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 閱
金圣嘆唐詩評點的獨創(chuàng)價值論析
申 閱
(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上海200433)
金圣嘆的詩歌批評與其小說、戲曲理論一樣,有著獨特的超越前人之處。他的唐詩評點,選評結合,突破了以往偏重把作品當作孤立、封閉的意象世界而進行靜態(tài)審視的傳統(tǒng)模式,將理性思維與分析精神貫徹到品評之中,一方面是古代評點形式的延續(xù),一方面又包蘊著近代詩歌批評的萌芽。那種突出主體的評點觀念、細入毫芒的評點方式以及精彩紛呈的評點語言對后來的詩歌批評產生了深遠影響。
金圣嘆;唐詩評點;獨創(chuàng)價值;評點觀念;評點方式;評點語言
評點是中國文學批評的一種重要方法。唐詩的評點在南宋之后受到重視,至明清兩代遂臻極盛。
在眾多唐詩評點家中,金圣嘆是最具特色的一位。他對唐代詩歌的評點,都是選評結合,主要集中在《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唱經堂杜詩解》等著作中。他的評點是對古代評點形式的繼承,同時又包蘊了近代詩歌批評的萌芽。特別是其開創(chuàng)的“分解”法,在中國詩歌零星感悟式的評點方式基礎上,增添了較強的理論色彩,富于邏輯思理。
金圣嘆對唐詩的評點,基本上遵循傳統(tǒng)詩歌的評點格局。一般說來,前有作者的生平簡介,后有詩歌內容的講解,且主要采用夾批的形式。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金氏評點與傳統(tǒng)的關聯更多體現在八股文法對其詩歌評論的深刻影響上。這種八股式的批評方法貫穿于他對各種文學體裁的評點中。
他曾在《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中寫道:“圣嘆本有才子書六部……然其實六部書,圣嘆只是用一副手眼讀得。如讀《西廂記》,實是用讀《莊子》《史記》手眼讀得。便讀《莊子》《史記》,亦只用《西廂記》手眼讀得?!盵1]
“六才子書”中《離騷》、杜詩都是詩歌,金圣嘆言其六部書“只是用一副手眼讀得”,可見其將論文之法亦用于論詩。這種批評方法最大的特點就是用“起承轉合”來衡量文章的優(yōu)劣。他曾云:“詩與文雖是兩樣體,卻是一樣法。一樣法者,起承轉合也。除起承轉合,更無文法。除起承轉合,亦更無詩法也?!盵2]46基于這樣的認識,金圣嘆評唐詩時主要著眼于其起承轉合之處。他按起、承、轉、合將每兩句劃為一個語意單位,認為起與承帶動轉與合。這種分析方法恰與八股文的結構分析呈現出驚人的相似性:前者的起、承、轉、合正對應于八股文的起二股、中二股、后二股與束二股,而起二股、中二股也意在統(tǒng)領后二股與束二股。如《秋興》八首批曰:“詩本以六句為律,圣嘆何得強為之分解?須知圣嘆不是好肉生瘡,正是對病發(fā)藥。唐制八句,原止二句起,二句承、二句轉、二句合,為一定之律。徒以前后二聯可以不拘,而中四句必以屬對工致為選,因而后人互相沿襲,徒競纖巧,無關義旨。至近代作詩,竟以中四句為身,而頭上倒裝兩句為起,尾上再添兩句為結?!孕墼姴?莫不以為此斷斷不易之體。抑豈知三四之專承一二,而一二用意高拔,比三四較嚴;五六轉出七八,而七八含蓄淵深,比五六更切,寧可以起結二字抹卻古人無數心血耶?圣嘆所以不辭饒舌,特為分解。罪我者,謂本是一詩,如何分為二解?知我者,謂圣嘆之分解,解分而詩合。”[3]670-671
由此看來,八股論評對金圣嘆評詩影響極深,可算作是其以起承轉合為中心的“分解”理論之基礎。他試圖從規(guī)律性著眼來總結詩歌法式,憑借“一副手眼”建立了自己的一整套文學批評體系,可說是把傳統(tǒng)的直覺式評點提到了理論的高度。正如陳伯海先生所說:“我們不必急于譏諷舊式評點家們用八股說詩的迂腐,倒應該冷靜下來,切實地思考一下這種套式的歷史合理性。在我看來,起承轉合不僅不足以為詬病,恰恰有助于發(fā)揮律詩的美學功能。試想:律詩以有限的篇幅要爭取廣闊的空間,決不能采用順利而下、一瀉無余的敘述方法,必須在狹小的無情地盤馬彎弓,蓄勢作意,然后才能勁舉力張,一發(fā)破的。‘起承轉合’的作用,就是給人以屈曲盤旋的余地,以利于拉開前后各聯間的距離,造成更大的藝術涵量。”[4]
可見,金圣嘆繼承了唐宋以來的文學評點傳統(tǒng),“起承轉合”式的思維在其文學批評特別是唐詩評點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一)突出主體的評點觀念
