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爾吉亞》結尾,蘇格拉底向卡利克勒斯引述并解釋了一則關于人們死后靈魂受審的古老故事。本文嘗試分析柏拉圖運用神話的原因和意圖,并具體分析蘇格拉底通過更改并解釋傳統(tǒng)神話向卡利克勒斯傳達的重要教誨。
一、從邏格思到迷托思(523a1-3)
蘇格拉底引述的這個故事通常被視為迷托思/神話(mythos)。在此之前,蘇格拉底已經引過某位聰明人轉述的迷托思,但似乎沒有強調“講述迷托思”的特殊含義(mythologon,493a-d)。但這里,蘇格拉底明確將迷托思與邏格思(logos)對舉:“一則據(jù)說非常美麗的故事(logou),盡管你可能視之為迷托思(mython)……但我卻[視之為]邏格思(logon);因為,我將要把我打算講述的東西作為真實的東西(hos alethe)講給你?!保?23a1-3)①起初,迷托思與邏格思意思相通,都表示故事或敘述。但在柏拉圖之前,尤其是自然哲學出現(xiàn)之后,這兩個詞語之間就有了重大分別:迷托思表示不真實的敘述,邏格思表示真實的敘述。但蘇格拉底這里明確否認自己引述的故事是不真實的迷托思。因此,要弄清蘇格拉底最后的講辭,就得弄清什么是迷托思,確切地說,柏拉圖在什么意義上使用迷托思?
柏拉圖從未明確界定什么是迷托思,但從柏拉圖作品諸多明確稱為迷托思的地方,大致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在《法義》第一卷(636c-d,644d-645b),迷托思幾乎就是禮法的反義詞。如果說禮法規(guī)定應該做什么,表示確定可知的東西,迷托思則表示無法知曉或難以確定的東西,例如,非常古老的東西。因此,在《法義》第三卷,雅典異鄉(xiāng)人敘述了斯巴達的簡史之后(663d-e,參680d,713a-e,719c-d),就稱之為迷托思。這套歷史敘述看似依據(jù)歷史事實,但有不少想象成分,至少沒有充分根據(jù)。除了所謂的歷史故事,在柏拉圖筆下,天空、大地、神和人的誕生等都是迷托思的主題。例如,《治國者》(268d-274e)和《法義》第四卷(713b-714b)關于黃金時代與克洛諾斯統(tǒng)治的迷托思,《普羅泰戈拉》關于人類誕生的迷托思(320c6),《王制》第三卷關于大地之子的迷托思(424d-415c),《會飲》關于愛若斯誕生的迷托思(202e-203c),《斐德若》關于鳴蟬的迷托思(259b-d),關于文字起源的忒伍特迷托思,甚至整部《蒂邁歐》就是個關于宇宙的迷托思。可以發(fā)現(xiàn),宇宙論是迷托思的要素之一,例如,《斐多》和《王制》第八卷及第十卷,以及關于自然哲學的《蒂邁歐》整個被稱為“逼真的迷托思”(29d2),盡管貌似真理,但仍然屬于迷托思。最重要的是靈魂及其生前死后的命運,這是《蘇格拉底的申辯》、《高爾吉亞》、《王制》(614b-621d)和《斐多》(107c-115d)等結尾迷托思的主題;而靈魂的重要部分是愛欲,因此,就有《會飲》和《斐德若》(246a-250c)的愛欲迷托思。
