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旭軍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賽珍珠在其《親歷中國》一書的序言中有一番肺腑之言:“中國不僅僅是我的一部分,她已融入我的靈魂、血脈和思想。是她的五谷和江河哺育我長大成人……”Buck, S. Pearl. China As I See It [M]. New York: The John Day Company, 1970, p.xi. 作為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史上一位不可或缺的人物,我們從中讀出的不僅僅是賽氏對這一片古老大地深懷的感恩之情。德國哲學家費爾巴哈曾言,“人就是他吃的東西”。半生歲月浸潤于華夏,5000年悠悠食文化中的賽珍珠自然帶上了這方五谷水土滋養(yǎng)的文化氣息和人格內涵,以及由此基質所感悟的中華食文化博大精深之內蘊,并把這一切都運化在了其用英文創(chuàng)作的中國題材小說中,使之滲透出一份醇釅的中國食文化氣韻。賽珍珠的民國題材小說《閨閣》無疑為我們提供了這一方面的絕好素材。

《閨閣》的敘事場景是民國年間中國江南的一大簪纓世族吳府。由吳太太愛蓮掌管的吳府可謂是鐘鳴鼎食之家。在這部篇幅不算太長的小說中涉及食物食事描述就有60多處,有的一筆帶過,有的濃墨以待,無論淡描還是濃墨,賽珍珠以其精到的視覺和筆觸勾勒出了一幅生動而深邃的中國傳統(tǒng)食文化的原生態(tài)圖景,為西方讀者充分展示了肇基久遠,積淀深厚的中華食文化豐潤而深厚的內蘊。

植根于儒家的“仁愛孝悌”、道家的“天人合一”、中國古典哲學陰陽五行和中醫(yī)攝生學說的中國飲食文化規(guī)范著中國人的飲食行為、心態(tài)和飲食倫常,也印證在吳府上下日常膳食、節(jié)慶宴飲以及迎來送往的食事活動中。小說的開篇即是吳府太太愛蓮40壽辰的隆重壽筵。在琳瑯吉慶的壽禮、滿座賀喜的賓朋、豐盛喜慶的佳饌映襯下,中華傳統(tǒng)食文化在賽珍珠筆下熱熱鬧鬧鋪陳在了西方讀者的眼前。儒教的核心——“禮”是食事活動中最為講究推崇的。“壽禮”、“宴禮”、“食禮”——“一切禮儀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赴宴的賓客受到周到備至的款待。作為長子長媳的吳府大少爺、大少奶奶自然按長幼有序的禮俗代母恭迎客人,接受客人的賀喜,并至每桌賓客前還禮致謝;而壽星吳太太同樣禮不落人,“不時離席去招呼賓客,確保每桌客人都得到周全的招待。每當她走到客人身邊時,對方總是忙不迭地起身請她別再煩勞,而她則回請他們落座?！北疚乃堕|閣》中的文字皆出自Buck, S. Pearl. Pavilion of Women [M]. New York: The John Day Company, 1946。而一府之主的吳老爺同樣在滿座的賓朋間熱情周旋,恐有不周。在頻繁的賓主交酬,觥籌交錯中,壽筵的氣氛被烘托得熱烈而溫馨,好一幅“酒既和旨,飲食孔偕……百禮既至,有壬有林”熱鬧喜慶的傳統(tǒng)禮俗場景。鄉(xiāng)情禮約、人脈親情在此得到有效的滋養(yǎng)和深植。而在席次的安排上同樣彰顯了“禮”之周全,處處體現(xiàn)出別等級、顯尊卑、昭有序的倫理思想?！皡歉戏蛉艘蚱漭叿趾湍晔伦匀蛔馂樯献?左側是壽星吳太太,右側是吳老爺,大少爺在父親的右側,二少爺在母親的左側,三少爺則緊挨著二少爺……”眾人均按親疏遠近、主賓尊卑分別入座,來不得半點差池。利瑪竇在其《中國札記》一書中感嘆道:素稱“禮儀之邦”的中國,向來看重他們的五大美德(仁、義、禮、智、信)之一的“禮”。他們的禮儀如此繁復,實在是浪費了他們太多的時間。知曉他們風俗的人實在感到可惜,他們?yōu)楹尾晦饤夁@種外在的表現(xiàn),他們的繁文縟節(jié)遠遠超過了歐洲人。Ricci, Matthew. China in the 16﹖h Century: The Journals of Matthew Ricci 1583—1610 [M].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53, p59.在此我們不妨作一個有意思的比較。同為西人,同為半生歲月與中土大地結下不解之緣,賽珍珠,正如本文開頭所引之言,是由這片古老大地哺育成人,中華食文化已融入她的血脈親情之中,她那溫潤的筆致所描寫的禮俗場景更能詮釋出這個以食文化為核心的文明生生不息、繁衍不絕的密碼之一——禮之厚重,一種內化為民族精神內核的倫理規(guī)約。而成年后踏上中土大地的利瑪竇,在考察中華食文化這一點上,更多的是站在“看東方”的西方人一邊,讓人讀出一份“見外”的冷靜和疏離。

