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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爾凱姆的哲學社會學方法論

2011-01-01 00:00:00陳也奔
求是學刊 2011年5期


  摘要:迪爾凱姆的哲學社會學理論運用和發(fā)展了孔德的實證主義原則,第一次把社會學的研究對象定義為物,并從物這個維度建立起一種獨特的社會學方法理論。該理論揚棄了個體心理學及哲學觀念論的立場,把視角轉向了人們外部行為的那種現象形態(tài),通過對外部現象形態(tài)的分析,從而找到哲學社會學理論研究的一般規(guī)律。
  關鍵詞:物;方法論;特定現象;普遍事實;實證原則;內省原則
  作者簡介:陳也奔(1956—),男,黑龍江哈爾濱人,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從事西方哲學理論、社會學理論研究。
  中圖分類號:C9l—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0)05-0035-07收稿日期:2010-04-09
  
  一
  
  1895年,迪爾凱姆出版了他的第二部著作《社會學方法的準則》一書。與前一部著作(即《社會分工論》)不同,這本書研究的不是個別的社會理論問題,而是一般性的社會學的方法論的問題。這部書距第一部著作的發(fā)表僅僅相隔兩年的時間,在如此短的時間里,他形成了一種完整的社會學的方法論的理論,表面上看起來是一種極為重大的突破,但實際上有關社會學方法論的問題,在迪氏的前期思想中已經具有了較為成熟的意識,他只是還沒有來得及進行理順和將其系統化罷了。早在1893年左右,他已經具有了一種關于社會學方法論的基本構想,這種構想被這樣兩方面的思路所統轄。一是社會學的理論不能建立在心理學的基礎之上,特別是不能建立在個體心理學的基礎之上。因為社會學的理論研究的是社會事實(即社會實在),而不是人們的個體觀念。在此意義上講,觀念論的東西應該被排除,這自然也包括哲學和形而上學的那種思辨的方法和原則。而一種實在性的東西(即社會實在那樣的范疇)則應該被建立起來。二是既然社會學理論以社會實在為研究對象,那么,界定一種社會實在的概念,則應該成為社會學理論的核心問題,實在的概念應該在社會學的理論框架中被確定,而不應該游離社會學的框架,成為一種哲學上的實在論的概念。既然社會實在是一種整體(它是集體表象的形式,作為社會實在,它是物),那么,它就不是人們的個體行為,而只是群體行為。社會學的理論也就是去研究群體行為(或集體表象)的一種實在性的理論。
  迪氏的這一基本的構想也始終被他的后期著作所堅持。在《社會分工論》一書第一版的序言上,迪氏就明確地寫下了這樣的話:“這本書是根據實證科學方法來考察道德生活事實的一個嘗試。然而,人們以往在使用方法一詞時,已經歪曲了它的本義。這決不是我們所認定的方法。有些道德家并沒有依據先驗原則,而是依據從生物學,心理學和社會學等實證科學中借用的某些前提來推演自己的學說,并把它們所謂的道德說成是科學的,這決不是我們想要遵循的方法。”在隨后的另一個地方,他又寫道:“要想使事實秩序成為一種審慎的科學,光靠縝密的觀察,描述和分類是不夠的。用笛卡兒的話說,更加困難的是找到它們如何變成科學的角度,在事實中找到某些能夠帶來精確性的客觀要素,可能的話,還要找到測量這些事實的方法?!鄙厦娴倪@兩段話反映了這樣兩層比較確定的含義:一是迪氏已經清楚地意識到社會學理論需要一種科學的方法,這種方法就其本質來說應該是實證主義的,而不是形而上學或心理學的方法;二是,他想找到一種具有客觀性質的那種實在性的對象,作為社會學的研究對象,那種實在性的對象不是來自于個體心理學的成分,而是一種很確定的客觀要素(從某種意義上講,它是一種集體心理學的內容),而社會學的理論也就是對那些特定的客觀要素進行分析和描述的理論。顯然,迪氏在寫作自己的第一部著作時,就已經非常明確地意識到了社會學的方法論問題。這個問題在迪氏那里,自然是不同尋常的,這就是為什么他在剛剛完成了第一部著作之后,很快就投入到了方法論的理論建設中去。
