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洪

(四川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成都 610000)

屈辭“懸圃”再探討

湯 洪

(四川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成都 610000)

《離騷》“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與《天問》“昆侖縣圃,其尻安在”句,俱涉“懸圃”?！翱h”、“懸”為古今字,意為“懸掛的花園”。“懸圃”在《楚辭》各版本及其他典籍中,與昆侖都有著緊密聯(lián)系。典籍記載之“縣圃”、“懸圃”與“玄圃”,其所指實(shí)同,但這并不是傳統(tǒng)注疏家們所言之通假,而是由昆侖兼具黑色之文化意象所決定?！皯移浴背趸蚪栌脙珊恿饔蚬糯翱罩谢▓@”,由于花園具有通天功能,后借以描摹神話昆侖大山之通天高境。通過解析“懸圃”之文化意象,《天問》句當(dāng)作“其尻”,而不作“其凥”。

懸圃;縣圃;玄圃;昆侖;通天

一、“懸圃”與“玄圃”

屈原于《離騷》埋怨君王不察己之忠心,謠諑之眾又嫉妒余之娥眉,而自己又不愿與黨人同流合污,遂生返車歸家之意。當(dāng)自己回歸故居,女媭以滿腔愛護(hù)之真情,勸說屈原放棄博謇好修之姱節(jié),應(yīng)隨眾俯仰沉浮,而不應(yīng)效尤鯀亡身羽野之悲劇。自己敬重的女媭也如是言說,詩人決定另尋賢者決斷,于是就重華陳述衷情,人間至賢之重華亦尚難對(duì)此做一了斷,也沒能給屈原一個(gè)滿意的答案。屈原只有企盼飛升天界,求天帝給予一個(gè)公平的裁決。他從蒼梧出發(fā),“駟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風(fēng)余上征。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1]25-27朝發(fā)“蒼梧”,夕至“縣圃”,屈原欲從“縣圃”之地升至天庭去向天帝傾訴衷情。于此“縣圃”一語,歷來注家各逞其詞,紛紜聚訟,或脫離屈辭整體,孤立求證;或游離屈辭文化語境,做字詞考證;遂至詞意混亂,語意晦澀,無法給人以明暢通達(dá)之感。筆者試從文化宏觀層面解讀《離騷》,以圖還原“縣圃”之本來面目。

《文選集注》本作“夕余至乎縣圃”。《文選》尤刻本、《文選》六臣本、明萬歷四十六年毛晉綠君亭?？肚印肪阃?。洪興祖《楚辭補(bǔ)注》作“夕余至乎縣圃”,并加校語謂“縣,一作懸?！敝祆洹冻o集注》、錢杲之《離騷集傳》、《楚辭章句》明正德十三年黃省曾本、《楚辭章句》明隆慶五年朱多煃本、《楚辭章句》日本寬延三年莊允益本、《楚辭章句》明翻宋本俱同洪興祖《楚辭補(bǔ)注》本,校語亦同。

