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 日
即便是冬季的雨夜,我也依然選擇不留宿上海,而連夜返回杭州。
遠非說明我不愛這所親切的城市,這里有我年邁的母親,適才為她送去了足以吃半年的保健品,選料應該是精良的。也留下了不少她并不那么有實際效用的人民幣。母親有退休工資,姐姐一家住得很近,哥哥一家盡管不在同一個區(qū),但也因為自駕車的便利隔三差五會來看她,因而,母親的日常生活必需品永遠處于供過于求狀態(tài),母親且永遠有早睡早起的習慣,自然,陪她早早地吃過晚飯,陪她嘮叨過一遍一切她熱愛的新老文藝明星和文藝節(jié)目,我便告辭了,獨自行走于雨中的歸途。
雨夜的上海彷佛是映在水中的倒影,亦真亦幻。源頭不明,忽明忽暗,或遠或近的光束照著透濕的馬路上,可以領略到斷斷續(xù)續(xù)的燈紅酒綠,也可以領略到幾乎成漣漪狀的高樓大廈。陣陣涼風吹來,密密的雨絲斜斜地打在我身上,使著裝永遠不會超過兩件的我才意識到這分明是在冬季的戶外。我只能扣上棉襯衣的風紀扣,拉好棉風衣的拉鏈,戴上帽子加快了腳步。
越過一個建筑工地,便是八號線地鐵站了,連忙趕上剛到站的地鐵。這里無風無雨,也不再寒冷。有的只是極其擁擠的乘客。我不禁困惑,這是怎樣的場景?地鐵何以成為如此高密度的容器?人群怎么可以如此零距離地疊加在一起呢?你的吸氣里有著他的呼氣。這難道就是為我的親朋好友們始終津津樂道的邪氣好白相勿要太靈光美麗不可方物的大上海嗎?
高密度容器風馳電掣地一路奔跑,人民廣場站到了。我要在這里換乘1號線地鐵去上海鐵路南站。我隨人流蜂擁而出。這是一個連接多條地鐵線的中轉站,人流在這里實實在在地幻為浩浩蕩蕩的蟻族,而我又隨其中的一隊蟻族急切地朝1號線的方向涌流。
想必我已經深深陷于斯德哥爾摩情結之中了,我的步履節(jié)奏絲毫無異于常蟻。上了1號地鐵,隨著南站方向的越來越近,蟻族的密度也越來越小了。我總算可以坐下了。
無論何種情結,坐地鐵是我自己的選擇。因為行裝輕便,我執(zhí)意不讓對方公家用公車送我;因為沒有孩子同行,我同樣執(zhí)意不讓侄子用家里的車送我。選擇地鐵或許意味著選擇環(huán)保、省錢、快捷乃至不給他人添麻煩,但付出的機會成本便是舒適度,以及可以做一個特立獨行的螞蟻,以及可以做一個坐在小車后排繼續(xù)想入非非的螞蟻。
座位對面的電視版面正在播放著香艷嫵媚的美女廣告,似乎是關于某醫(yī)院推廣韓式整形的,可以彩光嫩膚,可以植入金絲,可以打毒瘤桿菌,可以在身體的任何部位動刀,你想崛起哪一區(qū)域?你想凹陷哪一區(qū)域?“我們”無所不能,所向披靡。我不寒而栗,下意識用雙手捂住頭顱。就算“我們”倒貼我人民幣,我還是不干,讓“我們”鄙視我好了:我可真OUT!
又似乎播了幾個商場年終打折的廣告,邪氣名貴邪氣漂亮的女性服飾現(xiàn)在邪氣便宜!買三百,送三百。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血拼”機會吧?我的幾位美女同事獲悉此等信息總是兩眼放光,從不打算放棄。我也時常恍惚,而今掙錢已經需要拼命了,花錢為什么還要拼命呢?但隨即遭到“麾下”美女們的階級性攻擊:“我們不像你家這么多金!你當然可以去奢侈品專賣店去買當季服飾,沒有人和你擠來擠去的。我們就是要血拼!”其實美女們明知道我遠沒有這樣迷戀奢侈品,她們不過為了高擎起“漂亮一下又何妨”的旗幟而已。我和我家另一成年公民的生活志趣幾乎異曲同工,簡約恒定,奢華偶爾。我們端穩(wěn)了的飯碗,靠的也絕不是尊容。
跟隨蟻族浩浩蕩蕩從1號線地鐵終點站走出,直接穿行于碩大的鐵路南站,暈眩于這里的現(xiàn)代化設施,縱橫交叉的鋼架、整面整面的電子屏、四通八達的電梯、無處不在的標識圖……
須臾,我坐的動車組啟動了。再見了,上海。
此番出差其實任務及其簡單,是參加一個刊物的筆會評比,由幾位80后年輕人組成的編輯部以及他們的刊物顯得青春肆意,才情飛揚,當然也有欠厚重,略顯脂粉。以至于我情不自禁地引以為志同道合者,以為可以就此一起嬉笑怒罵,繼而推杯換盞。然而,他們卻用得體的禮儀和真誠的敬仰使我意識到我早已沒有資格與青春和朝氣為伍了,那樣一個美麗新世界已經分明與我相去甚遠了。