  在迪氏生活的時代,社會學的方法論建構問題還只是一個起步的階段。大多數學者對社會學自身的性質還不甚清楚。他們通常只是去研究問題,而很少去關注方法論的理論原則。對方法論具有較為自覺意識的學者,在迪氏的那個時代有馬克思、韋伯以及齊美爾等人。不過韋伯根本沒有影響到迪氏,而馬克思和齊美爾進入到迪氏的視線已經是很晚的事情了。從這一點看,至少是馬克思所使用的那種方法論的個體主義(馬克思的理論是整體主義的,而他的方法論原則是個體主義的),也沒有對迪氏的理論產生過作用。至于同時代的另一位社會學家帕累托則根本不被迪氏所知。因而,那屬于同一時代的三位偉大的學者(韋伯、帕累托和迪氏),彼此之間竟然毫無影響。雷蒙·阿隆首先注意到了這一事實,我們通過閱讀他們各自的著作,也可以見證這一點。影響到迪氏方法論形成的那些知識的源流,主要出自英國和法國。斯賓塞的社會進化理論和社會有機體理論。在很大程度上被迪氏所接受。但迪氏對實用主義的分支——功利主義——的強烈抵制,又導致了他對個體主義的徹底遺棄。也正是在這個關節(jié)點上,迪氏繼承了法國實證主義的原則,他在實證的精神中發(fā)展了方法論的理念,這一理念即是:要用自然科學的方法去建立社會學的理論,并使社會學的理論奠基在一種客觀性的規(guī)律之上。率先表述這個理念的是迪氏的老師孔德。
  孔德的社會學理論至少在兩個方面直接影響到迪氏:一是他反對任何意義上的內省原則,而堅持一種實在性的東西,這種實在性的東西由于體現出規(guī)律。因而是可以證實的;二是他認為能夠形成規(guī)律的東西是一種外部材料的體現。它不是一種本質形態(tài)(形而上學所隱蔽的那種本質),而是一種現象形態(tài)。他自己曾這樣說道:“正確的哲學。體現的是我們用外部材料構成的真正的規(guī)律。我們是在外部和內部之間的必然會合中根本建立起普遍秩序的。真正的規(guī)律,即普遍現象,從來都只是經過觀察在相當程度上得到證實的假設。世界提供的是物質,而人提供的則是每個實證的概念的形式。然而這兩部分只有在彼此作出犧牲后才有可能融合在一起。過分的客觀性會妨礙以抽象為基礎的全面見解,但如果我們抱著天然的過分主觀性不放,使我們得以進行抽象的分析工作仍將是不可能的。”這里,可以看到,孔德已經從一種方法論的角度去考慮社會學的性質了,而這是之前的社會學理論所一直忽略的。這也是為什么孔德會被人們稱為社會學之父。問題并不在于孔德給出了社會學這一特定的稱謂。而是在于孔德已經把社會學理論的一般性研究,納入到了一種方法論的程序。在這種程序內,社會學作為一種探討社會問題的理論,第一次具有了一種規(guī)范意義上的確證性,而這種確證性的方法,也就是實證主義的方法。它一方面要保持自然科學的那種精確性和客觀性,另一方面,自然也想要建立起(在社會學理論中)類似于自然科學的那種規(guī)律的模型。從某種意義上說,孔德是第一位想要把社會科學(一般化的社會理論)還原為自然科學的理論家,而他所推崇的那種方法,也就開創(chuàng)了社會學理論實證主義的先河。在孔德上面那段簡要的文字里,以下幾種方法論的思路已經被確立起來。第一,社會學理論是探討實在性的對象,這種對象作為社會事實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在此意義上,哲學的那種內省的原則(也即一般觀念的原則)是不適用的。它們僅僅具有觀念心理學的意義。第二,那種作為實在對象的存在不是別的,而只是一種社會的外部現實的東西。