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世瑜
上世紀80年代,當我盡力搜羅資料、撰寫那本后來將我?guī)胍粋€全新領域的小書《唐代婦女》時,雖倍感艱辛,但心理輕松——因為我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婦女史”,也完全不了解任何婦女學、婦女史理論方法;只是把它當做唐史、唐代社會的一個側(cè)面,盡力將有限史料拼接成一幅歷史文化圖卷而已。應了“無知者無畏”這句話,因為無知,又沒有現(xiàn)成模式可鑒,寫作時也就率意任情,文史兼及,議論評說,了無顧忌。
90年代后,隨著婦女史學科的逐漸興起,先行者們翻譯引進和探討有關婦女史、婦女學理論方法的著作日漸增多。當我由于那本小書無意中被“裹挾”進這一全新領域,并為這一新興學科所吸引,放開眼界,開始認真讀書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還有如此新奇、奧妙的一個世界!尤其是于本世紀初在香港中文大學訪學期間,集中閱讀了許多以往沒有接觸過的國外及港臺有關婦女史、婦女學、女性主義、性別學等理論著述和婦女史著作,接觸了各種令人目眩、發(fā)人深省的五花八門的理論觀點、研究方法,也看到了國外、港臺等先行學者們的各種研究樣本,并與學者們有了各種層次的對話時,我不免變得越來越膽怯了。我越來越弄不清到底什么是婦女史,林林總總的理論方法中到底哪些是正確和適用的,自己所作是否稱得上“婦女史”,或者說以婦女為研究、寫作的對象是否就能理直氣壯說是“婦女史”。
困惑中,我曾將遇到的理論問題歸納為8條,即:1.歷史的客觀性與女性主體意識;2.解構(gòu)、疑古與信古;3.共性、整體性與個性、個體差異;4.當代價值判斷與歷史人物的主體經(jīng)驗;5.被動與施動的兩面性;6.生物決定論與社會造成論;7.性別與其他身份、等級的交叉;8.婦女“地位”問題。[1]多年后的今天,婦女史研究有了很大進展,不僅研究成績碩果累累,學者們也做了大量的學科理論建設工作。當回過頭去再看這些問題時,感到他們?nèi)匀皇菈涸谖倚牡椎摹皢栴}”,仍有需要繼續(xù)思考、探討之處。而在當下著眼生活、注重細節(jié)的實證研究日益成為婦女史研究主流的時候,我感到,以上諸多問題中,最首當其沖也最困惑難解者應該說是以上第一、第二條,即“歷史的客觀性”和“解構(gòu)、疑古與信古”所涉及的如何對待歷史文獻記載問題,或者說是史料鑒別問題。
毋庸置疑,無論信奉何種理論,史料永遠是實證研究的根基。筆者曾將史料比作米,理論方法則如同烹飪方法,倘若沒有米或米是假的,即使烹飪方法再好也無濟于事;反之,倘若有了米,即使烹飪無方,至少還是飯食。也有學者將史實比作需要加工的魚:“歷史學家可以在文獻、銘刻等等諸如此類的東西那里獲得事實,就像在魚販子的案板上獲得魚一樣。歷史學家收集事實,熟知這些事實,然后按照歷史學家本人所喜歡的方式進行加工,撰寫歷史?!盵2]90寓意大體相同,即史料、史實乃是實證史學最基本的要素。因而,史料鑒別問題也就成為從事婦女史實證研究面臨的最基本的問題,而這一令人困惑的難題也因此成為婦女史研究的瓶頸。
一
史料鑒別首先關乎歷史文獻記載的客觀性、真實性問題。這一點對于古代婦女史尤為重要,因為古代史不可能依賴口述史、個人親歷等去建構(gòu)。除了少量可信度相對較高的考古、文物資料外,它依賴的主要就是汗牛充棟的傳統(tǒng)文獻記載,而這也最受人質(zhì)疑,因而也是最為需要鑒別的。
