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璇 胡范鑄
蘇州研究
一九七二-一九七五時的社會批判:《管錐編》與撰述語境的互文性分析
陳佳璇 胡范鑄
錢鍾書是二十世紀一位風格獨標的作家,這似乎已經(jīng)成為社會的常識;
錢鍾書是當代一位學識宏富的學者,這似乎也早已經(jīng)成為學界的共識;
但是,錢鍾書不僅僅是一位作家、一位學者,還是一位特立獨行的社會批判者,這卻似乎是一個無論毀之者或者譽之者都未見得表示同意的認識。①在今天的學術文化界,對錢鍾書最大的批評也許就是:一是錢鍾書“學問有余理論創(chuàng)見不足”;二是錢鍾書“歷史考索有余而社會關懷缺乏”。 對此,尤其是對于后一說法,即使是很多熱烈崇拜錢鍾書的專家,往往也不得不表示同意,如一本曾經(jīng)得到楊絳首肯的錢鍾書評傳就這樣說道:“《管錐編》多多少少亦可視為避世主義下的作品——甲午戰(zhàn)后,馬建忠幽居滬濱,撰《馬氏文通》。陳獨秀于1914年討袁失敗后,逃亡日本著《字義類例》一書。后來陳氏組黨,1927年國共分裂,隱居上海,1932年被捕,1937年抗戰(zhàn)軍興,南京國民政府釋放政治犯,陳獨秀出獄,隨政府內遷。陳在獄中及后來居四川江津時,潛心研究文字學,撰有《小學識字教本》,是一部學術著作。胡適于1949年后流亡紐約,研究《水經(jīng)注》。很明顯地錢鍾書的《管錐編》應該也屬于這一類?!保蹋骸兑淮抛渝X鍾書》,第348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這里所謂“避世”,亦即“無力”或者“無心”干預當世社會之意。其實,這都是一種誤解,對于錢鍾書在思想理論上的創(chuàng)造及其對于中國當代學術界的貢獻,胡范鑄在近20年前已經(jīng)詳細論證(見胡范鑄《錢鍾書學術思想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而對于錢鍾書的社會關懷問題,正是本文所要討論的。
互文性分析可以說是當代從語用學到文學乃至哲學非常時尚的一種分析方法,其實,早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談藝錄》中,錢鍾書就已經(jīng)明確指出:“言不孤立,托境方生?!雹阱X鍾書:《談藝錄》,第266頁,上海:中華書局,1984?!把浴迸c“境”是互文見義,互相依存的,而在錢鍾書的一系列學術著作中,“互言”、“互文”、“互印”、“文互相足”、“互文合觀”等等更是使用頻率最高的一類術語?!盎パ浴薄ⅰ盎ノ摹北M管是中國語文傳統(tǒng)的訓詁方法,但這一“舊”術語顯然蘊涵著“新”思想。所謂“互文”意味著:任何文本都是一種言語行為,任何言語行為與這一言語行為的語境都是互文性的??傮w而言,就是,第一,任何言語行為都有一定的預設,言語行為的預設就是由一個言語行為所激活的有關這個言語行為的全部語境條件;第二,任何言語行為是在一定的語境中產(chǎn)生的,都是對一定的語境的回應;第三,言語行為不但是對一定語境的回應,并且也賦予言語行為以一定的意義;第四,語境是一個言語行為的有機組成部分,而言語行為一旦發(fā)生,自己也就同時改變了語境,成為整個語境的一個部分。
錢鍾書最重要的著作無疑應該就是 《管錐編》,根據(jù)《管錐編》初版顯示:
扉頁注明:
1979年·北京
版權頁注明:
中華書局出版
1979年8月第1版,
1979年8月北京第1次印刷
印數(shù):1—21,000冊
其自《序》云:
瞥觀疏記,識小積多。學焉未能,老之已至!遂料簡其較易理懂者,錐指管窺,先成一輯。假吾歲月,尚欲庚揚……敝帚之享,野芹之獻,其資于用也,能如豕苓桔梗乎哉?或者幾比木頭竹屑爾……
一九七二年八月
初計此輯尚有論《全唐文》等五種,而多病意倦,不能急就。已寫定各卷中偶道及“參觀”語,存而未削,聊為異日之券。
一九七八年一月又記
而根據(jù)楊絳先生的回憶,錢鍾書一九六六年八月即被“揪出”,一九六八年被發(fā)配“干?!保钡揭痪牌叨耆路降梅祷乇本?。而據(jù)無錫“錢鍾書紀念館”所載“錢鍾書生平”記載“一九七五年完成《管錐編》初稿”。由此而論,《管錐編》出版于一九七九年八月,交付出版當為一九七八年一月,但其醞釀主要當在“文化大革命”開始至一九七二年,真正動手撰述卻是在一九七二至一九七五年之間。
一九七二-一九七五年的中國社會,與《管錐編》正可構成強烈的互文。
在一九四二年為《談藝錄》所作自序中,錢鍾書曾經(jīng)沉痛地寫道:
《談藝錄》一書,雖賞析之作,而實憂患之書也。始屬稿湘西,甫就其半。養(yǎng)疴返滬,行篋以隨。人事叢脞,未遑附益。既而海水群飛,淞濱魚爛。予侍親率眷,兵罅偷生。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蟻聚。憂天將壓,避地無之,雖欲出門西向笑而不敢也。銷愁舒憤,述往思來,托無能之詞,遣有涯之日。以匡鼎之說詩解頤,為趙岐之亂思系志。掎摭利病,積累遂多。濡墨已干,殺青鮮計。茍六義之未亡,或六丁所勿??;麓藏閣置,以待貞元。時日曷喪,清河可俟。古人固傅心不死,老我而捫舌猶存。方將繼是,復有談焉。①錢鍾書:《談藝錄·序》,《談藝錄》,北京:中華書局,1984。
其實,《管錐編》何嘗不是又一部 “憂患之作”,只是與《談藝錄》相比,此時的“憂患”更多了一份社會批判的意義。
“歷史的進程里,過去支配了現(xiàn)在,而歷史的寫作里,現(xiàn)在支配了過去。”②錢鍾書:《模糊的銅鏡——香港 〈宋詩選注〉前言》,《錢鍾書楊絳散文》,第245頁,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7。不過同樣是某一時段的“現(xiàn)在”,所“支配”的“過去”卻可能截然不同。同樣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前期的 “現(xiàn)在”,同樣是“歷史的寫作”,有人看到的是儒法斗爭史,有人看到的是孔子,那么錢鍾書看到的是什么呢?
十年“文革”號稱“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在今天看來,其實不啻于一場文字獄。其間有一項嚴重的罪行叫做 “惡毒攻擊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簡稱“惡攻罪”。自“文化大革命”開始,因此遭難的不計其數(shù),一九七五年,遼寧的張志新便因此而判死刑,甚至直到一九七七年四月,上海華東師范大學的學生王申酉還因此被處以極刑。對此,當時無論知識分子還是社會大眾,幾乎不是呆若木雞便是噤若寒蟬。
而一九七二年開始撰寫的《管錐編》,其第一冊論《周易正義》第七則便借討論“口舌與口腹”問題拈出了“口戕口”之象:
“象曰:君子以慎言語,節(jié)飲食”;《正義》:“病從口入,禍從口出。”按《朱文公集》卷七《奉答張彥輔戲贈之句》自注:王輔嗣注《頤》卦大《象》云:“禍從口出,病從口入”,蓋誤憶孔疏為王注也?!墩x》語徑取之傅玄《口銘》(《太平御覽》卷三六七),《困學紀聞》卷一已道之。《大戴禮·武王踐阼》篇《機銘》“口戕口”三字涵括此象,則未有言者。①錢鍾書:《管錐編》,第23、23-24、855、856、786、972、972、972、972、333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這絕不是簡單的材料疏證,而是典型的“迂回隱晦的“伊索式語言”,因為,對于這一意象,錢鍾書一再反復致意:
《易》以言語,飲食相提并稱,而《鬼谷子·權篇》引“古人有人言”曰:“口可以食,不可以言”;《焦氏易林·否》之《撰》曰:“杜口結舌,言為禍母”;《南齊書·張融傅》引《問律自序》曰:“人生之口,正可論道說義,唯飲與食,此外如樹綱焉”——皆斤斤嚴口舌之戒而弛口腹之防,亦見人之懼禍過于畏病,而處世難于攝生矣。②錢鍾書:《管錐編》,第23、23-24、855、856、786、972、972、972、972、333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武王《機銘》:“皇皇唯敬,口生口后,口戕口?!薄翱阢蘅凇笨膳c本卷武王《筆書》所謂“陷文不活”印證:前口乃口舌之口,謂言語,后口則丁口之口,謂生人。以口興戎,害人殺身,皆“口戕口”。③錢鍾書:《管錐編》,第23、23-24、855、856、786、972、972、972、972、333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武王《盥盤銘》:“溺于淵,猶可援也;溺于人,不可活也?!卑次渫酢豆P書》亦云“陷水可脫,陷文不活。”④錢鍾書:《管錐編》,第23、23-24、855、856、786、972、972、972、972、333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對“文字禍”的憤怒,錢鍾書實在是難以壓抑,他不但在行文中不斷拈出有關的論述,并在筆記的回目中明確標出“文字禍”一節(jié),⑤錢鍾書:《管錐編》,“目次·全后漢文卷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79。