它不是哲學層面的那種理念規(guī)定的本質,而是一種現象的形態(tài)。這種現象形態(tài),也就是人類行為的外部狀態(tài)。用孔德的話說:“在實證狀態(tài)時,人類已經認識到想要得到抽象的概念是不可能的。因而放棄了尋找宇宙起源和終極的打算,放棄了認識現象的內在的原因的念頭。用推理和觀察結合得很好的方法,努力去發(fā)現它們的實際規(guī)律,就是說去發(fā)現它們之間永不變的交替和類似的關系。此后對事情就其實際意義所作的解釋,它們反映的只不過是各種特定現象和普通事實之間的聯系,隨著科學的進步,這種普遍現象也將越來越少了?!?br/>  我們可以看到迪氏對孔德這一觀點的借鑒和運用。他基本上保持了孔德的原始思路,同時也對孔德的理論作出了改進。他一方面贊賞孔德的原則,因為孔德已經把社會事實當做外部現象來看待,擺脫了心理學理論的影響。另一方面,他也指出了孔德理論的欠缺和不足。他寫道:“實際上,時至今日,社會學所專門研究的幾乎是概念。而不是物。不錯,孔德說過社會現象就是服從于自然規(guī)律的自然事實,從這句話來看,他隱含地承認了社會現象是物,因為自然界中存在的只有物。但是,當他脫離這種哲學概括,試圖運用自己的原理并使科學擺脫這種哲學概括時,他還是把觀念作為研究對象了。”在另一處,他又明確地寫道:“其次,我的方法是客觀的,它完全接受社會事實是物。故應作為物來研究這樣一種觀念來支配。當然,這個理論也以稍微不同的形式見于孔德和斯賓塞先生的學說的基礎中。這兩位偉大思想家主要是從理論上對這個原理進行了概括。而很少把它們運用于實踐?!睂嶋H上,迪氏這里的批評是較為空泛的,并沒有太大的意義。它更多的是反映了他自己的理論與孔德的聯系和同質性,而不是一種差別和異質性。他們之間的區(qū)別只是,孔德是一位給出了社會學一般的框架和原理的人,而迪氏的理論則為這種一般性的框架充添了細節(jié)方面的內容。它們的本質是一樣的(都是實證主義的),只是二人分別做出了自己的工作罷了。迪氏對孔德的理論所不滿意的地方,乃是這個理論還缺少一個核心性的概念。作為一種社會學方法論的理論,那個核心性的概念才是更為本質的東西。在迪氏看來,光是指出社會實在是一種自然的實在還不夠,光是說社會現象是一種外部實在的表象形態(tài)也不夠,還應該還原到一個更為本質和核心的概念上去,這個概念既可以反映社會學理論的一般的研究對象,又可以確定一種客觀意義上的研究方法。這個概念最后由迪氏本人確立出來,它不是別的,而是“物”的概念。
  
  二
  
  “物”這個概念。是迪氏獨自創(chuàng)造的一個概念。這個概念在社會學理論中第一次被迪氏本人所使用。由于這個概念明顯的混亂和形而上學的性質,它一經提出就遭到了普遍的批評。這種批評不但來自社會學方面,而且還來自哲學方面?!拔铩边@個概念的確立,是直接受到了孔德的實證原則的影響。在孔德那里,社會實在的概念和現象形態(tài)的概念已經被確定,但這兩個概念在孔德那里是較為隨意地使用的,還沒有形成一種特定的范疇。這一點,在迪氏看來是一個很大的缺陷。而他要著手去做的事情,也就是糾正這個缺陷,給社會學方法論制定出一個基本性的原則。而這種方法論的核心性概念,應該包含范疇性的規(guī)定,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就是社會學方法論的基礎。他這樣說道:“關于應當把社會事實視為物這個命題,是我的方法的基礎。”對物這個概念的具體的界定,迪氏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表述。為了比較公平地對待他的這個概念而不是斷章取義,我們這里盡可能地把他對物的各種不同的說法都呈現出來,以便作出較為客觀的分析和評價。由于物這個概念大多都出現在《社會學方法的準則》一書中,我們的引用也就從這本書人手。