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成祥,楊英豪△,賈秋英
《黃帝內(nèi)經(jīng)》五臟與四時相配的矛盾主要表現(xiàn)在脾臟與四時的關系。這種顯而易見的不周延和矛盾現(xiàn)象有兩處具體表現(xiàn)。
一是脾主長夏說。《素問·臟氣法時論》說:“岐伯曰:肝主春,足厥陰少陽主治,其日甲乙……心主夏,手少陰太陽主治,其日丙丁……脾主長夏,足太陰陽明主治,其日戊己……肺主秋,手太陰陽明主治,其日庚辛……腎主冬,足少陰太陽主治,其日壬癸?!薄鹅`樞·順氣一日分為四時》說:“脾為牝藏,其色黃,其時長夏,其日戊己,其音宮,其味甘?!贝送猓€有《素問·金匱真言論》、《素問·平人氣象論》以及《靈樞·本神》、《靈樞·五音五味》等篇,都有“脾主長夏”說的內(nèi)容。其中的“長夏”,盡管說法不一,但一般都認為在夏末秋初。古人以五行配四季,缺一不足以配,于是古人在春、夏、秋、冬四季之外另加長夏以合五行之數(shù),這樣就有了土與脾、長夏的對應配屬關系。濕為長夏主氣,脾臟與之相應,脾惡濕而濕困脾,所以古人指出“長夏防濕”。中醫(yī)認為,濕為陰邪,容易傷人陽氣,尤其是脾陽。由于脾臟喜燥而惡濕,一旦受損則導致脾氣不能正常運化,而使氣機不暢。土為五行之中,長夏為五季之中,脾為五臟之中,“中”這個中介搭建了土與脾、長夏之間的通應關系,說明脾臟與長夏之季有著密切的關系。
二是脾旺四季說,即脾土寄旺于四季之末?!端貑枴ぬ庩柮髡摗氛f:“帝曰:脾不主時何也?岐伯曰:脾者土也,治中央,常以四時長四臟,各十八日寄治,不得獨主于時也。”其中把與脾相應的中央土的具體時間界定為“各十八日寄治”,即言春、夏、秋、冬每個季節(jié)(3個月)中的后十八天,4個十八天是脾旺之時,為脾所主。就是說一年分為四季,脾土無時可配,就分屬四季,于是形成了“脾不主時”而“脾主四時”的說法。所謂脾不主時即指脾不獨主一季,而旺于四時的4個季月之末十八天共七十二天。各季之末減去十八天也都剩七十二天,如此一年四季則分成了5個等份,與五行、五臟相應?!端貑枴ご桃摗穭t曰:“脾動則七十二日四季之月?!敝匀绱耍且驗橹嗅t(yī)認為脾主運化,為氣血生化之源,是人體各臟腑營養(yǎng)之源,即言脾具有對飲食物的消化、吸收和布散作用。飲食物經(jīng)過口腔、食道進入胃后,經(jīng)過胃的初步腐熟然后下降到小腸分別清濁,這一切都依賴于脾的運化,才能把飲食水谷消化成可以被人體利用的精微物質(zhì)。同樣,只有靠脾的轉輸,才能將這些精微物質(zhì)輸送到各臟腑組織器官,使其發(fā)揮正常的生理功能。脾的運化水谷的功能,全賴于脾氣,只有在脾氣強健的情況下,水谷精微才得以正常的消化吸收,才能為化生精、氣、血、津液提供足夠的養(yǎng)料,從而使人體臟腑、經(jīng)絡、四肢百骸以及皮毛筋肉等得到充分的營養(yǎng),以維持正常的生理機能。若脾氣虛損、運化水谷精微的功能減退,則機體的消化吸收功能失常,可出現(xiàn)腹脹、便溏、食欲不振,甚則面黃肌瘦、倦怠乏力等病變。還可因氣血生化不足、正氣虛損而變生其他疾病,所以說脾胃為后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秲?nèi)經(jīng)·經(jīng)脈別論》說:“飲入于胃,游溢精氣,上輸于脾,脾氣散精,上歸于肺,通調(diào)水道,下輸膀胱。水精四布,五經(jīng)并行。”這是對人體生命之核心——“精氣”生成與輸布的簡要說明。精氣來源于飲食水谷,通過胃的“游溢”和脾的“散精”而成。歷代醫(yī)家多傾向于脾主四時,如張景岳《類經(jīng)》云:“脾胃相為表里,脾常依附于胃,以膜連著而為之行其精液。然脾胃皆屬乎土,所以生成萬物,故曰“法天地”也。土為萬物之本,脾胃為臟腑之本,故上至頭,下至足,無所不及,又豈得獨主一時而已哉?《素問·平人氣象論》曰:人無胃氣曰逆,逆者死。脈無胃氣亦死。此所以四時五臟,皆不可一日無土氣也。[1]”《素問·太陰陽明論》曰:“帝曰:脾病而四支不用,何也?岐伯曰:四支皆稟氣于胃,而不得至經(jīng),必因于脾,乃得稟也。今脾病不能為胃行其津液,四支不得稟水谷氣,氣日以衰,脈道不利,筋骨肌肉,皆無氣以生,故不用焉?!薄捌⒉卣撸V竿林?,土者生萬物而法天地,故上下至頭足,不得主時也。帝曰:脾與胃以膜相連耳,而能為之行其津液,何也。岐伯曰:足太陰者三陰也,其脈貫胃屬脾絡嗌,故太陰為之行氣于三陰。陽明者表也,五藏六府之海也,亦為之行氣于三陽。藏府各因其經(jīng)而受氣于陽明,故為胃行其津液。四支不得稟水谷氣,日以益衰,陰道不利,筋骨肌肉無氣以生,故不用焉。”《素問·玉機真臟論》曰:“脾脈者土也,孤臟以灌四傍者也?!逼⒕又薪梗ㄟ^氣化布散精微以及氣機升降運動,不斷將水谷精微輸送至臟腑經(jīng)絡組織起到滋養(yǎng)作用,恰似于土能生化萬物,四時之中無一時不長養(yǎng)萬物一樣,這就是脾主四時在生理上的體現(xiàn),也即張景岳所謂的四時五臟“皆不可一日無土氣”的意蘊所在。土在五行之中高居尊位,居中央而能生化木火金水四行,體現(xiàn)了古人“貴土”的觀念,這種觀念的淵源在于中醫(yī)對脾胃功能的認識和農(nóng)業(yè)文明的情結。