對于文獻記載,傳統(tǒng)史學領域本來就存在“疑古”與“信古”之爭,在當代又面臨后現(xiàn)代理論的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疑古”學派對于古史記載持懷疑態(tài)度,認為古代史是“層累地造成的”;后現(xiàn)代主義則干脆斷言:“歷史學是一種文學的形式,根本不是一項科學的事業(yè)。不存在歷史真實,而只有虛構(gòu)。”[3]二者雖然背景不同、立意有別,但對待歷史文獻記載卻有相通之處:都對史載文本的真實性、客觀性表示懷疑甚至進行顛覆;或者致力于解讀與解剖,試圖發(fā)現(xiàn)文本背后隱藏的背景與密碼。筆者認同其合理之處,即雖有客觀存在的歷史過程與事實,但從某種意義上說,的確沒有完全“客觀”的歷史記載?!拔覀兯佑|到的歷史事實從來不是‘純粹的歷史事實’,因為歷史事實不以也不能以純粹的形式存在:歷史事實總是通過記錄者的頭腦折射出來的?!盵2]106可以說,任何史載都是記載者的“記憶”與闡釋,都加入了記載者的思想判斷,都是史家的“建構(gòu)”。
婦女史面對的問題更為棘手,因為它面對的全部是由男性書寫、從男性視角觀察、體現(xiàn)男性主體意識的歷史,或者說是男性的記憶與闡釋,撰述者站在男性立場或出于性別偏見對歷史時有取舍甚至歪曲、杜撰,是可以肯定的;即使有少量的婦女文字,也很難說就是其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表達,而更有可能體現(xiàn)的是對男性社會主流價值觀的服膺與迎合。面對幾乎全部站在一方、偏向一面的“男性制造”,完全中立、真實、客觀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作為以婦女為主體的婦女史,又特別強調(diào)女性主體意識與女性視角,注重女性一方的生活體驗與感受。從這一角度說,則客觀、中立似乎更加遙不可及。而且,女性主義學者不承認歷史記載的客觀性:“所謂客觀資料與普遍定律,皆是特定社會性別、階級、文化、歷史與權(quán)力體制下所建構(gòu)的閱讀與話語?!盵4]換言之,即并無純客觀的資料與結(jié)論。一些婦女史學者也主張歷史本無客觀性和所謂真實性,認為歷史本來就不是被“發(fā)現(xiàn)”的“事實”與“真相”,而是歷史學家“建構(gòu)”的對于過去的敘述方式,或者說任何歷史記載與撰述都是史家主觀意識的產(chǎn)物。以往的歷史是從男性視角觀察和撰寫的歷史,是男性主體意識的產(chǎn)物;婦女史則應反其道而行之,即從女性立場、視角和以女性意識觀察和撰寫歷史。同時尖銳地批判對于“客觀性”與“科學性”的迷信,提出婦女史應該反對“中立”,反對“偽客觀”。①參見克萊爾·莫賽斯:《名字之中有什么?關于女權(quán)主義歷史的書寫》,載杜芳琴主編:《引入社會性別:史學發(fā)展新趨勢——“歷史學與社會性別”讀書研討班專輯》,天津,2000年,第92頁;蔡一平等主編:《賦歷史研究以社會性別——“婦女史學科建設”首屆讀書研討班專輯》,天津,1999年,第139頁。“男性制造”既不可信,婦女史學者又主張沒有“客觀”,那么,實證研究也就幾乎無法進行了。這當然不是我們期盼的結(jié)果。
在筆者看來,以上觀點自有其合理成分,因為任何歷史撰述都肯定蘊含作者個人的觀點、感情與評判,后現(xiàn)代主義對于研究者本身的階級、種族、宗教、民族等立場、背景及由此產(chǎn)生的偏見等所持注意、剖析態(tài)度是可取的;但也存在偏激之處,即過分強調(diào)了文本制造者的主觀意識,完全不承認有客觀歷史存在和客觀歷史記載。筆者認為,對于婦女史來說,即使是全部由男性書寫的史載,于真相或有偏離,但也總有一些應該是真實存在、發(fā)生過的,不會全部是無中生有、捏造出來的。或者可以說是承認男性書寫的歷史仍具有一定的超越性別的真實性、客觀性。例如,正史《列女傳》類史載,所記雖然肯定包含史家出于自身價值觀念的取舍、渲染甚至扭曲,但多半還應該不是憑空杜撰,在相當大程度上仍可作為其時社會真實狀況的反映。如果完全否定此類史載的客觀性,將其完全視作男性意識的主觀表達,我們就幾乎只能研究“觀念史”,而很難書寫“生活史”了。
無論男性“制造”的史載的真實性、客觀性程度如何,要之,婦女史不可能憑空編造,不能不取用傳統(tǒng)史載并建基于其上。那么,如何檢驗和證實史載中這些“客觀事實”,哪些是真實可信的,哪些是因性別立場與偏見而應該提出質(zhì)疑的,即如何鑒別與解讀,就成為婦女史寫作和研究的關鍵。
