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建章
(1.安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河南安陽455002;2.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北京100029)
“游”性精神的建構*
——胡學文《掛呀么掛紅燈》探析
馮建章1,2
(1.安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河南安陽455002;2.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北京100029)
胡文學的小說《掛呀么掛紅燈》從用詞、歌曲《掛紅燈》出場的意境、主人公借錢花錢還錢的行為等幾個方面著手,建構了小說中“游”的意境,展示了小說主人公身上所具有的“游”的精神。這種精神與現代契約社會有一定的矛盾。
《掛呀么掛紅燈》;游;宗法性
底層,是作家胡學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注點。他的成功在于塑造了許多鮮活的富有“光明和希望”寓意的、堅守“人之為人”“本性”的底層人物形象。但他的小說《掛呀么掛紅燈》①胡學文的《掛呀么掛紅燈》發(fā)表于《北京文學》2009年第6期,轉載于《小說選刊》2009年第7期.的成功之處,在于超越前有范式,在鄉(xiāng)村“宗法性”的“小國寡民”語境下,塑造了一個具有“游”性精神的主人公形象。這里所謂“游”性精神,既不是指莊子之“逍遙游”精神境界,也不是下層民眾身上常有的那種流氓習氣,而是孔子所謂“無可無不可”和“時中”的生存智慧,也是孟子所謂在“仁義禮智”善之四端中,如何用“智”來體現其他三者“仁”“義“禮”?!坝巍毙跃癯尸F了一個宗法文明社會卑微小人物對傳統(tǒng)文化中不可言說的“道體”的把握。小說作者從文本詞匯、主題曲《掛紅燈》在場化和主人公借錢、花錢和還錢的“藝術”等幾個方面,來體現文本充溢的一種“游”性精神。但不可否認,這種精神與一個日益成形的現代契約社會是有矛盾的。
這種游性“氣場”可從文本的形式和結構上體悟到。文本大量使用了具有“游”性的詞匯,如蜿蜒、吹、舒展、逛、流淌、飛翔、沁、滴、繞、滑、涎、漾、掠、削、浮、卷等等;有的地方更是赤裸裸地使用了“游”這一詞匯進行描寫,如游弋的手指、游動的目光、游走的歌曲等等;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人物塑造時,使用了具有“游性”的語言,如文本對白樂臉的描述:“白樂的臉從沒耷拉過,沒張嘴臉就咧開了,流淌著謙笑和巴結,流淌著可憐和卑賤。挨幾句寒磣,白樂的臉就被笑撐得更寬了?!盵1](P56)形式即內容。這些詞匯,這些描寫和語言像流動的空氣一樣,消解了文中幾乎是同樣多的“滯”性詞匯,如堵、坎、難關、橫、嘴笨、釘、揪、拽、摁住、訛、擰、噎、剁斷等所建構的凝滯不暢的語境,流淌出了一個游性的氣場。文本以“堵”性語境開端,而以“跑”性的語境結尾,更是展現了這一游性氣場的魅力和作者對文本的精心建構。
在這一“游”性空間里,作者從兩方面建構了體現在主人公身上的游的精神。這種精神體現在主人公的心理表現上。它每次在主人公嘴角不經意間流出,都構成了一個獨特的境域。每個境域都能給人一種不同質感的“天地人和”的感觸。
歌曲《掛紅燈》在文中響起,有五次之多。第一次,開篇,白樂在用車馱著妻女躲賬的時候,“吹的是《掛紅燈》,女兒讓白樂換個曲子,白樂說好,可吹著吹著就回來了”;[1](P54)第二次,魏寧出事后八天沒有消息,白樂的“《掛紅燈》依舊吹得響亮……雖然少了些歡快”;[1](P59)第三次,為還干爹錢,“雖然挨了巴掌,可換來三百塊錢。也虧了那一巴掌,葉子妹夫出手才那么痛快。白樂忘記了疼痛,一曲《掛紅燈》蛇一樣在路上游走”;[1](P63)第四次,當與葉子第二次談好,準備向魏寧再次伸手借錢后,“那曲《掛紅燈》一不小心就流出來,突然想起什么,在嘴巴上抓了一把”;[1](P67)第五次,結尾處,當兩口子收到“魏寧”寄來的嶄新的“紅燈籠”,并準備高高掛起時,“《掛紅燈》的曲子又掛在嘴邊了,只是老跑調,似乎白樂掉了牙齒”。[1](P74)