汪瑗《楚辭集解》作“夕余至乎懸圃”。

“縣”、“懸”當(dāng)為古今字,《離騷》之“縣”原意當(dāng)為“懸掛”,“縣圃”當(dāng)為“懸掛的花園”。

此外,“縣圃”一語尚見于《天問》“昆侖縣圃,其尻安在?”句。

洪興祖《楚辭補(bǔ)注》本作“縣”。黃省曾、朱多煃、毛晉、莊允益、明翻宋本俱同洪本。朱熹《楚辭集注》亦作“縣圃”,校語云：“縣,音玄,一作玄,非是?！?/p>

楚辭注家大都認(rèn)為屈辭當(dāng)作“懸圃”解。但是,尚有不少注家另持他說,認(rèn)為當(dāng)作“玄圃”。

東方朔《海內(nèi)十州記》謂“昆侖山三角……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堂?！盵2]279此似為“玄圃”最早記載。釋道騫《楚辭音》用“玄”字直音“縣”,似為《離騷》“玄圃”一說之端倪。唐寫本《文心雕龍·辨騷》引《天問》作“昆侖玄圃”?！段倪x》五臣本作“夕余至乎玄圃?！贝送?張衡《東京賦》“左瞰旸谷,右睨玄圃”句之李善注猶能為我們提供參證,李善謂“玄圃,在昆侖山上?！痘茨献印吩弧粘鲇跁D谷,浴于咸池也。’又曰‘懸圃在昆侖閶闔之中?！c懸,古字通。”[3]64承李善此說,洪興祖《楚辭補(bǔ)注》謂“玄與縣,古字通。”沈祖綿《屈原賦證辯》謂“縣、懸與玄,古并通用?！苯痖_誠《屈原集校注》謂“縣、懸為古今字,玄借字?！绷指短靻栒摴{》謂：“縣圃,即玄圃?！钡袑W(xué)者亦認(rèn)為這完全就是一個(gè)錯(cuò)誤,蘇雪林《楚騷新詁》謂：“縣圃或作玄圃,誤也,以作縣為是。”[4]103

綜上,屈辭“懸圃”,后世出現(xiàn)了“縣圃”、“懸圃”與“玄圃”三種不同記錄形式?！翱h”、“懸”為古今字,當(dāng)無多少分歧。李善、沈祖綿和金開誠等認(rèn)為“玄”亦與“縣”、“懸”相通用,但筆者認(rèn)為,“縣”、“懸”與“玄”古相通用的說法未免失之無據(jù),純屬以既有事實(shí)逆推存在即為合理式的臆測(cè),照此邏輯,如果在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白圃”一詞,似亦會(huì)出現(xiàn)“白”與“縣”、“懸”古相通用一說,這似乎太過牽強(qiáng),難于服人?！墩f文》謂“玄,幽遠(yuǎn)也。黑而有赤色者謂玄?！盵5]84《說文》謂“縣,系也?！盵5]184徐鉉謂“此本是縣掛之縣,借為州縣之縣,今俗加心別作懸義?！盵5]184看來,“玄”與“懸”當(dāng)不會(huì)存在字面意義上的簡(jiǎn)單相通,李善、沈祖綿、金開誠等認(rèn)為“玄”、“懸”于古通用的說法似乎于古無征。但是,“玄圃”與“懸圃”從文化角度考察卻正好喻指同一事物,但這并非由通假所致,而是因牽涉到神話昆侖而引起的文化遞變現(xiàn)象。

二、“懸圃”與“昆侖”

首先我們需對(duì)《離騷》“夕余至乎縣圃”句以及《天問》“昆侖縣圃,其尻安在?”句中“縣圃”之意義作一梳理。

王逸《楚辭章句》謂：“縣圃,神山也。在昆侖之上?！痘茨献印吩弧隹h圃,維絕,乃通天?！砸殉l(fā)帝舜之居,夕至縣圃之山,受道圣王而登神明之山?！盵1]26王逸雖以神話解讀“縣圃”,但仍為漢儒經(jīng)學(xué)眼光,不免落入比附象征之途,后世李光地《九歌注》“王居”之說、王闿運(yùn)《楚詞釋》“謀秦”之喻、傅熊湘《離騷章義》“喻秦”之解等大體稟承此說。

承續(xù)王逸“縣圃在昆侖之上”的看法,后世呂向注《文選》、洪興祖《楚辭補(bǔ)注》、朱熹《楚辭集注》、黃文煥《楚辭聽直》、王萌《楚辭評(píng)注》、陸侃如《楚辭選》等眾多楚辭注家皆認(rèn)為“縣圃”當(dāng)為神話昆侖大山之上的一個(gè)地名,這是楚辭注家的主流看法。