在該書第二版序言的開始處,他寫道:“物究竟是什么呢?如同從外部認識的東西與從內部認識的東西是對立的一樣,物與觀念也是對立的。凡是智力不能自然理解的一切認識對象,凡是我們不能以簡單的精神分析方法形成一個確切的概念的東西,凡是精神只有在擺脫自我,通過觀察和實驗,逐漸由最表面的,最容易看到的標志,轉向不易感知的,最深層的標志的條件下才能最終理解的東西,都是物?!痹诹硪惶帲诌@樣寫道:“社會現象是物。實際上,凡是供我們觀察的一切,凡是呈現在我們面前的一切,或更確切地說,凡是要求我們觀察的一切,都是物。把社會現象作為物來研究,就是把社會現象作為構成社會學基礎的出發(fā)點的實物論據來研究?!鄙厦娼缍ǖ氖且环N實在的關系。物大體上表現為社會實存。在另一個層面,迪氏把某些主觀上的因素也看做物。比如,他寫道:“要知道,意象也是一種物。所以也不能只因為我們認為它有益而自我形成或改變。它是一種有其固定特性的力?!痹诹硪惶?,他又區(qū)分了作為社會事實的物。他寫道:“我們把社會事實看作物,即是把它們看做社會的物。這是使我的方法成為社會學的專門方法的第三個特點?!背诉@里的觀點,迪氏在其他地方也表述過這樣的觀點,比如他在《自殺論》一書的序言中就強調過,各種各樣的社會現象應該被當做物去處理。因為只有物,才可以作為外在于個人的那種現實來看待。
  我們把迪氏上面的觀點概括一下,大體說來,物的關系有這樣幾方面的特征:其一,物是與觀念對立的東西,是外部的實存;其二,物是一種社會現象,是社會學所觀察的對象:其三,物也是人們主觀方面的一種意向。除了第三個層面是一種較為極端的界定外,前兩個層面是可以相互過渡的。它們屬于同一范疇,這也是迪氏對物這個概念基本性的界定。它是迪氏社會學方法論的出發(fā)點。
  
  三
  
  迪氏早年就曾到過德國求學,德國的知識傳統很早的時候就深深地影響過他。這使他不但熟悉德國的哲學,也形成了一般化的哲學的思維習慣。他的著作則較好地體現了這一特征,即體系的追求和概念的推演有效地融合到一起,在他那精致的法國文風中,透露出一種厚重的德國式的邏輯質感。如果說康德曾在哲學方面影響過他,那么,在他自己的那個時代,馮特的心理學理論則給了他更大的啟發(fā)。我們可以看到迪氏在他自己的著作中經常提到馮特。這主要是馮特的理論傳達了一種自然科學的觀點。而這種觀點恰好迎合了迪氏所倡導的那種實證精神的取向。馮特的心理學理論概括地講,也就是間接經驗的觀點。按照馮特的理解,心理學研究的是一種直接經驗,而物理學研究的則是一種間接的經驗。這二者的區(qū)別是,心理學所研究的經驗是從屬于個體的,而物理學研究的經驗由于是間接的,是從經驗中抽象出來的第二性的經驗。因而,它們也就獨立于個體之外。由于它們是一種抽象的產物,它們也就像自然事物一樣,可以作為我們觀念的對象,成為一種客觀實在的東西。迪氏本人在什么程度上接受了馮特的這一理論。我們很難判斷。但可以斷定的是,迪氏自己的理論與馮特的理論有著相當緊密的關聯。至少,馮特的這個觀點漸漸演變?yōu)榱说鲜献约旱姆椒ㄕ摰倪壿嬊疤?。我們在迪氏本人對于物這個概念的詮釋過程中,可以看到他是如何利用了馮特的那種間接經驗的理論。只是迪氏已經把馮特的這個思路引入了更深的層面,也把這個理論演化為自己的東西。
  在迪氏那里,物的概念的確立清晰地反映了他的一種新的綜合,即把孔德的外部行為的研究方法與馮特的那種第二性經驗的研究方法結合起來,通過物這一特定的社會學意義上的概念關系的中介,形成一種社會學理論的方法論的基礎。這樣,他也就不但有了關于物的那種理論上的定義,而且還有了為何要從物人手以及物的規(guī)律又是如何的一整套的理論。首先,物的概念反對形而上學。反對哲學上的那種探求內在本質的思辨方法。它只要求探求事物的現象規(guī)律。而這種現象規(guī)律,又是人們的外部行動所構成的。