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芝,劉艾娟
(1.北京林業(yè)大學外語學院,北京 100083;2.北京中醫(yī)藥大學,北京 100029)
1957年,喬姆斯基 (Noam Chomsky)出版了《句法結構》一書,他提出的轉換生成語法是20世紀語言學界影響最深遠的一場變革,對語言習得、哲學和心理學的研究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由喬姆斯基所開創(chuàng)的生成語法的發(fā)展經歷了大致五個階段:1957-1965年為第一個階段,又稱“第一語言模式時期”;1965-1970年為第二個階段,稱為“標準理論時期”;70年代為第三個階段,稱為“擴充標準理論時期”;80年代為第四個階段,稱為“支配與約束理論時期”;第五個階段為從90年代至今的“最簡方案時期”。盡管生成語法在技術上不斷更新,但是其最基本的哲學思想和語言觀一直都沒有改變。喬姆斯基試圖探討的是人類習得語言所具有的特殊的生物屬性的本質。盡管喬姆斯基的生成語法在分析技術上不斷做出發(fā)展和變化,但是它的最基本的哲學思想和研究的理論目標一直沒有改變。
從早期的標準理論和擴充的標準理論時期,到最簡方案時期,喬姆斯基一直都在試圖解答人腦具有什么樣的屬性才使人類能夠習得語言而其它生物不能。[1]因此,喬姆斯基認為語言研究的目標主要是探討以下幾個基本問題:語言知識由什么構成,即洪堡特問題;語言知識是如何被習得的,即柏拉圖問題;語言知識是如何被使用的,即笛卡爾問題;以及心智/大腦的這些屬性在物種內是如何進化和這些屬性是如何通過人的大腦物質機制實現(xiàn)的。
喬姆斯基的早期研究是用結構主義方法研究希伯來語,在研究過程中他對結構主義的分類方法產生了懷疑,并徹底否定了結構主義的研究方法。喬姆斯基首先批判了結構主義的認識論。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哲學基礎是經驗主義,心理學基礎是行為主義。經驗主義可以追溯到18世紀英國哲學家洛克的“白板說”,洛克認為人生下來時大腦里一無所有,就像一塊白板,一切知識都是人類在出生以后通過后天經驗獲得的,因此白板說認為人的語言知識是通過后天學到的。行為主義心理學將研究的基礎建立在直接觀察到的事實之上,贊同環(huán)境決定論,否定通過內省的方法獲得的材料以及遺傳的作用。結構主義語言觀就是建立在此基礎之上。遵循經驗主義哲學的行為主義心理學實踐者Watson也認為,人類所有的知識都來自于后天的直接經驗,人的行為與外部環(huán)境之間有對應關系。因此,只有通過可觀察到的實驗而獲得的材料才是可信的。美國結構主義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Bloomfield深受行為主義心理學和經驗主義哲學的影響,提出了著名的“S→r……s→R”刺激反應公式。在上述學者的觀點看來,語言是一個社會性的現(xiàn)象,這種觀點是建立在行為主義的心理學基礎和經驗主義的哲學基礎之上,完全忽視了個體的生物特性對語言的作用,認為人類行為是由外界環(huán)境所決定的。
20世紀50年代美國學術思想開始發(fā)生變化。理性主義 (rationalism)和心智主義 (mentalism)逐漸取代經驗主義和行為主義。學術界在新的思潮的推動下擯棄了邏輯實證主義和行為主義的影響,探索揭示人類和動物行為的抽象認知模式。生成語法對結構主義語言學的批判是發(fā)展的必然。理性主義堅信天賦先驗說,建立在這種認知基礎上的語言觀必然與結構主義語言觀截然不同。結構主義語言觀認為語言是通過后天經驗獲得的,否認生物遺傳的作用,不能認識到語言與大腦結構之間的關系,關注語言間的差異,忽視了人類語言的共性,認為語言是刺激-反應的結果,不能解釋刺激貧乏論。喬姆斯基的語言觀正是在對以上結構主義和行為主義的批判過程中發(fā)展起來的,他信奉理性主義和心智主義,認為僅僅用刺激-反應來描繪語言的習得是遠遠不夠的,語言習得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兒童經歷的語言經驗和獲得的語言能力是不對等的,因此喬姆斯基提出語言天賦的思想,認為人類的語言具有共性,它是先天的,決定了人類語言的基本形式,后天經驗在語言發(fā)展過程中只是起到了觸發(fā)的作用。[2]
1.洪堡特問題。洪堡特問題指的是語言知識是由什么構成的?喬姆斯基認為語言研究的中心應該放在語言內在性的研究上,即人類掌握一種語言時心智/大腦處于何種狀態(tài),以及大腦中的語言知識系統(tǒng)又是如何構成的?喬姆斯基強調區(qū)分外在的語言和內在的語言。他倡導的形式語言學強調內在的語言的重要性,而結構主義語言學傾向于研究外在的語言,忽略了心智/大腦的特性。喬姆斯基認為人類生物天賦的一部分是特殊的“語言器官”,也稱之為語言能力 (Faculty of Language)。語言能力的初始狀態(tài)是由基因決定的,在外部經驗的觸發(fā)和影響下,語言能力的初始狀態(tài)慢慢發(fā)生變化,從而發(fā)展成各種不同的語言,成為語言能力的一種特定的狀態(tài)。語言作為一種遞歸程序,可以產生無窮的表達。生成語法的裝置包括一個核心的組成部分—句法部分,以及兩個解讀部分即音系和語義部分。
