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穎

(安徽大學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女性形象集女兒性、妻性、母性三重身份于一身，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備受關注的話題。而母親作為所有角色中“最具有社會兼容功能的親緣符號”，已經(jīng)構筑成中華民族文化心理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分。從古代神話中的女媧，到三遷其家的孟母，再到艾青謳歌的“大堰河”，贊頌母親的作品比比皆是，由此建構起了一部關于母親的“神話”。但是隨著女性主義思潮在中國的興起，新時期的女性作家開始“重尋歷史中的‘母親’，斬斷母親的鏈條，做一次鳳凰涅槃式的新生?？瞻字撋夏赣H譜系的梳理與母女關系的重新書寫，成為20世紀末女作家共同感興趣的主題”[1]。她們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人性的復雜性和世俗性，對母親形象作了解構與重塑。

一、從慈母到愚母再到圣母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帶著神圣光環(huán)的母親形象廣為流傳，深受尊敬?！拔逅摹毙挛膶W，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次書寫母親形象的高潮?！拔逅摹痹缙诒?、葉圣陶等作品中刻畫了許多溫柔、充滿愛心、自我犧牲的母親形象。到了20世紀80年代，傳統(tǒng)的母親形象及其意義所指依然是創(chuàng)作中的主流，也是大眾樂于接受和習慣接受的。在男性作家筆下，如莫言的《紅高粱》、《豐乳肥臀》，岳恒壽的《跪乳》，郭寶昌的《大宅門》等小說中，母親的無私、奉獻、受難、犧牲等精神受到了熱烈的贊頌。而許多女性作家，把自己的生命來源追溯到母親的身體，認為那是一種最偉大的神奇和創(chuàng)造。周小婭的《我是媽媽的小棉襖》、張潔的《母親的廚房》、宗璞的《花朝節(jié)的紀念》，無不滲透著對“母愛”深深的眷戀?！澳赣H”是暖與愛的象征，煥發(fā)出崇高、寬厚、坦蕩和無私的人格光輝和精神魅力。

張潔的《無字》便塑造了具有傳統(tǒng)美德的慈母形象。母愛是貫穿墨荷家族四代女人故事的一條重要線索。墨荷對葉蓮子的牽掛至死沒有結束，葉蓮子則歷盡艱辛和苦難來保護吳為。葉蓮子在顧秋水那里低三下四，謹小慎微，糊里糊涂地愛他一輩子，但在大難面前卻表現(xiàn)出超人的勇氣與智慧。而母女在洪水中生死關頭的相擁相惜，在大火中逃命時的心有靈犀，墨荷在危難時刻的靈魂獻身，都體現(xiàn)出了偉大的母愛力量。

但很多時候，母親沒有自己的空間，她們表現(xiàn)出的母性是沉重的，是喪失本性的一種結果，是對男權社會的另一種詮釋。唯意志論者尼采說：“婦人的一切是謎，同時婦人的一切只有一個答語，這答語便是生育。”[2]父權制社會讓女人記?。涸谀袡嘀辽系纳鐣h(huán)境之下，母親身份的獲得無疑是女性價值得以實現(xiàn)的最好途徑。盲目的、失去自我的“慈母”變成了“愚母”。在鐵凝的《麥秸垛》中，女主人公大芝娘身上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的母性，具有農(nóng)村婦女特有的寬容與仁愛。結婚三天丈夫就去參軍并且將她拋棄，她不僅沒有表示出對男人的怨恨，反而在離婚后堅持要給他生個孩子，她不要男人分文，沒命地勞作，一手將孩子拉扯大。大芝死于非命，大芝娘深受打擊。后來她又以博大、寬厚的母性情懷接納了本村孤兒五星、知青沈小鳳，給她們以母愛的滋養(yǎng)和安撫。大芝娘是“慈”的，甚至是“博愛”的，但她的美德并沒有為她贏得女人的幸福，她卻安于命運的安排，選擇被她抱得發(fā)亮的枕頭來排遣苦痛。愚母們的麻木、無原則的隱忍及宿命思想，讓作家們失望和擔憂。

