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松,李秋生
(1.中國人民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2;2.河北金融學院 社科部,河北 保定 071051)
作為晚清近代化事業(yè)的主要開創(chuàng)者之一,李鴻章曾招致了一批當時先進的知識分子入其幕府,為其所用。這些幕友向李鴻章提供了大量有關西方的知識,提出了許多有益的建議,這不僅增長了李鴻章的見識,而且對李鴻章的洋務思想也多有影響。李鴻章提出的“處今日時勢,外須和戎,內(nèi)須變法”[1]的洋務綱領中,“外須和戎”的許多思想動因,都可以追溯到他的幕友那里。
李鴻章曾長期活躍于晚清的政治舞臺,他的幕府存在時間也跨度較長,前前后后曾經(jīng)羅致過幾百人。這些人的出身和所受的教育各有不同,包括讀書士子、行伍軍人、行商坐賈和歸國學生;他們在李鴻章手下供職的原因也不盡一樣,有的充當謀士,有的身為將帥,也有文案、外交官和工商企業(yè)的總辦會辦等。但是總體來說,他們都對保護清朝免受內(nèi)外敵人侵擾這一問題傾心關注。在李氏的幕友中,有三個人對他看待西方的世界觀和對中國自強之必要性的認識影響最大,這就是馮桂芬、郭嵩燾和薛福成。
馮桂芬(1809-1874),李鴻章早在做翰林時就與其結識。1861年馮桂芬代表蘇州士紳寫了懇求曾國藩派兵保衛(wèi)上海的請愿書,于是才有了李鴻章組建淮軍并任江蘇巡撫。馮桂芬在太平軍攻陷蘇州時逃到上海,在那兒親眼看到了西方的實力。1862年李鴻章奏調(diào)馮桂芬入幕,從那時起直到1865年,馮桂芬為李鴻章的思想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郭嵩燾(1818-1891),他和李鴻章丁未同年并同為翰林,亦曾在曾國藩幕府中供職。雖然郭嵩燾只是在李鴻章的幕府里待了幾個月,但是,終其一生,李鴻章一直是他的密友、知己兼保護人。由于李鴻章的推薦,郭嵩燾被委為蘇松糧道(1862年),之后又署理廣東巡撫(1863-1866),并于1875年成為第一個中國駐英公使。由于郭嵩燾最敢于直言主張與西方講和,他便成了保守派攻擊的首要目標,李鴻章同意他的觀點并一直盡全力保護著他。從 1879年回國賦閑直到1891年去世,他一直不斷地寫信、上奏支持李鴻章的政策。
薛福成(1838-1894),他從1865-1872年在曾國藩幕府中供職。1875年應邀入李鴻章幕府做文案,1884年由李鴻章推薦被任命為浙江省的一個道臺。后來,他成為中國駐英公使(1890-1894)。在李鴻章幕府期間,他一直充當李鴻章的謀士。
由于和西方人的接觸——馮桂芬在上海,郭嵩燾和薛福成在歐洲——他們都接觸了許多新思想,并將這些思想傳遞給了李鴻章。即使在離開李鴻章之后,他們還繼續(xù)為李鴻章出謀劃策。由于馮桂芬和李鴻章訂交較早,所以馮桂芬對李鴻章的影響也最大,而郭嵩燾和薛福成則無疑豐富了李鴻章的西學知識,支持了他的政治見解。
兩次鴉片戰(zhàn)爭后搖搖欲墜的清王朝已成為歐美列強在遠東爭奪的主要對象,而期間太平天國戰(zhàn)爭的爆發(fā),使本來已經(jīng)腐朽沒落的清王朝陷入更加危急的局面。面對國內(nèi)和國際的危機局勢,當時先進的知識分子中早已有了洋務思潮的涌動。1861年冬,馮桂芬著成《校邠廬抗議》,考察了外國何以小而強,中國何以大而弱,提出了“法茍不善,雖古先吾斥之;法茍善,雖蠻貊吾師之”[2]的主張,強調(diào)“鑒諸國”,即借鑒外國富強之術,還提出了“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2]的論斷。薛福成上書曾國藩,認為“方今中外之勢,古今之變局也。”又云“取西人器數(shù)之學,以衛(wèi)吾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道”[3]。