還再三舉出大量的實例,控訴“夫言語小故,陷致人于族滅,事誠可悼痛焉!”⑥桓潭:《桓子新論》,錢鍾書:《管錐編》,第971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如,梁元帝一目失明,深諱之,當博士官為他講解 《論語》“見冕者及瞽者,雖褻必以貌”一語,因為沒有避諱其中的“瞽者”,于是立刻“大怒,乃鴆殺之”。⑦錢鍾書:《管錐編》,第23、23-24、855、856、786、972、972、972、972、333頁,北京:華書局,1979。
——如,《魏書》記符生“既眇其目,所諱者:‘不足’、‘不具’、‘少’、‘無’、‘缺’、‘傷’、‘殘’、‘毀’、‘偏’、‘只’之言,皆不得道,左右忤旨而死者,不可勝紀”。⑧
——如,宋明帝“多忌諱,言語文書有‘禍’、‘敗’、‘兇’、‘喪’及疑似之言應回避者,數(shù)百十品,有犯必加罪戮”。⑨錢鍾書:《管錐編》,第23、23-24、855、856、786、972、972、972、972、333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明太祖“多猜”,大臣上表,其中出現(xiàn)“一人有道,萬壽無疆”則疑隱寓“強盜”,“體乾法坤”則疑隱寓“發(fā)禿”,“作則”嫌于“作賊”,“生”、“扉”諧音 “僧”、“匪”,“殊”拆字 “歹”、“朱”,“皆科以大逆謗訕”。⑩錢鍾書:《管錐編》,第23、23-24、855、856、786、972、972、972、972、333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他甚至一再因此而從文本推斷社會的語境。如據(jù)桓潭《桓子新論》悼痛“夫言語小故,陷致人于族滅”而推斷:“必有為而發(fā),不圖東漢之初,文網(wǎng)語阱深密乃爾。”?? 錢鍾書:《管錐編》,第23、23-24、855、856、786、972、972、972、972、333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文化大革命”時“逼供信”泛濫,《管錐編》討論《史記·李斯列傳》時不但專列“屈打成招”一節(jié),并進一步揭示:
“趙高誣斯,榜掠千余,不勝痛,自誣服?!卑辞虺烧?,嚴刑逼供,見諸吾國記載始此。?? 錢鍾書:《管錐編》,第23、23-24、855、856、786、972、972、972、972、333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中 ⑧ 錢鍾書:《管錐編》,第23、23-24、855、856、786、972、972、972、972、333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李斯人等在重刑之下對于當政者獲得的是什么?是“自誣”,自我誣蔑。武則天重臣狄仁杰曾經(jīng)在嚴刑下也曾自認“謀反”,后來武則天“問曰:‘卿承反何也?’仁杰答對:‘向不承已死于枷棒矣!’”于此,錢鍾書不僅拈出古羅馬的格言“嚴刑之下,能忍痛者不吐實,不能忍痛者吐不實”和蒙田的名言“刑訊不足考察真實,只可測驗堪忍”,并且,還進一步揭示:
“酷吏輩豈盡昧此理哉!蓄成見而預定案耳?!雹馘X鍾書:《管錐編》,第333、1424、973、1132-1134、1134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在整個“文化大革命”中,唯一被始終高歌贊頌的現(xiàn)代文人也許只有一位,魯迅。魯迅被譽為“中華民族的脊梁”,因為在那“黑暗的舊社會里”,“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但錢鍾書論范縝著《神滅論》,梁武帝則組織大批人馬圍攻一事也許正與此互文:梁武帝以“萬乘之勢,盈廷之言,雖強詞不堪奪理,而虛聲殊足奪人,縝乃自反不縮,以一與多,遂使梁君臣如集雀仇鷂、群狐斗虎,《易林無妄》之《明夷》所謂‘雖眾無益’”。問題并不限于此:
縝洵大勇,倘亦有恃梁武之大度而無所恐歟?皆難能可貴矣。②錢鍾書:《管錐編》,第333、1424、973、1132-1134、1134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對于范縝這樣的思想者的勇敢當然應當贊頌,但是思想者爭鳴的“大勇”與執(zhí)政者的“大度”又密切相關。沒有執(zhí)政者的“大度”,“大勇”也難以發(fā)出有效的聲音。當然,執(zhí)政者的“大度”通常源于對執(zhí)政的合法性的自信,而一切“文字禍”的背后,則是當權者的恐懼:
恃強挾貴,而苛察雄猜,憬然嚴周身之防,了焉極十目之視,蓋眾所畏之人,其所畏亦必眾耳。③錢鍾書:《管錐編》,第333、1424、973、1132-1134、1134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一部“文革”史可以說就是一部“理論”宣教史,“六億人民六億理論家”曾經(jīng)成為一種“民族的驕傲”?!罢J真學習理論”當時不僅是一句流行的口號,更是一種普遍的觀念。
對于這種社會觀念,錢鍾書是如何回應的呢?
義理學說,視若虛遠而闊于事情,實足以禍天下后世,為害甚于暴君苛政……《孟子·藤文公》危言悚聽,以“邪說淫辭”與“洪水猛獸”并列……唐庚《眉山文集》卷九《易庵記》:“陶隱居曰:‘注《易》誤,猶不至殺人:注《本草》誤,則有不得其死者矣?!酪噪[居為知言。與吾之說大異。夫《六經(jīng)》者,君本之致治也…… 《本草》所以辨物,《六經(jīng)》所以辯道……一物之誤,猶不及其余;道術一誤,則無復孑遺矣。前世儒臣引《經(jīng)》誤國,其禍至于伏尸百萬,流血千里,《本草》之誤,豈至是哉?注《本草》誤,其禍疾而小,注《六經(jīng)》誤,其禍遲而大”:《能改齋漫錄》卷一八;“高尚處士劉皋謂;‘士大夫以嗜欲殺身,以財利殺子孫,以政事殺人,以學術殺天下后世”;郝經(jīng)《陵川文集》卷九《荊公配享小像碑本》詩:“至今宗廟無片瓦,學術終然殺天下”……④錢鍾書:《管錐編》,第333、1424、973、1132-1134、1134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這里,錢鍾書極其勇敢地拈出了一個與時世格格不入的命題:“學說殺人”。
義理學說,表面看是比較虛遠的,其實足以禍天下后世,為害甚至強于暴君苛政。這是因為,“聲色、貨利之耽,游情、兇殺之癖,莫不可究厥道源。納諸理窟,緣飾之以學說,振振有詞”。而“人欲、私欲可以殺身殺人,統(tǒng)紀而弘闡之,以為“天理”、“公理”,準四海而垂百世,則可以殺天下后世矣”。⑤錢鍾書:《管錐編》,第333、1424、973、1132-1134、1134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這也就是說:無論聲色金錢兇殺,任何對私欲的追求,都可以提煉出一種“理論”,歸納為一種學說,同樣,日常所見“振振有詞”的理論與學說,時常倒可能是追求聲色金錢兇殺者“私欲”的變形化裝。進而言之,暴君苛政只能得逞于一時,而害人殺人的私欲,一旦套上了“學說的”名義,便可能被用來規(guī)范天下、垂范后世,其為害自然甚于暴君苛政。
由“學說殺人”,錢鍾書還更一步揭示:“學說殺人”,既殺他人,也“殺”自我的良知。
在早年的散文《談教訓》中,他曾經(jīng)論及“世界上的大罪惡,大殘忍——沒有比殘忍更大的罪惡了——大多是真有道德理想的人干的。沒有道德的人犯罪,自己明白是罪;真有道德的人害了人,他還覺得道德應有的代價”。因此,“上帝要懲罰人類,有時來一個荒年,有時來一次瘟疫或者戰(zhàn)爭,有時產(chǎn)生一個道德家,抱有高尚得一般人實現(xiàn)不了的理想,伴隨著和他的理想成正比例的自信心和煽動力”。①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第33頁,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而在近半個世紀后,錢鍾書更深刻地指出:“本諸欲,信理之心始堅:依夫理,償欲之心得放。宋儒嚴別‘血氣’與‘義理’,未為無見,惜不察兩者互相利用,反復交關,環(huán)回輪轉”。②錢鍾書:《管錐編》,第1134、1540、123、539、499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換言之,當一種“理論”、“學說”不合乎內心的私欲時,對這種“理論”、“學說”的信仰往往是虛浮的,不堅定的;同樣,當沒有某種“理論”、“學說”支持時,欲逞其私欲者,不但難以躲避社會的監(jiān)察,甚至難以躲避其自我意識的譴責,因而常常有所顧忌,有所約束而不能放膽而作,任心而為。正因為這樣,一旦有了 “學說”,“理論”,甚至只要語言上有了某種“說法”、“提法”,便常常使其以為事理上也就有了依據(jù),私欲便可躲在這種“說法”、“理論”的盾牌之下,“放心償欲”而不必顧忌良心的譴責或社會的監(jiān)察。
