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 培 玉
(湖州職業(yè)技術學院 人文與旅游分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梁實秋在《文學講話》中曾說:“文藝批評,在我們中國文學里,比較不甚發(fā)達……很少有人在理論上對于文學做有系統(tǒng)的研討。坊間出版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也有好幾種,但試按其內容,每多瑣碎散漫,饾饤成章,不失之于夸張,即失之于牽強;其所根據(jù)的資料率皆斷片,例如書牘、雜記、詩話、眉批、序跋之類,均成為無上的資料,其裒然鉅制成一家言者實在少見?!盵1](P3)因此,他自覺借他山玉石,從形形色色的西方文藝理論中擇取保守而帶清教色彩的新人文主義批評理論,來對中國的新文學進行批評實踐,從而構建了自己自足的批評體系。然而,他的理論卻從否定新文學運動開始,一直處于與強勢的激進革命潮流對峙的局勢中。再由于其與魯迅及左翼的幾場爭論被打入歷史另冊,使得他的批評理論中某些片面的深刻也一直被遮蔽于保守的理論體系中。本文嘗試通過分析他的文學觀,進而對他的批評理論本身進行梳理,以期勾勒其理論的大致框架。
批評家對文學進行批評是建立在自己對文學的認識(即批評家自己的文學觀)上的。所以,要剖析梁實秋的文藝批評,應該先研究他的文學觀。梁實秋對文學有自己獨特的看法,概括地說,有四個方面:
1.反進化論 梁實秋反對以進化的觀點評論文學。他用“現(xiàn)代文學”來取代時人命名的“新文學”之說,認為文學不應有新舊之分。他說:“晚近科學把‘進步的觀念’已經推論得過分,以為宇宙萬物以及人性均可變遷,而變遷即認為進步。假如文學全部有一個進步的趨向,其進步必非堆積的,而是比較的。而就實際觀察,文學并沒有進步之趨勢,一切偉大的文學都是傾向一個公同的至善至美的中心,距中心較遠,便是第二流第三流的文學,最下乘的是和中心背道而馳的。”[2](P55-59)這里,梁實秋明確地闡釋了他的反進化論的文學觀,主張一種“共時”而非“歷時”的文學史視角,把古今文學放在一個平面,用“一個公同的至善至美的中心”----普遍的常態(tài)的人性來加以考察評判。他認為,現(xiàn)代文學出現(xiàn)“浪漫的混亂”的病根在于進化的文學史觀,指責“浪漫主義者有一種‘現(xiàn)代的嗜好’,無論什么東西,凡是‘現(xiàn)代’的就是好的。這種‘現(xiàn)代狂’是由于‘進步的觀念’而生?!盵3](P22-27)梁實秋顯然站在新人文主義的立場來批判“現(xiàn)代性”,認為盲目地放縱人類的物質追求,勢必會失去人性的規(guī)范。所以,“現(xiàn)代”并不一定就是健全的,必須打破那種認為“現(xiàn)代”等于進步的思維誤區(qū)。梁實秋這種“非進化”的文學史觀源自于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基本上是一種向后看的文學觀。
2.唯心主義 梁實秋認為文學的本質是模仿。他直接接受亞里士多德的模仿說,認為藝術是對“當然的或然的”模仿,而藝術的對象是“普遍的常態(tài)的人性”?!拔膶W乃人性之產物”,“偉大的文學乃是基于固定的普遍的人性”,[4](P102-105)“文學發(fā)于人性,基于人性,亦止于人性?!盵5](P78)因此,文學所模仿的對象在梁實秋看來是人性。那么什么是梁實秋所謂的“人性”呢?應該說,梁實秋的人性觀源自白璧德的“二元人性論”。梁實秋也認為,人性中善惡二元并存,人一旦放縱自己的欲望就會產生惡。只有以理智對其進行控制和引導,人性才會趨于善。因此,要建立普遍的常態(tài)的固定不變的人性,要健全倫理道德觀念。一般來說,梁實秋也主張文學為人生,但只有理性的同時又是道德的人性,才是理想的人生。因此,梁實秋所謂的人生只是理想的而非現(xiàn)實的,而且對于“什么是人性”,他一直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只是在每次“人性”出現(xiàn)之前冠以“普遍的”、“永恒的”、“常態(tài)的”、“健康的”、“理智的”、“理想的”等前綴。而且還自我開脫說:“人性是很復雜的(誰能說清楚人性包括的是幾樣成分?)?!盵4](P102-105)因此,我們也只能說,梁實秋籍以建構的文學的本質、文學所模仿的對象----人性,只是一個虛無的唯心主義的概念。所以,從根本上說,梁實秋的文學本質觀是唯心主義的。