以上兩種說法,前者突出了脾與長夏濕土的關系,后者是為論證脾與其他四臟乃至四肢百骸的關系,就中醫(yī)關于脾臟所具有的功能特點的認識來看,都是正確的。但二者之間的不統(tǒng)一也是顯而易見的,脾土與四季的配屬存在著混亂與矛盾。臟時相配的矛盾不僅表現(xiàn)在“脾主長夏”和“脾主四時”的矛盾和不統(tǒng)一,而且還表現(xiàn)在“長夏”含義的不確定。這種混亂與矛盾的出現(xiàn)并不源于《黃帝內(nèi)經(jīng)》本身,而源于構建其理論體系的哲學基礎,源于五行與四季之間五與四的矛盾。
五行與四時的配屬關系,最早見于《管子》和《禮記》,后來在《春秋繁露》及《白虎通義》等著作中得以進一步的闡述?!豆茏印に臅r》說:“中央曰土,土德實輔四時入出,以風雨節(jié)土益力,土生皮肌膚,其德和平用均,中正無私。實輔四時,春嬴育,夏養(yǎng)長,秋聚收,冬閉藏。大寒乃極,國家乃昌,四方乃服,此謂歲德?!贝魍⒃?“土位在中央,而寄于六月,承火之后,以土火之子故也。而統(tǒng)于夏,所以與火同章也?!薄巴踉谒臅r之季與之入出”、“四時皆土之所輔成也。[2]”戴注是有矛盾的,一方面說“寄于六月,承火之后”(即季夏),另一方面又說“王在四時之季與之入出”(即四季之末),同時又說“四時皆土之所輔成也(即全部四季)。”實際上,《管子》“土德實輔四時入出”的意思是說,春、夏、秋、冬四時都受土之所輔,五行之土不獨主一時而旺于四季。這里闡述的是土輔助四季的出入運行,并沒有指出土具體旺于四季之哪一時段?!抖Y記·月令》說:“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土所以不名時也。地,土別名也,五行最尊,故不自居部職也?!薄短接[》所載《樂記》曰:“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土所以不名時者,地,土之別名也,比于五行最尊,故自居部職也?!敝钡綎|漢的《白虎通義》,在《五行》中說:“土在中央,中央者土,土主吐,含萬物,土之為言吐也?!薄澳痉峭敛簧?,火非土不榮,金非土不成,水非土不高。”也都沒有說明土旺四季的具體時段。而西漢時期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五行對》中明確指出:“水為冬,金為秋,土為季夏,火為夏,木為春。春主生,夏主長,季夏主養(yǎng),秋主收,冬主藏,藏,冬之所成也?!蔽覀兛梢钥隙ǖ卣f,董仲舒的說法是不周延的?!洞呵锓甭丁の逍兄x》說:“木,五行之始也,水,五行之終也,土,五行之中也,此其天次之序也。”《五行之義》說:“土居中央,為之天潤,土者,天之股肱也,其德茂美,不可名以一時之事,故五行而四時者,土兼之也,金木水火雖各職,不因土,方不立,若酸咸辛苦之不因甘肥不能成味也。甘者,五味之本也,土者,五行之主也,五行之主土氣也,猶五味之有甘肥也,不得不成。是故圣人之行,莫貴于忠,土德之謂也。人官之大者,不名所職,相其是矣;天官之大者,不名所生,土是矣?!边@種說法與其前面“土為季夏”的說法是自相矛盾的。按照“土為季夏,火為夏”的界定,那么夏時只有2個月,季夏只有1個月,與其他三季每季三月不相匹配。而且,土德代表中央,同時仿佛有帝王氣象,讓它只當一月之令,且不處在1年的正中央,與其他四季的關聯(lián)性、兼顧性、輔助性也并未顯現(xiàn)出來,與他所說的“人官之大”、“天官之大”的至尊地位也不相稱。也許只有用“寄王法”,才能更好地凸顯土的至尊地位,才能解決五和四的矛盾。因此可以斷定,《黃帝內(nèi)經(jīng)》中臟時相配的矛盾源于古代哲學五行與四時相配的不周延,并由此可以推斷《黃帝內(nèi)經(jīng)》的成書年代當在與董仲舒相近的那段時期。