在此方面,筆者不僅自身存在困惑也始終面臨質(zhì)疑。小書《唐代婦女》由于出版年代較早及叢書性質(zhì)所限,評論者給予了寬容,未予苛評,并肯定了書中提出的一些見解;但也同時指出,該小書重在分析史料以加強讀者對唐代婦女的了解,欠缺深入考核有關史料的記載是否可靠。對筆者有關《列女傳》的論述,論者也提出了類似問題,即立論重在傳記書寫對象所“反映”的時代,而忽略傳記“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亦即缺乏從史學編纂角度分析這些傳記資料產(chǎn)生的原因與背景。也有學者明確提出,《列女傳》是書寫者表達自身價值觀與男性主體意識的文字,不能當做真實歷史記載去使用。前者涉及了史料可靠性的考證問題,后者則注重將史載看做記載者本身思想意圖的表達,反對將文獻記載當做現(xiàn)實發(fā)生的,或者說將史載當做史實。兩者雖然角度不一,但都牽涉到史料考證問題。
對于以上這些意見,筆者覺得確有切中肯綮、令人心服之處,論者對歷史文獻記載的質(zhì)疑與謹慎態(tài)度是有價值的。但是尚不能完全接受歷史不是被“發(fā)現(xiàn)”的“事實”與“真相”,只是史家“建構(gòu)”的敘述方式一類后現(xiàn)代觀點,故而覺得這種質(zhì)疑也不宜走向極致,走上不相信任何史載的虛無主義立場,比如,完全否定《列女傳》類記載一定程度的客觀、真實性,將其完全視作男性書寫者的自說自話。這些批評意見的價值在于提醒我們,對于婦女史來說,對于文獻記載的鑒別考訂,比之一般實證性研究更為重要,因為相對于其他史學領域,史載書寫者的性別立場、性別意識及其對文本真實性的影響需要特別給予關注、剖析。
從事實證性史學研究,對史料的鑒定是必不可少且占首要地位的,因為它是一切立論的根基。但是也要看到,對于所有史載完全探明原委、辨明真?zhèn)问遣豢赡茏龅降摹=?gòu)中國古代婦女史,尤其是生活史所依靠的文獻記載,包括正史、野史、碑刻、筆記、書信、詩文、小說等等,哪一種是完全真實可信的?可以說,幾乎不存在。它們都經(jīng)過了書寫者的“再創(chuàng)造”,且不說作者出于性別偏見、男性意識而有所歪曲、甚至編造,即使是治史與寫作態(tài)度極為認真求實,也有太多的因素諸如誤聽誤信、以訛傳訛等,使今人無法判定其筆下的記載的真?zhèn)?。如,公認最具可信性的碑刻、書信之類,碑刻文字多溢美之詞、為尊者死者諱,是眾所周知的;書信一類,既無法確知其緣由背景,誰又能保證書寫者不說假話?即使是相對撰寫較為嚴肅的正史中,也有許多史實是永遠無法判定其真?zhèn)蔚?。例如,作為古代婦女史上重要人物之一的武則天,正史明確記載她曾為奪皇后之位而親手扼死親生幼女以嫁禍他人,對此早已有人提出懷疑,認為不合常情,有可能是史家對于這位女皇帝的丑化。但也有學者認為武氏本來就非常人,她后來對女兒太平公主的寵愛正是一種心理補償。要最終判定此事的真?zhèn)?,幾乎不可能。另如,上述《列女傳》所載節(jié)婦烈女類事跡,究竟哪些是當時確實發(fā)生的事實?哪些是史家為倡揚婦德而夸飾、渲染甚或完全杜撰?從史載的只言片語中,基本無法考證。以其中一位著名節(jié)婦的事跡為例,據(jù)《新五代史·雜傳》載,李姓節(jié)婦因為被男子拉扯而自斷手臂,因其慘烈,此事為后世反復征引,李氏被奉為節(jié)烈楷模。修史者歐陽修在傳中明言此事得之于小說:“予嘗得五代小說一篇,載王凝妻李氏事”,因感慨于五代時期倫常敗壞,故特別錄入史冊,以與亂世中茍且無行的男子相對照。此事是否真實發(fā)生?修史者雖明言得之于小說,但其時小說體裁尚未完全走向創(chuàng)作,往往有所本,故而并不能排除其發(fā)生的可能,可以說是真?zhèn)坞y辨。其他列女事跡記載也基本都存在類似情況,多有得自傳聞、小說者,但又不能排除其真實發(fā)生的可能性。
