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岳,陳承明
(華東師范大學,上海 200062)
土地是人類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自然資源,是一切勞動得以實現的必要條件。土地更是農民的命根子,是他們最基本的生產資料和生活來源。近年來,我國農村的突出問題之一是在征用土地中爆發(fā)出的利益沖突。由于制度缺陷,在征地中農民利益受到侵犯,甚至引發(fā)群體性事件。許多地方的“三農”問題,已由過去費稅負擔過重,轉向承包地被征占的沖突,嚴重影響了經濟發(fā)展和社會和諧。
我國土地征用制度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已形成,“文革”時期由于政治運動影響處于停滯狀態(tài),現行的法規(guī)是在改革開放后建立起來的。
1953年12月,國務院頒布了《國家建設征用土地辦法》,這是我國第一部土地征用的法規(guī),確認了因國防、廠礦、交通、水利、市政建設等需要征用土地的合法性。征地的辦法是:以最近3至5年產量的總值為標準,對被征土地及其附著物按公平合理的代價予以補償;同時還規(guī)定了縣、市、大行政區(qū)、省、中央政府的分級審批制度。1958年對《國家建設征用土地辦法》作了修改,降低了補償標準,把3至5年產量的總值,改為2至4年。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國家經濟建設全面開展,使征地出現了新情況,原來《國家建設征用土地辦法》已不適用,急需出臺新的法規(guī)來統(tǒng)一征地行為。1982年5月,國務院頒布了《國家建設征用土地條例》,增加了新的規(guī)則。第一,明確了征地的強制效力,指出:“凡符合本條例規(guī)定的,被征地社隊的干部和群眾應當服從國家需要,不得阻撓和妨礙?!雹俚诙毣搜a償項目,規(guī)定征地補償包括土地補償、青苗及附著物補償和安置補助費等。
1987年1月,國家開始實施《土地管理法》;1998年9月,九屆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修訂的《土地管理法》,對土地征用制度作了重大調整:(1)提出了用途管制和耕地占用與補償平衡的原則;(2)規(guī)定了征地方案、補償安置和補償登記制度;(3)提高了補償的標準,將原來不超過被征地前3年平均產值的20倍,調整為30倍。
2004年,出臺了《國務院關于深化改革嚴格土地管理的決定》,開始實行最嚴格的耕地管理。在征地補償和安置上要求:(1)使被征地農民生活水平不因征地而降低,征地補償要做到同地同價;(2)妥善安置被征地農民,使他們的生計有保障;(3)在征地過程中,要維護農民集體土地所有權和農民土地承包經營權。②2006年《國務院關于加強土地調控有關問題的通知》出臺,“被征地農民的社會保障費用,按有關規(guī)定納入征地補償安置費用,不足部分由當地政府從國有土地有償使用收入中解決”。③
《物權法》于2007年10月1日起施行,其中第四十二條規(guī)定:“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依照法律規(guī)定的權限和程序,可以征收集體所有的土地和單位、個人的房屋及其他不動產。征收集體所有的土地,應當依法足額支付土地補償費、安置補助費、地上附著物和青苗的補償費等費用,安排被征地農民的社會保障費用,保障被征地農民的生活,維護被征地農民的合法權益。”
綜觀我國土地征用的歷史,不難看出相關法律制度建立雖早,但就形成系統(tǒng)來說,是以1998年修訂的《土地管理法》為標志的。我國現有的土地征用條例是在原有規(guī)范上的增減,從總體上講,還沒有突破計劃經濟體制的束縛,因此存在許多缺陷和不足。