柏拉圖為什么必須使用迷托思?顯然是因為邏格思不夠用,理性的言辭不充分。理性言辭的局限首先在于人類認知和表達的局限。換言之,人們很難認識真理(《書簡七》343bc,《王制》517b4-6,506c-e);即便獲得真理,也很難傳達真理(《克拉底魯》408d,《蒂邁歐》29b-c);即便能夠傳達真理,也很難得到正確的理解,以致造成危險(《斐德若》275d-e,277e,《書簡七》341e-342a,343a)。于是,迷托思就可以用來補充邏格思,以至于“愛神話的人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愛智慧的人,即哲人”(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982b18-20)。于是,《普羅泰戈拉》關于普羅米修斯盜火的故事就結合了邏格思與迷托思(320c,323a5)。不過,這種講法不能簡單地歸于柏拉圖,更非源于蘇格拉底,而是出自智術師普羅泰戈拉之口,屬于普羅泰戈拉的編造(參色諾芬《回憶蘇格拉底》ii.i.21-34,智術師普羅狄科編造關于赫拉克勒斯的故事)。同樣,《高爾吉亞》的迷托思不是蘇格拉底的編造,而是源于荷馬(523a4)。換言之,蘇格拉底只是聽說這個迷托思,然后基于自己所聞,進行分析推論(524b1)。因此,這個迷托思某種程度上是蘇格拉底理性分析的結果,而非簡單地復述荷馬,盡管基本取材于荷馬。同樣,《蘇格拉底的申辯》(40d-41b)和《斐多》(110b-113c)的迷托思也是蘇格拉底基于民間故事理性分析的結果;《治國者》的迷托思轉述者不是蘇格拉底,而是“埃利亞異方人”(268e-27e),但仍然始于“從前有人講,現(xiàn)在還有講”的古老故事;《王制》結尾的迷托思敘述者雖然是蘇格拉底,卻被歸于阿爾米紐斯之子勇士厄洛斯;《會飲》的愛欲迷托思被蘇格拉底歸于第俄提瑪;《克利提亞》的迷托思被歸于埃及祭司;《斐德若》的迷托思被歸之于詩人斯忒西科(243a)??梢赃@樣說,蘇格拉底從未以自己的名義講述迷托思,從未像智術師普羅泰戈拉一樣編造迷托思(參《斐德若》275b4)。蘇格拉底總是把自己轉述的迷托思歸于其他人:迷托思不能編造,只能轉述。迷托思總是“早已被人接受和相信的故事”,從某個有名或無名的個人或群體流傳而來??傊?,迷托思背后總有某個古老的傳統(tǒng)作為支撐。不過,盡管有古老的傳統(tǒng)支撐,沒人會相信蘇格拉底忠實地重述了傳統(tǒng)的說法,反而會認為蘇格拉底編造了迷托思(參《斐德若》275b4)。因此,迷托思背后的支撐就頗成問題。既然如此,迷托思的真正基礎是什么?蘇格拉底會說,重要的既不是迷托思的來源,也不是迷托思的轉述者,而是迷托思的內容是否“真實”(參《斐德若》275b5-c4)。問題就變成,為什么必須用迷托思的外衣包裹“真實”?迷托思憑什么能使人愿意傾聽真實?迷托思通常是講給孩子或年輕人的,只有孩子們會信以為真。[1](P308-315)[2](P6-7)較之孩子或年輕人,成年人更少相信迷托思,因為成年人一般會有更成熟的理性。換言之,迷托思主要基于某種靈魂的真實,基于靈魂的非理性部分。作為一面鏡子,迷托思可以映照聽者或講者靈魂深處的愿望。
《高爾吉亞》結尾的迷托思是為了映照誰的靈魂?是為了救治卡利克勒斯的靈魂,還是展示蘇格拉底自己的夢想?這個迷托思的主題是死后審判,類似主題的迷托思同樣出現(xiàn)于《斐多》結尾和《王制》結尾。但《王制》和《斐多》關于死后審判的敘述包含了某種宇宙論,試圖使人認識整全,獲得某種知識。《高爾吉亞》的迷托思卻不含任何宇宙論的因素,沒有“設置任何準科學的陷阱”[3](523a1-514a7處注釋)。盡管這篇對話曾經簡短地觸及宇宙論(507e4-508a5),但這套宇宙論與這里的迷托思似乎沒有聯(lián)系,二者完全分離了;而且前面關于宇宙論的教誨非常簡短,這里的迷托思敘述卻非常之長??梢哉f,蘇格拉底教給卡利克勒斯更少邏格思,更多迷托思。