3.理性主義 在《文學的紀律》中,梁實秋集中地表達了他的關于文學表現(xiàn)受理性制裁的觀點。他所謂的文學的紀律實質是理性的節(jié)制。在對待文學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上,他反對將文學視為“娛樂”或“好奇”,認為“文學的目的是在借宇宙自然人生之種種現(xiàn)象來表示出普遍固定之人性。而此人性并不是存在在什么高山深谷里面,所以我們正不必像探險者一般東求西搜。這人生的精髓就在我們的心里,純正的人性在理性生活里得以實現(xiàn)?!盵4](P102-105)在對待文學創(chuàng)作的情感時,他說:“情感不是一定該被詛咒的,偉大的文學者所該致力的是怎樣把情感放在理性的韁繩之下?!盵4](P102-105)而對于想象,他認為:“想象就像是一對翅膀,它能鼓動生風,扶搖直上,能把你帶到你的目的地去,也能把你帶到荒山大澤窮鄉(xiāng)僻壤或是九霄云外的玉宇瓊樓。文學不是無目的的游蕩,是有目的的創(chuàng)造,所以這文學的工具----想象,也就不能不有一個剪裁、節(jié)制、紀律。節(jié)制想象者,厥為理性。”[4](P102-105)可以看出,理性是梁實秋規(guī)范文學的圭臬。他非常反感文學創(chuàng)作中感情和想象的泛濫,將之作為理性的對立面,而大力地倡導創(chuàng)作中理性的在場,“所以我屢次的說,古典主義者要注重理性,不是說把理性做為文學的唯一的材料,而是說把理性做為最高的節(jié)制的機關?!盵4](P102-105)因此,梁實秋的文學是一種理性主義的文學。
4.貴族主義 他認為:“人的聰明才力既不能平等,人的生活當然是不能平等的。平等是個很美的幻夢,但是不能實現(xiàn)的?!盵6](P82)“平等的觀念,在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在理論上也是不應該的。”[3](P22-27)對于“人人平等”的民主主義思想的否定決定了他在文學上的貴族化傾向。他非常反感人道主義的“同情心”,諷刺“近年來新詩中產生了一個‘人力車夫派’。這一派是專門為人力車夫抱不平,以為神圣的人力車夫被經濟制度壓迫過甚,同時又以為勞動是神圣的,覺得人力車夫值得贊美。其實人力車夫憑他的血汗賺錢糊口,也可以算是誠實的生活,既沒有什么可憐恤的,更沒有什么可贊美的?!盵3](P22-27)并且認為“假如一部作品不能為大多數(shù)人所能了解,這毛病卻不一定是在作品方面,而時常是大多數(shù)人自己的鑒賞的能力的缺乏。好的作品永遠是少數(shù)人的專利品,大多數(shù)永遠是蠢的,永遠是與文學無緣的?!盵6](P82)因而,梁實秋排斥了大多數(shù)人欣賞文學的可能,而把文學視為少數(shù)的貴族的專利品。
綜觀梁實秋的文學思想,可以明顯看出他的接近古典主義的新人文主義立場。
梁實秋的新人文主義的文學批評體系正是建立在上述他的新人文主義立場的文學觀上的。具體來說,我們可以以人性、歷史的透視、判斷、倫理等關鍵詞,分別從批評標準、批評方法和批評目的三個方面對之進行考察。
梁實秋認為,要進行文學批評首先要確立批評的標準,“凡不以固定普遍之標準為批評的根據(jù)者,皆不得謂之公允之批評?!盵2](P55-59)梁實秋認為,文學的本質在于對人性的模仿,因此在進行文學批評時也應以人性為準繩。他在《文學批評辯》中說:“純正之‘人性’乃文學批評唯一之標準?!薄俺B(tài)的人性與常態(tài)的經驗便是文學批評的最后的標準?!比欢_鋼說:“當我們把梁實秋的文藝觀的核心一般地概括為人性論時,仍未接觸到他的思想的實質。他的文藝思想的真正核心,應該說是理性與理性制裁,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種以理制欲的人性論?!盵7](P38)梁實秋自己也曾說:“人性是很復雜的(誰能說清楚人性包括的是幾樣成分?)。唯因其復雜,所以才是有條理可說,情感想象都要向理性低首。在理性指導下的人生是健康的常態(tài)的普遍的,在這種狀態(tài)下所表現(xiàn)出的人性亦是最標準的,在這標準之下所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學才是有永久價值的文學?!盵4](P102-105)在這里,梁實秋的“人性”概念的內涵其實是等同于“理性”的,他所認可的人性只是符合理性的人性。因此,真正被梁實秋奉為文學批評的標準的,應該是由理性控制的人性。