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以后,我國土地征用制度的缺陷及弊端日益暴露,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
我國《憲法》和《土地管理辦法》規(guī)定,因公共利益需要可以征用土地,但對“公共利益”沒有做出明確界定,因而造成土地征用范圍的擴大和征用權的濫用。
從現狀看,我國土地征用不完全具有公益性。建國初期,我們曾把經濟發(fā)展作為“特別”公共利益來看待,但經過六十多年的快速發(fā)展,已漸漸失去其“特別”的理由。而當前的土地征用,大部分是為了滿足經營性項目和房地產業(yè)的需求。由于“公共利益”的范圍沒有嚴格限定,因而出現征用權濫用的現象。一些地方政府將經營性項目,“搭乘”公共利益的“便車”,由此造成征地范圍擴大,甚至頻繁出現“圈地運動”。
我國征地補償制度形成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帶有濃重的計劃經濟色彩,普遍存在補償范圍狹窄、標準偏低的狀況,因而損害了被征地農民的利益。
1.補償范圍狹窄。2004年修改后的《土地管理法》,確定的補償范圍主要包括:土地補償、勞動力安置補助、附著物和青苗補償等。補償范圍僅限于與土地直接關聯的損失,而對于有間接關聯,以及延伸的損失未予以考慮,例如沒有顧及失地農民的創(chuàng)業(yè)需要和社會保障,更沒有顧及他們融入城市所遇到的困難,因此是一種不完全補償。在市場經濟的今天,對失地農民的補償,應給予更充分的考慮。
2.補償標準偏低。《土地管理法》規(guī)定,征用耕地的補償費為征用前三年平均產值的6至10倍,安置補助費為4至6倍,兩項的總和不得超過30倍。補償標準雖有提高,但仍偏低。以這種方式確定的標準,不僅使補償費偏低,而且使相鄰地塊因用途不同而差距過大。“同地不同價”既是對征地農民的不公,也增加了征地的難度。按土地原有用途進行補償,不能體現土地的潛在收益和供需變化。特別是農地一經征用,其用途的改變會使地價大幅上升,本應由農民獲得的收益被征用者拿去了。
征地程序不合理包括相關的規(guī)定不明確,對被征地者的權益不尊重,在他們的利益受損時得不到申訴和救助等。
1.土地征用規(guī)定不明確和不完善。一是《憲法》對農村土地的產權主體——農村集體,沒有指明是哪一級組織,是按份所有還是公共所有;二是對土地征用的審查沒有納入規(guī)范程序,有些必要過程被人為省略;三是土地征用程序與農地轉用、建設用地等審批程序混雜在一塊,在立法規(guī)范上缺乏條理性和清晰度。
2.征地農民缺乏知情權和參與權。一些地方只強調農民必須服從國家利益,而忽視了農民的知情權、參與權。調查發(fā)現,地方政府有關部門或村委會,在征地中缺乏透明度,參與的主體僅僅是征地調查人員,鄉(xiāng)政府有關領導,用地單位和農村集體的個別領導,而征地農民沒有發(fā)表意見的機會。④雖然《征用土地公告辦法》規(guī)定了相關程序,但農民知道消息時,往往征地已獲批準,只能被動接受,實際上剝奪了他們的知情權和參與權。
3.對被征地人的申訴和救助措施不力?!锻恋毓芾矸▽嵤l例》規(guī)定“對補償標準有爭議的,由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協(xié)調;協(xié)調不成,由批準征地的人民政府裁決”,⑤這樣的規(guī)定是計劃經濟的產物,在市場經濟下是否仍然合理?補償標準是政府定的,有了爭議還找政府,實際是錯位的裁決機制。因此,要求現行立法,對征地的司法申訴和行政救助等措施,做出明確、全面和合理的規(guī)定。
征地中的利益失衡問題,其產生的原因包括土地所有制的缺陷,征地農民、用地單位和地方政府的不平等地位,以及定價機制不完善等多種因素。