也有認(rèn)為“縣圃”當(dāng)另為神山的,汪瑗《楚辭集解》謂：“縣圃,神山名,寓言耳,非真有是山也。”[6]71

要真正洞解“縣圃”,我們尚需另尋他途,從先秦原典中去鉤稽故跡。

《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載：“又西三百二十里,曰槐江之山……實(shí)惟帝之平圃……南望昆侖……”[7]53郭璞解“平圃”為“玄圃”[7]54,所本為何,我們不得而知。從《山海經(jīng)》前后行文似可看出,此“平圃”當(dāng)與昆侖有緊密關(guān)聯(lián)。袁珂校注曰：“玄圃,《穆天子傳》、《淮南子·地形訓(xùn)》作縣圃,玄、縣聲同,古字通用?！盵7]袁珂贊同郭璞的解說,又同洪興祖、沈祖綿及金開誠等俱認(rèn)為“玄”、“縣”為古字通用,其誤亦為沒能聯(lián)系昆侖作更深入的文化闡釋。

《穆天子傳》記載：“季夏丁卯,天子北升于舂山之上,以望四野,曰：‘舂山,是唯天下之高山也,孳木

□華不畏雪。’天子于是取孳木華之實(shí),持歸種之。曰：‘舂山之澤,清水出泉,溫和無風(fēng),飛鳥百獸之所飲食,先王所謂縣圃?！唬禾熳游迦沼^于舂山之上。乃為銘跡于縣圃之上,以詔后世?！盵8]252此段材料之關(guān)鍵為“舂山”一語。依筆者揣摩,“舂山”應(yīng)為現(xiàn)今之“蔥嶺”,即帕米爾高原,是西域和中亞的分界嶺,位于中國、塔吉克斯坦和阿富汗邊境,號(hào)稱“亞洲屋脊”,“北絲綢之路”有一條就是越蔥嶺西去波斯和羅馬的?！棒?、“蔥”一音之轉(zhuǎn),也可能本為音譯之外來詞,時(shí)人用不同文字記錄了這一語音。

但《后漢書·西域傳》載之“蔥嶺”,李賢注謂：“蔥嶺,山名也?！段骱优f事》云：‘其山髙大,生蔥,故名。’”[9]2914《爾雅翼》、《太平御覽》、《本草綱目》等典籍皆載有“胡蔥”,“胡蔥”當(dāng)是異于中原“蔥”的一種近似之物,此“胡蔥”可能即原產(chǎn)于蔥嶺。又有典籍認(rèn)為“蔥”當(dāng)指顏色?！稜栄拧め屍鳌吩唬骸扒嘀^之蔥?！惫弊⒃唬骸皽\青”。[10]49昆侖本兼青黑之義(詳后論),兩相印證,似乎蔥嶺當(dāng)與昆侖有著關(guān)聯(lián),王褒《九懷》就謂“朝發(fā)兮蔥嶺,夕至夕明光”[1]270,王褒此句當(dāng)模擬《離騷》“朝發(fā)蒼梧、夕至懸圃”以及“朝發(fā)天津、夕至西極”之句式,我們知道,《離騷》中屈原的神游活動(dòng)當(dāng)以昆侖為中心,王褒似乎正是依此來理解《離騷》文意,于是認(rèn)昆侖即為蔥嶺。周穆王姬滿在位第十七年,曾命造父駕八駿,率六師,西去昆侖山拜會(huì)西王母,綜觀《穆天子傳》,周穆王到達(dá)蔥嶺,即帕米爾高原,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到達(dá)了昆侖。

《淮南子·地形》：“……傾宮、旋室、縣圃、涼風(fēng)、樊桐、在昆侖閶闔之中,是其疏圃……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涼風(fēng)之山,登之而不死?；蛏媳吨?是謂懸圃,登之乃靈,能使風(fēng)雨。或上倍之,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盵11]323-328此說多為后世楚辭注家廣為援引,特別是昆侖三層之說,影響甚巨?！皟A宮、旋室、縣圃、涼風(fēng)、樊桐、在昆侖閶闔之中?！甭?lián)系《離騷》“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依閶闔而望予”句,我們可知《離騷》與《淮南子》之神話可能同出一源。昆侖與“懸圃”之關(guān)系正如人體之與頭頂,不可游離。