2.柏拉圖問題。柏拉圖認為人類能夠憑借天賦神授的理性獲得廣博無限的知識?!鞍乩瓐D問題”同樣表現(xiàn)在兒童語言能力的獲得上,即語言知識是如何習得的?語言學家們把這一表現(xiàn)在兒童語言知識獲得過程中的“柏拉圖問題”稱之為語言習得中的“邏輯問題”。語言習得的邏輯問題基于刺激貧乏論 (Poverty of the Stimulus)之上,主要內容是雖然兒童在習得語言的過程中所接觸到的語言輸入是有限的、有缺陷的、甚至是負面的原始語料,但他們最終卻能獲得大致相同的語言能力,掌握一套豐富復雜的語言知識結構,而且對語法性的判斷也是高度精確的,原始語言輸入與最終獲得的語言知識之間存在巨大的差異。無論是經驗主義哲學的感覺體驗,還是行為主義的刺激反應、重復模仿都無法解釋兒童對語言創(chuàng)造性的習得。喬姆斯基認為,幫助兒童獲得語言能力的先天因素就是人腦中的語言官能,其初始狀態(tài)對所有的兒童來說是完全相同的,兒童習得母語的初始狀態(tài)就是普遍語法。人的大腦具有模塊性,是由許多既相互獨立又以接口的方式相互連接的子模塊組成。兒童語言知識也是一個獨立、自足的模塊,受人類語言的普遍原則的制約。[3]這些原則是構成人的內化語言能力的核心,是人類進化過程中的生物遺傳天賦的組成部分,無需后天學習。兒童在語法方面的學習任務是在具體的語言環(huán)境中為普遍語法參數進行賦值。因此兒童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掌握自己的母語。
3.笛卡爾問題。笛卡爾問題指的是語言知識是如何被使用的。在《笛卡兒語言學》一書中,喬姆斯基概括和總結了17-19世紀初笛卡兒理性主義框架內的各派語言學思想。[4]笛卡兒在試圖用他的機械論解釋人類行為時發(fā)現(xiàn),人類行為不同于動物的刺激反應模式,人類在使用語言時具有自主性和創(chuàng)造性,因此無法在機械論的理論模式下對此進行解釋。喬姆斯基對理性主義語言學傳統(tǒng)進行了回顧,為自己的語言學思想找到了理論依據,對語言使用的創(chuàng)造性、深層和表層結構、語言學的描寫性和解釋性以及語言的習得和使用進行了探討。笛卡爾認為人由兩個實體構成,即物質實體和精神實體,兩者彼此分離、互不依賴。人的高級心理機能是精神實體的表現(xiàn),人的理性存在不依賴于經驗的“天賦觀念”。先驗的東西是必要的,也是普遍有效的。然而,問題是笛卡爾把理性和人腦這一物質機制分開了。笛卡爾的觀點是:1.世界上不僅有物質而且有心理;2.物質和心理是相互獨立的。喬姆斯基同意第一條,并引用笛卡爾的觀點來批評經驗主義和結構主義。但是喬姆斯基不贊成后者,他認為物質和心理不是互相獨立的,心理依賴物質。喬姆斯基認為自然語言知識中有天生的成分,但并不認為人的語言知識全部都是天生的。語言知識中有一部分是通過后天經驗獲得的。人類通過遺傳獲得的語言能力是生物進化的結果;個體通過后天努力獲得的語言能力則是不同的,這種差異來源于環(huán)境影響和后天經驗。前者就是人類獲得語言的內部條件,后者是獲得語言的外部條件。沒有內部條件不可能獲得語言,因此,動物不會說話。沒有外部條件也不能獲得語言,因此狼孩不會說話。結構主義強調外部條件,喬姆斯基主義者強調內部條件。喬姆斯基認為語言學最終要為探究人腦的奧秘做出貢獻。
喬姆斯基的普遍語法理論建立在理性主義的哲學基礎之上,批判了行為主義的“白板說”和環(huán)境決定論,認為研究語言必須把人的大腦的作用考慮進來。語言研究的目的在于探索人的語言能力和知識的來源。喬姆斯基的心智主義的基本觀點在于人類不是所有的知識都是通過后天的經驗獲得的,人類知識的獲取得到了先天因素的幫助,這為認識人類語言本質提出了視角。普遍語法首先是針對母語習得提出來的,喬姆斯基把普遍語法看成人腦初始狀態(tài)與生俱來的一種生物稟賦,是一種“心理器官”(mental organ)。普遍語法是喬姆斯基語言學理論的核心思想。語言習得的過程是語言官能 (Faculty of Language)在外部語言環(huán)境的刺激下的發(fā)育過程。語言官能的初始狀態(tài) (Initial State,S0)提供了習得任何人類語言的可能性,因而稱之為普遍語法 (Universal Grammar,UG)。在特定的語言環(huán)境下,經歷不同的發(fā)展階段 (S1,S2…Sn),最終達到穩(wěn)定狀態(tài) (Stable State,Ss)。在人類語言的發(fā)展過程中,內因 (語言官能)和外因 (外部語言經驗)共同作用,缺一不可。正常的兒童都能習得語言,在不同的外部語言環(huán)境刺激下因為具體參數的不同會習得不同的具體語言。