從“禮”衍生出的中華民族美德中最富特色的“孝道”在食事活動中則有著更為淋漓的展示。位于上座的吳老夫人雖不是今日的主角,卻同樣享盡尊榮,尤其是壽星吳太太的悉心服伺:看到老太太舉箸夾起一大塊雞肉,雞湯滴落在錦袍上,吳太太便連忙伸箸幫忙接住,直到老太太把整塊雞肉放進嘴里;老太太心急要嘗八寶飯,吳太太便應聲挽起衣袖,舀了一勺八寶飯放進老太太的碗里;老太太要用調羹,吳太太又趕緊遞了過去?！盾髯印氛f“禮者,養(yǎng)也”;《孝經(jīng)》亦道“禮,敬而已矣”。吳府上下平日對吳老夫人奉贍甚厚。古有臥冰求鯉、哭竹生筍,今有媳婦吳太太的悉心孝養(yǎng),吳老夫人也是倍感欣慰,心生感念的——“每當染病在床,無不得到媳婦吳太太周到的服侍。老太太干癟的嘴巴像嬰兒的嘴巴難以自控和無助時,吳太太就把精心熬制的粥湯喂到她嘴里。”平日的孝養(yǎng)在公開的食事活動中自然得以彰顯。筵饌行將結束時,盡興的吳老夫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要回房時,吳太太連忙起身,其他的客人也隨之一同起身恭送老太太在女仆的陪同下離席?！墩撜Z?鄉(xiāng)黨》云:“鄉(xiāng)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 素有“禮儀之邦”之稱的中國食文化中講禮數(shù)、尊禮俗、重人倫孝悌的倫理規(guī)約便在賽珍珠溫暖的筆墨中渲染開來。

飲食養(yǎng)生,“醫(yī)食同源”是中華食文化的又一大鮮明特色。作為中國古代哲學思維濫觴的陰陽五行學說是其理論支柱之一。中國先哲認為“天地氤氳,陰陽交合,萬物化醇”,將天地、人、萬物看作是陰陽相互依賴克制轉化的矛盾統(tǒng)一體。“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理應與天地相參,順應自然,追求“天人合一”的終極境界。由此,人們的四時飲食理應遵循陰陽五行之道,謹和五味,以達飲食養(yǎng)生之目的。 賽珍珠筆下的吳府食事就頗能體現(xiàn)這一點。作為吳府食事的掌管者,吳太太深諳此道,對安排吳府四時八節(jié)的日常膳食極為上心。冬季來臨時她會叮囑吳府的廚子:“要入冬了,廚房不要再備冬瓜湯、黃瓜之類的涼性食物。多準備些紅燒肉、毛豆炒牛肉還有蔬菜炒肉片之類的菜肴。”古代醫(yī)家云:脾胃乃五臟之根本,一年四季也都要以胃氣為根本。冬季萬物潛藏,陰氣升騰,寒性之物易傷脾胃,暖陽之物為上道;炎炎夏日吳太太自然會囑咐下人把紅瓤、黃瓤的西瓜吊掛在冰涼的水井里。西瓜性寒甘甜,有清熱解暑、除煩止渴之功效,自然是吳府暑日最為應景之物;而新鮮碧綠的蓮蓬也是吳太太夏日一大鐘情之物。賽珍珠以靈動的筆致刻畫了吳太太吃蓮蓬的細節(jié):“吳太太這雙手平日里看上去似乎纖細無力,可這會兒剝起蓮蓬來倒也顯出勁道。蓮蓬里邊的襯皮纖維相當堅硬,卻也經(jīng)不起吳太太手指的力道,蓮子從蓮蓬里被掏了出來。吳太太一口細牙看上去依然跟小時候一樣堅固。她用牙磕去白色蓮肉外面的那層青皮?！眳翘珓幼鞯氖炀?、利落乃至歡愉充分顯示對吳太太來說,順應自然“春生、夏長、秋收、冬藏”規(guī)律的飲食選擇是最為自然而深入人心的。