我國憲法和相關法律規(guī)定,農村土地包括宅基地和自留地、自留山,屬于集體所有。但是,對于“農民集體”作為土地所有權主體及其運行原則,對于“農民集體”作為產權代表和執(zhí)行主體的界限和地位,對于“農民集體”與農民個人之間的利益關系等實質性問題,并沒有明確界定?!稗r民集體”難以行使對土地的管理和監(jiān)督,造成集體土地所有權的虛置。可見,農民集體的土地所有權是不完整的,并受到種種不合理的限制。首先,它不能根據自己的意愿將土地賣給其他農民集體;其次,它也不能購買其他農民集體的土地;最后,它更不能購買國家所有的土地。
城市化和工業(yè)化導致土地價值增值。按理講,應當是土地的所有者——農民集體直接受益。但事實恰恰相反,在土地補償上農民沒有力量參與博弈,甚至沒有議價的權利。農民轉移給國家的是土地的所有權,其價錢卻很便宜;而國家出讓給開發(fā)商的是土地的使用權,其價錢比征地價高幾倍乃至幾十倍。農民賴以生存的土地,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并以合法的名義被掠奪。地方政府能與開發(fā)商瓜分土地資產,是因為權力與資本的聯盟,而諸多失地農民由于缺乏話語權,只能眼睜睜地忍受這種不公現象。
征地成本是投資成本的重要組成部分。集體土地征用為國有土地,征地補償費并不是由政府支付,而是由用地單位支付,因此如何降低開發(fā)成本,是每個用地單位必須關注的問題。
在我國,非公共利益的征地剝奪了土地所有者的發(fā)展權,給農民集體帶來了巨大損失。非公共利益的征地,除了不符合社會主義正義原則外,還會帶來“征而不用”、“征而遲用”的浪費現象。近年來土地價格快速上漲,土地在融資、保值、增值方面的作用顯著。因此,用地單位在申請時想多要土地,有的采取了未批先占、少批多占等手段。一些開發(fā)商通過違規(guī)操作拿到很多土地,然后進行倒賣,從而獲得豐厚收益。
在計劃經濟體制下,政府直接干預經濟活動,影響其調控效能的發(fā)揮。在向市場經濟轉型中,政府面臨角色轉換的難題。一方面,政府部門不愿失去支配和管理土地的權力;另一方面,市場經濟要求政府職能的轉換。在土地交易中,政府既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這種角色的錯位,不僅違反了公共法人不得謀利的原則,也損害了征地農民的權益。
在現行體制下,土地征用的大部分收益都歸入地方財政,“土地財政”成為城市經濟發(fā)展和基礎設施改善的重要財源,成為顯示地方政府“政績”的捷徑。這樣,地方政府在經濟和政治的雙重刺激下,希望擴大征地規(guī)模,甚至不按國土規(guī)劃,提前和超額征用土地就不足為奇了。
一是征地價格不公平。按照馬克思的地租理論,土地價格實質是土地索取(地租)權的價格。⑥目前,不論是來自理論界的詬病,還是實踐中農民對征地的抵抗,以及高發(fā)的征地上訪都充分說明:現行征地補償標準的不合理。法定補償標準過低屬于規(guī)則不公,造成的后果則是結果不公。
二是按產值倍數制定的標準欠科學。按照土地估價理論,基本原則是定價要以土地的最高、最佳使用為前提。按征用前3年平均產值計算,有一個種植結構問題,如果不是最佳使用,計算標準就不公平。且“土地年產值”是個不易確定的數值,計算時主觀性很強,增大了征地補償的隨意性。
三是征地補償未包含土地的增值部分。由于征地制度形成于計劃經濟時期,明顯帶有農民支援國家建設的色彩,農民集體的土地從來沒有被作為商品看待。因此,征地補償不是市場定價,僅是維持農民生存的補償。由于被征農地的用途改變,通常會導致地價飆升。這樣,征地前的計劃性運作和征地后的市場化運作,出現了巨大的利益落差。
四是在地區(qū)地價的差異上欠考慮。一個地區(qū)的基礎地價是由區(qū)域經濟條件決定的,任何土地價格的形成均受區(qū)域經濟的制約和影響。由于農地產值趨向一致,以此作為測算標準,無法反映各地區(qū)的地價差異。