這種行動的外在表現,構成了社會學意義上的那種實在。而社會學理論本身,也僅僅是要去探究作為社會實在(人們的外部行為)的那種規(guī)律。在此意義上講,物的概念本身排斥了從觀念人手的原則。至少是排斥了把社會事實看做人們對實在的一種觀念上的反映的那種看法。其次,為了堅持社會實在的觀點,就必須反對個體心理學的觀點。因為社會本身并不是個體生活的副現象。個體是一種獨立的精神,社會則超越了這種精神,而成為了一種實體。這種實體如同馮特所說的那樣,只是從經驗中抽象出來的第二性的東西。它完全是獨立于個體之外的。作為一種社會實在,它是一種新的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一種新的綜合體。而物的概念則恰好代表著這種綜合體。這種綜合體不是個別的行動的抽象的組合,而是集體行動所形成的一種新的范疇。它是集體表象的產物。正因此,物的概念依賴于集體心理學,而不依賴于個體心理學。我們這里可以引用迪氏自己的一段話,它可以較好地反映出上面的那種思路。他這樣寫道:“如果人們同意我的觀點,也認為這種構成整體的社會學的特殊綜合體可以產生,與孤立出現于個人意識中的現象是完全不同的現象,那么就應該承認,這些特殊的事實存在于產生它們的社會本身之中。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些特殊的事實,正如生命特性存在于構成生物的無機物之外一樣,也存在于社會的個人意識之外。社會事實與心理事實不僅有質的不同,而且它們的基質也不同。兩者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演變,也不取決于同樣的條件。社會生活的內容不能通過純心理學的因素,即個人的意識的狀態(tài)來解釋。實際上,集體表象所表現的是集體對作用于它的各種物的思想反映。集體的組成不同于個體,而作用于它的物也具有不同的性質,既不表現同樣的主體,又不表現同樣客體的表象。不可能基于同樣的原因,為了理解社會對自身和其周圍的世界的表象方式,我們必須考察的是社會的性質,而不是個人的性質。因此,即使個人心理學對我們來說已不再是什么秘密,但它依然不能使我們解決這些問題中的任何一個,因為這些問題涉及個人心理學并不理解的一系列事實。”
  嚴格說來,迪氏這里已經從哲學的方法、心理學的方法以及一切以觀念的原則人手的方法中游離出來,而演化為一種以物的概念為核心內容的社會學的方法。它的精神取向是實證主義的,而體系的建構則依賴于他那個時代的知識中介。從某種意義上說,迪氏的方法是完成了一種全新的綜合。它有哲學上的那種概念式的建構,又有經驗主義的那種歸納推理的細節(jié)。他把哲學的那種體系化的方式與經驗歸納的方式結合起來,也把實證主義的原則與理論方法論的原則結合起來(盡管后者屬于知識社會學的范疇,在迪氏的那個時代,對它還缺少較為深入的認識)。物的概念的確立,標志著一種全新的社會學方法論的形成。同時,也體現了自然科學的方法在社會科學方面的一次典型的運用。不過就在這個地方。迪氏的理論也暴露了許多混亂和缺陷。這樣一種狀況是被諸多方面的因素所決定的。一方面,他的理論具有明顯的二元論的傾向,他反對哲學的唯心主義,但同時,也拒斥唯物主義。他的本意是想用實證主義的方式去建立一種社會學的理論,但他對哲學的偏愛又使他迷戀觀念的基礎。他在許多地方都援引了康德的觀點,盡管他對康德的理論持有疑義,但對康德的學說仍保持了較高的尊重。他對哲學的這種偏愛,在《社會學與哲學》那本小書中表現得更為清楚。對于意識和傳統哲學的肯定,在那部書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很多跡象表明,他似乎是想找到一種哲學與社會學之間的結合的紐帶,從一種基礎性的東西中把實在性的對象建立起來?;蛘呓o一種社會學的方法提供一個更加厚實的基礎——這個基礎類似于是哲學基礎那樣的東西。