“學說殺人”,不啻是錢鍾書對于“理論社會學”(或曰“學說社會學”)的一個重要貢獻。
在對“學說殺人”的思考基礎上,錢鍾書更進一步要求警惕那些源自偉大的思想家的學說,嚴格區(qū)別“五千言”之道與“五斗米”之“道”:
僧人為衛(wèi)元嵩曾經(jīng)上書 “請廢沙門,去蘭若”,因此,當時即有人將其視為佛門叛徒,錢鍾書對此不僅細細分別:元嵩盡管“請廢沙門,去蘭若”,卻“未請禁絕二乘五部,請人其人,廬其居,而未請火其書”。并且進一步極其深刻地揭示:
良以末派失開宗之本真,徒孫為師祖之罪人,有佛教之名,無佛法之實;故溝而二之,不許僧徒、寺廟托佛自庇,而亦免于佛為僧徒、寺廟所玷累。西人嘗言:“耶穌基督而復生,必不信奉流行之基督教,足相發(fā)明。”③錢鍾書:《管錐編》,第1134、1540、123、539、499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既然“耶穌基督復生,必不信奉今天的基督教”,那么,老子復生,會信奉今天的道教嗎?釋迦牟尼復生,會信奉今天的佛教嗎?馬克思復生,又到底信奉今天的哪一種馬克思主義呢?更何況,哲理玄思,演變多時,往往蛻變?yōu)椤案毁F本子”、“試場題目”。④錢鍾書:《管錐編》,第1134、1540、123、539、499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此外,錢鍾書還對當時其他一系列的流行觀念作了相當深刻的回應:
如“知識分子是毛,工農(nóng)大眾是皮”,對于任何一位具有 “文化大革命”經(jīng)驗的知識分子來說,都似乎相當深入地接受了這樣一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皮毛關系論”。但錢鍾書卻拈示:
毛本傅皮而存,然虎豹之革郭、狐貉之裘,皮之得完,反賴于毛。⑤錢鍾書:《管錐編》,第1134、1540、123、539、499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再如:“群眾是真正的英雄”同樣是耳熟口滑的觀念,但是,錢鍾書在拈出舉國之人都飲狂泉,結果以“不狂為狂”的故事后指出:
人之較量事物,復每以共言、眾言者為真,而獨言、寡言者為妄,覺眾共之可信恃,優(yōu)于寡獨。⑥錢鍾書:《管錐編》,第1134、1540、123、539、499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干校六記》是楊絳先生追憶“文化大革命”中“五七干?!鄙畹纳⑽募?,在一九八○年十二月為《干校六記》所作的“小引”序言中,錢鍾書著重討論了“羞愧”的問題:
楊絳寫完《干校六記》,把稿子給我看了一遍。我覺得他漏寫了一篇,篇名不妨暫定為《運動記愧》。
……
現(xiàn)在事過境遷,也可以說水落石出。在這次運動里,如同在歷次運動里,少不了有三類人。假如要寫回憶的話,當時在運動里受冤枉、挨批斗的同志們也許會來一篇《記屈》或《記憤》。至于一般群眾呢,回憶時大約都得寫《記愧》:或者慚愧自己是糊涂蟲,沒看清“假案”、“錯案”,一味隨著大伙兒去糟蹋一些好人;或者(就像我本人)慚愧自己是懦怯鬼,覺得這里面有冤屈,卻沒有膽氣出頭抗議,至多只敢對運動不很積極參加。也有一種人,他們明知道這是一團亂蓬蓬的葛藤帳,但依然充當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蘆案”。按道理,這類人最應當“記愧”。①錢鍾書:《〈干校六記〉小引》,《錢鍾書楊絳散文》,
也就是說,在錢鍾書看來,站在個人的立場上,對于那場動亂,我們最缺乏的就是自我的反省,是一個“愧”字。通常人們很容易認為這只是“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后“痛定思痛”的“追記”,其實,早在風雨晦暗、人妖顛倒、進退維艱的年代,錢鍾書對此就已經(jīng)作了相當深刻的剖析,錢鍾書的反省和“記愧”并非是“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后的“時尚”,而是當時對于即時應對語境的“直擊”。
