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代乾嘉時期是中國古代史書敘事理論發(fā)展的集大成時期。乾嘉時期的史學理論家和考史學家在敘事之美的探討上,自覺區(qū)分了文學敘事與史書敘事,提出了“情事如繪”的敘事境界說。他們主張史書敘事的熔裁與錘煉。在闡發(fā)敘事之美的內涵時,乾嘉史學家充分肯定了“情”在敘事審美中的重要地位。同時,他們也強調“情責于正”,要謹慎處理客觀歷史事實和史家主體的情感與價值取向之間的關系。
關鍵詞:乾嘉時期:情事如繪:熔載;敘事審美
作者簡介:劉開軍(1981—),男,安徽宿州人,歷史學博士,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師,從事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K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0)05-0139-06 收稿日期:2010-06-15
近幾十年來,關于敘事的研究越來越受到史學、文學等領域的研究者的廣泛關注。成為學術研究中的一個熱點。而西方敘事學理論與范式對我國當前的敘事研究產生了較大的影響。事實上。中國古代史學上關于敘事的討論至少可以上溯到東漢時期班固父子評價司馬遷的敘事才華,此后歷代延續(xù)。且不斷深入,其思想積淀也是非常豐厚的。這主要由兩條脈絡構成,一是史學家、思想家的相關理論概括,如唐代史學批評家劉知幾在《史通·敘事》、《煩省》等篇中關于敘事的論述。二是歷代學者以評論某部史書的敘事得失的方式,闡發(fā)有關敘事的各種思考。后者更加具體化,在中國古代史書敘事理論的發(fā)展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中國古代史家“對‘敘事’的理解,也主要是通過評論史書來展開”。清代乾嘉時期,處于中國古代史學的總結和嬗變階段。乾嘉史學家對史書敘事的論述,既有理論上的提煉,也有具體的品評,在中國古代史書敘事理論發(fā)展上具有集大成的特點。中國古代史家提出“史之稱美者,以敘事為先”,乾嘉時期的史學家們循著前代史家的思路,對敘事審美提出了不少重要的見解,這對當今的歷史撰述和史學批評仍有借鑒意義。
一、“情事如繪”:敘事之美的境界
在關于史書敘事之美的境界的探討方面,乾嘉時期的史學理論家和考史學家均有所論述。章學誠雖曾謙稱“至于文辭不甚措議”,但他在《文史通義》以及與友朋的論學書札中卻縱論文史,從“文士撰文,惟恐不自己出,史家之文,惟恐出之于己,其大本先不同矣”的辯證論述中,可以看出章學誠對文學敘事與史書敘事已然作出了明確的、具有理論色彩的區(qū)分。他還明白地指出:“史所載者,事也;事必藉文而傳,故良史莫不工文?!彼J為敘事之美是良史之才的重要表現(xiàn),是衡量史家優(yōu)劣的一個標準。可見,章學誠在史書敘事上實有自己的思考。具體到敘事審美上來說,章學誠的重要見解首先是提出了“傳人適如其人,述事適如其事”和“敘事之文,作者之言也。為文為質,惟其所欲,期如其事而已矣”的理論認識。這既是論史書敘事的真實之美,也是關于史書敘事的形象之美的簡明表述。
不過,章學誠對史書敘事的形象美雖有上述認識,然尚缺少充分的論證。同一時期,以考史著稱的一些史學家如王鳴盛、邵晉涵等,則從大量的事例中提出了“情事如繪”的敘事境界說,進一步充實了章學誠的論斷。
