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 濤

(吉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吉林四平136000)

“長儷”閣中“長離”情
——試論王采薇的心境與詩情*

伏 濤

(吉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吉林四平136000)

常州女詩人王采薇,一生沉疴,常年寂寞,素有出塵之想。其悲涼詩心化成詩中長離之情——離思鄉(xiāng)愁、思姊念友、別鶴離鸞、自憐自嘆。通過其心境、詩情之比較,可以看出詩人的心靈世界與詩歌文本世界之間的一致。透過其心境之悲、詩情之哀,可窺乾隆盛世才女的生存狀態(tài)、心路歷程。這是了解乾隆女史心態(tài)的有益?zhèn)€案,亦是研究常州詩派的重要補充。

王采薇;長離閣集;心境;詩情

王采薇 (1753—1776),清代乾隆年間著名女詩人。初名薇玉,字玉瑛,一字玉珍,江蘇武進人。知縣王光燮之女,孫星衍之妻。夫妻同庚,伉儷敦篤,相敬如賓?！?(采薇)貌端麗,性柔婉。耽文史,手不釋卷。尤工小楷,好吟詠?！盵1]亡女王采薇小傳“夫人屬余(孫星衍)填詞,并約圍棋,余皆未學(xué),頗心愧之?！嫉迷S氏說文,與余約日識數(shù)十字,久之,余遂通小學(xué)。”[1]浩贈夫人亡妻王氏事狀王采薇多才多藝, 惜不永年。“以乾隆三十六年冬十二月,年十九,成婚于甥館?！氖荒?以疾歸寧,卒于十月二十三日。距生乾隆十八年,得年二十四?！盵1]事狀一代才女,英年早逝,令人扼腕!

王采薇著有《長離閣集》一卷,收詩七十一首,詞一首。她文心細膩、體物精準,將無形之思刻劃得生動傳神。其詩多斷腸之語,悲難卒讀!袁枚稱其詩“哀感頑艷,丁當清逸,”[2]2098洪亮吉說：“孫恭人王采薇詩,如斷綠零紅,凄艷欲絕。”[3]《梧門詩話》贊采薇詩曰：“幽香冷艷,合長吉、飛卿為一手,真閨閣奇才也。”[4]15744

王采薇及其詩歌已進入研究者的視野,有以《清代常州女詩人王采薇研究》為題的碩士論文,還有《〈長離閣集〉作者王采薇生平事略》、[5]《王采薇的詩歌特點及情感分析》、[6]《落花嘆息成絕唱——簡析王采薇之詩》[7]等3篇論文。他們從各自的視角出發(fā)對王采薇及其詩歌進行研究,其思考各有千秋。思無止境,對于慧勝文人、詣超巾幗的女詩人王采薇,現(xiàn)有的研究仍嫌不足,尚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詩歌被視為生命活動的結(jié)晶,探析詩人生命中的現(xiàn)實感受與詩歌中的情感呈現(xiàn)之間的關(guān)系很有必要。本文擬對王采薇短暫人生的悲涼心境與其詩中的凄苦詩情進行對讀,尋繹其間的關(guān)聯(lián)。

一

王采薇結(jié)縭五載,郁郁而終。其短暫一生雖如流星一閃而過,卻在人們心頭留下很深的記憶,在詩壇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采薇之詩多凄楚之音,她有詩句：“五更霜月欺燈影,一樹風鴉續(xù)雁聲”,[1]13孫星衍以為不祥,嘆曰：“人常惜花早謝,紅顏出世不勝衰頹耶?！盵1]事狀盛世女詩人的詩中飽含如此哀感悲戚之情,這不能不引起人們的思考。采薇之詩皆婚后所作,因為其父認為女子不宜作詩——“余以詩非女子所宜,遂秘之?！盵1]小傳因此影響了王采薇詩歌天賦的正常發(fā)展,以致于少女時代無詩留下,此乃憾事?；楹笏娜麆e緒病愁,孤苦寂寞,常有出塵之想。詩歌成其心靈情結(jié)的抒露之窗,《長離閣集》是王采薇短暫人生痛苦心魂之外化、豐富情感之結(jié)晶,是其留給人們的精神財富。以《長離閣集》命名詩集,非常貼切,十分精當。他們婚后聚少離多,倍受離痛的煎熬,采薇詩之以淚。采薇亡后,“星衍構(gòu)長儷閣,繪像祀之,終生不娶。”[4]15744“長儷”閣中“長離”情,走進王采薇的詩歌世界,既可感受其心靈律動,辨析其細膩情愫,洞悉其心路歷程,亦可管窺盛世女史孤苦寂寞之生存狀態(tài)及其凄苦悲涼之心態(tài)。

