边@里所講的“樂”便是與天地合德的“大樂”,其非凡人能作,而是天地宇宙使然,包含著“至和”之“德”。由此,儒家樂論便明確說明了“樂”與天地自然的關(guān)系,也道出了樂之“和”與天地自然之“和”的關(guān)系。這樣看來,盡管嵇康之“和”更為澄凈清虛,而相比之下,儒家之“和”則與“德”緊密相關(guān),但從上述“大和”這一形而上的角度來看,嵇康所言的樂之“大和”與儒家的大樂之“和”可謂如出一轍。
通過上述可以明顯見出,相對于儒家的“大樂與天地同和”,作為魏晉玄學家的嵇康,在其被認為承續(xù)道家音樂美學思想的著作《聲論》中所表達的關(guān)于樂之“大和”的思想,與儒家樂論中的相關(guān)思想具有明顯的相通性。
嵇康認為,音樂對社會風俗的影響,其中起主要作用的,乃是人的內(nèi)心平和與否。例如,當他在音樂審美中追求平和之美,以達到陶冶性情、清虛靜泰的養(yǎng)生目的,便是“晞以朝陽,綏以五弦,無為自得,體妙心玄”(《養(yǎng)生論》)將精神引向充滿和諧氣氛的審美境界。他在《聲論》中說:“然聲音和比,感人之最深者也”,又有“心動于和聲”的表述。和聲之所以能夠感人,乃是由來已久的傳統(tǒng)觀念,即宇宙自然是人與天地萬物之根本,宇宙自然的本性就是和,由宇宙而生的人與萬物先天具有的這種和的本性,故和則天地共鳴。因此,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即音樂的本質(zhì)就是和,其應(yīng)當使人心氣平和,而使人感情激動,乃至怨天尤人,則是心氣不和的表現(xiàn),導致人這種內(nèi)心狀態(tài)的就不是“平和”之樂??梢姡嫡J為,能夠使人“和心足于內(nèi),和氣見于外,”并能夠“導其神氣,養(yǎng)而就之;迎其情性,致而明之;使心與理相順,氣與聲相應(yīng)”的音樂才是真正的音樂,即只有使人的心靈澄凈平和,甚至能夠怡情悅神的音樂才是真正的音樂。這樣一來,嵇康的“和比”之樂關(guān)乎人之“心和”。
再看儒家。我們知道,儒家之“樂”的精神是“和”。所謂“和”,即“八音克諧,無相奪倫”,這正表征了天地之和、人倫之和及君子心境的安然平和,也就是說,儒家的樂之“和”并非單純的執(zhí)著于天地自然之“和”,而是同時也將樂之“和”最終歸結(jié)到了個體的人。《樂記·樂化》云:“故樂者,審一以定和,比物以飾節(jié),節(jié)奏合以成文,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親萬民也,是先王立樂之方也?!贝司湔f明了先王作樂的原則,從這一原則中可以看出,通過“審一以定和,比物以飾節(jié),節(jié)奏合以成文”使音樂表演或演奏的各個方面都符合并能體現(xiàn)“和”這一觀念,用承載著“和”的觀念的“樂”來感化人心,必然使審樂之民眾受到“和”的感化,從而令其言行莫不體現(xiàn)著“和”??梢哉f,“樂”對于一個人的內(nèi)在精神和人格的養(yǎng)成,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這也就是儒家之所以倡導“樂教”的原因。當然,儒家的“樂教”并非僅僅滿足于個體,其同時強調(diào)“樂”對實現(xiàn)社會群體之“和”乃至君臣之“和”的作用,但是,后者一系列目標的實現(xiàn),則首先有賴于通過“樂”之“和”對個體心靈產(chǎn)生影響,即由“樂和”達到“心和”,進而達到作為儒家之和的核心——“人和”,即人倫之“和”與君臣之“和”。在此“和順積中”的基礎(chǔ)上,得以“英華發(fā)外”,即“心和”自然流露于外在的言行上。這正如嵇康在《聲論》所說的人之“和心足于內(nèi)”,故能“和氣見于外”。 說到這里,筆者在上文中提出的“樂者,和也”這一命題,所表達的實際上就是通過“樂(yue)”的方式令人的內(nèi)心和諧快樂,“樂(yue)”之“樂(le)”并非僅僅在于由表面音樂形式所帶來的感官享受,而更是在于能否于內(nèi)心獲得審美愉悅和和諧感,這也就是樂與人和的真正含義。
綜上所述,嵇康與儒家所謂的“樂和”都關(guān)乎“人和”,而并非僅僅是將樂之“和”孤立為形而上的玄妙之物。
道家言:“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認為只有做到人與天地和者,才能達到“靜而圣,動而王,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莊子·天道》)的“心和”境界。道家既講“大和”(天地自然之和)、“人和”(人與人、人與社會之和),同時也講“心和”(心靈之和),把“和”看作天地萬物、人類社會與心靈世界的最高原則和普遍規(guī)律。道家講的“和”,不是“小和”,也不是“中和”,而是包括“人和”、“天和”、與“天人之和”在內(nèi)的“大和”。這一“大和”是以天地自然為根本,并將之作為“人和”的依據(jù)。道家以其天道思想把天、地、人三者統(tǒng)一起來,從而達到天、地、人三者的共生與和諧。