在一九七二年開始撰述的《管錐編》中,錢鍾書不但拈示《焦氏易林·豫》有所謂:“忍丑少羞,無面有頭。”指出《焦氏易林·泰》中也有同樣語句,《焦氏易林·剝》還有所謂:“泥面亂頭,忍恥少羞?!辈⒎謩e解析此處“無面”就是“無恥,不識羞”,“不要臉”;“少羞”就是“厚臉皮”。
與此同時,錢鍾書更進一步拈示:《易林》中的“泥面”就是《西游記》中的“泥臉子”,而其中的“泥”“亦猶‘泥壁’之‘泥’,‘涂堊增附’”,如同《斬鬼傳》中“涎臉鬼”的“鐵臉”(“用布鑲漆了,又將樺皮貼了幾千層”),《對玉梳》中的 “樺皮臉”,《廣笑府》中的“二十四層筍殼臉”(“剝了一層又一層”)。②
古羅馬 《博物志》言動物中唯人有雙頰,頰乃羞慚之所,赧色了然;近世哲學家云:“人者,能雙頰發(fā)紅之動物也,識羞恥故?!辈恢獝u,不害羞,則表達愧情之顏面虛生閑置,雖有若無,是以“少羞”等于“無面”。③錢鍾書:《管錐編》,第565、566、566、566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而“‘無面’可解為自覺羞愧,亦可解為不覺羞愧”。④錢鍾書:《管錐編》,第565、566、566、566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干校六記〉小引》中對于“最需要羞愧”而“最不羞愧”的那類人的抨擊,如果與“文化大革命”中所撰的《管錐編》合觀,則其中內蘊之義將更為明白:
不過,他們很可能既不記憶在心,也無愧怍于心。他們的忘記也許正由于他們感到慚愧,也許更由于他們不覺慚愧。慚愧常使人健忘,虧心和丟臉的事總是不愿意記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記憶的篩眼里走漏得一干二凈。慚愧也使人畏縮、遲疑,耽誤了急劇的生存競爭;內疚抱愧的人會一時上退卻以至于一輩子落伍。所以,慚愧是該淘汰而不是該被培養(yǎng)的感情;古來經(jīng)典上相傳的 “七情”里就沒有列上它。在日益緊張的近代社會生活里,這種心理狀態(tài)看起來不但無用,而且是很不利的,不感覺到它也罷,落得個身心輕松愉快。⑤錢鍾書:《〈干校六記〉小引》,《錢鍾書楊絳散文》,
十七世紀諷世文描狀政客,謂其無上美德為無羞恥,戴韌革面具,刀斫之輒口卷鋒摧,正同“鐵臉”矣。⑥錢鍾書:《管錐編》,第565、566、566、566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而那些“無羞恥”之人,或如《走狗言志圖》所諷:
談士之趨附袁世凱者,或“狗而不走”,
第242-243頁。
② 錢鍾書:《管錐編》,第565、566、566、566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或“走而非狗”,或“亦走亦狗”……①錢鍾書:《管錐編》,第1134、1060、438、436、437、922、851、807、1505-1506、1506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或如《蝙蝠賦》所云:
“吁何奸氣,生此蝙蝠!形殊性詭,每變常式,行不由足,飛不假翼……不容毛群,斥逐羽族?!卑囱则鹬畠深^無著,進退維谷,禽獸均摒棄之為異族非類。然今日常談,反稱依違兩可,左右逢源之人曰:“蝙蝠派”……②錢鍾書:《管錐編》,第1134、1060、438、436、437、922、851、807、1505-1506、1506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在那種特定語境下,一個知識分子常常不得不作違心之論,對此,錢鍾書不但揭示一種“說取行不得底,行取說不得底”③錢鍾書:《管錐編》,第1134、1060、438、436、437、922、851、807、1505-1506、1506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的思想人格:“哲人之高論玄微、大言汗漫,往往可驚四筵而不能踐一步。言其行之所不能而行其言之所不許?!雹苠X鍾書:《管錐編》,第1134、1060、438、436、437、922、851、807、1505-1506、1506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叭舴蚋唔笱?,乃所謂備蓄兩副哲學,一為索居之適,一供群居之便”,⑤錢鍾書:《管錐編》,第1134、1060、438、436、437、922、851、807、1505-1506、1506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而且,他還更進一步揭發(fā):
