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冬梅
斯蒂拉:一位反“男性中心主義”的女人
——《欲望號街車》的女權(quán)主義解讀
□趙冬梅
《欲望號街車》中的斯蒂拉歷來被解讀為男權(quán)的犧牲品。通過運用女權(quán)主義文學批評理論剖析這一人物發(fā)現(xiàn):斯蒂拉并不是“女人的神話”所定義的“家中的天使”,而是具有顛覆男權(quán)力量的新時代女性的代表者;“母性”和“孕育”則是她用來解構(gòu)“男性中心主義”的武器。
斯蒂拉;男性中心主義;女人的神話;母性;孕育
美國 20世紀著名戲劇家田納西·威廉斯 (Tennessee W illiams)的代表作品《欲望號街車》(A Street Car Named Desire 1947)是美國劇壇上唯一一部曾贏得普利策獎、紐約劇評獎以及唐納德森獎三個主要大獎的作品。
《街車》講述地是一名沒落的舊南方淑女布蘭奇的悲慘經(jīng)歷:丈夫英年早逝;家境衰敗;因生活糜爛被所任教的學校開除并被驅(qū)逐出城鎮(zhèn) Laurel;投奔妹妹斯蒂拉卻被妹夫斯坦利強奸,繼而因精神失常被送進精神病醫(yī)院。1947年 12月 3日,《街車》首映成功之后,優(yōu)雅、脆弱而又敏感的布蘭奇以其獨特的魅力成為威廉斯研究者們 (Signi Falk、RogerBoxill、Felicia Hardison Londre、Louise Blackwell)關(guān)注的焦點。相比之下,布蘭奇的妹妹斯蒂拉卻遠遠沒有布蘭奇引起評論家們的重視。Louise Blackwell在其撰寫的文章“南方淑女之窘境”中把她歸入南方淑女的第二類——從屬于專橫跋扈、比自己地位低下的人 (即她的丈夫斯坦利)的隕落的“南方淑女”。鄧添天的“從心理學視角解讀斯蒂拉”以及劉娜的“斯蒂拉:家中的天使——《欲望號街車》的女性主義解讀”則認為她是男權(quán)的附屬品①和犧牲品??偠灾?斯蒂拉要么被威廉斯研究者們所忽視,要么被當作柔順的代名詞。然而,用女權(quán)主義文學批評剖析這一人物,我們卻發(fā)現(xiàn)貌似天使的斯蒂拉實際上是一個反“男性中心主義”者,“母性”和“孕育”則是她解構(gòu)“男權(quán)中心主義”的武器。
“女人的神話”是父權(quán)社會強加給女性的精神枷鎖,是男性將自己的審美理想寄托在女性身上的產(chǎn)物。在這個神話體系中,女性被神圣化為“純潔的百合”、“家中的天使”,為了維護這個美好的形象,女性被剝奪了她自己真實的形象生命,被降低為男性的犧牲品。(朱立元,2005:347)盡管從表象上來看,《街車》中斯蒂拉美麗、純潔、性情溫和,但她并不是“女人的神話”中的“家中的天使”。她是一個不甘于被男人主觀想象的新型女人、一個具有顛覆男權(quán)的破壞力量的女人。
斯蒂拉和姐姐布蘭奇不同,她沒有被男性所封予的“南方淑女”之稱號所束縛,她有她自己的生活模式,她清楚自己的需求。當美國舊南方的種植園經(jīng)濟被北方新型的工業(yè)經(jīng)濟所取代時,她毫不留戀地離開了家,來到了北方的工業(yè)城市新奧爾良,開始了新的生活。和“南方淑女”布蘭奇以及《玻璃動物園》中的阿曼達不同,斯蒂拉從來不以“淑女”自居。她從不用珠寶和衣服來裝飾自己,她就是她自己,不屬于任何人,她沒必要把自己打扮得光彩奪目而吸引男性的注意。當舊南方所奉行的那套舊禮教和女性的審美已經(jīng)成為歷史,自己家的莊園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時,她從容不迫地面對現(xiàn)實,積極主動地適應(yīng)新的生活。斯蒂拉從來不嫌棄她的丈夫——粗魯、但是富有活力的“新興工業(yè)的代表者”(Falk,1985:56),也不抱怨生活的艱辛,還能和她的貧窮的鄰居們和諧地相處??傊?她生活樂觀,從不患得患失,是美國大眾文化的新女性,并非男權(quán)所主觀臆想的“淑女”或“百合”。