金圣嘆的批評文字蘊含著濃厚的感情色彩,他把評點視為個人的創(chuàng)作,強調批評者自我在批評活動中的情感表現,從而賦予作品新的思想,使讀者獲得某種感悟而產生共鳴。正如他曾宣稱的:“圣嘆批《西廂》是圣嘆文字,不是《西廂記》文字。”“天下萬世錦繡才子讀圣嘆所批《西廂記》,是天下萬世才子文字,不是圣嘆文字?!盵5]19
應該說,這是金批的最動人之處。如評韓翃《送冷朝陽還上元》“青絲纜引木蘭船”一句,說纜之所以是“青絲纜”,船之所以是“木蘭船”,全因心頭無限快活詞賦予纜與船[2]180。更值得注意的是,金圣嘆對別人作品下判斷時,常常也觸及他自己的內心世界,將深刻的生命體驗融入詩歌的評點之中。比如:
前半何其熱艷,后半何其悲涼,劈窠書此詩,勒石龍門山下,必有讀而哭,哭而回評語轅者矣。[3]542
通篇苦詩,獨此四句使人開胸吐氣,踴躍快活。[3]579
此是王宰異樣心力畫出來,是先生異樣心力看出來,是圣嘆異樣心力解出來。王宰昔日滴淚謝先生,先生今日滴淚謝圣嘆。后之錦心繡口君子,若讀至此篇,拍案叫天,許圣嘆為知言,即圣嘆后日九泉之下,亦滴淚謝諸君子也。[3]602
此詩最惡,不知何年一見便熟。至今每五更枕上欲覺未覺時,口中無故便誦此詩,百計禁之,而轉復沓至。圣嘆白發(fā),是此詩送得也![3]706
此類評語,是金圣嘆情感反應和心靈活動的真實記錄。印象主義批評家法朗士曾說:“好的批評家講述的是自己的靈魂在杰作中的探險?!盵6]金圣嘆獨特的情感體驗,使他批評心理中的情感因素、個性因素得到充分強調,它表明了批評首先是批評家的心聲,這就尖銳、直截地切中了批評中人的主體性問題,使傳統(tǒng)的對古人先得我心的賞會變成了不囿于作者初心的審美再創(chuàng)造,其批評的表達自然也變成了一個對象化的過程,這對中國古代文論建設有重大意義。
(二)細入毫芒的評點方式
明人評點詩、文,多講究精煉,或三言兩語,或一句半句,點到為止。金圣嘆凡總評、回評、眉批、夾批,無所不用,許多地方甚至逐字逐句地批,精微之至,達到了令人驚嘆的地步。特別是他對崔顥《黃鶴樓》、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等詩的剖析,竟均達兩千余字,這種細入毫芒的評點方式,實為前人鮮有。
在《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中,金圣嘆曾云:“仆幼年最恨‘鴛鴦繡出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君’之二句……今日見《西廂記》,鴛鴦既繡出,金針亦盡度?!盵5]14實際上,以金針度人不只是其評《西廂記》的態(tài)度,也是其評詩的原則。正如他在杜甫《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引》前解中云:“先生既繡出鴛鴦,圣嘆又金針盡度。”[3]629由此可知,金圣嘆是主張評詩細致詳盡的。鴛鴦繡出,總有針跡可尋。如果把唐詩比作精美的織品,那么金圣嘆要探尋的正是其針法之秘,這也是他長篇評點文字得以產生的基礎。
于是,突破傳統(tǒng)“不可解”的感悟品評模式,走向可“分解”的分析性模式就成為一種必然?!八^‘分解’,就是通過對詩作語言結構關系的細心體味、精心分析以領悟其深層意蘊的一種方法。它講究‘解數’,重‘起承轉合’、‘細細看之’”[7]。因此 ,詩作所內含的審美之秘是可通過對其語言、結構等形式的分解來加以透視的。
金圣嘆在結構上將律詩分為前后兩解,關注篇章結構的嚴謹縝密、圓合無間,進而條分縷析,娓娓道來;在語言技法的層面上,則更多地表現為對謀篇布局、用詞設字等詩法的重視。從金批唐詩的大量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章法句法的名稱,章法主要包括“起承轉合”、“擒縱”、“頓挫”、“婉意”、“繁簡”、“因前順后”、“后到生前”、“去丈取尺 ,去尺取寸”、“開合”等等 ,提及的句法諸如“虛實”、“映襯”、“轉接即離”、“倒逆”、“側卸”、“對仗”、“交互映帶”、“抑揚”,皆可謂豐富多彩、新奇別致。除此之外,金圣嘆還極為講究煉字,力主“用字精妙”。例如他在王維《積雨輞川莊作》前解中對“遲”的解讀:
一解四句,便只是精寫得一“遲”字,如何細儒不知,乃漫謂之寫景也?!澳本?言作苦。“陰陰”句,言日長。作又苦,日又長,然后“積雨炊遲”一“遲”字,方是當家主翁淳厚心田中一段實地痛惻也?!疹H復見人畫此二句,不知此二句,只是“遲”字心地,夫心地則又安能著筆![2]101-102
一個“遲”字,大有“一字一珠”之感,在表情達意上充分顯示著其自身的審美價值。
由此可見,金圣嘆分析每一首詩歌,總離不開具體的語言和結構分析。但他的高明之處在于:“他不只是如一般詩評家那樣把唐詩的精華呈現于世,而是要細細剖明這些精華之作產生、形成的過程?!盵8]這也正是其“金針度人”的意義所在。