考史學家通過考察《南史》和《南齊書》對同一史事的敘述,闡明了這一見解。元徽二年(公元474年),桂陽王劉休范舉兵造反,被蕭道成討平。劉休范雖已被斬首,但是劉宋宮內卻傳言蕭道成兵敗,新亭失陷,并有人詐稱劉休范駐扎于新亭。于是很多人爭相投靠劉休范。對這一歷史事件,《南史》寫道:“士庶惶惑,詣壘期赴休范,投名者千數(shù),及至,乃是帝。隨得輒燒之。”《南齊書》對此則只是平淡地敘述:“士庶惶惑,詣壘投名者千數(shù),太祖隨得輒燒之?!蓖貘Q盛對比二史的敘事后,評論道:“‘及至,乃是帝’五字甚妙,得此覺情事如繪矣。”《南史》增加“及至,乃是帝”五字,將“士庶惶惑”的丑態(tài)及其驚慌之狀,形諸于筆下。王鳴盛肯定了李延壽于細微處摹寫史事的非凡才能。王鳴盛在比較《南史》和《南齊書》關于齊武帝蕭賾死后,王融與西昌侯蕭鸞各擁新主之爭的敘事藝術時也有類似的闡述,這里不妨加以引證:
《王融傳》:“……武帝疾篤暫絕,子良在殿內,太孫未入,融戎服絳衫,于中書省閣口斷東宮仗不得進,欲矯詔立子良。詔草已立,上重蘇,朝事委西昌侯鸞。俄而帝崩,融乃處分以子良兵禁諸門,西昌侯聞,急馳到云龍門,不得進,乃曰:‘有敕召我?!耘哦耄钐珜O登殿,命左右扶出子良,指麾音響如鐘,殿內無不從命。融知不遂,乃釋服還省,嘆曰:‘公誤我?!袅稚钤谷冢次皇嗳?,收下廷尉獄。子良不敢救,西昌侯固爭不得,詔于獄賜死。”按“融乃處分”至“無不從命”一段,《南齊書》無,《南史》所添也。描摹情事,頗覺如繪。從“融乃處分”到“無不從命”這五十八個字,寫出了王融和蕭鸞在關鍵時刻的斗智斗勇,王融的計謀、蕭鸞的智勇以及威懾全局的氣魄和當時緊張的氣氛,可謂淋漓盡致,有場景,有對話,有心理活動,非常豐滿。王鳴盛稱之“描摹情事,頗覺如繪”,確非虛言?!赌鲜贰分獾囊恍┦窌?,在敘事審美上也有頗可稱道處。如《漢書·孔光傳》“描摹光之丑狀,可云盡致”?!缎绿茣窋⑹龌鹿亵~朝恩“恣橫之狀”及其被殺經過,也給人“情事如繪”的感受。
乾嘉時期,和“情事如繪”具有同一內涵,而在措辭上略有不同的其他術語。是“情景如生”、“如畫”?!妒酚洝返臄⑹鹿αο騺頌閷W者們所稱道。乾嘉考史學家稱贊“《史記》寫鴻門一會,情景如生”。他們在讀到《史記》中關于信陵君恭迎夷門侯贏一段的細節(jié)描寫時,不禁贊嘆道:“若令人能畫出也?!薄妒酚洝り愗┫嗍兰摇贰拔と绠嫛?。其他如《三國志》具備“一語曲折如畫”的史文造詣?!逗鬂h書·胡廣列傳》在敘事上也具有“情事如繪”的風韻:“范曄作此傳全用美詞,其前但敘順帝欲立皇后,有寵者四人,莫知所建,欲探籌定選,廣與尚書郭虔、史敞上疏諫,乃立梁貴人,則已明著廣之黨于梁氏矣。及敘至質帝崩之下,但云:‘代李固為太尉,錄尚書事。以定策立桓帝,封育陽安樂鄉(xiāng)侯?!騼A固而奪其位,又以定策受封,黨惡之罪顯然矣。……鄙夫情狀,曲曲道破,通讀一遍,此傳若有美無刺者,而已不啻鑄鼎象之,然犀照之”,“讀之輒為擊節(jié)嘆賞。亦不覺捧腹絕倒”。范曄善于敘述歷史人物與事件之間的微妙關系,不作直白之言,卻能將復雜的史事從容不迫地盡現(xiàn)于筆端,令人讀來由衷贊嘆,這正是《后漢書》在史傳敘事上的成功之處。王鳴盛認為《后漢書》有“鑄鼎象之,然犀照之”的妙處,也是肯定了它在敘事形象性上的匠心,可謂范曄的后世知音。
是否可以這樣認為,考史學家關于敘事“情事如繪”和“情景如生”的具體評論,與章學誠所說的“傳人適如其人,述事適如其事”的理論概括,既是實際與理論的契合,同時也反映了史學理論家和考史學家在敘事審美上的異趣與趨同。史書敘事要達到“情事如繪”的境界,一方面基于它們敘事的真實性和形象性,使史事如在讀者目前;另一方面在于敘事的生動性。當然,無論是敘事的形象性抑或是生動性。都需要以史文的熔煉和推敲為基礎。