東方朔《海內(nèi)十州記》“：昆侖山三角。其一角正北,干辰之輝,名曰閬風(fēng)巔。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堂。其一角正東,名曰昆侖宮?！盵2]279此說變《淮南子》昆侖三層為三角。那么,昆侖到底為三層還是三角?這已難于定度。酈道元《水經(jīng)注》曰“：三成為昆侖丘。《昆侖說》曰‘：昆侖之山三級(jí)：下曰樊桐,一名板桐;二曰玄圃,一名風(fēng);上曰層城,一名天庭,是為太帝之居。”[12]1酈道元引《昆侖說》為證,認(rèn)為昆侖當(dāng)為三層,這與《淮南子》記載相合,所不同者為三層之具體名目。一從縱向立體認(rèn)為昆侖層疊相加,直插云霄,上達(dá)天庭,這似更符合昆侖作為神話通天大山的特質(zhì)。一從橫向平面認(rèn)為昆侖山不同方位之三宮,似與神話昆侖之通天功能相去甚遠(yuǎn)。

從以上《楚辭》諸家對(duì)“懸圃”之注釋以及《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淮南子》《、十洲記》《、水經(jīng)注》等諸多典籍對(duì)“懸圃”之記載來看,昆侖與“懸圃”之關(guān)系正如人體與頭部,整體對(duì)局部,不可剝離。

三、“玄圃”之黑與“昆侖”之“黑”

既然“懸圃”與昆侖關(guān)系如此緊密,我們要洞悉“懸圃”真義,就不能不考察昆侖,當(dāng)筆者在考察昆侖這一文化語詞時(shí),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歷來楚辭注家糾纏不清的“玄圃”與“縣圃”、“懸圃”這一?？彪y題。

“縣圃”與“懸圃”為古今字,當(dāng)無異議。但歷來注家如李善、洪興祖、沈祖綿、金開誠、林庚、袁珂等俱認(rèn)為“玄圃”同于“縣圃”,原因?yàn)椤靶薄ⅰ翱h”通假。此種解說,俱因注家們未能從文化語境深層考察昆侖一語所致。因?yàn)槔霾粌H是單純的地理語詞,如果僅從自然地理角度探尋與昆侖相關(guān)的一切問題,那么就可能會(huì)郢書燕說而致穿鑿附會(huì)。接下來,筆者試解“玄圃”之秘。

《晉書·后妃下·孝武文李太后傳》載：“時(shí)后為宮人,在織坊中,形長(zhǎng)而色黑,宮人皆謂之昆侖。”[13]981色黑之人謂之昆侖。又《舊唐書·南蠻傳》載：“自林邑以南,皆卷發(fā)黑身,通號(hào)為昆侖。”[14]5270又《舊五代史·慕容彥超傳》載：“嘗冒姓閆氏,體黑麻面,故謂之閆昆侖。”[15]1716唐代裴铏所著傳奇《昆侖奴》講述一位名叫磨勒的黑皮膚家奴如何促成了主人崔生與紅綃之間的一段情緣。此外,唐人張籍有《昆侖兒》一詩：“昆侖家住海中州,蠻客將來漢地游。言語解教秦吉了,波濤初過郁林洲。金環(huán)欲落曾穿耳,螺髻長(zhǎng)拳不裹頭。自愛肌膚黑如漆,行時(shí)半脫木綿裘?！盵16]41詩人所記昆侖兒肌膚特征亦為顏色漆黑。宋人陶谷《清異錄》卷上《蔬菜門》載：“甘蔗盛于吳中,亦有精粗。如昆侖蔗、夾苗蔗、青灰蔗、皆可煉糖?！盵17]864昆侖蔗即今之羅漢甘蔗,此蔗外皮黑紅?！妒卟碎T》又載：“落蘇本名茄子,隋煬帝緣飾為昆侖紫瓜,人間但名昆味而已?！盵17]864-865隋煬帝把茄子妙稱為昆侖紫瓜,正是著眼于茄子黑紅外皮之特質(zhì),茄子皮和羅漢甘蔗皮極其相似,故《蔬菜門》皆以昆侖稱之。