征地補償機制的缺陷,嚴重阻礙了失地農民轉為市民的進程。大量失地農民由于不能得到合理補償,因而無力在城市購買住房。不合理的征地價格鼓勵農民守住土地不放,使他們成為身份在農村、打工在城市,需要長距離遷徙的“候鳥”,顯現出浪費無窮、痛苦無邊的不和諧狀態(tài)。
一方面,要充分肯定政府依照法定的權限和程序,可以征用農民集體土地;另一方面,要在制度上形成對政府權力的制衡機制,以保證征地行為的合理性和合法性。
在征地過程中,應采取積極措施,維護農民的土地權益。
1.賦予集體土地與國有土地平等的權利。目前,我國兩種公有制的土地不能“一視同仁”,形成嚴重的二元體制。這就要求賦予集體與國家平等的所有權,在堅持土地公有的前提下,實行“同地、同權、同價”。
2.賦予農民參與征地談判的平等地位。保障農民對征地過程有知情權、參與權、監(jiān)督權和申訴權,對政府征用土地的必要性、可行性、合法性,進行有效的監(jiān)督和制約。
3.依法解決被征地的主體不到位的問題。由于代表農民的集體經濟組織是虛置的、缺位的,造成非農村集體組織的領導、部門、單位越位、搶位、侵權,這種無視被征地主體的做法,必須通過立法予以糾正。
《憲法》和《土地管理法》規(guī)定,因“公共利益”需要可以征用土地,因此對“公共利益”要有明確解釋和嚴格界定。
1.明確公共利益的界限,嚴格控制征地范圍。可引入“公共產品”的概念,按其屬性來判別和界定公共利益。
2.明確“純公共產品”與“準公共產品”的判別標準。在征地中要根據純公共產品與準公共產品的區(qū)別,制定不同的政策和措施,更好地維護被征地農民的權益。
1.正確行使征地權力。征地權是國家的強制性行政權力,應當嚴格用于公共利益的需要。決不允許以國家建設的名義,牟取非法的超額利潤。
2.通過土地規(guī)劃來調控建設用地的規(guī)模。通過征收土地所得稅或土地增值稅,來調節(jié)土地市場的運行,真正發(fā)揮市場配置土地資源的基礎性作用。
3.政府部門必須依法征地。在征地中要“為民謀利”,而不是“與民爭利”。要逐漸構建一套公正、合理、規(guī)范的征地程序和操作標準。
從市場經濟的角度看,不管是誰來征用土地,實質都是土地產權的轉移,必須依照市場價格給予合理的補償。因此,要讓農民平等地參與補償談判,具體建議如下:
1.修改《土地管理法》中按“平均年產值”倍數計算征地補償的規(guī)定,制定出更加合理、規(guī)范和能為多數人接受的征地計價方法。
2.要按市場原則進行征地補償,不應以農用地的價格來確定補償標準,而應以建設用地的價格來評估與確定補償標準。
分配征地補償費時,應合理規(guī)定集體留存的比例。土地補償費在農民和集體間的分配,目前還缺乏細化的、可操作的規(guī)章。實踐中各地的做法不一,處于無序狀態(tài)。在土地補償資金的分配中,鄉(xiāng)、村、組層層截留的現象比較普遍。在資金的分配比例、發(fā)放時間、發(fā)放對象上隨意性較大。建議規(guī)范征地補償費的分配比例,農民承包地被征用后,農民與集體可按7∶3的比例分配補償費,并為失地農民建立社會保障制度。
注 釋:
①國務院關于國家建設征用土地條例的決定[R].國發(fā)[1982]80號.
②國務院關于深化改革嚴格土地管理的決定[R].國發(fā)[2004]28號.
③國務院關于加強土地調控有關問題的通知[R].國發(fā)[2006]31 號.
④劉 浩.國外土地征用制度的實踐及其對我國征地制度改革的啟示[J].農業(yè)經濟,2002,(5):34.
⑤土地管理法實施條例[R].第25條.
⑥顧海英.土地征用沖突與征用權[C].2005年海峽兩岸土地學術研討會論文集[A].第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