但這種想法又與他的那種實證主義的原則相矛盾。這不但加大了他確立方法論的困難,也把他的社會學理論引入了類似于哲學理論的那樣一種維度的嘗試。這就是為什么人們常把他的社會學稱做哲學社會學。他自己也在著作中反復強調,社會學大體上屬于哲學學科,由許許多多的普遍的原理所構成,那些原理是建立在先驗規(guī)則的邏輯推理之中,而不是建立在系統的實證研究的基礎之上。正是這樣的設想,在某種程度上干擾了他對社會學理論的界定,在對物這一概念的設定中,他也就切入了本體關系上的形而上學的定位。盡管吉登斯曾恰當地指出,迪氏的那種物的關系是一種方法論上的而不是本體論上的假設,但迪氏是在多大程度上把物還原為一種方法,又在多大程度上把物看做一種本體,在這個方面,仍然是模糊不清的。實際上,他是讓物的范疇從哲學的那種本質概念中游離出來,但同時,他又把物的關系設置在一個新的本質關系之上。概念僅僅是從對象的關系中轉移出來,但概念還是支撐著一種本體的關系。而這正是形而上學思維的殘余。
  另一方面,是迪氏的知識結構中的那種復雜的關系。交織的東西和對立的東西相互扭結到一起,不同知識元素的對抗又構成了分化和矛盾的張力。至少,他從穆勒那里借用了邏輯的方法(他最賞識的是穆勒的共變法),從斯賓塞那里借用了社會有機體理論,從馮特那里借用了構造主義的心理學,又從康德那里借用了先驗統覺的學說。至于他本國的學術傳統,他得到了從傅立葉到孔德(這之前還有盧梭和孟德斯鳩)的那種直接的理論中介,實證主義的精神又成為他核心的理論取向,如果說他同時代的兩位著名的社會學家(帕累托和韋伯)沒有影響到他,那么,另外兩位同樣著名的學者(馬克思和齊美爾)則都進入過他的視線。至少在中晚期,他間接或直接地評價過馬克思的理論,并對社會主義的觀點發(fā)表過言論。而齊美爾的社會學理論的挑戰(zhàn),則使他不得不改進早期的一些觀點,這一點,在《作為科學的社會學領域》那一短文中有所體現。在如此繁多和對立的理論之間要想找到一種平衡,顯然是一件很難的事情。而要把所有這些相互對立的原理統一到一個單維的系統中去,則更是一件難事。盡管迪氏身上表現著一種巨大的綜合才能,但這項重任也超出了他的能力。用杰弗里·亞歷山大的話說,那就是他的理論的意圖與他的相應的理論能力是不相稱的。
  我們下面對“物”這個概念作出具體的評價。至少在以下兩個方面,這個概念是有明顯的缺陷的。首先,從哲學的角度看,這個概念并不是一種實際存在的對象,而只是一種觀念中的對象。雷蒙·阿隆就曾恰當地指出,迪氏作為哲學家是一個概念論者。他總是傾向于把概念當做實在之物。實際上,對“物”這個概念的設定,迪氏也確實是出于哲學上的一種構想。在迪氏的思路里,個體和整體,主體和客體,現象和實在以及觀念和事實這一系列概念都具有哲學的含義。他摒棄了形而上學的先驗原則,只是因為它缺少實證性,對社會學的實證理論并無幫助。但他的知識體系中的哲學力量仍然是深層次的。他也并沒有擺脫他那個時代的哲學見解(特別是實證哲學的見解)。因而,從根本上講,他也就仍然沒有擺脫傳統哲學的思路。當他排除了形而上學的那種本質的設定時,他又建立了另一種意義上的事物本質。這個本質不是事物的內部的東西,而是事物外部體現出來的表象形態(tài)。作為物,這種外部形態(tài)也即個體行為之集合體。它不是個體,而是整體。不是內部隱含的東西,而是外部現象,不是某些個體行為心理事實的表現,而是一種集體表象的表現。但它也不是具有意志規(guī)定的行為現象,而只是一種社會事實。把迪氏的思路還原為一種邏輯,乃是出于這樣的構想:社會學理論必須要去研究一種實在性的東西。這種實在性的東西不能是個體行為(因為個體行為受到心理層面的影響,它是內部的因素,無法認知),它只能是外部的、整體性的行為。它是發(fā)生在個體行為之外的綜合物,是個體行為之總合。它能獨立于個體行為,自身成為了一種特定的范疇。作為一種外部的社會事實,它也就是物。而它之所以是物,一方面,是因為它是外部存在,是作為社會事實的社會現象,它是可以被觀察到的;另一方面,這個物又是一種實在,是一種客觀的東西。它可以排除掉主觀因素的影響,而像是自然的存在物一樣。正是基于這一特性,物才可以作為人們可能認識的對象,因為這個物已經具有了自然對象那樣的特征。它的外部顯現是有規(guī)律的,而這個規(guī)律也就是社會學理論所要去掌握的事實。