伴隨著對人性復歸的呼喚，有的作家在作品中塑造了偉大、圣潔、無私、善良的母親形象，呈現(xiàn)出圣母般的偉大品質(zhì)。如嚴歌苓的《小姨多鶴》中，日本女子多鶴被當作生育工具賣到張儉家，為其生下兩男一女，卻只能以小姨的身份面對他們，她在勤奮勞作與省吃儉用中默默地表達著對孩子們的愛，正是這母愛支撐著她在被丟棄后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找到家。多鶴的父母兄妹都是被中國人殺害的，她親眼目睹了同胞的自殺與被殺，但她自始至終沒有仇恨、報復中國人，她對周圍的人甚至是自己生下的中國孩子對她的傷害有著超人的隱忍。這種堅強、犧牲的圣母情懷驚天地，泣鬼神。

二、從世俗母親到惡母再到惡魔

在女權主義者看來，母愛頌詞背后實際包含不易覺察的男權意圖，由此構成了新時期女性文學寫作的起點，也深刻影響到女性寫作的形態(tài)變化。這其中最大的變化就是消解母親神話，還原母親的原生性和世俗性，母親不再是遙不可及的神。盡管20世紀末女作家筆下的“母親”不再溫柔、慈愛、包容一切，而是變得自私、功利、充滿欲望，但她們卻也因之而更具人間味。

池莉在《你是一條河》中描寫了身為母親的辣辣從30歲寡居到55歲去世長達25年的生命歷程。這個被女兒視為“生養(yǎng)一大堆孩子的粗俗平庸的女人”，雖然傳承遠古以來母親勤勞、能干的血脈，但卻更多地擁有大大小小的缺陷，表現(xiàn)出了源于人類劣根性的自私、功利。她為獲得糧食不惜與老李發(fā)生曖昧關系，施展小手段使兒子留城，她接受小叔子王賢良的糾纏卻堅決不同意結婚。池莉塑造了一個貼近自然、毫不造作的人間母親，她的頭腦里除了現(xiàn)實的生活法則，很少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男權社會罩在母親身上的道德顧忌。類似的還有鐵凝《午后懸崖》中的張美芳，《大浴女》中的章嫵。對母親欲望的挖掘使母親形象更趨于完整。只有打破男權社會指認的母親神話，回歸母親的人間性，女性才有可能在作為人的“不完美”中體悟到人格的完整和尊嚴。

新時期女性作家將女性自身的陰暗天性暴露無遺，將男性社會中對“母性之善”的抒寫反撥為書寫“母性之惡”。張愛玲對惡母的描寫是這些女性作家的榜樣。張愛玲由于童年生活中母愛的缺失而產(chǎn)生了對母親的排斥情緒，她的代表作《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成為惡母形象的代表。20世紀末女作家們發(fā)現(xiàn)，當女人為母，卻由“母愛”逆變成“母奴”，對其兒女實施各式統(tǒng)治、征服、壓抑、禁忌。扭曲的不僅是母性，連人性也在被銷蝕。陳染的《另一只耳朵的敲擊聲》中，母親細致入微的關愛使得女兒黛二失去了自我獨立性，成為黛二和外界溝通的巨大障礙。母女在一個以墻和門窗封閉起來的空間里進行著一場窺視與反窺視、詛咒與反詛咒的心理戰(zhàn)爭。正如她自己所稱：“我的母親就在隔壁的房間，目光盯住我火一樣灼熱憂慮。我四周的墻壁永遠驚醒著站立，被她的某種擔心和提防，焦慮得無法睡去?！盵3]對于黛二來說，她幻想獲得自由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就是逃離已經(jīng)扭曲的“母愛”。

有的母親甚至良心泯滅，陷落在魔性、獸性之中。徐小斌的《天籟》里的母親是個歌唱家，當她遭遇政治災難被流放到西北后，竟然一邊培養(yǎng)女兒大唱民歌，一邊不惜熏瞎女兒眼睛來讓她一心一意唱好歌。她期盼女兒出人頭地，自己也借此揚名。結果女兒總算成名了，可她獲悉失明的原因后，以毀掉嗓子不辭而別的方式報復了殘忍的母親。母親把女兒當作私有財產(chǎn)，不惜把孩子作為工具，以滿足自己扭曲的欲望。鐵凝的《玫瑰門》、殘雪的《山上的小屋》、方方的《落日》、徐坤的《女媧》等小說里的母親、外婆們，不是給女兒虛偽的笑容，就是把女兒視為家賊，不是用毒品讓女兒上癮以留她在身邊，就是親自制造事端破壞女兒幸福。她們幾乎喪盡母性，把“母職”變成統(tǒng)治，把“母愛”化作虐待。