同樣地,已為人妻的斯蒂拉也并沒有向一些威廉斯愛好者們所說的那樣變成丈夫斯坦利的附屬品或者“家中的天使”。Louise Blackwell曾把斯蒂拉和斯坦利的關(guān)系定義在滿足性欲的基礎(chǔ)上 (Blackwell,1970:12)。其實,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僅僅如此。不可否認,斯坦利具有的無限的活力和粗狂的氣質(zhì)深深吸引了斯蒂拉。但是,在和斯坦利的性關(guān)系方面,她并不是被動的被蹂躪者,相反,對她而言,斯坦利是滿足她身體的生理需求的一個被利用者。在斯蒂拉眼里,斯坦利的陽剛之氣、甚至是粗暴都是他男性魅力的展示,是活躍的性沖動的標志。所以,盡管她的社會背景和家庭出身都高于斯坦利,盡管斯坦利被她的姐姐布蘭奇描述成一個“古猿”,斯蒂拉絕不會放棄斯坦利——一個讓她快樂的男人。
總之,斯蒂拉并非“女人的神話”里的被男人們歪曲和想象的形象,她從不為了把自己喬裝成一個圣潔的女人而放棄自我愿望。她為自己生活,并不是男性用來裝點門面的標志,更不是男權(quán)的犧牲品。不僅如此,她還具有顛覆男權(quán)的力量。
“男性中心主義”(Androcentris m)意指完全建立于男性經(jīng)驗為基礎(chǔ)上的理論和實踐,它是社會不容置疑的準則。長期以來,男人被定義為社會的“主體”,而女人則附屬于男人,是社會的“客體”。法國女權(quán)主義批評家朱莉亞·克里斯蒂娃 (1914-)認為,女性如果想要取得社會的“主體”地位,和男性抗衡,就必須消解“性二元對立”、顛覆“男性中心主義”。為此,她提出重新審視“母性”的必要性,認為“‘母性’是對‘男性中心主義’的一種挑戰(zhàn);懷孕和生育打破了自我與他人、主體與客體、內(nèi)部與外部的對立”。用克里斯蒂娃的女權(quán)主義文學批評剖析《街車》中的斯蒂拉,我們發(fā)現(xiàn)她正是一個“雙性同體”的女性形象。
首先,“母性”是斯蒂拉所特有的、動搖“男性中心主義”的武器。她寬容、善良、富有愛心和同情心,是一個“母性”十足的人物,這主要體現(xiàn)在她和姐姐布蘭奇以及和丈夫斯坦利之間的關(guān)系上。
斯蒂拉和姐姐布蘭奇的關(guān)系是和諧的。她熱愛自己的姐姐,同情她的遭遇,并竭力保護她。斯蒂拉對布蘭奇的關(guān)心和愛護遍布于整個文本:在第一場中,布蘭奇突然造訪并打算要投靠斯蒂拉,斯蒂拉“歡快地”擁抱姐姐,歡迎她的到來;得知她們的親人們一個一個地死去,莊園“美麗的夢”已不復(fù)存,善良的斯蒂拉想象著布蘭奇所獨自承受的巨大痛苦,忍不住哭泣;在第三場,布蘭奇打開斯坦利的收音機,卻引起斯坦利大怒,“他把收音機扔到了窗外”(W illiams,1959:57),為了維護布蘭奇的尊嚴,斯蒂拉和斯坦利大吵并打算離開斯坦利;看到布蘭奇在和斯坦利的朋友米奇交往時,斯蒂拉衷心地祝福她,希望布蘭奇能有一個美好的婚姻;在第七場,斯坦利告訴斯蒂拉布蘭奇聲名狼藉的過去——她曾經(jīng)和營地的士兵們有性亂行為、和一位 17歲的中學生發(fā)生關(guān)系而被任教的學校開除并被市長逐出所在城市,然而,斯蒂拉根本不相信斯坦利所說的一切,她除了表現(xiàn)出對布蘭奇的擔心之外,對布蘭奇的態(tài)度卻沒有任何變化,仍然精心地為布蘭奇布置生日晚會;在第十一場,斯蒂拉并不知道當她在醫(yī)院待產(chǎn)時丈夫已經(jīng)強奸了布蘭奇,她只知道布蘭奇已經(jīng)精神失常,在護送布蘭奇去精神病院時,她叮囑房東尤妮斯多贊美布蘭奇的美貌,不允許斯坦利粗暴地對待布蘭奇。從上述來看,斯蒂拉對敏感而又脆弱的布蘭奇的愛遠遠超過了姐妹之情,她就像布蘭奇的姐姐,甚至是她的母親,對布蘭奇百般呵護,展示著“母性”所特有的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