中華食文化“醫(yī)食同源”可謂源遠流長?！秴问洗呵?淮南子?修務訓》記曰:“神農(nóng)嘗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避就。當此之時,一日而遇七十毒?！比A夏先人很早就認識到食物不僅能果腹,還能療疾去病。被后世奉為醫(yī)學養(yǎng)生圭臬的《黃帝內經(jīng)》一語道出:“空腹食之為食物,患者食之為藥物。”古代先人在漫長的食養(yǎng)食治實踐中總結出食物之所以能療疾去病是因為具有跟藥物一樣的性能:“四氣”(寒、熱、溫、涼)、“五味”(辛、甘、酸、苦、咸),“歸經(jīng)”(五味入口,各有所走)等自然屬性。人們掌握食物“四氣五味歸經(jīng)”的特性來指導合理飲食,調節(jié)人體陰陽平衡,以求飲食養(yǎng)生療疾。賽珍珠筆下的吳太太無論是在日常膳食調理還是疾病的調養(yǎng)上對此理論實踐起來都是相當?shù)眯膽?從治小兒百日咳的食湯、給吳府郁結神傷的奶媽沖的催奶雞蛋蟹湯,為脹滿泄瀉不止的吳老夫人準備的生姜粥湯以及為因難產(chǎn)在鬼門關前命懸一線的康太太精心燉制的加了止血草的紅糖鯽魚湯,無不顯示出吳太太對食物“四氣五味歸經(jīng)”的熟練把握。我們不妨拿這一碗紅糖鯽魚湯來一說。醫(yī)書云:甘味能滋補氣血、滋陰養(yǎng)陽,有補益強壯之功效;鯽魚性平味甘,入脾經(jīng)、胃經(jīng),有健脾益氣之療效,對難產(chǎn)而氣血兩虧,陰陽雙損,脾胃虛弱的康太太而言,一碗紅糖鯽魚湯自然最為受用。賽珍珠通過吳太太這一位普通中國女性的食療食治理念給西方讀者展示了中國食文化“醫(yī)食同源”神奇而精深的內涵,同時彰顯了中華食文化滋養(yǎng)下的百姓對食養(yǎng)食治自覺自為的那份從容和智慧。

“飲食有節(jié)”是中國食文化自古倡導的理念,并提升到修身養(yǎng)性的高度?！饵S帝內經(jīng)?素問痹論》有一千古名訓“飲食自倍,腸胃乃傷”?！墩撜Z?學而》亦告誡世人“食無求飽”,唐代醫(yī)家兼養(yǎng)生家孫思邈在《千金要方》進言:“如食五味,必不得暴嗔。”舉凡讀過賽珍珠中國題材小說的讀者都會留意到賽氏作品中食事描述對此類箴言的積極回應,《閨閣》也不例外。賽氏傾注了筆力和心力刻畫的吳太太這一人物對待食事的態(tài)度很好地傳達了這一點。盡管吳府膳食豐盛,吳太太一直都非常注意自己的飲食,清淡而節(jié)制。賽珍珠對吳太太膳食描述凸顯了“簡、少、謹、忌”之“飲食有節(jié)”的特色——“吳太太早餐吃得簡單,些許米粥,幾碟小菜……她早餐是不吃甜食的”;“吳太太在吃的方面很是注意,不吃肉食,但吃一些面條還是必要的”:“吳太太一個人在房間用餐,她像往常一樣細嚼慢咽,細細品味”。而書中作為反襯角色的吳老爺和吳老夫人母子倆,賽珍珠無論從描寫兩人的筆觸還是心態(tài)都是揶揄儆誡的。且看作為吳府之尊的吳老夫人盡管上了年紀卻向來縱口腹之欲,無論是筵饗還是平常的膳食都是由著性子吃到盡興。吳老夫人喜食螃蟹,竟會吃到兩腳發(fā)腫,仍照吃不誤。老太太日常的那副吃相也令人不敢恭維,毫無大戶人家女眷應有的風儀。且平日里“脾氣總是很大,發(fā)怒的時候,見誰罵誰,舌頭就是她的武器,令吳老太爺生前很是畏懼”。隋代《諸病源候論》解釋道:“夫飲食過飽,則脾不能磨消,令人氣急煩悶。”喜肥甘厚味、飽食終日的吳老夫人性情這般暴戾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而人到中年的吳老爺?shù)镊吟阎喔淠竻抢戏蛉艘泊笥幸槐?肥肉厚酒一概不拒。書中有吳太太的這番說詞:“我們家老爺不愛吃其他的,專挑他喜歡的蟹和肥肉”,書中也不乏此類描寫“吳老爺晚飯時吃多了,這會兒覺得撐得有點喘不過氣來……”古人云:食能養(yǎng)人,亦能傷人。漢代枚乘在《七發(fā)》中誡飭世人:“甘脆肥醲,命日腐腸之藥?！苯?jīng)年飫甘饜肥的母子倆終也經(jīng)不起“腐腸之藥”的折騰,吳老太太六十出頭命歸西天時,已是百病纏身,牙齒脫光,嘴巴枯癟,眼皮皺得恰似老鳥耷拉的眼皮。而僅四十有五的吳老爺已臃腫到被人擔心折壽損命的地步而反觀四十歲懂得飲食養(yǎng)生的吳太太卻有著天壤之別。盡管“府事”操勞,還生養(yǎng)過七個兒女,依然是烏黑發(fā)亮的直發(fā),鵝蛋形的臉有著圓潤的古典美,聲音優(yōu)美,如同溪水潺潺;優(yōu)美的胴體宛若少女般苗條。連到訪的一貫正經(jīng)嚴肅的夏修女也由衷感嘆道:“吳太太看上去就像20歲的大姑娘呢?！辟愓渲樗茉斓膮翘@一人物充分體現(xiàn)了中華食文化以飲食涵養(yǎng)人性,完善人性以達修身養(yǎng)性的境界。