正史尚且如此,野史及文學作品類的可信度自然就更低,但此類史料又別有其價值。傳統(tǒng)史家就頗為重視此類史料,如清人云:“史家只載得一時事跡,詩家直顯出一時氣運。詩之妙,正在史筆不到處?!盵5]63陳寅恪先生也主張:“小說亦可參考,因其雖無個性的真實,但有通性的真實。”[6]267都對文學作品的史料價值給予了肯定。不過,援引使用此類材料更加不好把握其度,因為無法判斷哪些是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哪些是文人騷客的虛構(gòu)與幻想。我們又不能完全摒棄這些文獻記載,因為此類史料對于婦女生活史頗為重要。由于婦女群體的邊緣性質(zhì),他們在正史中所占地位極其有限,有關下層社會、普通婦女生活等方面的記載甚少,但這些野史、小說類通常比注重王朝更替而缺乏人間煙火的正史更為有用。
綜上,無論正史抑或其他文獻記載,都程度不同地存在不可靠、不真實的問題。我們既然不能因噎廢食地完全摒棄它們,唯一的路徑也只能是披沙揀金,盡量進行認真的考訂鑒別,利用這些并不完全客觀、真實的史料構(gòu)建婦女史。與一般實證性歷史研究一樣,首先需要慎重考察文獻記載來源的可靠性與記述者個人原因等造成的誤差;此外,還需要特別關注由于記述者的男性立場與偏見帶來的偏差與不實,在使用尤其是根據(jù)它們做出結(jié)論時留有余地。但同時也要明白,無論我們?nèi)绾闻Φ剡M行考訂鑒別,完全、絕對的客觀、真實是不可能達到的目標。如何從女性視角與女性主體意識出發(fā),既鑒別、批判,又利用好傳統(tǒng)史載資源,既發(fā)現(xiàn)、尊重史實,又從中剔除男性的偏見,發(fā)現(xiàn)其背后隱藏的性別密碼,把握好疑與信的“度”,就成為需要我們不斷探索、掌握的基本功。
三
在對于史載真?zhèn)蔚蔫b別之外,還有如何解讀的問題。
鑒于對“客觀”歷史的懷疑和再現(xiàn)歷史“原態(tài)”的不可能,有學者提出,歷史學實際上是一種“解釋學”,“即解釋出符號的歷史涵義的藝術(shù)”?!皻v史學家在試圖重新繪制或再現(xiàn)歷史的時候,他無法擺脫‘自我’,無法擺脫主體的參與”,“無論主體以怎樣的方式介入,其途徑只有一個,即‘解釋’”?!皻v史學家所研究、所撰寫的歷史就不是什么‘科學’的問題,而是‘摹寫’和‘解釋’的問題,以及怎樣‘摹寫’和‘解釋’的問題?!盵7]
筆者認同以上這一看法,但這又帶來新的問題,即面對同一種記載,因觀察角度、思維方式不同,人們可以有各種解釋,得出的結(jié)論可能完全相反。比如,公認的唐代婦女多改嫁事,雖然人們在史籍記載的真實性上并無爭論,但有人提出這些事例并不能說明其時貞節(jié)觀的淡薄,社會現(xiàn)實中實際上還是守節(jié)者居多。改嫁者多還是守節(jié)者眾?何者是主流?這可以說是個無解的問題,由于沒有統(tǒng)計數(shù)字,難有令人信服的定論。此外,也有學者認為,在當時社會經(jīng)濟制度與條件下,守節(jié)者應該有很多是出自經(jīng)濟上的考慮,換言之,未必是出于貞節(jié)觀念。另如,公認世風開放的唐代,女教著述卻特別興盛,有人認為反映了其時禮教加強的趨勢,也有人解讀為其時禮教不興、婦行失范,故而才有人出來殷切呼喚禮教的回歸。
更普遍的問題是,由于文獻記載的缺略和史家的增刪,對于史載的許多人與事,后人完全無法確知其具體情境,更難以揣度歷史人物的心理,因而,如何“解釋”它們也就成為難題。尤其是人的思想心理,千奇百怪、不可捉摸,甚至不可理喻、不合常情。我們無法走進歷史,更難以走進歷史人物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如歷代多見的烈婦殉節(jié)事,當事人究竟面對何種處境?是出于自愿還是迫于壓力?具體到個人,又是出于何種心理?每位事主的處境與心理,不僅今日無法確知,可能在當時,眾人也無法完全知情。唐代名妓關盼盼,為節(jié)度使張建封納為姬妾,張死后,獨居燕子樓十余年,被后世列為貞節(jié)楷模。但是關盼盼究竟為何選擇獨居不嫁?是感念舊恩,還是固守貞節(jié),抑或有其他原因?從其詩作中,只能看到她的寂寞、惆悵,無法深究其處境與內(nèi)心世界。又如前舉五代李姓節(jié)婦事,史載稱其“夫病卒于官,其家素貧,一子尚幼。李氏攜子負骸骨以歸,東過開封,止旅舍。主人見其獨攜一子而疑之,不許其留宿,李氏不去,主人牽其臂而出之。