那么,卡利克勒斯為什么更愿意接受迷托思?更愿意接受迷托思而非宇宙論傳達的教誨?宇宙論傳達了宇宙正義或自然正義觀,而迷托思表達的是懲罰學說:行不義者應該受到正義的審判??ɡ死账棺非蟆皳碛懈唷倍菗碛衅降确蓊~的生活;宇宙論傳達的自然正義卻要求擁有平等份額,顯然不合卡利克勒斯的意愿。卡利克勒斯希望,正義之人一方面能夠使自己避免遭受不義,一方面即便遭受了不義,也能夠予以反擊,懲罰行不義者。這兩個方面的意愿使卡利克勒斯具有某種正義感或行正義的沖動,即道德義憤。這種基于自我保護的行正義沖動大概就是卡利克勒斯更愿意接受蘇格拉底關于靈魂審判迷托思的根本原因。
二、蘇格拉底重述迷托思(523a4-524a7)
蘇格拉底轉述的迷托思始于從克洛諾斯到宙斯的統(tǒng)治更替之時:宙斯、波塞冬和普路托從父親手里接管之后,瓜分了統(tǒng)治權,但宙斯處于主導地位。這次政權更替隨后就帶來政制變革和司法改革。
為了傳達自己的教誨,蘇格拉底的敘述一開始就更改了自己訴諸的傳統(tǒng)說法。按照蘇格拉底的敘述,宙斯從他父親克洛諾斯那里“接管了”統(tǒng)治權,好像是以和平方式繼承了王位。這樣敘述之前,蘇格拉底言之鑿鑿地“如荷馬所言”,但按照荷馬等人的傳統(tǒng)說法,宙斯通過暴力推翻克洛諾斯的統(tǒng)治,從而獲得統(tǒng)治權(《伊利亞特》14.203;參赫西俄德《神譜》453-506,617以下,629以下)。當然了,宙斯暴力反抗父親的行為是一件丑事。蘇格拉底認為不應該給年輕人講述諸神的丑事,“為了培養(yǎng)美德,兒童們最初應該聆聽最優(yōu)美高尚的故事”。因此,蘇格拉底激烈批評赫西俄德講述宙斯采用暴力手段推翻父王統(tǒng)治并奪取政權的故事(《王制》377e-378e,《游敘弗倫》5e-6b)。蘇格拉底這里不講暴力,試圖告訴義憤的卡利克勒斯,遵循正義原則的政制變革更可取,因為暴力不僅否定了先前的政制,而且否定了任何政制本身,即否定了政制賴以成立的正義原則。蘇格拉底的轉述雖有所取舍,但仍繼承了傳統(tǒng)的告誡:應該傾聽正義,完全遠離暴力(參赫西俄德《勞作與時日》169a-b,212-215,275-285)。如果遠離暴力,就會更公正地運用不變的禮法:不義之人進入監(jiān)牢接受懲罰,正義之人去幸福諸島,享受完滿的幸福。但宙斯反抗父親的丑事不是人所共知嗎?蘇格拉底更改敘述的目的僅限于否定暴力嗎?如果我們看看蘇格拉底實際引用的《伊利亞特》第15卷,就可以發(fā)現(xiàn),關于宙斯、波塞冬和普路托瓜分統(tǒng)治權的敘述恰恰出現(xiàn)在暴力反抗宙斯統(tǒng)治的語境之中:伊里斯從伊達山出發(fā),給波塞冬帶去宙斯的消息,讓他停止與特洛伊人的戰(zhàn)爭,回到他自己的領地;波塞冬聽了大怒,如此回答:“我和他一樣強大,他竟然威脅強制我……我絕不會按照他的意思生活?!保ā兑晾麃喬亍?5.187)而且,隨后關于普羅米修斯的敘述同樣會讓人聯(lián)想到埃斯庫羅斯筆下那個暴力反抗宙斯并給人們帶去反抗宙斯的技藝的普羅米修斯。總之,盡管沒有直接提及,但蘇格拉底從許多方面確實暗示了暴力行為,整個迷托思從頭至尾都在暴力的陰影之谷上空盤旋。暴力意味著什么?暴力意味著分離。典型的分離行為就是革命。從克洛諾斯時代到宙斯時代,一個舊時代的結束到一個新時代的開始,總是伴隨著肯定與否定的混合。革命的否定行為必然采取暴力形式;只有理性或說服的言辭(修辭術)不足以開創(chuàng)新秩序(參《法義》722c)。然而,蘇格拉底卻沒有公開談論暴力,盡管這是他所贊賞的宙斯時代新秩序誕生之日必需的東西。