(三)精彩紛呈的評點語言
人們提起金圣嘆的評點,往往稱道的是其理論貢獻。其實,讀者最直接的印象更在于他創(chuàng)造了一種令人耳目一新的評點語言。無論評點詩、文還是小說、戲曲,總有一些精彩的語言和獨特的見解融匯一處。
如果我們細品這些評點文字,就不難發(fā)現,金圣嘆說詩的妙語解頤,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對原始語境的還原和重擬。在這一點上,崔顥《黃鶴樓》的評點尤具代表性:
通解細尋,他何曾是作詩?直是直上直下,放眼恣看??匆姷览?卻是如此,于是立起身,提筆濡墨,前向樓頭白粉壁上,恣意大書一行。既已書畢,亦便自看,并不解其好之與否,單只覺得修已不須修,補已不須補,添已不可添,減已不可減,于是滿心滿意,即便留卻去休。固實不料后未有人看見,已更不能跳出其籠罩也。
太白公評此詩,亦只說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w太白公實為崔所題者乃是律詩一篇,今日如欲更題,我務必要亦作律詩。然而公又自思律之為律.從來必是未題詩,先命意;已命意,忙審格;已審格,忙又爭發(fā)筆。至于景之為景,不過命意、審格、發(fā)筆以后,備員在旁,靜聽使用而已。今我如欲命意,則崔命意既已畢矣;如欲審格,則崔審格既已定矣;再如欲爭發(fā)筆,則崔發(fā)筆既已空前空后,不顧他人矣。我縱滿眼好景,可撰數十百聯,徒自嘔盡心血,端向何處入手?所以不覺倒身著地,從實吐露曰:“有景道不得?!盵2]122-123
兩段文字,分別將崔顥題此詩與李白評此詩的心理活動淋漓盡致地刻畫了出來。事實上,金圣嘆之擅長還原和重擬詩歌語境,與他評點戲曲小說確乎是相通的。譚帆說金圣嘆批《西廂記》“很大程度上是—部心理分析之作”[9],他評詩也常像他評戲曲、小說所主張的那樣“設身處地”深入到作品中,去感受、體會不同角色的心理和反應。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金圣嘆的唐詩評點,無論從批評體式還是思維方法上都是對傳統(tǒng)評點模式的繼承和發(fā)展。它突破了以往偏重把作品當作孤立、封閉的意象世界而進行靜態(tài)審視的傳統(tǒng)模式,以開放的心態(tài),從審美心理的層面上對作品創(chuàng)作和接收過程進行宏觀和微觀分析,將理性思維、分析精神貫徹到品評之中,做到了理性分析和審美品鑒的結合。通作者之意和開覽者之心的結合,的確是為尋求詩作“可解”的路徑而做的典范探求。那種突出主體的評點觀念、細入毫芒的評點方式以及精彩紛呈的評點語言對我們今天多側面、多角度地研究唐詩,也有著重要的借鑒作用。
[1]金圣嘆.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M]//金圣嘆全集:第3卷.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11.
[2]金圣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M]//金圣嘆全集:第4卷.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
[3]金圣嘆.唱經堂杜詩解[M]//金圣嘆全集:第4卷.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
[4]陳伯海.唐詩學引論[M].北京:知識出版社,1988:157.
[5]金圣嘆.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M]//金圣嘆全集:第3卷.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
[6]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24.
[7]樊寶英.金圣嘆選批唐詩的文本價值[J].文學評論叢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2):221.
[8]賀嚴.清代唐詩選本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226.
[9]譚帆.金圣嘆與中國戲曲批評[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123.
I206.2
A
1000-2359(2010)02-0224-03
2010-01-23
[責任編輯 海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