郭嵩燾更是承認中國在世界舞臺上落后的事實,抨擊封建士大夫自“南宋以后,議論事局,與古一變。學士大夫習為虛驕之論,不務考求實際,迄今六七百年,無能省悟者”[4]。他不畏人言,大聲疾呼:面對西方先進的文化,“雖使堯舜生于今日,必急取泰西之法推而行之,不能一日緩也”[5]。他認為:“西洋之入中國,誠為中國一大變局,得其道而順用之,亦足為中國之利?!盵6]主張只要學習外國的先進事物,方能圖存圖發(fā)展,認為“其強兵富國之術,尚學興藝之方,與其所以通民情而立國本者,實多可以取法”。[7]此三人作為李鴻章的幕友或是密友先后倡言學習西方,其觀點有很多為李鴻章所吸收。
因此,在太平天國戰(zhàn)爭結束之后,李鴻章并沒有像倭仁等頑固派一樣,盲目自大,抱殘守缺,而是清醒地認識到“華夷混一局勢已成,我輩豈能強分界劃”[1]的現(xiàn)實。1874年,他在《籌議海防折》中,對危局做了較全面的論述:“東南海疆萬余里,各國通商傳教,來往自如,麋集京師及各省腹地,陽托和好之名,陰懷吞噬之計,一國生事,諸國構煽,實為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輪船電報之速,瞬息千里,軍器機事之精,工力百倍,炮彈所到,無堅不摧,水陸關隘,不足限制,又為數(shù)千年來未有之強敵”[8]。民族危機如此嚴重,中國怎么辦?李鴻章的回答是:自強御辱。他以“窮則變,變則通”為立論依據(jù),力主變法,進行改革,并大聲疾呼:“書生坐談誤國,可為哠嘆!且外國猖獗至此,不亟亟求富強,中國將何以自立耶!千古變局,庸妄人不知,而秉鈞執(zhí)政亦不知,豈甘視其沉胥耶!”[1]此后,他又一再指出:“數(shù)千年之大變局,識時局者當知所變計耳”[1],“中國以后若不稍變成法,徒恃筆舌與人爭,正恐長受欺侮”[1],并沉重地說:“今當及早變法,勿令人笑我拙耳。第此等大計,世無知而信之者,朝廷無人,誰作主張?及吾之生,不能為不敢為,一旦死矣,與為終古已矣。”[1]表明李鴻章以“變法”即推行“自強新政”為己任,他說:“自秦政變法而敗亡,后世人君遂以守法為心傳。自商鞅王安石變法而誅絕,后世人臣遂以守法取容悅。今各國一變再變而蒸蒸日上,獨中途以守法為兢,即敗亡滅絕而不悔!天耶?人耶?惡得知其故耶?”[1]面對各國變法而強,中國變法而弱的現(xiàn)狀,他有著強烈的憂患意識。在此我們可以看出,李鴻章和他的幕友們有著群體的危機意識,他們能夠放眼世界,清醒而深刻地認識到中國處于嚴重的危機之中。李鴻章的大局觀正與郭嵩燾相一致;而他腦海中中國亟需變法自強,向西方學習的意識更是和三位幕友一樣。所不同的,是李鴻章的認識還停留在只學習西方的堅船利炮之上,而對馮桂芬、郭嵩燾所主張學習的西方富強之術,不甚知曉。盡管如此我們?nèi)匀豢梢詳嘌?,李鴻章主張變革的思想認識與其幕友的思想影響是分不開的。
為了集中力量進行變法圖強,就需要創(chuàng)造一個有利于改革和建設的國際環(huán)境,因此李鴻章提出了“外須和戎”的洋務思想,即主張與西方講和。
李鴻章主張對外和戎,源于他對中外力量對比和列強本性的看法。首先,他正視當時敵強我弱的客觀形勢,“彼之軍械強于我,技藝精于我”,一旦打起仗來,中國“用旗、綠營弓箭刀矛抬鳥槍舊法,斷不足于制洋人”[8]。其次,他認為列強志在通商,“所用我者利也,勢也,非真欲奪我土地也”[8],無意從根本上危及清朝統(tǒng)治。因此,他斷言中國對列強不可輕言戰(zhàn)爭,確定了以和為主的戰(zhàn)略方針,以“羈縻”之策謀求“中外相安”之局。
所謂“羈縻”就是拿通商權益來籠絡洋人,以求得中外相安的局面。當然,“羈縻”并不是予取予求,任人宰割,“洋務派所講的和戎,是建立在講求實力的基礎上的,是一種實力求和”[9]。李鴻章就是想以“羈縻”之策爭取并利用和平的國際環(huán)境來“借法自強”預修武備,以期“確有可以自立之基,然后以戰(zhàn)則勝,以守則固,以和則久”[8]。