通過貶抑暴力,蘇格拉底提高了言辭的力量,從某種意義上提高了修辭術的地位。但修辭術發(fā)揮極大作用的時代不是克洛諾斯時代嗎?蘇格拉底是要回到克洛諾斯時代嗎?其實,克洛諾斯同樣暴力,因為他會吞噬自己的孩子。吞噬是減弱分離的基本方式之一。為了減弱新秩序造成的分離,蘇格拉底不是通過回歸傳統(tǒng),從而被傳統(tǒng)吞噬,而是通過某種結合。這種結合就是基于暴力或強制的言辭,即正義——一條貫穿克洛諾斯與宙斯時代的永恒禮法,因為禮法就是暴力強制與言辭說服的結合。因此,通過這個迷托思,蘇格拉底仍然向卡利克勒斯傳達了他通過宇宙論模式傳達的教誨:“智者們說,卡利克勒斯噢,天、地、神們和人們通過集體、友愛、有序、節(jié)制和正義合成整體,并且由于這些東西,他們[智者們]稱這個整體為宇宙(kosmos),同志噢,而非混亂或放縱?!保?07e7-508a3)只不過,蘇格拉底這里從宇宙論的自然正義下降到了神義論的修辭正義。
宙斯時代遠離暴力,繼承克洛諾斯時代的正義,即永恒的禮法,是否就達到了完美的正義?在克洛諾斯時代,活著的審判者審判活著的人們,導致審判很糟糕。至于審判糟糕的原因,宙斯通過一系列簡短的分析句不斷追溯:審判之所以糟糕,是因為受審者穿著衣服,受審者穿著衣服是因為他們仍然活著受審;他們活著受審是因為他們預先知道自己的死期;因此,活著的受審者就可以利用證物和證人迷惑活著的審判者,即可以成功地使用高爾吉亞式的修辭術。于是,宙斯建議,審判者與受審者都必須“已死”且“赤裸”。為了達到完美的正義,宙斯首先取消了人們預知死亡的能力(取消哲學),然后通過取消身體及其附屬物,取消了人們關于正義的虛假意見(取消修辭術)。死亡問題是整個正義改革的關鍵。死亡是個自然的事件,克洛諾斯時代和宙斯時代的人們都同樣會死亡,但克洛諾斯時代的死亡絲毫不影響審判,不影響人們生前死后的生活。我們可能會說,這是因為克洛諾斯時代的人們沒有關于死亡的知識。但據(jù)蘇格拉底的說法,恰恰是克洛諾斯時代的人們預先知道死亡,而宙斯剝奪了人們關于死亡的預知。確切地說,宙斯時代的人們同樣知道死亡,所不同的只是兩個時代的人們對死亡的態(tài)度:克洛諾斯時代的人們知道某個可以預知的死亡,并視之為生活的一部分,視之為正常的事件,從而否定了死亡的意義;宙斯時代的人們知道某個不可預測的死亡,視之為令人恐懼的事件。死亡之所以令人恐懼,乃因死亡徹底使身體與靈魂分離,從而喪失所有關于生活經驗的記憶??寺逯Z斯時代是混沌的時代,沒有分離,也就沒有記憶,因而沒有恐懼(參《治國者》272a2)。宙斯時代關于死亡的知識伴隨著分離的知識,關于身體與靈魂分離的知識:死亡使得身體及其附屬物失去自我保護的功能和意義。受審者與審判者都必須已死且赤裸,那么,審判就變成靈魂“突然之間”直接審判靈魂本身。但這樣似乎仍然沒有實現(xiàn)完美的正義,因為審判者還會“困惑”,連彌諾斯也并非總能解決問題。宙斯改革沒有實現(xiàn)完美的正義,從普羅米修斯的形象可以得到很好的暗示。據(jù)蘇格拉底的敘述,宙斯說:“必須停止讓人們預知自己的死亡……于是,這[項決定]就已然被告訴給普羅米修斯”——好像宙斯命令普羅米修斯這樣做。按柏拉圖時代最著名和最通行的講法,普羅米修斯恰恰因為主動給人類盜火并“使人類不再預料著死亡”,遭到宙斯的懲罰。歌隊問,普羅米修斯找到什么藥物治療“不再預料死亡”這個疾病,普羅米修斯回答:“我把盲目的希望放在他們心里?!保òK箮炝_斯《被縛的普羅米修斯》243-246)據(jù)埃斯庫羅斯,普羅米修斯給人們帶來兩個看似相反的禮物:火能發(fā)出光明,盲目導致黑暗。