《掛紅燈》在文中的五次出現,都對應了主人公的不同境遇。第一次,是表達了主人公對還債的“無視”,隱含了一種對二姨的“高估”和“親情”;第二次,是主人公給自己“壯膽”,并掩飾自己的焦慮,內含了對妻子葉子的“惜香憐玉”;第四次,是主人公對就要獲得“獵物”的一種快意的抒發(fā)和對多天來借錢碰壁郁悶的排泄;第五次,表達了主人公對美好生活的熱愛和向往。而其中最能體現主題曲《掛紅燈》所隱喻的主人公精神實質的是第三次——即對一種“游”的精神勝利的嘉許和快樂天性的表達。
這使我們想起魯迅筆下阿Q的“得得,鏘鏘,得,鏘令鏘……”的唱聲。雖然文本中的境域也粘有“精神勝利法”的色彩,但物換星移,阿Q的精神勝利法被增添了具有指向充滿“希望與光明”明天的未來向度,而不再是一種局囿于“過去”和“現在”時空的敘事,從而建構了一種更高的人生境界,即馮友蘭所謂的“天地境界”。這境界是莊子“游”的精神的再現和處境化。這種精神是中華文化終極至大至剛的“道”的表現,是幾千年中國文化的核心精神。這“游”的精神,是先秦軸心時代,孔子和老莊身上所具有的;這“游”的精神,也是對中國化佛教——禪宗——的精髓的繼承。
至柔則至堅。這是一種生存的大智慧。就主人公的生存處境看,把“卑微”演化到極致,才是他唯一的生存之道。他是在苦難中開放的一支花。
借錢。他知道什么樣的情況下是能借到的。到葉子姐家借,當葉子姐在他臉上“戳洞”時,他知道“她會借,不答應借一般都客客氣氣的”。當然借不到的時候很多,他經常空手而歸。
花錢。他很有分寸。對老娘對女兒,他是大方的,以至于自己債臺高壘。對“跟自己”有關的魏寧的骨折,他很大方,不但讓葉子“從米罐里摸出了那三百塊錢”,而且在“懷疑的態(tài)度”下,白白地又欠了村里一千元錢。
還錢。他很知道輕重緩急。見表哥來,直覺告訴他“表哥得緩緩”。對于干爹,他覺得“不能躲了,跑著借吧”。
借錢、花錢和還錢是一門很深的藝術,借要能借到,該還的一定還,還與不還的拿捏都有一個分寸,這是即景性的,難以言說的,但他清楚——這些親戚是自己“立身”的最后盾牌。從某種意義上說,對借錢、花錢和還錢的拿捏得當與否,就是對中國文化終極之“道”的把握。
錢,最能考驗人。因為“錢”的拮據,白樂在成長中建立的一道道道德防線被突破,錢考驗著他為人的格調。但在他和葉子看來,借錢是有底線的,“單獨罵他酸他,單獨寒磣就像淋雨,淋過也就過了,當著眾人罵等于剝皮還能貼上去嗎?”“不在眾人面前丟丑”,這是借錢的底線。在底線之上,他是自由的,那是他表演的舞臺,用白樂一遠方叔叔的話來說,“白樂借錢全憑臉”,[1](P56)用魏寧的話來說,就是他“是個天才演員”。[1](P67)
白樂在文中是“游”性精神的化身。白樂的生活就像他的名字“白樂”——白白的快樂——一樣,是一種藝術化的生活。如果說,藝術就是玩,在他,生活就是玩。雖然這玩中具有了幾許無奈、苦悶的底色。但正是這一品質,他被鄉(xiāng)民們謔稱為“活寶”。他以“窮不說,還少白頭,整個一老頭”的“破落”像,居然獲得了葉子的愛情。這愛情成為葉子唯一一次對家人說“不”、“唯一作主的事”的力量。正是這一品質,使他能在艱難困苦中與生活抗爭,并獲得了親戚和鄉(xiāng)親們的呵護。他一貧如洗,居然從親戚緊緊“攥”著的口袋里摳走了“一萬三千塊”真金白銀,村長“大人”對他也很是友善,“每年上面來了東西,都有白樂的份兒”[1](P57)……這使他跨過生活中的一個個“坎”而“搖搖擺擺往前走”,成為可能。
但主人公白樂的“游”的精神是有它的境域的,也是有它的時空邊界的。從他賬本上的債主看來,他的關系網是“宗法性”的,基本沒有越出“宗法”的范圍,呈現在賬本上的“名字沒幾個,多是稱呼:大爺、二姨、干爹之類”。[1](P67)即便沒有血緣,他也會拜成“干爹”。在這個境域之內他是“自由”的,他就是“花果山”的大王。那里不需要“誠信”,可以充斥“謊言”。為了擺脫二姨的要債,他不但說假,甚至不惜帶著婆娘和閨女在鎮(zhèn)里瞎逛,而耍二姨“猴”,二姨對他的評價是,“借那會兒比唱的還好聽,還比要命還難”;[1](P56)表哥來要債,他本沒心還,卻說,“是啊,我打算用這個錢還你呢”;[1](P59)村長問白樂,“你一屁股債,錢到手舍得買化肥?”“白樂發(fā)誓,要是堵了窟窿就讓他爛頭”[1](P57)。其實他心里怎么想,只有他自己知道。但白樂的不誠信不等于沒有“良心”,他有一個“白紙縫制的賬本,前面的邊沿已經卷了毛邊”;表哥討債雖空手而歸,白樂卻說,“下次我好好陪他喝”[1](P59)。