上引材料告訴我們,凡被稱為“昆侖”的人或物,其外貌皆具色黑特征。于此,我們似可得出“昆侖”一語兼具“黑色”之義,以此設(shè)論,昆侖山即為黑色之山。昆侖山在中國實(shí)際地望的混亂簡(jiǎn)直就像層層霧嶂,令人頭暈?zāi)垦?大致計(jì)來,有昆侖祁連山說、昆侖瑪沁雪山說、昆侖巴顏喀拉山說、昆侖岡底斯山說、昆侖喜馬拉雅山說、昆侖于闐說、昆侖敦煌說、昆侖天山說、昆侖蔥嶺說、昆侖喀喇科龍山說等眾多歧說?！掇o?！酚凇鞍皖伩健睏l釋為“蒙古語意為富饒青黑色的山。”巴顏喀拉山位于雪線以上,青藏高原強(qiáng)烈的紫外線照射,使山石大多呈黑紫色,這或?yàn)椤袄觥币徽Z義含黑色之來源。如果我們僅從“黑色”著眼,那么地理昆侖可能為巴顏喀拉山。但不管昆侖到底指何山,總之,昆侖山遠(yuǎn)遠(yuǎn)望去,具有青黑色的外表特征,這一點(diǎn)似為以昆侖命名之大山的共性,不但如此,“昆侖”一語還極有可能為藏緬語“黑色”的音譯詞。[18]88

至此,我們可以抽絲剝繭,來探尋“玄圃”一詞的本來面目了。

前引《說文》：“黑而有赤色者謂玄”,那么,“玄圃”即為黑色的花園,這怎么能和“懸圃”扯上關(guān)系?“懸圃”一詞當(dāng)源于兩河流域亞述帝國尼尼微城的皇家空中花園,當(dāng)這一事物可能從“北絲綢之路”傳入中亞經(jīng)新疆再傳至中土后,中土人民便把它與昆侖大山結(jié)合起來,這恐怕就是《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淮南子》等典籍中的記錄。即是說,這一事物開始是作為意譯詞“懸圃”流傳到中原的,當(dāng)和昆侖大山結(jié)合后,因?yàn)槔錾奖緸楹谏?那么,懸于昆侖山上的空中花園就演變?yōu)椤昂谏幕▓@”,再進(jìn)而演化為“玄圃”。

至此,我們認(rèn)為,在典籍中雜亂出現(xiàn)的“縣圃”、“懸圃”與“玄圃”三詞本指同一事物,它們同指昆侖大山上的一個(gè)地名,即位于昆侖之顛的空中花園。這個(gè)地名直接使用外來事物的意譯借詞,就是“懸圃”;把這外來事物和昆侖山色黑之外貌特征結(jié)合,即為“玄圃”。由于“懸”、“玄”同音,如此巧合,致使歷來楚辭注家一葉障目,拘于成見,總在同音通假里兜圈子,搪塞而過,遂使懸案迷霧千古。

四、“其尻”與“其凥”

前面解決了“縣圃”、“懸圃”與“玄圃”之疑案,那么,讀者或許會(huì)追問,這一文化語詞源于何處呢?