  這里,迪氏混淆了這樣兩種區(qū)別:一是客體和物的區(qū)別,二是現象和實在的區(qū)別。事實上,哲學上概念的客體并不是物,而只是作為主體的對象性的存在。這個對象乃是主體在自我意識的關聯中建立起來的。在近代(主要是胡塞爾的)現象學的理論中,這樣一種對象性關系僅僅是建立起一種意向對象。這個對象實際上是由主體建構出來的一種產物,而不是一種社會實存(社會事實)。至于把現象的東西看做一種實在,則是形而上學理論的一種倒置罷了。這里,迪氏錯誤地理解了實在這一概念的本義。物這一概念僅僅是建構起來的東西,而不是一種實體性的東西。物作為一種社會事實并不能作為自然關系的那種本體,而僅僅是從人們認知概念中抽象出來的范疇。其范疇不是自然之對象,它不具備自然關系的那種實在性。因而,當迪氏把物這一概念當做實在時,他是既誤用了物這一概念的含義,同時也誤用了把物當做客觀存在的那一含義。實際上,這也就是懷特海所指出的那種“錯置具體性的謬誤”。當迪氏極力避開一切主觀方面的因素,讓自己囿于所謂的客觀事實時,他也就陷入了觀念的實在論。其結果是,把普遍使用的概念的范疇當做既定的事物。并把這事物當做自然的對象來看待。因而,當帕森斯把迪氏看做一位激進的二元論者時,他的看法是有些不夠精準的。因為至少是在個體和整體這種對立的關系上,迪氏所秉持的只是后者。他一貫堅持的理念是,只有后者才可以成為社會事實,也只有后者所表現出來的現象結構,才是社會學理論所要面對的實在對象。從哲學的視角看,迪氏的理論是虛構了一種實在性的對象。同時,也混淆了觀念的實在與自然的實在之間的區(qū)別。正是這種混淆,才把社會學理論的視閾引入了虛假的維度。從抽象的范疇過渡到客觀性的對象,本身就是一種邏輯不當。而把設定起來的實在當做一種自然性的實在去研究,則更是一種虛置實體的表現。在哲學上,它違背了奧卡姆的原則(如無必要,勿設實體),而在社會學上,它則直接導致了具體性錯置的錯誤。這里,我們援引朗格盧斯和塞格諾博斯的《歷史研究導論》中的一段話,對于迪氏的理論而言,這是一段頗為經典性的批評:“一切言行都有這種特點,它們都是個人的言行。想象力只能呈現個人的行為,而它們是對我們通過直接觀察得到的行為的復制。由于這是生活于社會中的人的行為,所以它們的大多數是分別由個人同時做出的。或受共同的目的支配的行為。這是一些集體行為,但不管利用想象還是直接觀察,它們總是被歸結為個人行為的總合。一些社會學家所看到的社會事實,只是一種哲學建構,而不是歷史事實?!?br/>  其次,物的概念第二方面的缺陷,是直接由上面的問題所引出的。把社會事實看做物,看做獨立存在著的一種范疇,并把這種范疇的規(guī)定看做集體表象,乃是哲學觀念論的一種必然的結果。迪氏把個體行為排斥掉了,在其對立的層面上建立起集體行為、集體表象。作為個體的對立物,集體行為也就被迪氏定義為整體和客體。集體表象也就作為超越個體而獨立存在著的種而存在了。顯然,這樣的思路聯結在邏輯上是有問題的,它也造成了迪氏社會學方法論的混亂。首先,從個體行為是主觀性的并不能推導出集體行為就是客觀性的。這里,迪氏至少是混淆了從外界的觀察者的觀點看與從被認做行動者的那個人的觀點看的區(qū)別。其次,從集體活動的表象形態(tài),也不能推導出現象形態(tài)就是客觀整體的結論?,F象在社會學的研究中只是一種素材,而不是客體或既定的事實。