斯蒂拉和丈夫斯坦利之間遠遠超過了夫妻關(guān)系。一方面,斯蒂拉欣賞斯坦利身上洋溢著的粗獷的男性魅力;另一方面,他還是她臣服的對象,是她的孩子,在第三場,當斯坦利和布蘭奇發(fā)生沖突時,斯蒂拉為了維護布蘭奇的尊嚴,離開斯坦利去了鄰居家里。斯坦利哭著,給斯蒂拉打電話,求她回來。當斯坦利看到斯蒂拉出現(xiàn)在樓梯上時,他“跪在臺階上面,頭伏在她的肚子上......”(W illiams,1959:60)。斯坦利哭泣并向斯蒂拉下跪這一劇情,從女權(quán)主義的角度進行分析,極具象征意義:它標志著男權(quán)向女權(quán)低頭、男性對女性在家庭中行使權(quán)威的認同。此時的斯蒂拉儼然一位母親的形象,“她的眼睛里充滿了溫柔和愛意,她撫摸著他的頭 ,把他扶起來 ”(W illiams,1959:60),原諒了犯了過錯的“孩子”。在第十一場,把布蘭奇送精神病醫(yī)院之后,斯蒂拉因無法割舍姐姐而痛哭,此時的斯坦利“跪在了她的身邊,手伸進了她的衣服......”(W illiams,1959:142),他已經(jīng)完全被她奴役,變成了一個離開“母親”就無法生存的“孩子”。
總之,具有“母性”的斯蒂拉能包容對立的雙方——以斯坦利為代表的“男性”和布蘭奇為代表的“女性”,她在雙方的斗爭中周旋,力圖使對立的雙方能夠溶解矛盾,融入一體,在一個家庭中和諧度日。雖然隨著斯坦利和布蘭奇矛盾的不斷升級,斯蒂拉的理想最終也沒能得以實現(xiàn)——布蘭奇去了精神病院;斯坦利則留在了家里,但是她的堅持和努力已經(jīng)動搖了“男性中心主義”的家庭模式。
其次,具有“孕育能力”則是斯蒂拉解構(gòu)“男性中心主義”的重要保證。伊格爾頓曾說過,“也許她是代表著男人身上某種東西的一個符號,而男人需要壓制這種東西,將她逐出到她自身的存在之外”(伊格爾頓,1988:193)。這就表明了男人為維護這種二元對立需要壓制和排斥女性。為了消解這種頑固的二元對立,顛覆男權(quán),法國女權(quán)主義批評家埃萊娜·西蘇提出了“雙性同體”的概念。在西蘇看來,女性是具有無盡包容性又不排斥差異的新的“雙性同體”。在《街車》劇情開始之前,斯蒂拉就已有身孕?!皯言小钡乃沟倮蚱屏伺浴白陨砗退恕?、“外部”和“內(nèi)部”的對立,模糊了父權(quán)制男女界限,是一個“雙性同體”形象,她包容男女于一體從而解構(gòu)男女二元對立。
不僅如此,斯蒂拉的“懷孕”也打破了他人和他人之間的界限。在第二場,當布蘭奇得知斯蒂拉懷孕的消息時,她非常興奮,“斯蒂拉寶貝,有個孩子真是太好了......既然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莊園‘美麗的夢’,或許要靠他 (斯坦利)來傳宗接代了?!北M管布蘭奇和斯坦利總處于激烈的沖突中,但是她的妹妹斯蒂拉的懷孕卻使布蘭奇向斯坦利讓步,容許他的血液融入她的家族。因此,布蘭奇和斯坦利之間的血緣界限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他們連在了一起,達到了一定程度的融合。在第三場,斯坦利向斯蒂拉求饒的場景中,他把頭伏在“她因身孕而微成弧形的肚子上”,此時的斯坦利不再是那個脾氣暴躁的丈夫,而變成了一個溫順的“孩子”,向她腹中的胎兒一樣靜靜地依存于她。這樣,布蘭奇和斯坦利之間的性別區(qū)分界限被模糊化,他們似乎變成了一個“整體”。
簡而言之,從女權(quán)主義視角重新審視斯蒂拉,我們對這一人物有了更深的認識,了解到斯蒂拉是一個具有“母性”和“孕育”等顛覆男權(quán)的潛質(zhì)和力量的全新的女性形象。