酈道元《水經(jīng)注》曰：“釋氏《西域記》曰：’阿耨達(dá)太山,其上有大淵水,宮殿樓觀甚大焉。山,即昆侖山也‘……而今以后,乃知昆侖山為無熱丘,何云乃胡國外乎?余考釋氏之言,未為佳證。”[12]3-10《西域記》認(rèn)為阿耨達(dá)山即昆侖,酈道元以《山海經(jīng)》和《淮南子》所載進(jìn)行駁斥,并說“阿耨達(dá)六水,蔥嶺、于闐二水之限,與經(jīng)史諸書,全相乖異?！盵12]11朱熹《楚辭集注》曰：“昆侖,據(jù)《水經(jīng)》在西域,一名阿耨達(dá)山,河水所出,非妄言也。”[19]57朱熹似亦相信昆侖山可能為阿耨達(dá)山。考《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經(jīng)營(yíng)炎火而浮弱水兮”[20]3060句張守節(jié)正義曰：“姚丞云：《大荒西經(jīng)》云昆侖之丘,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括地志》云：弱水有二原,俱出女國北阿傉達(dá)山,南流會(huì)于國北,又南歷國北,東去一里,深丈余,闊六十歩,非乘舟不可濟(jì),流入海。阿傉達(dá)山,一名昆侖山,其山為天柱,在雍州西南一萬五千三百七十里?！盵20]3061依張守節(jié)的解說,阿耨達(dá)山在雍州西南15370里,這是個(gè)較為模糊的位置?！吨袊蟀倏迫珪氛f：“周以前 300步為 1里,秦至隋亦為 300步 1里”[21]574,《說文解字》云：“六尺為步,步百為畝”[5]290,“戰(zhàn)國時(shí)一尺約合今23厘米”[22]61,那么,周秦1里=300×6×0.23=414米。這15370里就相當(dāng)于現(xiàn)今6363180米,現(xiàn)今1里按500米計(jì),為12726.36里,6363.18公里。那么,即是說,這阿耨達(dá)昆侖位于雍州西南6363.18公里處。又考《欽定大清一統(tǒng)志·西藏·岡底斯山》曰：“在阿里之達(dá)克喇城東北百十里……今阿里為藏中極西南地,近古天竺境 ……疑此(按：指岡底斯山)即阿耨達(dá)山也?！盵23]559-560以上材料似乎說明《西域記》和朱熹所謂這阿耨達(dá)山可能即為今之岡底斯山。岡底斯山處青藏高原與印度次大陸的邊緣地帶,昆侖怎么會(huì)跑到中印邊境去了呢?不但如此,朱駿聲《離騷賦補(bǔ)注》曰：“昆侖山即……釋典之須彌山?！盵24]412這昆侖又已成為印度神話之世界大山了。

為什么中國和印度都有昆侖山呢?是巧合還是誤記?抑或有其他更為遙遠(yuǎn)的因緣?據(jù)蘇雪林《昆侖之謎》的考證,世界昆侖神話同出一源,即兩河流域之阿拉拉特山,印度源于此,中國亦源于此。那么,與昆侖關(guān)系緊密的“懸圃”又是怎樣的情形呢?

《天問》“昆侖縣圃,其尻安在”一語對(duì)探討“懸圃”多有裨益,茲考證如下。

洪興祖《楚辭補(bǔ)注》作“昆侖縣圃,其凥安在?”校語曰：“凥,一作居?！短鞂?duì)》云：‘積高于乾,昆侖攸居?！盵1]92朱熹《楚辭集注》、《楚辭章句》明正德十三年黃省曾本、《楚辭章句》明隆慶五年朱多煃本、明萬歷四十六年毛晉綠君亭?？肚印繁尽ⅰ冻o章句》日本寬延三年莊允益本、《楚辭章句》明翻宋本俱同洪興祖《楚辭補(bǔ)注》本,校語亦同。姜亮夫《屈原賦校注》甚至認(rèn)為,“凥”、“居”為古今字,但不知所據(jù)為何。