李氏仰天長慟曰:‘我為婦人,不能守節(jié),而此手為人執(zhí)邪?不可以一手并污吾身!’即引斧自斷其臂?!弊髡呒让餮凿浧涫氯胧?,是出于矯正世風目的,那么其繪聲繪色描寫的李氏行動言語肯定有渲染之處。如此過激的行為,僅從簡短記載中,既看不出當時情境如何,更無法判斷李氏于受辱與走投無路之下自斷其臂是否有其他心理原因。其他節(jié)婦烈女也同樣,只從只言片語記載中,根本無法確知其所處外界環(huán)境與內(nèi)在心理狀態(tài)。正如有學者所描述的:“今天已經(jīng)尸骨成灰、變?yōu)橄炏窕蜚~像的那些蓋世英雄或帝王將,想當年也是活生生的人。他們的思想、心理究竟如何,當時的人——甚至他們本人——都未必說得清楚,更不必說隔著時間的長河的歷史學家們?!盵8]
如果說對于史載的真?zhèn)瓮娬f不一的話,那么如何解讀就更是永遠難以達成一致的謎題,只能任憑研究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各做各的揣測、解釋與描摹了。
四
綜上所述,可以說,如果每件事都執(zhí)著地“求實”,婦女史,尤其是生活史就幾乎無法做下去。當筆者為此而糾結(jié)的時候,史學家的另外一些說法又令我感到峰回路轉(zhuǎn)、豁然開朗。首先,他們告誡我們:放棄追求客觀真實的努力,承認歷史都是自我再創(chuàng)造。①筆者根據(jù)許倬云先生講課內(nèi)容整理而成,未經(jīng)講課者核對?!拔覀冎荒芨鶕?jù)各種不同的史料來努力拼湊過去的事實,時過境遷,去今往往已經(jīng)上百上千年,能夠完全還原歷史的真實乃是完全達不到的一個目標?!械恼撜f都是嘗試性的,都是有可能存在錯誤的?!盵8]其次,承認研究者的主體參與和對歷史“再創(chuàng)造”的合理性:“現(xiàn)代史學的發(fā)展早已告知我們,對史料解讀的‘求真’往往只是一種美好的愿望,史學的魅力越來越多地體現(xiàn)在研究者對歷史現(xiàn)象的獨特理解和合理的想象上。我們對史料的解讀也應該保有它的多樣?!盵9]“歷史是歷史學家與歷史事實之間連續(xù)不斷的、互為作用的過程,就是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永無休止的對話?!盵2]115
由此再看婦女史的時候,我有了一種新的了悟。首先,我們可以將“客觀”、“真實”懸為目標,但對于男性史載,不必苛求其完全客觀、真實,宜采取信中有疑的態(tài)度,而不是全盤否定。我們應盡量通過謹慎考證、甄別以求真,但歷史不可能再現(xiàn)、不可能復原,因而我們永遠無法獲得絕對的“客觀”、“真實”。鑒于此,筆者認為,對于史載只能采取模糊與相對態(tài)度,史載未必每一件事都真實可靠,但是應該承認總體上還是反映了其時的社會狀況與風氣。
其次,筆者認同歷史學是一種“解釋學”的看法,服膺“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論說:“當我曾思考或?qū)⑺伎妓鼈儯透鶕?jù)我的精神需要重構(gòu)它們,對我來說,它們也曾是或?qū)⑹菤v史。”[10]任何歷史著述其實都是當代人對歷史的一種解釋、一種構(gòu)建。我們實際上從事的只是對于歷史的“解釋”工作,或者說是進行自己對歷史的構(gòu)建。每個時代、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認識、自己的解釋、自己的構(gòu)建。如何詮釋、解讀或構(gòu)建是研究者的自由,“歷史”正是研究者不斷闡釋和建構(gòu)的結(jié)果。每一篇著述都代表了一個時代和作者個人的角度與聲音,都有其認識價值和歷史價值。沒有所謂絕對正確,也不必追求終極真理。如此,婦女史才能走出瓶頸,一步一步向前走,并給未來的研究者提供一些研究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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