其實這么多年來,盡管我愛好也廣泛,也看了一些書,并且也有些許心得,寫成了些許文章。但實際上與任何一門學問來說,我都屬于“野狐談禪”,修不成正道的。也遠不足以對他人有所教益。但是否我的旁門左道與奇談怪論也或多或少對這些年輕人產生了丁點的啟發(fā)呢?我完全沒有自信。我也真誠地謝絕了他們今晚的招待,原本此時該去一個叫金茂凱悅酒店的地方吃日本料理的,那應該在浦東金茂大廈的56層,臨窗就座,可以看見對面名叫湯臣一品的頂級樓盤。其實于消費水準而言,無論是在高聳入云處享受日本料理,亦或是對面一樣充斥著城市噪音和汽車尾氣的湯臣一品享受居家生活,葡萄絕對是真葡萄,只是對一個“野狐”而言,讓我說一說個中滋味……唉,算了。我徹底沒有底氣。
其實這里也還有許多親切的面孔,他們有的爽直可愛,即便本次不見,下次照例可以乘興來我們邪氣偏僻的杭州鄉(xiāng)下觀賞風景,順帶視察乃至下榻啊拉邪氣“下只角”的民居,順帶傾倒一車皮的知心話。風卷殘云,呼嘯而歸。自然,即便窗外便是空山靜湖,讓他們久居,可就邪氣勿好白相了,要悶死的。他們不能沒有大上海的萬種風情,他們不能放棄身為上海人的至尊地位。他們不能失去這份“腔調”。
他們有的忙碌有加,此刻要求他們接見我?不遭白眼就算邪氣客氣了。一定有什么有益社會的大建設構思正在他們的心海里洶涌澎湃著。我的分量顯然重不過這些構思的。
當然還有他——我的摯友。同時也裹挾著我的愛,亦或是我的困惑?我漸漸相信愛是我靈魂的一部分,它比之我身上那些先升騰旋即幻滅的,一相情愿地希望挽留些什么情節(jié)的私欲更加經久不衰。它一定是我歷經滄桑的情感廢墟之上的常青藤,它會沿著我余留生命的殘垣斷壁悄然攀升的,當然也一定會跟隨我的靈魂聽憑塵土的召喚一同回歸的。
確實沒有理由留宿上海了,即便是這冬季的雨夜。那樣的燈火闌珊,那樣的應酬,那樣的奢華,那樣的擁擠,都與我無關。俗謂緣分,禪謂因緣,都一樣,我的八字與此城的風水不和。
走吧。洋溢著燈紅酒綠的一幢幢高樓大廈何嘗不是城市為蟻民設置的一道道高墻?高墻之內是種種邪氣“腔調”的迷津。自囿于此,我也會焦躁至死的,我必須突圍。
普魯斯特說:“生活在什么地方筑起圍墻,智慧便在那里鑿開一個出口?!蓖瑯舆m之于我的生活。如今,當我用感官去品鑒自己的生活,去懷疑種種“腔調”、種種高貴,種種關于幸福的詮釋之時,我依舊會慶幸自己的選擇,仿佛我撿拾起一顆被他人遺棄的珍珠。
杭州。雨還在下,燈紅酒綠還在延展,無怪乎此地已經被稱之為上海后花園了,消費文化的接軌是重要的。
杭州不算大,我的家在城鄉(xiāng)結合地帶,小區(qū)寧靜如常,樹木在寒風中婆娑起舞,冷雨迎面,呼出的熱氣隨即飄散,穿過小片竹林,家便到了。當然,此種境界還遠非“小隱隱于林”可攀,而我,也實在不是自由入化,智慧入化的野狐,我只是以勤奮工作換取溫飽的蟻民。
哦,到家了。且讓我享受一下家的潔凈與溫暖吧。
我的家?guī)缀鹾臀业囊轮粯雍喖s,我選擇遠離奢華,遠離累贅,有些許木質的家具、些許棉布的家紡、些許同我一樣生存意志堅強的植物,足矣。工作已經那么激進那么糾結那么繁雜了,余下來的生活還用得著用多余的物品層層疊加嗎?做點減法不好嗎?
此時盡管另一位忙碌的家庭成員和一位寄宿學校的家庭成員沒有在家,但我可以為自己沏一壺好茶,正山小種,品性溫和,可以暖胃。看一本好書,《季羨林散文》,一個童心未泯的老者畢生的生命感悟,一個學貫文史哲的泰斗在開墾了千畝學問良田的溪邊陌上,再精心栽種的一行秀于常林的詩意棠棣。此等夜宵,實在可以算得上精良了。
如我之輩的蟻民,做減法可以,減到極致,一切皆空,還欠修煉。但至少,在冬季的雨夜,可以減去那個城市的一切,也減去這個城市的種種,因為還有來日,此時城可以是黑的,不必用那么多的能源讓它亮如白晝。
只要有一盞燈,一壺茶,一本書,心便是明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