董仲舒 《士不遇賦》“孰若返身于素業(yè)兮,莫隨世而輪轉”,“巧宦曲學,媚世茍合;事不究是非,從之若流,言無論當否,應之如響;阿之取容,希風承竅”,“權變可以致權勢焉”。⑥錢鍾書:《管錐編》,第1134、1060、438、436、437、922、851、807、1505-1506、1506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權變”的根本目的還是為了獲取“權勢”。
值得注意的是,在錢鍾書對于社會人格的批判中,他還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命題:“詐為善相”,“猶勝真心為惡也”。⑦錢鍾書:《管錐編》,第1134、1060、438、436、437、922、851、807、1505-1506、1506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管錐編》拈示:《聊齋》會校本卷一一《織成》后附記洞庭龍王遜位于柳毅,因為柳毅“貌文,不能懾服水怪,付以鬼面,晝戴夜除。久之漸習忘除,遂與面合為一”。由此,錢鍾書感慨:
面具稱“代面”,亦稱“假面”;既久假不歸,則可取而代。假面長戴,漸奪本相,即習慣成自然,弄假變?yōu)檎?,故曰:“長此作偽者終失其偽”,或曰:“真善每托始于偽善”。⑧錢鍾書:《管錐編》,第1134、1060、438、436、437、922、851、807、1505-1506、1506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在那種特殊的語境中,很多知識分子在互相“揭發(fā)”、“批判”中常常都會以自己只是“奉命行事”、“不得不為”自寬自慰,錢鍾書卻從人格形成的角度深刻地批判:經(jīng)常假裝做善事,最后很可能成為真善人;而經(jīng)常勉強做惡事,最終將成為真正的惡人!
因此,在錢鍾書看來:
不論“文”之為操行抑為著作,無不與“德”契合貫穿;“大人”,“小人”,具見何德,必露于文,發(fā)為何文,即征其德,“文”、“德”雖區(qū)別而相表里者也……求道為學,都須有“德”……《荀子·正名》;“以仁心說,以學心聽,以公心辯;不動乎眾人之非譽,不冶觀者之耳目,不賄貴人之權勢,不利傳僻者之辭”……一切義理,考據(jù),發(fā)為“文”章,莫不判有“德”無“德”。⑨錢鍾書:《管錐編》,第1134、1060、438、436、437、922、851、807、1505-1506、1506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黑格爾名言:“治學必先有真理之勇氣”,錢鍾書“每嘆茲言,堪箋‘文德’”。⑩錢鍾書:《管錐編》,第1134、1060、438、436、437、922、851、807、1505-1506、1506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在我們看來,在一九七二-一九七五年那一特定的語境中,當“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時候,一部《管錐編》正是以“真理之勇氣”進行社會批判的杰出代表,只是這一批判部分由于《管錐編》那炫目的博學和“典雅的文言”的遮蔽,而讓今天匆忙中的人們竟輕輕地忽略了。
在中國的思想界,人們很容易關注高空的云彩和大海的波濤,卻很少有人會注意到奔流在地底的巖漿,那巖漿,比云彩燦爛,比波濤熱烈,她在地底奔流,不屑聞達,惟求獨立,時或涌出地面,但當人們能夠近距離接觸它的時候,通常卻只是表現(xiàn)為普通甚至灰色的容顏,一九七九年公開出版,但撰述于一九七二至一九七五年間的《管錐編》,正是這樣一種社會批判的巖漿,顯示了一種真正特立獨行的思想者的品格。
陳佳璇,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博士生,廣東韓山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胡范鑄,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