表面上看,斯蒂拉是一位性情溫和的“家中的天使”,她純潔、美麗、而又善解人意。實際上,她卻是一個顛覆男權(quán)、解構(gòu)“性二元對立”、消解“男性中心主義”的具有破壞力的女性。然而,在運用法國女權(quán)主義文學批評來剖析斯蒂拉這一人物的同時我們也不能忽略斯蒂拉在經(jīng)濟上并不獨立這一事實。這就使得她未能把批判男權(quán)中心的觸角深入到社會階級斗爭方面去。
不可否認,斯蒂拉身上所洋溢著的“母性”和“女性”對于斯坦利具有極大的吸引力,這使得他在精神和肉體上強烈地依戀著斯蒂拉。然而,沒有任何經(jīng)濟來源的斯蒂拉卻也不得不依靠斯坦利過活。在第二場開頭,斯蒂拉和姐姐布蘭奇出門閑逛之前,她對斯坦利說,“你最好給我點錢以便我們在門口一些小地方逛逛”(W illiams,1959:32)。通覽劇情 ,斯坦利的話語“我的家”、“我的洗手間”、“我的收音機”充斥著整個劇本。他時時刻刻都在提醒他身邊的女人,他是家庭的核心和主體。每當這時候,沒有任何經(jīng)濟基礎(chǔ)的斯蒂拉只好默默地聽他在一旁吼叫,沒有任何的話語權(quán)。
加亞特里·斯皮瓦克 (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在《臣屬民能說話嗎?》(Can the Subalter Speak?)中提出:只有將經(jīng)濟引入對女性問題的心理分析,才能去關(guān)注“誰失語和怎樣失語”。如果女性想實現(xiàn)完全的獨立,要完成消解“男性中心主義”的重大歷史使命,她們就不能把消解男權(quán)中心的策略僅僅停留在主觀想象和文化層面。因此,法國女權(quán)主義文學批評者所提出的以“雙性同體”來顛覆“男性中心主義”的策略帶有非常大的烏托邦色彩,很難與現(xiàn)實中的婦女解放斗爭真正結(jié)合在一起。(朱立元 ,2005:359)
注釋:
①鄧添天的“從心理學視角解讀斯蒂拉”認為斯蒂拉對于斯坦利有“俄狄浦斯情節(jié)”。而“俄狄浦斯情節(jié)”的三角關(guān)系是以男性為中心的,因此,斯蒂拉被認為是“男權(quán)”的附屬品。
②轉(zhuǎn)引自《自成一家:女權(quán)主義文學理論》,泰森公司1985年版 ,第 85-86頁。
[1]Blackwell,Louise.Tennessee W illiams and the Pre
dicament ofWomen[J].South Atlantic.Bulletin,1970,(35):9-14.
[2]Falk, Signi.Tennesee W illiams[M]. Boston:Twayne,1985.
[3]W illiams,Tennessee.A Streetcar Named Desire[M].New York:Penguin Books,1959.
[4]伊格爾頓·特里.當代西方文學理論 [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5]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 [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H319.4
A
1008-8091(2010)01-0096-04
2009-12-30
天津外國語學院,天津,3000204
趙冬梅 (1975- ),女,天津外國語學院英語系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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