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語戲劇史上,美國劇作家尤金·奧尼爾通常被稱作繼莎士比亞和肖伯納之后的第三代英語劇作家代表,在美國文學(xué)史上,他又被公認(rèn)為美國戲劇之父。奧尼爾一生致力于悲劇創(chuàng)作,是一位著名的悲劇大師,他對世界、對人生的看法總的傾向是悲觀的?!拔覀儽旧砭褪潜瘎?,是已經(jīng)寫成和尚未寫成的悲劇中最令人震驚的悲劇”,這種思想植根于他個人的坎坷生活,尤其是他的童年和青年時代。奧尼爾自己的一生就是頗具悲劇色彩的。他出生在紐約市一家旅館里,父親是當(dāng)時美國著名的演員,常在美國作巡回演出,童年時代的奧尼爾經(jīng)常隨行,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1906年他就讀于普林斯頓大學(xué),但是一年后就被校方開除。之后就開始了很長時間的、對他的創(chuàng)作也有著重大影響的漂泊生涯,他從事過多種職業(yè),在最底層生活過,也飽嘗過生活的艱辛。1909年到洪都拉斯淘金,結(jié)果染上了瘧疾被迫回國,幫助管理父親的劇團,后來他不滿足于這種生活,又離家到過南非、中美洲等地,當(dāng)過水手、做過記者,還演過戲。這一段時間是他人生中很灰暗的時期,他酗酒過度,又染上了肺結(jié)核,精神沮喪得險些自殺。在養(yǎng)病期間他閱讀了易卜生和斯特林堡等大師的劇作,開始進行嚴(yán)肅的思考,決定進行戲劇創(chuàng)作。20世紀(jì)20年代和30年代是奧尼爾創(chuàng)作的鼎盛時期,他最受稱道的作品有《天邊外》、《瓊斯皇》、《安娜·克里斯蒂》、《毛猿》等。
《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是奧尼爾作家生涯的最后一部作品,在他死后才上映。在這部劇作中奧尼爾戲劇性再現(xiàn)了自己生命中的絕望和悲痛。這部根據(jù)奧尼爾自己的家庭經(jīng)歷寫成的劇本可謂字字句句都是血淚。劇中的父親蒂龍曾經(jīng)是一位演員,因成功地飾演了基督山伯爵而躋身于富豪之列,但卻為人吝嗇,在家中獨斷專行。母親瑪麗由于丈夫的演員職業(yè)遭受社會偏見,與朋友和家庭斷絕交往,多數(shù)時間獨自一人呆在廉價的旅館里虛度光陰,無處傾訴自己的心聲,長期的精神郁悶,加上庸醫(yī)曾經(jīng)用嗎啡為她治療病痛,使她逐步染上了吸毒的惡習(xí)。她的長子杰米無固定職業(yè),整日游手好閑、酗酒賭博逛妓院,放蕩落魄,成了百老匯的藝術(shù)游民。小兒子埃德蒙身體卻體弱多病,身染頑疾肺結(jié)核,對前途悲觀失望,沉湎于不切實際的想象之中。劇本分三幕,從象征著希望的早晨到希望開始動搖的中午,最后進入了象征著絕望的黑夜。整整一天這一家人都在互相指責(zé),都對彼此懷著不滿和憤恨,但是這種恨又交織著內(nèi)心深處的愛,所以格外令人心碎。劇中每個人都有自己這么做的理由,但是不幸的根源到底是什么?劇中人和作者本人都在為這個問題困擾,都沒有找到答案。到了午夜,家庭悲劇似乎演完了,可是這卻只是無數(shù)痛苦的日子中的一天而已。薩特的那句“他人即地獄”在這里變成了“家人即地獄”。
奧尼爾寫的悲劇大都是家庭悲劇,家庭的悲劇和戰(zhàn)爭及其他災(zāi)難造成的悲劇一樣是毀滅性的。奧尼爾把自己的家庭悲劇寫到他的最后一部劇本里,由此可見那種記憶是多么深刻,那種痛苦的經(jīng)驗一直延續(xù)到他死的那一天,甚至延續(xù)到他的下一代。奧尼爾的劇本里很少寫到善與惡的對立和沖突,他要探討的并不是惡如何成為一種摧殘性的力量對善造成傷害,而是探討人類渺小的身軀如何必須去承受巨大的痛苦。可以說,他在他最后一部劇作中表達了對人的同情和理解,也是以這種方式釋放了自己從童年和青年以來的痛苦經(jīng)驗,同時達成了對他自己家人的諒解。他有一個酗酒成性的哥哥,對他的人生觀的形成曾經(jīng)造成了很不好的影響;他有一個吝嗇得接近于葛朗臺的父親,還有一個吸毒的母親,在那個時代,女人吸毒是被認(rèn)為很可怕的,只有妓女才會接觸毒品這類東西。