二、“煉字煉句之工”:敘事之美的路徑
史學家對史文的錘煉,是營造敘事之美的重要途徑,用乾嘉史學家的話來說,是要有“煉字煉句之工”。這是對史家素養(yǎng)提出的要求。章學誠對史文的熔裁發(fā)表過一段非常精彩的論述:
人徒見著于書者之粹然善也,而不知刊而去者,中有苦心,而不能顯也。既經裁取,則貴陶镕變化……史家點竄古今文字,必具天地為爐,萬物為銅,陰陽為炭,造化為工之意,而后可與言作述之妙。這段話的核心思想是強調史文的錘煉。史家在撰寫歷史之先,面對紛雜的史料,必然要做審查的工作,即章學誠所說的“裁取”,然后才能進入真正的歷史撰述階段。在這期間,對于史家而言,“則貴陶镕變化”,即要在文字表述上下一番取舍、連綴、推敲和潤色的功夫,這里面蘊涵著章學誠所強調的“苦心”。那么,史家打磨史文,依靠的是什么呢?是“天地為爐,萬物為銅,陰陽為炭,造化為工之意”,這里所說的“爐”、“銅”、“炭”、“工”,恰恰都是關于“煉字煉旬”的形象說法,歸根結底是在論史家的文字修養(yǎng)。而“古今”、“天地”、“萬物”、“陰陽”和“造化”則反映出章學誠在史書敘事的審美上具有的宏大氣象和不拘一格、追求敘事佳境的明確意識。需要強調的是,章學誠把史文“陶镕”和他在史學理論上所強調的“史意”聯(lián)系起來,一方面是擴充了史意的內涵,另一方面也闡發(fā)了敘事不僅僅是一種表述技巧,還反映史家之意的認識,這是十分高明的見解。
乾嘉時期,許多史學家都對史文的錘煉發(fā)表過意見,形成了一些普遍性的認識。他們在考史中字斟句酌,在評史中也著意于文字表述的揣摩,他們強調的“煉字煉句之工”和“陶镕變化”,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關于老練。史家“煉字煉句”有一個標準——“老”。“老”作為史家筆力的一個抽象概念,大致包含老練、渾妙、不帶雕琢痕跡等意思,是指史學家嫻熟于文字并具有較高的文章技巧?!皵⑹挛奈⑷咚?,要當煉之,使其老沽?!痹谮w翼的重要史學著作《陔余叢考》和《廿二史札記》中,不少條目的札記都以“老”論史書的敘事。如謂《晉書》“紀傳敘事,皆爽潔老勁”。與《新唐書》相比,可見《舊唐書》作者“文字之老”。
反之,考史學家對史書敘事欠“老”的表述有所指摘。《三國志》的“《鐘會傳》大概冗放,非簡練用意之作。‘文王欲遣會伐蜀’云云。此段追敘文王與邵悌論議,極有關系,但詞句紆覆繁曲,似未加琢煉”。他們常指出史書某處“欠煉”、“少煉”,有時候連一個字的使用也要經過認真推敲。如《新五代史·劉銖傳》“‘是時太祖方欲歸人心’,按‘歸’字不如作‘收’字為穩(wěn)”“‘不覺朵頤,垂涎呀呷’,按此極意用字刻劃,而形容猶未盡工?!敝挥羞@樣嚴格地琢磨文字,才能具有不凡的筆力,撰出膾炙人口的史著。例如,《梁書·呂僧珍傳》記呂僧珍之廉潔:“僧珍舊宅在市北,前有督郵廨,鄉(xiāng)人咸勸徙廨以益其宅。僧珍怒曰:‘督郵官廨也。置立以來,便在此地,豈可徙之益吾私宅!’”牛運震認為《梁書》“不如《南史》云‘豈可徙官廨以益吾私宅乎’一語為老”。王鳴盛也有類似的論述,《北史》“《孝靜帝紀》:高澄侍帝飲,大舉觴曰:‘臣澄勸陛下。’《魏書》‘下’下有‘酒’字,《北史》省此一字,欲簡老,翻稚氣”??梢?,一字之增刪,實關乎敘事之效果。乾嘉史學家對前代史書的這些批評,也反映出一種嚴謹、重推敲的良好文風。