在此,我們應該看到,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與西方妥協(xié),講求實力求和,爭取一個相對和平的環(huán)境,集中力量進行變法圖強,確是一次歷史性的機遇,李鴻章的這種認識,源自于當時幕中有識之士的思想共識。
在李鴻章的諸多幕友中,最敢于直言主張與西方講和,對李鴻章避戰(zhàn)主和思想影響最大的,便是郭嵩燾。郭嵩燾實事求是地研究了歷史和現(xiàn)狀,提出了一套新的對外關系理論,他用情、勢、理三字概括其要點:
所謂“情”,就是要考求洋情。他認識到西方列強對中國的基本要求在于通商求利,應該以這個基本情態(tài)為處置雙方關系的依據(jù)。中法戰(zhàn)爭期間,他便致書李鴻章:“……而究其意之所及,賈市為利而已。其陰謀廣慮囊括四海,而造端必以通商。迎其機而導之,即禍有所止,而所得之奇巧轉(zhuǎn)而為我用,故可以情遣也?!盵6]這個結論既肯定西方列強有霸占世界的野心,又認為其基本的目的和基本手段是通商求利。而封建統(tǒng)治者把“人民”、“土地”視為統(tǒng)治基礎,只要不掠奪他們的土地,就不使他們感到致命的威脅。李鴻章正是站在這個角度,基于列強志在通商的認識上,才對“和戎”很有信心。
所謂“勢”,就是要承認敵強我弱的現(xiàn)實,確定以和為主的戰(zhàn)略方針。郭嵩燾認為中國正處于全面的弱勢,這個弱不僅在物質(zhì)層次,且包括整個文化系統(tǒng)。在抵歐之前,他一再聲明:“西洋立國二千年,政教修明,具有本末,與遼金崛起一時,倏盛倏衰,情形絕異?!盵10]經(jīng)過在英國近一年的實地考察,他的認識又有新的發(fā)展,終于痛心地寫道:“三代以前,獨中國有教化耳,故有要服、荒服之名,一皆遠之于中國而名曰夷狄。自漢以來,中國教化日益微滅,而政教風俗,歐洲各國乃獨擅其勝,其視中國,亦猶三代盛時之夷狄也。中國士大夫知此義者尚無其人,傷哉!”[10]他曾向李鴻章等幾個摯友吐露:“自西洋通商三十余年,乃似以其有道攻中國之無道,故可危矣?!盵10]這些議論認為在世界的新格局中中國已淪為背離文明教化的無道之邦,而敵手的文明開化程度遠勝于己。郭嵩燾是經(jīng)過認真考察后才不得不承認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的。同樣,李鴻章也有著這樣清醒的認識:“彼之軍械強于我,技藝精于我,即暫勝必終敗”[8],“中國有貝之財,無貝之才,均未易與數(shù)強敵爭較,只有隱忍徐圖,力保和局”[1]。
所謂“理”,就是摒棄愚蠢的蠻干,冷靜地按照條約、法例和常理處理同外國人的關系。1861年,有感于近20年來夷務工作一再出現(xiàn)的怪現(xiàn)象,郭嵩燾曾沉痛地批判道:“吾嘗謂中國之于夷人,可以明目張膽與之劃定章程,而中國一味怕。夷人斷不可欺,而中國一味詐。中國盡多事,夷人盡強,一切以理自處,杜其橫逆之萌,而不可捎攖其怒,而中國一味蠻。彼有情可以揣度,有理可以制伏,而中國一味蠢。真乃無可如何。夷患至今已成,無論中國處之何如,總之為禍而已。然能揣其情,以柔相制,其禍遲而小。不能知其情,而欲以剛相勝,以急攖其怒,其禍速而大?!盵4]郭嵩燾還批評不依理辦事的各地組織民眾一再進行的反入城斗爭。一位朋友“述悉衡州之驅(qū)逐夷人,及省城會議不準夷人入城,以為士氣。吾謂夷人頃所爭,利耳,并無致死于我之心。諸公所謂士氣,乃以速禍而召殃者也”[4]。