(一)病意多從別后添,吟懷已在生前死——沉疴之軀

“(采薇)及生,資質(zhì)清弱,周日卒,病幾危?！盵1]小傳由小傳可知采薇生來體弱多病,“既得疾,終夕嗽不止,又痛其姊先卒,自疑以產(chǎn)致疾,將不起?！盵1]事狀張經(jīng)邦題詩道：“那知一夜飄蕭雨,落盡同心姊妹花。從此朱顏減歡思, 投琴獨灑看花淚?！盵1]張經(jīng)邦題辭并序詩后注曰：“孺人以悼姊致疾?！盵1]張經(jīng)邦題辭并序這一說法有失偏頗,筆者認為,采薇身軀之沉疴,除“悼姊致疾”外,還有羸弱多病、因產(chǎn)致疾、相思成疾等多種因素。

王采薇病體累累,且日見加重,她擔憂猝世,沉重的心理暗示久壓心頭,心傷、體傷成惡性互動。身體不佳導(dǎo)致心情不好,這種心情自然流露在詩作中,從飽含悲感哀情的詩作中可見其悲涼凄艷之心情。

詩歌是古代最普及的文學(xué)體裁,也是文學(xué)生活中最受重視的對象。通過詩歌我們既可了解詩人的深款心曲,亦可把握一個時代文學(xué)的精神脈搏。從王采薇“日常化”詩作中可見其詩化病歷：“夜夜梅枝下,迎寒減病軀。”[1]7“碧簟眠傷骨,紅燈病壓眉。”[1]8“病減無三日,春歸又隔年。”[1]8病痛易生離愁,離愁更增病痛?！跋炚諔z妝損,蟲吟識夢離?！盵1]6“淚里鏡開花四照,夢余簾動燕孤還。錦囊自續(xù)新吟滿,何日憑欄與共刪。”[1]11“尺幅吟箋照淚眸,半窗斜日夢孤舟。愁如天遠還窺帳,病與云親不下樓。”[1]12采薇對別恨的感知、病痛的體受實在太深,敏感的心弦在疾疴離愁的痛壓下,成就其精美的詩篇,其詩乃病蚌之淚化成的美麗珍珠。正可謂“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8]其詩句“離愁作霧疑沉水,曉病如煙盡著山?！盵1]11堪與其夫“眉痕偏覺瘦來濃,指爪都從病后長”[9]相頡頏,“抑何哀艷”,[10]218幾成絕唱。