這正如哈耶克所說:“對于我們的觀察而言,整體本來就不是既定的,它們無一例外是我們頭腦的建構。它們不是既定事實,它們并不表示明確的物或類別。而是代表著一種可以使不同之物相互聯系在一起的模式或秩序。它不是一種或空間或時間秩序,而只能是根據可以理解的人類態(tài)度之關系來定義。這種秩序或模式就像這些關系一樣,很難作為自然事實而被感知,只能通過找出特定的關系組合之意義去研究它們?!?br/>  集體表象這一理論的困難還在于如下的問題:如果集體表象作為社會學的事實(物的關系)排除了個人的主觀因素,那么,它何以說明具有意志的個人的活動與他們所形成的那個集體之間的關系?或者,它何以在排除了個人行為動機的條件下,又完成了一種仍屬于人的集體行為的理論建構?這正是迪氏社會學方法論的最大難點,也是他整個理論體系最為薄弱之處。事實上,社會學理論的焦點和難點正是在于,如何在個體行為和集體行為之間找到一個聯結點,在個人選擇的行為與社會約束之間找到一種聯系。并把單獨的個體活動與集體活動之間的相互作用關系揭示出來。在此意義上講,個體活動就不應該被排斥在整體之外(即集體活動和集體表象關系之外),而應該作為構成整體的那些獨立的精神個體去處理。顯然,由個體所形成的整體有一種特殊模式的含義,但這種含義卻絕不是迪氏所宣稱的那種意義。只有通過耐心尋找那些分散的個體的不同的主觀意圖,社會學理論才能發(fā)現由個人的意向性活動所產生的那些特定的社會事實的結果。從本質的關系來看,社會學理論的考察對象是不能離開個體的,如果說米德的那種個體化的理論過于注重了主體層面而不是行為層面的話,那么,從韋伯到埃利亞斯的理論則已經把視角轉向了個體的行為關系的層面。韋伯的意象化行為概念明確地闡釋了行動的意義關聯,行動由于具有了意義關聯上的預先設定,個體活動也就具有了動機選擇方面的規(guī)定。這樣,個體行為意向性的特性便作為動機被保持在行為關系的層面了。而埃利亞斯則把個體之間的行為看做一種鏈條。每個個體都是與其他個體相互聯結起來的。人們具有彼此相互作用的職能。正是那種職能而不是別的才構成了人們所說的社會。社會學理論探討的規(guī)律就是單個個人之間諸種聯系的自身法則。而在迪氏的理論中,由于個體活動以及一切由主觀動機所引出的個人行為全部被排斥掉了,他的所謂集體表象也就成了很空洞的東西。它既不是物理事實的自然對象,同樣也不是具有生命內容的個體化的行為對象。因而,他的努力就恰好造就了與自身目標相反的結果。我們姑且不說離開個體行為的集體表象是否能夠存在,即使它按照迪氏所認可的方式存在著,它對于揭示人們行為活動的規(guī)律也不會有絲毫作用,對社會學理論也無所幫助。一種脫離個體生命關系的整體實際上是不存在的,集體表象和集體行為也至少應該從個體活動的對應的關系上去理解。它不能從一種類似于社會有機體概念的內涵去理解。
  對于迪氏而言,“物”這個概念自然構成了其社會學方法論的核心原則,但同時,這一概念也取消了作為個人行為選擇的生命精神動因。從這一意義上講,他也就建構了一種去人性化的社會學理論。一個沒有生命意向關聯的實體被不斷地重構著,但卻不能反映作為個體生命聯結物(即物的關系)的那種精神取向的實質。一個集體精神的傳道人就這樣,用一種高于生命的物的關系,把生命活動的精神跡象全部抹掉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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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 付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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