就此而言,嵇康在其《聲論》中也表達了類似的觀念:“和心足于內(nèi),和氣見于外。故歌以敘志,舞以宣情;然后文以采章,照之以風雅,播之以八音,感之以太和,導其神氣,養(yǎng)而就之;迎其情性,致而明之;使心與理相順,氣與聲相應(yīng)。合乎會通以濟其美?!逼淞x如下:“和心足于內(nèi),和氣見于外”,是言“樂和”令人“心和”,或曰“人和”;“感之以太和,導其神氣,養(yǎng)而就之;迎其情性,致而明之;使心與理相順,氣與聲相應(yīng)。合乎會通以濟其美”,則是說用“太和”來感染人,引導人的平和的神氣,培養(yǎng)并成就它;迎合人自然的情性,使之得到發(fā)展;使人心依順“道”理,樂聲應(yīng)和神氣;使心、理、聲、氣會和變通,用以成就音樂之美。這里所講的“理”,即“道”或“天道”自然。分析之,便不難看出,在這段話里,嵇康表達了“天和”(太和)、“人和”、“樂和”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即人須通過感之“天和”(太和)而達到“人和”,而人要感之“天和”則需要樂之“和”。 即通過“樂”來體悟“天和”,而“天和”便是“天道”之特性,故又是以“樂”體“道”,即體“自然”。 如此說來,樂之“和”絕非將“天和”與“人和”相分離,而是相反,恰恰是通過樂之“和”實現(xiàn)了“天和”與“人和”的溝通。 實現(xiàn)了“樂和”、“天和”與“人和”,這便是道家圣人所講的“大和”。就此而言,《聲論》思想中所包含的如同道家思想中的“樂”之超越性便躍然紙上。
至于儒家樂論中關(guān)于“天和”與“人和”的聯(lián)系問題,同樣認為樂之“和”可以溝通天地自然之“和”與個體心性之“和”、社會群體之“和”。
《樂記》云:“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jié)”。這說明了儒家樂者追求一種形而上的終極層面上的“和”,也就是為了求得天地自然之“至美”。 然而,這種天地自然之“至和”與“至美”畢竟是于人的感官所無法把握的,因此,他們認為可以通過形而下的具體可感的樂來傳達這種“至和”與“至美”。
儒家認為,“樂者,非謂黃鐘、大呂、弦歌、干揚也,樂之末節(jié)也,故童者舞之。鋪筵席,陳尊俎,列籩豆,以升降為禮者,禮之末節(jié)也,故有司掌之?!庇纱?,便可以看出,儒家樂論中所言之“樂”并非鐘鼓歌舞之聲響形式的組合,因為這些都是形而下之物,乃“樂之末節(jié)”,這些形下之末節(jié)于人于事本不相干,于天于道更是相去甚遠。故而又有“發(fā)以聲音,而文以琴瑟,動以干戚,飾以羽旄,從以簫管,奮至德之光,動四氣之和,以著萬物之理。是故清明象天,廣大象地,終始象四時,周還象風雨……聲者,樂之象也。文采節(jié)奏,聲之飾也”。在這里,《樂記》明確指出了“聲”是“樂”的表現(xiàn)手段,文采節(jié)奏是對“聲”的加工組織,而“樂”則是“清明象天,廣大象地,終始象四時,周還象風雨”。正是這樣的與天地自然同流的“至和”之“大樂”,用“文以琴瑟,動以干戚,飾以羽旄,從以簫管”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令人們從中體悟其“和”,從而效法天地自然之“和”,乃成君子心境的安然平和。由此,樂之“和”便實現(xiàn)了天與人的溝通??梢哉f,儒家以“樂”溝通了天地自然,將樂之“和”貫穿至天文物理與人事當中,乃是儒家樂論的其終極理想。由此,我們不難看出儒家樂論思想體系中所具有的形上超越性。
嵇康《聲論》中表達的音樂思想和儒家音樂思想之所以都具有超越性,是因為“在中國文化的天人系統(tǒng)中,天與人是互相感應(yīng)的,‘天和’影響‘人和’,反過來,‘人和’也會影響‘天和’,這是一個互相反饋的系統(tǒng)”。而在這個系統(tǒng)中,將“天”與“人”聯(lián)系起來的重要中介,就是“樂”。若進一步說,則可以認為,將“天和”與“人和”聯(lián)系起來的,就是樂之“和”。
言至此,前文所述之從“樂者,樂也”延伸出來的“樂者,和也”之“和”與“和者,樂也”之“和”,都反映了一種超然平和的精神境界,同時又是一種溝通天地自然之道的形上之“和”。 可以說,這個“和”,便是嵇康《聲論》之“和”與儒家樂論之“和”的共同理想。因此,盡管嵇康之《聲論》看似與儒家音樂思想相對立,但在“和”的觀念上又有許多相通之處,這也恰好體現(xiàn)了嵇康與儒家在美學思想深層次上的相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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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60-02
A
1008—7974(2011)11—0072—03
2011—10—09
田 旭(1978-),山東濰坊人,上海師范大學音樂學院2010屆碩士研究生。
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