作者在文本中塑造了一個地位“卑微”的“賤人”(與魏貴人相對)的形象。作者不是用魯迅對“阿Q”“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眼光,而是用同情和理解的眼光來呵護他的主人公,并透過主人公的“狡黠”試圖來建構他們的思維方式。他們的思維是圓性,以“良心”為圓點。他們很多時候沒有“死”的概念。比如對于“保質期”,葉子像老婆婆一樣都是采取一種無視的態(tài)度,對“過期”的食物照吃照賣,不可思議的是居然也有“市里”人要,還賣了三十塊錢[1](P65);再比如說解決“不要錢”的問題,需要簽“協(xié)議”時,她的理解是“保證書”,“吳風雨怎不相信人呢?”“葉子寫下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賭氣地想,這下放心了吧?[1](P61)葉子買雞,“見不得殺雞的場面”,漢子讓葉子留下“訂金”,她想,“這是什么道理?”[1](P62)秋后,白樂還過錢后,“魏寧解釋欠條找不見,問白樂要不要打個收條。白樂搖頭”。之于說,葉子和白樂都堅持要魏寧寫一個“證明”,證明葉子不是小偷,自然是因為葉子在“眾人”面前受到了“審問”,事關“人之為人”的大事。葉子的心中有一個“保質期”,有一個“協(xié)議”,有一個“保證書”,有一份“訂金”,有一個欠與不欠的“欠條”或“收條”。具體是什么樣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和白樂憑“良心”和“真誠”生存著,并追求著他們的幸福。
中國傳統(tǒng)社會,從三皇五帝的“酋長”時代,到夏商周的三王時代和秦漢之后的帝國時代,直到后來的民國時代,當代的共和時代,鄉(xiāng)村宗法性社會經歷了一個逐漸建構和解構的過程,鄉(xiāng)民經過幾千年的身份編碼,歷經時間的桑田滄海,空間的具形性存在凝結為這塊熱土所育所化鄉(xiāng)民的游的精神。在一個逐漸形成的陌生人與陌生人的境域化的“契約”社會,來自宗法性語境的白樂和葉子的人性遭受著誤解和沒有惡意的猜疑與傷害——可以想見老婆婆就是在這樣一種話語的沖突中“茍且”了自己的一生而“躺倒”。其實在文本的所有人物中,老婆婆與她侄子的關系最可濃縮文本中所呈現的宗法性文化與契約性文化的“現時”關系,但作者在文化上,試圖建構老婆婆與她侄子一種什么樣的關系,令人費神勞思。如何在一個市民社會,乃至公民社會、契約社會,讓“游”成為我們的民族精神,這不是作者在一篇小說中要解決的,但他提出了這一課題。這一課題是我們的民族亟急解決的一個文化傳承難題。
[1]胡學文.掛呀么掛紅燈[J].小說選刊,2009(7).
[2]孫基隆.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Abstract:Hu Xuew en’s novel Hanging,Hanging Red Lanterns constructs an artistic concep tion of touring in diction,the song Hanging Red Lanterns as the beginning,the behavior of the main characters’bo rrow ing,spending and returning money and so on,especially the main character possesses touring spirit,w hich,to some extent,is contradicto ry to a modern agreement society.
Key words:H anging,Hanging Red Lanterns;touring;patriarchal nature
[責任編輯 陳義報]
An Imagination of the Spirit of Touring and Grass-root L iterature——An Analysis of Hu Xuewen’s H anging,H anging Red Lanterns
FENG Jian-zhang[1,2]
(1.School of Literature,Anyang Teachers College,Anyang 455002,China; 2.Graduate School,China A rt Academy,Beijing 100029,China)
I207.67
A
1009-1734(2010)03-0020-03
2009-12-28
馮建章,安陽師范學院講師,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在讀博士,主要從事藝術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