(二)愁年不共生年短,死日方知別日佳——寂寞之身

形影相吊、煢煢孑立的孤獨感在采薇詩中多有抒發(fā),她用獨燕、孤雁、離鴻、只鳥、寒蟲、殘柳等意象,用“獨”、“孤”、“夢”、“斷”、“殘”、“啼”、“痕”等字眼來表達落寞之情,孤獨之感。生活的寂寞是孤獨之詩的源頭。歲月如流,青春易逝,孤處他鄉(xiāng),而夫君又因追逐功名,致力學(xué)問而奔波在外,她常常獨守空房,“貧日偏傷遠別情。”[1]12貧病交加更增落寞之感,這就奠定了其詩歌悲涼基調(diào),“徐淑詩中,不少望夫之什;亦或少君歸里,對挽鹿車?！盵1]孔廣森序“只鳥時依樹, 孤螢不上衣。”[1]9詩中只鳥之難棲,孤鶯之無依乃寂寞心情的具象化,其意象選擇頗具女性特有之慧心。“空院題詩對碧莎,華年作別嘆蹉跎。夢余卷帳人疑在,書去尋愁語轉(zhuǎn)多。曉岫入云飛斷雁,夜燈照雨落殘蛾?？战瓱o復(fù)憐才客,此夕租船憶嘯歌?！盵1]10景語即是情語,詩人嘆息年華易逝,懷念故舊,以“斷雁”、“殘蛾”意象表達難挨的孤單、無盡的落寞。這其中既有病痛之因,也有身處異地之孤獨,還有智者的寂寞?！坝掄l(xiāng)關(guān)夢,樓空獨上眠”[1]8中含蘊的是其強烈的思鄉(xiāng)之情?！昂旒氈袢斯乱?斜日空檐燕對飛?！盵1]12燕能雙飛,人卻孤處。在寒天空檐下,詩人倚靠著細竹,形成一幅意蘊豐厚的“寒天倚竹圖”。清高有節(jié)的纖纖修竹與人比黃花瘦的細弱才女何其神似,此中含蘊的是詩人高潔獨立的人格與難以排遣的孤寂之情。

(三)琉璃硯匣彩云天,好事人間哪得堅——出塵之想

現(xiàn)存文獻中多處談及王采薇的出塵之想?！锻雠醪赊毙鳌氛f其：“攸然物外,時翻道家書,志神仙,余切戒之則止。而夙根靈慧,時有出塵之思?！盵1]小傳《清代閨秀詩話》說采薇：“吟詠外喜閱道家言,時有出塵之想?！盵4]15745雷王晉、雷王咸的《閨秀詩話》也說采薇：“愛閱道家書,時有出塵想?！盵11]卷一出塵之想既源于其仙風道骨,乃超凡脫俗之個性所致,又與后天的閱讀興趣有關(guān)。“出塵之想”與“喜閱道家言”互為因果。病人的想法常帶“病態(tài)”,目睹兩姊化去,擔心自身年壽不永,此亦產(chǎn)生或強化出塵之想之原因。采薇頗多才藝,實屬難得,但作為女子在那個時代是不能參與社會,建功立業(yè)的。其滿腹經(jīng)綸僅是平常閨閣生活的點綴,是對現(xiàn)世庸常的暫時超脫與抑郁煩悶的片刻排遣。出道成仙之念源于對當世的不滿,是對人生彼岸的向往。從詩句“金爐無香道書朽”[1]4可見其生活中常與道書相伴?！皬木Ｓ膶ぶ?何日浮家去杳冥”[1]11中既可知她對凡俗塵囂的厭倦,又可讀出其“天盡頭,何處有香土丘”[12]的心理訴求,同時可玩味出生活的無聊、精神的落寞以及那個社會的諸多不如人意。曾經(jīng)說過“一出白云中,又入人間世”[2]700的袁枚在王采薇墓志銘中說：“采云留影,曇花愛空,宜其拂衣行矣。”[1]孫薇隱妻王孺人墓志銘“住世無多似小鸞”[1]葉觀國題詩的王采薇,其一生可謂：“優(yōu)曇一現(xiàn),僅開頃刻之花,”[1]張經(jīng)邦題辭并序其才壽相妨曾贏得多少喟然嘆息、悲憫同情!

二

婚后的王采薇沉疴未去,又患新疾,病痛難忍,寂寞難耐,靈與肉的雙重苦痛使其常有出塵之想。其詩中飽含的感情主要有：懷鄉(xiāng)、思親、念姐、憶友、想夫,加之天生的“性柔婉”,其悲苦詩心積淀外化在其詩作中,體現(xiàn)為哀傷之情,下面縷述其詩情之種種。