其次,關于文氣。文章氣勢是古代文學家和史學家作文撰史之時十分重視的問題。何謂文氣?“從這些句子所得到的感覺,以及讀出來的聲音,也就有高低,有強弱,有緩急,抑揚頓挫,這就是所謂文氣了?!鼻问穼W家從文勢與文氣的角度來欣賞、鑒別史書的文字表達。趙翼對《梁書》的評價不高,但對其敘事的文氣卻十分推崇,認為《梁書》諸傳,“皆勁氣銳筆,曲折明暢,一洗六朝蕪冗之習”。牛運震評價《三國志·吳書·是儀傳》,“‘鄰家有起大宅者’云云,此段橫插中間,意雖相屬,而文勢中斷”。歷史撰述需有一以貫之的精神、氣力,才能令史事貫通,史文暢達,使讀者一氣讀完,有酣暢淋漓之感。文生枝蔓,文氣窒礙,則影響了史書的文字之美。乾嘉史家的上述論述,是有道理的。
文氣是與敘事的用語和文字的修飾密切相關的。乾嘉史學家雖稱揚史書“行文典雅”?!按朐~不茍”,但他們并不主張敘事時故意避俗,用字新奇,即“徒以新巧避陳俗”和過分的雕琢。因為“文勝且不成史矣”。意思是說,史書倘若過于追求文字的修飾,則失去了史學的質直之體。史書和文學作品畢竟不同,故史文的潤飾也要講究度,超過這個度,則使史書敘事“落文家套數(shù)氣”。這也足見乾嘉史學家論文氣、評文字,不同于古文家的文章點評?!赌鲜贰R高帝諸子傳》載:“‘時有廣漢什邡人段祖,以淳士獻鑒’云云,此段刻劃極工,然紀事之文無暇及此?!迸c其說“無暇及此”,不如說沒有必要如此。下面的這個例子更為典型?!段簳贰啊缘蹲屿迤漕i,使身首異處。’按此只可云‘以刀子斷其頸’足矣。史法貴質老,安用此裝飾語?”“斷其頸”自然“身首異處”,《魏書》的表述顯然沒有牛運震所寫的簡潔且有力度。可見,文字浮華不但不會起到積極作用,反而會適得其反。
再次,關于駢文排語。駢體文曾盛行于六朝,隋唐之后,其風漸歇,但直至明清時期還被應用于公文和應酬等文字中。晚清著名文論家劉熙載說:“八代之衰,其文內竭而外侈?!笨芍^一語擊中駢文的要害。乾嘉史學家反對以偶句、儷語撰史,實際上是在抵制綺靡的文風和呆板的形式主義?!芭耪Z用之史傳,板滯未化”,過于工整的駢文對仗,使史書文字語言顯得呆板,缺少變化,會影響史書的流暢、飛動之美。清代是古文占主流的時代。牛運震所說,既對史書敘事的基本理論有積極意義,又符合其所處時代的文學潮流。但是,他卻忽略了不同歷史時期文風的變化對史書敘事風格的影響。在這個問題上,他的見識稍遜于邵晉涵。邵晉涵認為史書的文字是與史家所處的時代和所敘述時代的文章風氣密切相關的?!胺蛭馁|因時,紀載從實。良以周代尚文,仿古制言,文章爾雅,載筆者勢不能易彼妍辭,改從俚語?!睆臅r代考察史書的文風,顯示出見解的通達。章學誠與邵晉涵是史學上的同道中人,章學誠進一步提出了化駢儷以入史傳的解決辦法,“駢麗不入史裁,而詔表亦豈可廢,此皆中有調劑,而人不知也?!边@就很好地處理了歷史撰述中載文和時代風尚的關系,顯示出乾嘉史家在“煉字煉句之工”認識上的深刻性,是他們在歷史文學史上的一個貢獻。
乾嘉史學家的上述批評,提出了史文表述中的一些規(guī)范性與技術性問題。這些是他們從自己的讀史經驗與感受中,結合文章技巧和個人喜好所得出的甘苦之言,值得后代的史學家和史學批評家仔細思考。上述論述主要是從撰述的一般要求上來說的,而“情事如繪”的敘事美不僅意味著史家將歷史事件、歷史人物真實地、惟妙惟肖地敘述出來,還需要產生觸動、感染、震撼讀史者的效果,在史書與讀者之間產生共鳴。
三、“情文相感”:敘事之美的要素