而“寄旺法”中,土到底是寄旺于四時之季月的后十八天,還是寄旺于四時之始終。這又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脾主四時之末的說法也源于《管子》?!豆茏印の逍小分赋?“五聲既調(diào),然后作立五行,以正天時。五官以正人位,人與天調(diào),然后天地之美生。”“睹甲子木行御,天子出令,命左右士師內(nèi)御……七十二日而畢。睹丙子火行御,天子出令,命行人內(nèi)御……七十二日而畢。睹戊子土行御,天子出令,命左右司徒內(nèi)御……七十二日而畢。睹庚子金行御,天子出令,命祝宗選禽獸之禁、五谷之先熟者,而薦之祖廟與五祀,鬼神饗其氣焉,君子食其味焉……七十二日而畢。睹壬子水行御,天子出令,命左右使人內(nèi)御……七十二日而畢?!贝魍诘谝粋€“七十二日而畢”后注曰:“春當九十日,而今七十二日而畢者,則季月十八日屬土位故也。[3]”于此,《管子》將三百六十天分成了5個七十二天,依次與五行相匹配,其配屬關系應當如戴望所言。而《素問·太陰陽明論》直接說:“帝曰∶脾不主時何也?岐伯曰∶脾者土也,治中央,常以四時長四臟各十八日寄治,不得獨主于時也。”《素問·刺要論》則曰:“脾動則七十二日四季之月,病腹脹煩?!泵鞔_指出脾土旺于每季末月各十八天,對此王冰認為當在每年3、6、9、12月之末十八天,如其注《素問·刺要論》說:“七十二日四季之月者,謂三、六、九、十二月,各十二日后,土寄王十八日也。[4]”而馬蒔、張介賓則認為,此十八天當在每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立”之前各十八天。如《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注證發(fā)微》說:“辰、戌、丑、未四季之月,每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之前,各土王用事十八日,一歲共計七十二日?!薄额惤?jīng)》與《素問·太陰陽明論》“帝曰:脾不主時何也?岐伯曰:脾者土也,治中央,常以四時長四臟各十八日寄治,不得獨主于時也”下的注釋則作了更具體地表述:“五臟所主,如肝木主春而王于東,心火主夏而王于南,肺金主秋而王于西,腎水主冬而王于北;惟脾屬土而蓄養(yǎng)萬物,故位居中央,寄王四時各一十八日,為四臟之長,而不得獨主于時也??贾畾v法:凡于辰戌丑未四季月,當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之前,各土王用事十八日,1歲共計七十二天。凡每季三月各得九十天,于九十日中除去十八天,則每季亦止七十二日,而為五行分王之數(shù)。總之,五七三十五、二五一十,共得三百六十日,以成一歲之常數(shù)也。[5]”我們認為這種解釋仍有不盡人意之處。因為以此說來,一年四時每季之中,孟、仲與季之前十二天就失去了土的輔助和管轄,而只有四時之中4個季月的后十八天才屬于土,土的至尊地位似乎還是受到了影響。俗話說“國不可一日無主”,脾怎么能只主每季的后十八天而讓前七十二天成為脫離王權統(tǒng)治的獨立之國呢?同樣使脾土與其他四季的關聯(lián)性沒有貫徹到底,沒有像《管子》所言“土德實輔四時入出”,同時與“人官之大”、“天官之大”的至尊地位也不相稱。只有像《白虎通義》籠統(tǒng)地說“木非土不生,火非土不榮,金非土不成,水非土不高”,而不具體地講脾土所主的具體時段,土于木、火、金、水和春、夏、秋、冬無所不有、無時不在,貫穿于四季的自始至終。惟此,木、火、金、水才真正統(tǒng)轄于土王之下,才真正是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脾居中焦,通過氣化布散精微以及氣機升降運動,不斷將水谷精微輸送至臟腑經(jīng)絡組織起到滋養(yǎng)作用,恰似于土能生化萬物,四時之中無一時不長養(yǎng)萬物一樣,這才是脾主四時在生理上的真正體現(xiàn),體現(xiàn)出張景岳所謂的“四時五臟皆不可一日無土氣”的真正內(nèi)涵。惟此,才能如李中梓在《醫(yī)宗必讀·脾為后天之本論》中所說:“后天之本在脾,脾應中宮之土,土為萬物之母。”
[1] 程士德.素問注釋匯粹(上冊)[M].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82:432.
[2] 國學整理社.諸子集成[M].第五冊.北京:中華書局,1964:239,243.
[3] 程士德.素問注釋匯粹(下冊)[M].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