(一)已罷懷人更憶親,冰紅淚落蘭膏碧——思親懷鄉(xiāng)之情

“始外舅之在令廨,以文學(xué)飾吏治,不延幕僚,事皆辦。多燕閑,其教女一如教子。嘗自言吾女慧,或過于男,故夫人姊妹俱識字能書?！盵1]事狀由此可見王采薇有著良好的家學(xué)淵源,其父王光燮是乾隆元年進士,是頗有文化素養(yǎng)且有作為的知縣?！捌浣膛蝗缃套印?以致一門風雅,自成師友。“(采薇)性至孝,得嫡母白孺人歡心。迄于既嫁,猶依戀不舍。待人接物,和順恭敬,余鐘愛之。每有拂抑嗔怒,對之輒解。人以為吾家嬌女,雖大家左芬,不是過也?！盵1]小傳采薇乃父母掌上明珠。因其靈秀、乖巧、孝順,父母對她寵愛有加。采薇是深情至孝之人,婚后隨夫居住,遠別父母,思親懷鄉(xiāng)之情與日俱增,正如其詩所云：“風欞朧朧通月澤,屏外鳥啼瘦林直。已罷懷人更憶親,冰紅淚落蘭膏碧。”[1]5懷人包括憶親,憶親即是懷人。其《臥病》詩云：“長卿亦有懷鄉(xiāng)恨,百日青琴欲上苔?！盵1]13懷鄉(xiāng)之情,人皆有之,采薇更甚?！肮世镄攀钂伵f翰,夜窗語冷見殘杯?！盵1]13“長天無鴻斷來信,自禱夜風吹夢近?！盵1]3-4“故里信疏”、“長天無鴻”易生思親之情,更增懷鄉(xiāng)之念?！氨處X疊來鄉(xiāng)路斷,玉梅枯盡舊魂非?！盵1]12懷鄉(xiāng)之念中,亦有游女思親之情,“綠楊樓角帶棲鴉,欹枕爐聲正憶家。吹夢夜風先到樹,弄愁寒雨不妨花?！盵1]12兒行千里母擔憂,父老依閭女亦愁?！都母浮芬辉姳磉_了王采薇對父親的深深思念之情,“疏燈殘雨計宵程,貧日偏傷遠別情。薄宦十年徒三黜,衰顏千里更孤征。饑猶勵學(xué)憐諸弟,弱未酬恩厭此生。一夜趨庭夢言笑,曉窗垂淚聽春鶯。”[1]12思親之情常常包含在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中,鄉(xiāng)愁中總有思親之痛。

(二)斷甲遺琴委故床,思君獨旦不成裝——想姊念友之痛

王采薇一家門多才媛,后兩姊亡故,其父痛言：“余自庚寅歲,適許之次女亡。甲午,三女繼之。今四女又繼之。七年之內(nèi),連喪三女,哀何如也?”[1]小傳采薇少女時代的歡笑多源于姊妹深情,失姊之痛化作含淚詩篇：《悼姊》、《哭姊》、《空樓哭亡姊》、《歸寧后尋亡姊故居》、《山齋病起憶亡姊》、《病中憶歸效簡文卦名詩》等,其中《七夕悼姊》云：“奠果穿針聽曲街,瘦林斜月暗虛齋。愁年不共生年短,死日方知別日佳。風燭作花搖怨影,露螢隨淚墮孤懷。故床針盒飄零在,望有吟魂到玉階?！盵1]11此詩頷聯(lián)堪稱絕唱,尾聯(lián)通過“故床針盒飄零在”的物在人亡,抒發(fā)對亡姊刻骨銘心的思念,字字含悲,催人淚下!采薇善于把握細微情感、精于具象描寫?！犊捩ⅰ芬辉姸谩皵嗉住薄ⅰ斑z琴”、“故床”等故物,念及亡姊,以詩作哭?！皵嗉走z琴委故床,思君獨旦不成裝?；ㄟ咃L起肩誰擁,月里煙銷影更涼。殘墨尚明箋”[1]13身病姊亡,悲苦詩心化為哀感詩語,表達凄涼之情?！皯涀蚣倪h書,凄凄淚盈帙。生愁一何滋,少樂從是畢?！斡杉男乱?慰我中似結(jié)?！盵1]1采薇借“新吟”之詩,寫游子夢魂,抒羈客孤懷,相思離愁中既有同詩侶天際相隔之悲,又有與友朋天涯相望之憾!“何時話離恨,雙笑北堂前?！盵1]7既是對“弟婦”的懷念,又是對閨中好友的相思。對閨友詩侶的懷念也含蘊在對姐姐的思念中,沉疴之軀承受亡姊之痛,思念之情增加寂寞之感。此情此恨流溢在詩里字間,“病漸因霜痼,心恒似葉危。何時升畫閣,言歸姊把衣?！盵1]6“綠槐影里露幽扉,寂寞樓頭落照微。此地獨來空繞樹,幾時別去更牽衣。風停虛幌神靈在,雨壞幽苔淚跡稀。誰語愁心向梁燕,故巢莫作一雙飛?！盵1]12這些用眼淚寫成的詩歌抒發(fā)的皆是人間至情。