總之,處理夷務必須情勢理結合,以和為主,努力避戰(zhàn)的主張,是郭嵩燾總結多年來在對外關系中因愚昧無知給國家?guī)碇卮鬄碾y的諸多事件后提出的。對于這一主張,郭嵩燾曾聲明:“凡吾所言,非示弱也,道也。以道御之,以言折之,而固可不戰(zhàn)也?!盵11]他反對的是:“處極弱之勢,無可據(jù)之理,又于外夷情形懵然不知考究,而思以詐勝?!右牡溣跓o窮?!盵6]郭嵩燾還具體分析了如若不顧國情與西方列強開戰(zhàn),中國必是國敝民困、窮于應付,指出與西方列強開戰(zhàn)有四害:“戕害人民,其害一?!阶詺鋬H有之輪船與制造機器,以供言者(指主戰(zhàn)者)之一快,其害二。……百姓相與轉(zhuǎn)徙流離,……商賈受累猶甚,是直自為憂也,其害三?!娪跓o可施之地,求戰(zhàn)于不相應之亂,沿海數(shù)千里,處處設防,徒以自敝其力,而無復有終極,其害四?!闭J為清政府“守且不能,曷云戰(zhàn)乎?”[4]因此,他得出的結論就只能是言和避戰(zhàn)了。
同郭嵩燾相比,其他力主向西方學習的人士的態(tài)度,大體上也是相同的??偟恼f來,他們認為對西方各國應持以和為主、盡量緩和與化解雙方在交往中產(chǎn)生的各種矛盾的方針。比如在馮桂芬看來,“鑒諸國”與“一于和”[2]是處理與西方列強的關系中必須堅持的原則。他們對李鴻章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如何處理夷務上:
第一,以和為主,以理相待。海外諸夷“勢力相高,而言必稱理;譎詐相尚,而口必道信”[2]。要真正實現(xiàn)彼此平等相處,中國不受欺凌,最重要的是要自強,令雙方的強弱不會相差太遠。薛福成即對李鴻章講到“和議既成,驟難無故而變約”[3],馮桂芬也說“夷人動輒稱理,吾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理可從,從之;理不可從,據(jù)理以折之”[2]。就是“凡辦洋務,必先持和約以相周旋,可者許之,不可者拒之”。采取這樣的方針的前提是不能忽和忽戰(zhàn),“今既議和,宜一于和”[2]。李鴻章則集思廣益,他看到“各國條約已定,斷難更改,……彼族恃強要挾,在在皆可生釁。”[8]而只要遵守“和約”,便可共處。以清政府的實力,想取消這些條約是不可能的,所以只好遵守條約,按條約辦事,不許列強享受條約規(guī)定以外的權益和特權,利用條約與列強進行“合法”斗爭。
第二,“不以小嫌釀大釁”[2]。他們認識到,中國在很多問題上處理不當,且這些多半是不值得過多糾纏的小事,但這恰恰是招致后來的奇恥大辱的重要原因。從不準夷人入廣州城到1858、1859年間在天津發(fā)生的糾紛和沖突,葉名琛、僧格林沁等人的不少措施都是不足取的。只有正視這些事實,才不致因小失大。為此,必須正確看待所謂“民氣”。以反入城和不準外國使節(jié)赴京來說,主要是愚昧封閉心態(tài)的宣泄。而“民氣”的背后往往離不開官府的授意和士紳的出面組織。他們的舉動往往激化矛盾,令中外失和,招來大禍。薛福成詳盡分析了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的經(jīng)過后得出結論:“夫民氣固結,國家之寶也,善用之,則足以制敵;不善用之,則筑室道謀,上下乖暌,互相牽累,未有不覆敗者?!盵3]多年以后,在汲取前人經(jīng)驗的基礎上,李鴻章也開始反對用簡單粗暴的驅(qū)逐去對待外國人。他說:“庚申(1860年)以后,夷勢骎骎內(nèi)向,薄海冠帶之倫,莫不發(fā)憤慷慨,爭言驅(qū)逐。局外之訾議,既不悉局中之艱難,……但欲逞意氣于孤注之擲,豈非視國事如兒戲耶!”[8]如果這個警告真正得到重視,是可以避免國家在歷次中外糾紛中喪失更多的權益的。
兩相對照,我們不難看出,李鴻章的主和思想,無疑受其幕友主和思想的影響,他們的觀點是如此的一致,只不過幕友們的思想比他的更系統(tǒng)、更深刻一些罷了。盡管這種思想帶有妥協(xié)性的消極因素,但在當時歷史條件下,不失為為中國爭取和平環(huán)境的合理策略。幕友們的主和思想正是通過李鴻章的吸收與融合才轉(zhuǎn)化為晚清的各種政策或各項活動。正因為如此,李鴻章的幕府才成為洋務運動中變革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