新時期女性作家著力刻畫世俗或惡毒的母親形象有著深層的原因。她們受女權主義的影響，試圖通過顛覆男權建立的母親神話來動搖、沖擊男權話語的權力和優(yōu)越地位。這同時也體現(xiàn)了新時期女作家們的美學觀念發(fā)生了嬗變，她們的審美心理逐漸由審美走向?qū)彸?，許多作家把揭示人性的丑作為自己的職責。她們解構母親形象的目的“在于認識人類自身，認識生命自身，有利于改造、完善我們的信仰系統(tǒng)和價值系統(tǒng)，而絕非是去徹底摧毀它”[4]。

20世紀末的女作家不僅解構、顛覆母親形象，也積極地追問女性悲劇命運的成因。她們筆下的母親在少女時代是美麗而鮮活的，但這些少女在婚后都毫不例外地以虛偽自私的面孔出現(xiàn)。原因正如魯迅在《而已集·小雜感》中所述：“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兒性；無妻性。妻性是逼成的?！边@被逼成的妻性客觀上造成了母性的扭曲。徐坤在《女媧》里便展現(xiàn)了李玉兒在神權、政權、族權、夫權的逼迫下，淪為惡母的過程。

三、理想的覺醒的母親

新時期女性作家對傳統(tǒng)的母親形象進行了顛覆和重塑，那么，她們理想中的母親是怎樣的？十分關注女性前途命運的鐵凝在《笨花》中塑造了一位符合新時期女性作家標準的理想母親形象。同艾既有傳統(tǒng)的中國母親的隱忍善良，又有超常的智慧與膽量。她具有中國傳統(tǒng)母親保守的一面，丈夫背著她在外面娶了兩房老婆，這個堅強的女人表現(xiàn)了理智的隱忍。她對向喜的第三房夫人的女兒取燈的那種誠惶誠恐的疼，超越了一般女性所能達到的神圣母性的高度。她不僅是兒子向文成及取燈的溫暖的避風港，還以其善良的美德與卓人的膽識贏得了家人和鄰里的贊賞與信任。正如鐵凝所說：“在同艾身上，你可以看到她內(nèi)心的隱忍，她的不甘和她的達觀。在這個傳統(tǒng)的女人身上有很現(xiàn)代的意識?！盵5]

90年代以來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發(fā)展，引發(fā)了許多前所未有的社會人生問題。許多女性作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積極地對這些問題作出了回應。她們筆下的人們既抓住市場經(jīng)濟的機遇，滿足各式各樣的人生欲望，又扎扎實實地在現(xiàn)實中努力。池莉便是一個突出代表。在她的筆下出現(xiàn)了一批覺醒的母親。她們原本屬于傳統(tǒng)型母親，但在遭受生活磨難或變故之后，認清了自己的依附地位和邊緣身份，開始注意自己作為人的權利，痛定思痛后走向反叛。《錦繡沙灘》中的李立雪是一個充滿激情和幻想的母親，她對婚后的生活充滿了憧憬，但事實上婚后的她所有的生活內(nèi)容就是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媳婦。她每天匆匆上班下班，進門便扎上圍裙，出門就奔菜場糧店，還得對丈夫、兒子、公公、婆婆保持微笑。愛情沒能使李立雪逃離傳統(tǒng)母道文化為女性安排的命運，但在現(xiàn)實的長期打擊和深深的屈辱下，她逐漸清醒了，大膽掙脫傳統(tǒng)束縛，挑戰(zhàn)男權社會，堅決捍衛(wèi)自己的權利與尊嚴。

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作家們從來沒有忽略過對母親形象的塑造。而新時期女性作家對母親形象的思考，由于身份的獨特性和探索的深刻性，而成為備受矚目的文學現(xiàn)象。這是一個“女人寫女人”的時代。她們對母親神話的顛覆，對母親的世俗性甚至惡毒性的發(fā)現(xiàn)，對理性母愛的企盼，都滲透著深沉的使命感和歷史感，體現(xiàn)了她們對女性社會地位和生存命運的關注，具有獨特的文學意義。

[參考文獻]

[1]孟悅.兩千年:女性作為歷史的盲點[J].上海文論，1989(2)：18-24.

[2]尼采.尼采文集[M].北京:中國言實出版社，1996:12.

[3]陳染.另一只耳朵的敲擊聲[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45.

[4]盛英.中國女性文學新探[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9:107.

[5]鐵凝，崔立秋.笨重與輕盈的奇妙世界——關于鐵凝《笨花》的對話[N].河北日報，2006-01-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