(三)幾年嘆逝閑清笛,百日傷離閣彩毫——伉儷離鴻之恨

王采薇“八歲,許同邑孫文學(xué)星衍……年十九,贅婿 星 衍 于 家?！盵1]小傳“顧 年 僅 二 十 四 而 化去?！盵1]葉觀國序“王夫人故閨秀,儀容淑令。好學(xué)工詩,博覽史傳。君每讀史記、兩漢、晉書,或以義相質(zhì),或賦詩相和,若益友焉”,[13]其“婿補博士弟子員,婿聰穎、工詩,倜儻不羈,邑中時有毗陵才子之目?！盵1]小傳才貌俱佳、德藝雙馨的王采薇,與一代奇才孫星衍喜結(jié)伉儷,堪稱絕配,自然琴鳴瑟應(yīng)、笙磐同音。良緣惜短,僅做了短短五年的恩愛夫妻。這期間還聚少離多,采薇之詩對別鶴離鸞之痛有多層面的抒發(fā)：夢繞魂牽,“幾年嘆逝閑清笛,百日傷離閣彩毫。波影連天柳迷路,幽行惟有夢魂勞?！盵1]11觸景生情,“煙中紫燕相思語,霜里紅蕖獨自花?！盵1]11相思成灰,“怨土成云葬玉京,虛簾燕落相思淚?！盵1]6

王采薇表達思夫之情的方式多樣,既有借景而抒,“斷雨還零砌,虛簾自打門。蕭蕭庭竹短,都作淚花痕?！盵1]7又有依情而發(fā),如借悲秋之情而寫夫妻離別之思,“南溪別處渚連空,瘦綠愁山照波濕。細煙青鎖雅尾長,淡日半入幽蟾黃。虛房未暝吹燈坐,露眼風蹤吊曲廊?！盵1]5更多的是在夫妻酬唱中直接抒露,“日暝幽眠涼,流云漲巖曲。相思寄長風,動汝窗外竹。池頭孤行薄羅冷,卻憶把書雙對茗。受露衰荷散葉香,臨溪獨鳥矜毛影。”[1]2“金爐無香道書朽,隔枕秋聲下殘柳?，嵈懊紨砍罴墓{,懸夢已入浮云邊。蕉廊風多獨吟處,落葉幽魂各來去。寒蟲一夜啼漸低,露白星黃共爭曙?！盵1]4“香霧斜橫帳,衣綿重壓衾。夢聽啼鳥亂,愁與落花深。易盡千行札,難分一縷心。相如情若固,何用白頭吟?！盵1]10伉儷之情是王采薇孤守閨閣中情感世界的主要支撐,夫妻離別之情是其主要抒寫對象,從中可以看出封建社會詩人精神之無依與心魂之空寂。