講究仁愛孝悌的中國食文化同樣有其沉重的另一面,那便是飲食的等級差別。自“黃帝始蒸谷為飯,烹谷為粥”以來,“繁生、聚居、粒食”而又天災人禍不斷的中華民族有著太多饑饉的歷史記憶?！懊褚允碁樘臁钡莱隽酥袊藥浊陙韺κ臣Z的那份復雜而濃重的情懷。食物的獲取、食物的盈足乃至奢糜成為明貴賤、分等級、別尊卑、顯特權的有效載體。市井細民、販夫走卒的簞食瓢飲到王侯將相、豪門巨族的炊金饌玉便是中華飲食史上亙古不變的圖景,這幅景象也不會在吳府這樣的豪門望族落幕。吳太太為吳老爺買的二房秋明是一個來自鄉(xiāng)下,死了男人的童養(yǎng)媳。秋明進入?yún)歉念^一頓飯食,賽珍珠如此描述了吳太太的一番省視?！皡翘肜锟戳丝?。倘若俾女阿英端上來的飯菜只配給下人吃,她就會立馬叫她退回去,好在阿英腦子活絡。上來的飯菜檔次雖夠不上給吳府成員吃,但規(guī)格肯定要比給廚房下人的體面。一口碗里盛著湯,里邊有雞肉丸子,另一口碗里裝著白菜炒肉片……吳太太同時注意到那雙筷子,既不是平日吳家老小愛用的象牙筷,也不是吳府下人才用的竹筷,而是一雙孩子們平時用的紅漆木筷?！辟愓渲轭H費筆墨的這段話把食事折射的等級觀念渲染得入木三分。命運不堪如秋明者,得此飯食已是萬幸。男權社會男尊女卑的觀念同樣訴諸于食事倫常中。哪怕是在吳太太掌管的吳府,女性的傳統(tǒng)角色定位并未發(fā)生根本性的改觀。日常吳府的女眷是沒有資格跟男性同桌進餐的,這是吳府祖上承傳的規(guī)矩。出身歡場的小妾茉莉倒是跟吳老爺同吃同住,卻不知這種顰笑謔浪聲中的陪吃陪喝恰恰說明處于這一位置的女性連自身都已被“物化”為供男人享用的對象而非被當作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人。賽珍珠用犀利冷峻的筆寫出了中國食文化沉重苦澀乃至丑陋的一面。

賽珍珠的《閨閣》以一幅民國年間吳府的世俗生活場景,通過活生生的食事活動向西方讀者闡析了中國食文化深邃厚重的內蘊:崇尚禮樂,順應自然,謹和五味,食養(yǎng)食治,食分九等等,折射出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倫理道德、風俗人情、審美心理、人生哲學以及生存理念,同時也客觀地回應了西方人習來以久的東方食文化原始怪異的“他者”形象。當好萊塢大片《2012》中出現(xiàn)藏族大媽掄起斧頭一把剁下雞腦袋的突兀鏡頭時,我們有理由相信東方食文化原始怪異的“他者”形象依然是某些西方主流媒體根深蒂固的臆想。賽珍珠小說中知性,負責任的跨文化闡析歷經(jīng)時光的淘洗更顯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