我們可以猜想,奧尼爾心中的那個傷口其實一直就沒有愈合,而這部作品好像是一次揭開傷疤,又好像是一次真正的傷口處理,只有進行傷口清理,才有可能真正結(jié)痂愈合。奧尼爾到底有沒有愈合,我們不得而知。但是確實可見的是,他理解了他的家人。每個人都有著無法克服的,說是心理障礙也好,說是一種病也好。但是他們都盡了最大的努力來克服:在那個充滿了隱憂的早晨,每個人都裝作充滿希望的樣子,但是人顯然是太軟弱了,和那種擊倒人的力量相比是太軟弱了。那種擊倒人的力量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所帶來的那種痛苦的情緒。有時候,人并不是被外界力量直接擊倒的,就像癌癥,很多時候,打敗我們的是我們的絕望,我們的痛苦的心情,而非那種直接的肉體痛苦。奧尼爾和愛倫·坡一樣,愛倫·坡看到的是人的恐懼心理使人走向毀滅,而奧尼爾寫的是人的痛苦使人無法自拔。劇中的瑪麗就是奧尼爾的母親的翻版,她為什么吸毒7就像她的兩個兒子為什么酗酒一樣,是因為太痛苦了。這種痛苦超出了人類心靈所能承受的范圍,逃避似乎是人類所能做的唯一的選擇。
令人心碎的是,這種逃避并不是因為缺乏勇氣而逃避,因為事實上我們看到每個人都在盡最大的努力,都在試圖戰(zhàn)勝那種病,但是最后還是被擊倒了。有一個細(xì)節(jié),他們的父親蒂龍先生很小氣很吝嗇,甚至在埃德蒙被診斷的確是得了肺結(jié)核,唯一治愈的希望就是到好一點的療養(yǎng)院去養(yǎng)病后,狄龍居然還在哭窮,希望醫(yī)生介紹一些便宜的療養(yǎng)院,結(jié)果醫(yī)生給他們推薦了一個類似于慈善機構(gòu)那樣的地方,等于是把兒子送進了收容所等死。晚上,當(dāng)兒子回家后,因為沒關(guān)前廳的一盞小燈,父子間又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到后來蒂龍忽然想起兒子有病快要死了,才感覺很羞愧,于是劇中寫到,蒂龍忽然變得很寬容很慷慨起來,說沒關(guān)系,點吧,點著吧,甚至還主動打開了好幾盞燈,把家里弄得燈火通明。這期間父子倆做了一番長談,埃德蒙也從父親的敘述中受了感動,他對父親似乎有了新的認(rèn)識,感情也從怨恨鄙視到了理解寬容,他知道每個人都有治不好的病,他母親的毒癮治不好了,而他父親的對金錢的過分慳吝也治不好,父親只能被束縛在他的那種思維和行為模式里。在開著好幾盞燈的長談里,一瞬間我們好像會產(chǎn)生一種幻覺,抱有一種幻想,好像一切都是還有希望的,人類也可以戰(zhàn)勝他們的疾病,就像蒂龍也能戰(zhàn)勝他的吝嗇。但是接下來我們看到蒂龍最終還是沒能克服自己的慳吝,他終于對房間里點那多么燈感到心疼了,于是他又一盞一盞關(guān)掉了那些燈,這燈光象征性地打開,又象征性地被掐滅,暗示了人的根深蒂固的頑固,人的那些可怕的天性根本很難改變,人的疾病無法治愈。人想要克服那些負(fù)面的東西是那么艱難,這對人的意志力來說實在是太過分的挑戰(zhàn)。
因此,奧尼爾與人們達成了和解,可是他卻無法與上帝達成和解。因為,人類確實是那么努力地去戰(zhàn)勝那些擊倒人的力量,去克服痛苦和恐懼,而這種力量又遠遠超出了人的力量,為什么上帝不伸出援手呢?這是奧尼爾最終也沒能找到答案的問題。人類很軟弱,為什么上帝不給人以精神力量來抵御痛苦呢?就像奧尼爾的母親,她是那么虔誠的天主教徒,為什么上帝就不曾給她力量呢?不是誰都是圣經(jīng)中約伯那樣的先知,奧尼爾也不是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的先知型的作家,能真的從苦難中更加堅定信仰。我們做不了先知,做不了圣人,無法從痛苦中超越,只能以一種慢性自殺的方式去緩解生命中的痛苦,要么借酒澆愁,要么借毒品來麻醉。早在《天邊外》中,奧尼爾就表現(xiàn)出對于上帝的強烈質(zhì)疑,他借羅伯特之口說:“如果真有一個上帝,我要從我的心眼里詛咒他?!倍谶@部作品里,上帝也是缺席的。人只好孤獨地、痛苦地走向通往死亡的漫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