(四)莫隨怨魄填波去,合化幽魂促織來——自憐自嘆之悲

王采薇堪稱掃眉才子,不櫛書生。她頗有識見,且有明顯的男性意識。她認為“生女勿悲酸。女生當懸弧”。[1]5她明確反對女子纏足,“女足亦莫雙行纏”。[1]5她有強烈的自立自強意識,“男兒封侯妾何有,要取黃金自懸肘?！盵1]6對《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的命運,她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啼鬟垂云粉黃落,夜半嚴妝起幽閣。已分單棲似伯勞,劇憐薄命逢姑惡。紅桐掩墳秋骨灰,阿母淚落心當回。莫隨怨魄填波去,合化幽魂促織來?！盵1]3雖然她有獨立意識、獨到見解,但畢竟是弱女子,“十日清愁獨抱疴”[1]10的她命如游絲,只能低吟微弱無力的悲音哀調(diào)。“蟲依香影垂簾網(wǎng),蛾怯晨光墮帳紗。我已離愁懶春禊,徑泥何處又鳴車。”[1]12她猶如“依香影垂簾網(wǎng)”的小蟲,又似“怯晨光墮帳紗”之飛蛾,只能作無力的掙扎。在悲苦離愁中自哀自嘆：“黃編落枕愁獨眠,下階自惹花間煙?！咽谴荷廊緶I來,亂紅更見鵑啼處?！盵1]6閑居之中任憑相思離痛的煎熬：“夢醒思家望翠微,幽苔染影上羅衣。寒天細竹人孤倚,斜日空檐燕對飛。碧嶺疊來鄉(xiāng)路斷,玉梅枯盡舊魂非。夜堂疏磐疑禪寂,冷水閑云照合扉?！盵1]12無論是春秋,還是冬夏,痛苦寂寞總縈繞詩人心頭,排解不開,揮灑不去。春天的傍晚,她感慨：“傷離不為何郎句,病久東陽自損腰?！盵1]13秋夜難眠時,她哀嘆：“獨掩幽窗臥不成,香心冷死粟肌生。五更霜月欺燈影,一樹風鴉續(xù)雁聲。短草積煙歸夢怯,長林掛葉曉魂輕。鞠欄半曲還扶病,水玉簾間看啟明?！盵1]13才華橫溢的女才子在所謂盛世彷佛“零余人”,只能滿懷愁思,顧影自憐。這僅僅是詩人個體遭際的不幸,抑或包含社會普遍的悲哀?

“在清代,江南是誕生女性文學(xué)的核心地區(qū)”,[14]現(xiàn)以乾隆年間江南女詩人為例稍作論說。在女性話語權(quán)缺失的時代,掃眉才子錢孟鈿的心聲亦甚悲涼,“夫君薄宦阻秋期,寥落三年寄所思。露氣漸凋林下葉,霜風暗渡鬢間絲。歸從白浦鴻相侶,瘦盡黃花蝶未知。屈指半生佳節(jié)過,向來尊酒幾時持?”[15]錢氏夫婦乃閨中知己,感情甚篤。由于夫君時常外任,夫妻天各一方,其詩中常有對離別之思的深情表達。句曲女史駱綺蘭,“博通經(jīng)籍,工詩。適金陵龔世治,早寡無子,課螟蛉女以自遣?！盵4]15785其師袁枚為駱氏《聽秋軒詩集》所作序言中感嘆：“而生命不辰,嫁未多年,所天不祿,僅課一螟蛉女以代蠶織而遣余年,吁其可悲也。”[16]卷首袁序“一燈雙影瘦伶俜,窗外秋聲不可聽。”[4]15786一幅《秋燈課女圖》飽含著一代女史多少無奈與凄涼。才奇命薄的熊璉,“兼工詞賦,幼字陳生。嗣生得廢疾,翁請毀婚,淡仙堅不可。卒歸于陳,貧不能給,半生依母弟居,以詩賦自遣?！盵4]15809-15810其痛苦心聲在《感舊》一詩中有所流露,“嘆我浮生不自由,嬌癡未慣早知愁。弱齡已醒繁華夢,薄命先分骨肉憂。親老偏逢多病日,家貧常值不登秋。眼前俱是傷心事,幾度臨風淚暗流?！盵4]15810女詩人吳靜,“守身秉禮,卓識論史,女才人亦奇男子也。”[4]15807《隨園詩話》記載：“海虞女子吳靜定生氏,嫁項生肇基而寡。婦扃戶自經(jīng),姑救之曰：‘我在,汝不得死。’婦泣而志之。越二年,姑亡,婦又自經(jīng),叔母救之曰：‘姑與夫未葬,汝不得死?！瘚D乃復(fù)生。遂析家財為三,分其叔、季;葬舅姑與夫而不食死,年二十六。”[10]638-639吳靜所天不祿,苦節(jié)一生,“刻苦持家,佐其幼叔成立,己亦憔悴致疾。臨終賦詩,敘其一生艱苦?！盵4]15807“憶從夫婿歸泉后。幸有吾姑可告哀。不道吾姑拋我去,可憐寡媳倚誰來!一身盡是愁腸結(jié),半世何曾笑口開。五十年光豈已足,西華揮手若相催。”[4]15806斷墨殘楮中流淌著多少才女的淚水,紅香零帙大多是盛世女詩人寂寞人生的結(jié)晶,孤苦心魂的外化。