通過普羅米修斯,人們失去的是預知,得到的是希望。除了光明,火還給赤裸的動物帶去溫暖,抵御自然的寒冷或敵意。然而,蘇格拉底絲毫沒提普羅米修斯帶來的火,僅僅提到“盲目的希望”的結果,即不再預知死亡?;鹣笳髦夹g或知識,宙斯反對普羅米修斯給人們帶去火,嫉妒人類擁有知識。并非偶然的是,宙斯的整個敘述只有一次提到知識,且僅限于“我已經認識”(513e6)。宙斯反對哲學。作為黃金時代,克洛諾斯時代沒有哲學,也不需要哲學;只有無神的或懷疑的時代需要哲學。據(jù)蘇格拉底,完滿的幸福在于正義與教育(470e6)。換言之,完美的正義是教育,最高的教育是哲學。宙斯改革之所以沒能帶來完美的正義,乃因他引入了“困惑”或懷疑,卻忽視了教育或哲學。
宙斯引入懷疑,不僅使審判者產生困惑,更使受審者變得不虔敬。宙斯關于死后審判的改革以靈魂不死為前提,但在克洛諾斯時代,每個人都完全知道靈魂不死,冥府和神法都有效,并在這種情況下準備接受審判。但宙斯不讓人們知道這類知識,就使得人們懷疑諸神是否存在,喪失了關于諸神的知識。宙斯只讓人相信,卻不讓人知道。如果說“在克洛諾斯治下,尚有包含欺騙的知識;在宙斯統(tǒng)治下,只有無知,很少或完全沒有欺詐”①。如果連欺騙都沒有,那就連一點理性都沒有??梢哉f,宙斯時代是個沒有諸神、沒有理性的時代。如果理性被排除,意志或血氣就成了全能。從克洛諾斯時代到宙斯時代的轉換,就是從高爾吉亞的理想世界到卡利克勒斯理想世界的下降。然而,恰恰是沒有諸神和理性的時代,尤其需要哲學。這恐怕是蘇格拉底通過轉述這個迷托思想要向卡利克勒斯傳達的關鍵教誨。
三、蘇格拉底解釋迷托思(524a8-527e7)
蘇格拉底講完迷托思之后,推出這樣一條結論:死亡就是靈魂與肉體的分離;但分離之后,各自還會在一段時間內保持自身的特征(524b2-d4)。因此,據(jù)蘇格拉底的推論,一切不義行為都會在行為者的靈魂上留下痕跡;靈魂擺脫身體之后反而會更清楚地顯露自身,“既有自然的東西,又有因為從事每項活動而在靈魂里已然擁有的諸般遭遇”。這個推論看來符合他前面關于宙斯改革的敘述,但又給宙斯的改革提出了質疑:根據(jù)靈魂憑“自然”或天生具有的某些品質審判或懲罰靈魂,是否算得上公正?(524d5-6;參524b6-7,c1)一個人的生活環(huán)境不是同樣影響對這個人的命運的最終審判嗎?按宙斯的要求,剌達曼堤斯用自己的靈魂觀照亞細亞亡靈的時候,“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完全不知道關于那人的任何情況,既不[知道他是]誰,又不[知道他]生于誰,但[知道他是]個卑鄙之徒”(524e2,526b5-8)。這樣的審判怎么可能?這是否暗示,一個人最終的命運與生前的身份毫無關系?靈魂赤裸狀態(tài)意味著一個人的真實自然與社會經歷完全分離,完全根據(jù)靈魂狀態(tài)審判,就會使世間生活變得毫無意義。蘇格拉底的解釋有點模棱兩可。來自歐羅巴的埃阿科斯審判歐羅巴的亡靈,來自亞細亞的亡靈審判亞細亞的亡靈。不管多么赤裸,靈魂在表現(xiàn)自身真實自然的時候,都仍然保持了某種非自然的特征,因為不同地方的亡靈受不同的審判者審判,都是基于他們的出生地。怎么區(qū)分亞細亞的亡靈與歐羅巴的亡靈?社會習俗或禮法顯然起了重要作用,它們不可能像衣服和身體一樣輕易剝除。反過來,如果按宙斯的要求,必須去掉受審者的美麗身體、家世、財富等所有世間的“裝飾”(523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