也有作“昆侖縣圃,其尻安在”的 ,屈復(fù)《楚辭新集注》、戴震《屈原賦注》、馬其昶《屈復(fù)微》等為是。丁晏《天問箋》對(duì)戴震“其尻”的認(rèn)識(shí)進(jìn)行了駁斥,但劉永濟(jì)和游國恩又皆對(duì)丁晏所論進(jìn)行了辯駁。劉永濟(jì)《屈賦通箋》認(rèn)為：“戴君博通雅故,其注屈多用古義。此字舍凥從尻者,尻引申之亦有居止義也。丁氏非笑,未免太過?！盵25]123-124游國恩《天問纂義》認(rèn)為：“凥當(dāng)作尻?！稘h書·東方朔傳》：‘結(jié)股腳,連脽尻?！懯现^凥當(dāng)為脊骨盡處之尻,諸家多從之,其說甚確。而丁氏反以為非,是說泥于成說之過矣?！盵26]129-130

《說文·尸部》曰：“尻,月隼也?！盵5]174依《說文》的解釋,“月隼”就是“髀”,檢《漢語大字典》,“髀”就是“臀”。[27]881

《說文·幾部》曰：“凥,處也。從尸得幾而止?！缎⒔?jīng)》曰：‘仲尼凥?！瘎H謂閑居如此?！盵5]299

看來,“凥”、“尻”分屬不同部類,當(dāng)各具異義。那么,“其凥”與“其尻”,孰是孰非,以上兩派各逞其詞,莫衷一是,至今聚訟。對(duì)此,我們需再對(duì)諸家釋義作一簡(jiǎn)單整理。

王逸《楚辭章句》曰：“(昆侖)其巔曰縣圃,乃上通于天也?！盵1]92李陳玉《楚辭箋注》謂：“凥,尾骨所坐處也。既是懸圃,則所坐當(dāng)于何處?”[24]1077蔣驥《山帶閣注楚辭》謂：“縣圃,神人之圃。下無所系,懸空而居,故問其所坐何處也?！盵28]80聞一多《天問疏證》謂：“縣者,系也。言其上系于天也……山上系于天,則縣空而居,下不著地,故問其基阯安在也?！盵29]35

黃文煥《楚辭聽直》：“人身背后,脊骨盡處,謂之凥。昆侖之頂既峻起天半,則其凥必深入地中。凥可安屬乎?背既未易見,凥愈未易知矣。”[24]1077屈復(fù)《楚辭新集注》謂：“問昆侖至高,其下必有托根之所,今安在乎?”[24]1077《漢語大字典》據(jù)屈復(fù)的釋義給“尻”字別立義項(xiàng)為“托根之處”。[27]406姜亮夫《屈原賦校注》謂：“此言昆侖、縣圃之大山,尾麓何在也?！盵24]1078金開誠《屈原集校注》謂：“昆侖山的縣圃,它的地址究竟在哪里?”[24]1078

“昆侖縣圃,其尻安在?”之釋義,大致粗略地分為以上兩派,前者多能從神話出發(fā),故解析更具合理性;后者要么把昆侖和懸圃并列,造成兩山之誤讀,要么泥于“凥”義,膠柱鼓瑟,很難解析其中的神話意蘊(yùn)。

其實(shí),對(duì)“其凥”與“其尻”的判別,若能聯(lián)系“懸圃”之文化意象,問題或能得以冰釋。

要考察“懸圃”一語,我們需穿越美索不達(dá)米亞之遠(yuǎn)古文明。素有“古代世界七大奇跡”之稱的“空中花園”,一說為巴比倫帝國國王尼布甲尼撒二世在巴比倫城所建造,一說為比他早100多年的亞述帝國國王辛那赫瑞布在尼尼微城所建造,但不論是誰在什么地方所建,關(guān)于“空中花園”的描述卻大致相同。