三

“作家詩人們筆底的任何哀樂悲歡,均導(dǎo)之于他們對現(xiàn)實人生的體察辨味,他們的心緒情思的漣漪波瀾,實即生活于其間的社會眾生相和人格化了的自然環(huán)境在心魂深處激起的回應(yīng)?！盵17]緒論一此論精到,極具概括力、普適性。王采薇靈慧夙成,岐嶷蚤異,“端壯靜一,不愧林下風姿;貞淑幽閑,群仰閨中儒雅?！盵1]薇閣偶存弁言《長離閣集》是其短暫人生的慧心化成、傷感結(jié)晶,是充滿病意之吟懷,是飽含離恨之尋夢。詩中抒發(fā)了對故鄉(xiāng)、父母的懷念,對亡姊含悲的哀悼,對閨友深切的思念,對丈夫刻骨銘心的相思,亦有纏綿悱惻的自慨自嘆。在這些悲苦詩情的背后是其哀感的詩心。詩情是心境的外顯,心境是詩情的內(nèi)涵。正是因為王采薇一生久受沉疴之痛,長懷寂寞之心,故有出塵之想。羸弱多病之人,常懷多愁善感之心,易有深情悲苦之詩。了解王采薇短暫人生的悲苦離愁,對于理解其心境,解讀其詩情大有裨益。“孤鶴饑鳳”黃景仁有詩云：“千家笑語漏遲遲,憂患潛從物外知?！盵18]乾隆“盛世”女詩作中不同程度地暗含著時代的音訊,走進她們的詩歌世界,我們可以傾聽盛世之音下的凄涼之聲。

[1][清]王采薇.長離閣集 [M].北京：中華書局,1985.

[2][清]袁 枚.小倉山房詩文集 (全四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清]洪亮吉.洪亮吉集 (全五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1：2247.

[4]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 [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

[5]周律誠.《長離閣集》作者王采薇生平事略 [J].現(xiàn)代語文(古代文學(xué)研究),2006(7)：14-15.

[6]石珍葉.王采薇的詩歌特點及情感分析[J].現(xiàn)代語文 (古代文學(xué)研究),2009(6)：57-58.

[7]石珍葉,李 娟.落花嘆息成絕唱——簡析王采薇之詩[J].南京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08(3)：27-29.

[8][唐]杜 甫.錢注杜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3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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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ntimen t of"L ong-tim e Separation"in the"Changli"Pav ilion——On the Sorrowful Feelingsand Poetic Appeal of Wang Ca i-wei

FU Tao
(College of Humanities,Jilin Normal University,Sip ing 136000,China)

WANGCai-w ei,a female poet from Changzhou,was sick and lonely all her life and she always w anted to leave the mortal world.Her m iserable mood was transformed into sorrow ful sentiment in her poetry---m issing her home town,her Family members,her friends,her husband,and she always w allow ed in self-p ity.Comparing her mood and the feelings of her poem s,w e can learn her spiritual world was consistent with theworld of her poetry.From her sad feelings and poetic appeal,the survival condition and psychological experience of the talented poet in p rosperous tim es was revealed,which is a beneficial case to understand the point of view of talented w om an in the year of Q ianlong,and an important supp lement to the study of poetry Schools in Changzhou.

WANG Cai-w ei;The Poetry A nthology of Wang Cai-w ei;mood;poetic appeal

劉志新)

I206.2 文獻標碼：A

1672-9048(2010)03-0052-05

2010-03-27

伏 濤 (1966—),男,江蘇鹽城人,博士研究生,講師,主要從事明清詩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