在梁實秋看來,批評的方法應該是“歷史的透視”(Historical perspective)和判斷。歷史的透視即“一個作家或一部作品價值之衡量需要顧到他在整個歷史上的地位,也還要注意到文藝之高度的嚴肅性?!盵8](P182)這一觀點是梁實秋為了清算自己的思路,在寫完《王爾德及其唯美主義》一文交給白璧德批改后,從其囑咐、告誡中領悟出來的。他認為,研究文學批評,最重要的就是知識的系統(tǒng)化;研究一個題目,要知道它的整個來龍去脈。要把這一切都看清楚,只有這樣,觀點和思想才不至于偏頗。他指出:把二三流的作家和第一流的作家相提并論,便是缺乏歷史的透視,二三流的作家和第一流的作家沒有任何的可比性。他認為,文學批評的第一步是歷史的了解,即歷史的透視;第二步是對歷史做出判斷。在《喀賴爾的文學批評觀》一文中,他說道:“批評的任務不是作文學作品的注解,而是作品價值的判斷。解說的方法,傳記的方法,歷史的方法,我們都可以承認是文學批評方法的一部分,但不能認為是批評的終點,更不能認為是批評方法的正則。純正的批評方法,乃是嚴謹?shù)呐袛??!盵9](P203)從語義學角度看,希臘文中“批評(Kritikos)”一詞是指判斷,后來英文Criticize,含有to fine fault with,即吹毛求疵之意。梁實秋要為“批評”正名,恢復“批評即判斷”的含義。他所理解的判斷有兩層,即判與斷?!芭姓吣朔直孢x擇的工夫,斷者乃等級價值之確定?!盵2](P55-59)他指出:“我們統(tǒng)觀西洋批評的全部,可以知道正統(tǒng)的批評是判斷的。”“就根本講,文學批評是一種判斷的活動?!盵2](P55-59)他將文學批評的活動等同于判斷的活動,因此給文學批評下了定義:“文學批評是人的心靈之判斷力的活動,是客觀的絕對的標準之確定與運用。”[2](P55-59)認為:“文學批評所表示的是人類對于文學的判斷力。文學批評史就是人類的文學品味的歷史,亦即人類的文學的判斷力的歷史。”[2](P55-59)
最后是文學批評的目的,也即文學批評的價值取向的確立。梁實秋倡導一種理性主義的文學觀,但在其理性主義的框架內,又明顯地存在著消融為倫理學的趨向。他認為,藝術與人生是不可分離的,我們欣賞文學作品是為了“將要在文學里認識人生,領悟人生。”所以他也說:“有史以來,凡是健全的文學家沒有不把人生與藝術聯(lián)絡在一起的,只有墮落派的頹廢文人才創(chuàng)出那‘為藝術而藝術’的謬說!”[10](P132)因而,梁實秋的文學觀是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功利目的的,而這也決定了他的文學批評觀的價值取向。他認為:“批評的主要的努力還是在于根據(jù)常態(tài)的人生經驗來判斷作品的價值。”[11](P206)“文學批評的任務是在確定作品的價值?!薄拔膶W批評根本的不是事實的歸納,而是倫理的選擇;不是統(tǒng)計的研究,而是價值的估定。”[2](P55-59)而這個他反復強調的作品的價值便是道德倫理。他說:“我們不相信文學必須有淺薄的教訓意味,但是卻相信文學與道德有密切關系,因為文學是以人生為題材而以表現(xiàn)人性為目的的。人生是道德的,是有道德意味的,所以文學若不離人生,便不離道德,便有道德的價值?!盵11](P209)所以,他主張文學作品應有道德教化的價值;同時,他也強調文學批評的倫理學意義。他說:“即以文學批評對哲學的關聯(lián)而論,其對倫理學較對藝術學尤為重要……例如:一個藝術家要分析‘快樂’的內容,區(qū)別‘快樂’的種類,但在文學批評家看來最重要的問題乃是‘文學應不應該以快樂為最終目的’。這‘應該’兩個字,是藝術學所不過問,而是倫理學的中心問題。假如我們以‘生活的批評’為文學的定義,那么文學批評實在是生活的批評的批評,而倫理學亦即人生的哲學。所以說,文學批評與哲學之關系,以對倫理學為最密切?!盵2](P55-59)“有人說文藝批評必須有哲學的根據(jù),這是對的,不過哲學二字果何所指也是問題。如果哲學是指形而上或美學,
我覺得還不如倫理學政治學較為切實?!盵1](P23)因為梁實秋文學批評對道德倫理的關注,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把他的文學批評理論稱之為一種道德模式的批評理論。
對文學批評的標準、方法和目的取向的反復明確表述,確立了梁實秋批評的學院規(guī)范品格,同時也自覺地構建了他批評的自足體系。而他對新文學運動及其現(xiàn)象等的批評實踐也正是在他的這個系統(tǒng)框架中展開的。雖然其批評一直未得主流的認可,其批評中某些深刻清醒的洞見也未能實現(xiàn)對文學史發(fā)展方向的糾偏,當然其自身實踐還有著種種的矛盾,但不可否認,這種保守但強調理性的批評理論是有著它的歷史價值的,并且對當下的文學批評也不乏啟發(fā)性的因素,如對文學發(fā)展進化觀的質疑等,因此值得我們進行深入細致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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