“空中花園”約于公元前600年建成,是一個(gè)四角椎體的建筑,由瀝青及磚塊建成的建筑物以拱頂石柱支承著。臺(tái)階種有全年翠綠的樹木,植有名花異卉,姹紫嫣紅,澆灌花木之水,通過引水系統(tǒng)取之于流經(jīng)旁邊的河水,遙望極似花園半懸于空中。當(dāng)然,空中花園從來就不可能懸掛于空,這個(gè)名字的由來可能為當(dāng)時(shí)翻譯所致,即是說,這個(gè)新鮮事物流傳到中土可能被翻譯成了“懸圃”。程嘉哲《天問新注》也說：“縣圃意為高懸在空中的花園?！盵24]1078空中花園在建造之時(shí),臺(tái)上還建有七星壇,帝王們除了觀賞娛樂的要求外,筑臺(tái)還具有祭天通天的功能。這種筑高臺(tái)以通天的功能,《圣經(jīng)》巴別塔也相類似。神話昆侖大山本也有通天之功能,那么,把昆侖最高層稱之為“懸圃”,這當(dāng)也是一個(gè)完美的結(jié)合。正如蕭兵所言：“縣(懸)圃,神話世界大山‘昆侖’的頂端,好像高懸著的空中花園?？梢詮拇说翘?。”[30]25正因?yàn)椤皯移浴笔菓覓煊诶鲋嵉?所以屈原才會(huì)追問這“懸圃”的底座即臀部到底安放在哪里的。

至此,關(guān)于“懸圃”的來龍去脈我們已有所了解。這里,順帶對(duì)《淮南子》“乃維上天”作一詮釋?！痘茨献印さ匦巍份d：“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涼風(fēng)之山,登之而不死?；蛏媳吨?是謂懸圃,登之乃靈,能使風(fēng)雨?；蛏媳吨?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盵11]328由于“空中花園”翻譯為“懸圃”,“懸”,當(dāng)是“懸掛”之意,懸掛必有繩索方可。位于昆侖最頂層的“懸圃”,那么懸掛它的繩索在哪里呢?《淮南子》的這段記載正好給出了答案?！熬S”者,繩索也?！痘茨献印氛J(rèn)為從“懸圃”登天只有唯一的途徑那就是沿著懸掛“懸圃”的繩索向上攀登而至天庭,這也正是屈原從蒼梧來到“懸圃”后,要稍作停留,重整車馬,以待飛升天庭的原由,因?yàn)閺摹皯移浴蓖弦褯]有道路,靠自己徒步幾乎不可能完成這一使命,這一只有幾條繩索連天的路程就只有依賴“望舒”、“飛廉”、“鳳鳥”、“飄風(fēng)”之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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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ploration of the Word“Xuan Pu”in Quyuan’sWorks

TANG Hong
(Literature School of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chengdu 610068,china)

Abstract：the wo rd Xuan Pu(懸圃)appears in two verses：“early mo rning,Iset off f rom Cang W u,in the evening,I reached Xian Pu(縣圃)”in Lisao(the Lament)and“Xian Pu of Kun Lun,w here is it?”in Tian Wen(A Request to God).Xian(縣)and Xuan(懸)are two characters used in ancient and modern times respectively w ith the samemeaning“to suspend”.Therefore,Xian Pu literally means“suspended garden”,w hich is closed related to Kun Lun in various versionsof Chu Ci(The Songsof Chu)and other classics.The three words“縣圃”,“懸圃”and“玄圃”actually refer to one thing.Yet they are not phonetic loan words w hich were defined by some traditional exegesis researchers,but should be defined by the cultural image of Kun Lun.Xuan Pu(懸圃)was initially bo rrowed from Hanging Garden of Mesopotamia and was used to describe the towering grandness of the Babel-like Kun Lun Mountain.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the cultural image of Xuan Pu,the wo rd in the above mentioned verse in Tian Wen should be“Qi Kao(其尻)”,not“Qi Ju(其凥)”.

Xuan Pu;Xian Pu;Kun Lu;Babel

I207.22

A

1672-0539(2010)04-051-06

2010-07-26

四川省哲學(xué)社會(huì)科學(xué)“十一五”規(guī)劃2009年度重點(diǎn)項(xiàng)目“外來文化傳至《楚辭》路徑蠡測(cè)”階段性成果(SC09A 006)

湯洪(1977-),男,重慶人,講師,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辭賦研究。

許瑤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