喬姆斯基認為人的大腦在結構上是一個模塊化的系統(tǒng),由各具獨特屬性且交互作用的子系統(tǒng)構成,人的語言官能就是其中的一個專司語言習得和使用的子系統(tǒng),與大腦的其它子模塊相互區(qū)別又相互作用。語言官能包括具有不同特征的子系統(tǒng)或子模塊,如句法、語音、形態(tài)和語義等。[4]那決定人腦中發(fā)育出這樣一個內嵌的語言器官的因素是什么呢?喬姆斯基在《語言設計三要素》中提出,語言器官和人體其它器官一樣,具備生物系統(tǒng)的普遍屬性,個體的語言發(fā)展主要由以下三個要素相互作用決定:(1)基因天賦 (Genetic Endowment),限制所能達到的語言水平,是語言習得的先決條件;(2)外部數據 (External Data),在有限的范圍內選擇這種或那種語言轉變?yōu)榻涷?(Experience)導致變異。同樣的情況也發(fā)生在人體能力的其它子系統(tǒng)或其它有機體之中;(3)原則 (Principles),原則不是語言官能所特有的,它可以被分為兩個子類型:a1數據分析的原則 (Principles of data anaysis);b1構建結構和制約發(fā)展的原則 (Principles of structural architecture and developmental constraints),其中高效運算的原則對于生成語法系統(tǒng)的內部語言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5]
喬姆斯基指出,第三個要素,即有機系統(tǒng)的普遍原則制約語言的發(fā)展和進化的各個方面。[6]在生成語法的研究歷史中,決定語言官能的特征的問題既有“自上而下”(from top down)方法——語言的習得在多大的程度上歸功于普遍語法 (UG),也有最簡方案中采用的“自下而上”(from bottom up)方法——盡量不依賴于基因因素的解釋,而只是用第三個要素 (原則)來解釋人類所獲得的內在語言多樣性的問題。喬姆斯基認為,兩種研究方法在探索共同目標的過程中必須達成一致、互相作用。自下而上的研究方法一個有效的方式就是采取強勢最簡命題 (Strong Minimalist Thesis,SMT)的觀點,即認為語言官能在設計上是完美的,在滿足其外部接口合法條件的解決方案中是最優(yōu)化的。
喬姆斯基的唯理主義語言思想打破了經驗主義和行為主義的局限,但其仍有內在的局限性。首先,喬姆斯基把心智和人腦統(tǒng)一起來,克服了唯理主義思想長期以來存在的二元論,但是在目前生物學研究基礎上,人類無法直觀地觀測和研究心智與人腦,這不免讓人質疑喬姆斯基為了支撐自己的理論而將兩種不可論證的事物互相進行論證,因此并沒有真正解決知識是如何獲得的問題。其次,關于語言知識的獲得,在普遍語法理論的視角下,外部的語言輸入在語言習得過程中雖然是必要條件,但其作用是有限的,只是對語言習得起著觸發(fā)的作用,通過對語言的接觸,學習者設定語言參數從而習得某一特定的語法。亞里士多德認為人腦中有個作為一切學習先決條件的“先天知識基礎”,這個基礎才是認識的關鍵和內因,喬姆斯基的“創(chuàng)新”之處似乎僅僅是將它從普通學習機制中分離出來,作為語言特有的習得機制而已。最后,喬姆斯基生成語法理論歷經半個世紀的發(fā)展,技術工具和操作手段變化很大,后面的假設甚至推翻之前的推論,讓人感覺很困惑甚至質疑其前后連貫性,但是作為科學的假設和論證,其中心思想和追求的目標一直沒有發(fā)生過改變,始終在于探索人類語言的生物屬性,在朝著生物語言學發(fā)展的道路上還有更加廣闊的發(fā)展空間。
綜上所述,喬姆斯基的哲學思想起源于柏拉圖的唯理主義思想,并在批判和繼承笛卡兒和洪堡特的基礎上形成和發(fā)展起來,其唯理主義克服了二元論的局限性,其最終目標是為了探索人類語言的生物基礎,為語言研究提供了科學的思路和視角。
[1]Chomsky,N.The Minimalist Program.Cambridge,Mass:MIT Press,1995.
[2]Chomsky,N.New horizons in the Study of Language and Mind[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
[3]Chomsky,N.Knowledge of Language:its nature,origin and use[M].New York:Praeger,1986.
[4]Chomsky,N.Cartesian Linguistics.The M.I.T.Press.1966.
[5]Chomsky,N.Three Factors in Language Design[J].Linguistic Inquiry,2005,36(1):1-22.
[6]Chomsky,N.Approaching UG from Below(Ms.)[M].Cambridge,MA:MIT Press,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