優(yōu)秀的史書,無不文情兼美。讀史者閱讀史書,往往會受到歷史上的人物、事件的啟發(fā)與感召,從而獲得美的感受與體驗,這也是史書敘事之美的內涵之一?!白x《史》《漢》等書,不知傾多少眼淚,蓋情文相感,有不期然而然者矣?!边@是乾嘉史學家關于史書敘事感染力的非常直白的表述。史書敘事能達到這樣的感人效果,主要源于字里行間蘊涵的對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的真摯感情與敬意。用章學誠的話來說:“凡文不足以動人,所以動人者,氣也;凡文不足以人人,所以人人者,情也。氣積而文昌,情深而文摯,氣昌而文摯,天下之至文也?!睋Q言之,情、文、氣是史書敘事審美中不可或缺的因素,而情在諸要素中似又尤為重要些。
乾嘉時期的史學家們對“前四史”敘事的“情文相感”討論得還是比較多的。他們在總結《史記》和《漢書》摹寫人物的突出成就時,對“情文相感”作了一定的闡發(fā):“史傳中寫小人得志情形亦多矣,而《國策》《史》《漢》尤善描摹,窮秀才誦之,不覺眉飛色舞?!薄妒酚洝返仁窌軌蛄钭x者“眉飛色舞”,正是因為它們抓住了不同人物的身份與性格特點,傳神地刻繪了人物的形象,從而與讀者產生了共鳴。乾嘉史學家圍繞敘事之情發(fā)表了大量的評論?!啊妒酚洝穼戫椡醴址庵T侯王將相,數(shù)用‘故’字‘因’字,畫出無限委屈?!稘h書》一概刪去,但用直敘,事雖具,神理絕少矣?!俄椨鸨炯o》詳核而生動,奕奕如有神氣。《項籍傳》概從減削,固極簡直,然事跡僅具而神味索然矣。”司馬遷以生動的史筆敘寫了項羽的神韻和風采。牛運震十分推崇司馬遷飽含感情的敘述。如《史記》敘趙王張敖受貫高等人意圖謀反的牽連,被劉邦逮捕。貫高為了證明張敖的清白,隱忍不死。后來劉邦赦免張敖和貫高。聽到張敖被釋放的消息時,“貫高喜日:‘吾王審出乎?”’當確知張敖已被釋放時,貫高便自殺了。司馬遷緊接著寫道:“當此之時,名聞天下?!痹谒抉R遷的筆下,貫高對張敖的忠誠、貫高的作為在當時所產生的廣泛的社會影響,都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但這兩句話在《漢書》中被刪去了。牛運震認為“此等皆《史記》聲色動人處,班《史》一概削去,此知為史而不知為文者也”。將“為史”與“為文”區(qū)分開來,再一次說明了“史”與“文”的差異,同時乾嘉史家又不輕視史家的文學修養(yǎng)。其他一些史書在“情文相感”上也有得有失。《陳書·蕭摩訶傳》“敘寫戰(zhàn)陣情事,頗未明盡,無氣力神致”?!赌鲜贰穼懺觿t“激昂有情”。這些評論,著眼于史事敘寫的美與史家的情感認同,是深入到了歷史、史書和史學批評家三者之間的相互關系中而提出的認識,值得我們繼續(xù)研究。
有的史書在摹寫歷史人物的英雄氣魄上取得了較高的成就。《舊唐書》的“《高仙芝》、《封常清》二傳,似分似合,《常清傳》內載其臨死謝表,郁勃悲涼,而繼之以仙芝之死,嘆息數(shù)語,覺千載下猶有生氣”。這里所說的“生氣”和“郁勃悲涼”都是著眼于敘事的感染力而發(fā)表的評論。為了更深入地展開論述,這里可舉乾嘉史家對《北史》和《北齊書》關于邙陰之戰(zhàn)的不同記載的品評為例?!侗饼R書·高昂傳》記述高昂戰(zhàn)死之經過,僅曰:“昂所部失利,左右分散,單馬東出,欲趣河梁南城,門閉不得入,遂為西軍所害?!薄侗笔贰穭t以濃重的筆墨記述了高昂兵敗至被殺的情景:
昂輕騎東走河陽城,太守高永洛先與昂隙。閉門不受。昂仰呼求繩,又不得,拔刀穿闔,未徹,而追兵至。伏于橋下。追者見其從奴持金帶,問昂所在,奴示之。昂奮頭曰:“來,與爾開國公!”追者斬之以去?!裎渎勚?,如喪肝膽,杖永洛二百。西魏賞斬昂首者布絹萬段,歲歲稍與之,周亡猶未充。這一段文字寫東魏大將高昂戰(zhàn)敗后逃亡之狀、高永洛見死不救的原因、高昂臨死前的傲視不羈、東魏和西魏截然不同的反應,有條不紊,于從容不迫中寫出當時的氣氛,刻畫了高昂的勇猛形象。在趙翼看來,“此段文字,千載下猶有生氣。而《齊書》但云昂奔河陽城,不得入,遂為西軍所害,真乃索然無味”?!扒лd下猶有生氣”。是趙翼關于史傳感染力的形象表述,是他理想中的史文典范。史書敘事勾勒出一幅幅生動的歷史圖景,使讀者于千載之后仍能感受到活潑的歷史氣息,確實是歷史撰述中的上乘之作。景、境、情三者交融,才是乾嘉史學家心目中敘事的美景。
如前所述,欲具備史傳的感染力,史家在歷史撰述中需注入豐富的情感,但乾嘉時期的史學家還十分敏感地指出,史家在歷史敘事中要謹慎處理客觀歷史事實和史家主體的情感與價值取向之間的關系?!拔姆乔椴坏?,而情貴于正。人之情,虛置無不正也。因事生感,而情失則流,情失則溺,情失則偏?!边@里強調的“情貴于正”,并不是一句故弄玄虛的話,而是有鑒于史家“因事生感”所可能產生的偏失。這是因為,史學家如果不能克服感情的“流”、“溺”和“偏”,那么在歷史敘述和歷史評判上就會有失公道,違背歷史學客觀和公正的本質屬性。
四、結語
敘事審美,是史學批評和史學理論上的一個重要問題。相關的零散論述,在魏晉時期已經比較常見,至《史通》出,敘事之美才成為史學上一個引人矚目的課題??v觀中國古代史學發(fā)展的歷程,自《左傳》《史記》以下,歷代史家都在追求美、塑造美、審視美、評論美,敘事之美成為史學的本質屬性之一。乾嘉史學家承襲了前代學者關于敘事審美的豐厚積淀,又把自己擅長的綿密的考據功夫應用于對史書之美的探索中,形成了自身的特點。乾嘉考據史學在史料的審查、事實的判斷和釋解典制文字的疑難等方面,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他們對歷代史書和史事的考訂,為其敘事形象性的觀點提供了堅實的學術基礎。所謂敘事的“情事如繪”,與今天人們所說的還原歷史場景是相通的,體現(xiàn)了乾嘉史學家論敘事之美的現(xiàn)代價值。乾嘉史家總結和反思了兩千多年的史學進程,為如何實現(xiàn)敘事之美給出了他們的答案,即“煉字煉句之功”。乾嘉史家實際上是非常重視史書的文辭之美的,但他們從史學家的立場出發(fā),所追求的顯然不同于文學上的敘事,這是文史分途的學術理論下關于史書敘事藝術的比較辯證的認識。從今天的眼光來看,對這個問題盡管可以有多種認識,但“煉字煉句”無疑是一個帶有基礎性的原則。這是因為大凡敘事優(yōu)勝的史書,必然是那些在文字表述上爐火純青的著作,而這是離不開文字的錘煉的。另外,乾嘉史學素以考據著稱,似乎給人留下了一種艱澀、乏味的印象,然他們論“情”在敘事審美的作用,既以“氣勢”、“情致”、“神理”、“動人”、“慷慨”等術語評騭史書敘事之美,又能自覺提出控制情感的要求,彌補過分強調以情動人可能帶來的缺陷,都給人耳目一新之感,拓寬了人們對乾嘉史學的整體風貌的認識。乾嘉史學家圍繞敘事中的歷史文學要求,論敘事意境、表述規(guī)范和史文感染力,不再局限于文辭之美的范疇,豐富了史書敘事的審美內涵。乾嘉史家雖然沒有寫出一部專門的史學審美著作,但他們將對歷代史書審美的意趣和心得札記為文,同樣為后人留下了一筆豐厚的史學遺產,足以滋養(yǎng)當前的史學批評和史學理論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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