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英
(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鄭州 450001)
上博簡《孔子詩論》第九簡新論
徐正英
(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鄭州 450001)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竹簡《孔子詩論》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評論《詩經》的專文,意義重大。其中第九簡評論了《詩經·小雅》中《天保》、《祈父》、《黃鳥》等三篇作品。孔子對《天?!沸麚P的敬天諛君思想提出否定意見,正面提出君權德授、王福德賜思想,是孔子仁學德政思想在解讀作品時的具體體現(xiàn),論詩角度具有多樣化特點;孔子明確肯定《祈父》的責問理由及詩歌本身,評論有理有據,用“責”字概括《祈父》的內容特點,見解深刻獨到;評論《黃鳥》時用“困而欲反其故”準確概括詩旨,并且揭示出“多蒙恥受辱者往往會抨擊社會”的普遍現(xiàn)象。《孔子詩論》的面世,可使?jié)h儒、清儒與宋儒的爭訟得以了斷,為辨正漢儒以來對三篇作品的誤讀提供了最早依據。
《孔子詩論 》;《天保 》;《祈父 》;《黃鳥 》;辨正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簡稱“上博簡”)的陸續(xù)整理、分冊出版,是 21世紀初中國文化史上的盛大事件,有學者甚至將它的意義與 20世紀初殷墟甲骨文、敦煌藏經洞的發(fā)現(xiàn)相提并論。①其中,2001年 11月出版的第一冊中二十九枚竹簡《孔子詩論》②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評論《詩經》的專文,尤其引人注目,一直是學術界研究的熱點。第九簡評論了《小雅 》中《天保 》、《祈父 》、《黃鳥 》等三篇作品。本文試依次討論之。
第九簡:
《天?!菲涞玫撁锝?巽頒德故也。學術界對第九簡論《天?!愤@兩句話的理解,分歧很大,主要是對其中的關鍵字“巽”的字體隸定和字義識讀差異過大所致。③筆者遍讀各家之論,憾無一家得其正解,甚或沒有一家真正將文意疏通。近讀青年博士于茀的《金石簡帛詩經研究》,終得茅塞頓開,困惑冰釋。其文云:“‘巽 ’,《說文 》古文作,此簡字,與《說文 》古文基本相合,,必是‘巽 ’字無疑。《說文 》:‘巽 ,具也?!兑?》‘巽 ’為‘順 ’,《周易 ·系傳 》‘巽德之制也 ’,《廣雅 ·釋詁 》:‘巽 ,順也?!?整理者隸定為‘’,釋為‘寡 ’。非是。此字當隸定為‘頒 ’?!墩f文 》‘寡 ’下云:‘寡,少也。從宀頒。頒,分也。’段注云:先鄭注《周禮 》曰:‘頒讀為班布之班,謂分賜也?!雹苡谑贤耆珡奈淖謱W角度純客觀地釋讀《孔子詩論》中的文字,先隸定字體,再依所隸定字體參考最早字書和文獻釋其字義,所釋自然令人信服,不像其他各家,每遇字義之釋,未曾隸定字體,已先考慮其所論《詩經》篇章的詩義,不是從字體本身出發(fā)解釋字義本來作什么講,而是從所評論對象出發(fā),推測孔子應該說什么,會說什么,字作何解才合詩義,不是以字體釋字義,而是以詩義揣測字義,本末倒置,往往誤識。于氏之解啟發(fā)我們認識到,“寡”字是由“宀”和“”組成的 ;而圖版很清楚,此簡文只有下半部分“)”,而無上半部分“宀”。“”字自上而下隸定為今天的筆畫當為“ ”、“目 ”、“八 ”、“八 ”、“刀 ”幾個部分 ,上三個部分組合成“頁”,下兩個部分組合成“分”,兩部分再合并則成“”字,古文字上下結構和左右結構可以通用互換,故“”作“頒 ”無疑??梢姟啊弊置髅鲬旊`定為“頒”,并且馬氏也已經隸定為“(頒 )”了 ,又為何要釋“”為“寡 ”呢?所以馬氏及其他學者之解無疑均為誤釋,孔子評《天?!分暮缶渥鳌百泐C德故也”可以定讞。附帶說一句,馬氏隸定“”為“”,實漏掉了兩筆“八 ”,應該為“”,故不夠準確,不過,此可忽略不計。以此解《天?!芬辉?簡單明白,障礙全無。在解字基礎上,于氏概括分析孔子評論《天?!返膬热莸?“‘《天?!菲涞玫撁锝?巽頒德故也?!庵^《天?!费跃玫摕o疆,其原因是君王能夠恭循遍施德政于天下。從《天?!返膬热輥砜?全詩皆言臣下祝愿上天保佑君王福祿無疆,全詩極言君王的福祿是上天所賜,不無諂媚,亦彌漫著天命思想。簡書《詩論》對此持批判態(tài)度,認為君王無疆福祿,非由天賜,而是取決于君王自己是否能遍施德政??梢?簡書《詩論》并非都是對詩篇要旨的概括,亦有對詩篇所言之事評以己意者?!雹萦谑系目偨Y頗為精辟。
細味《天?!吩娏x,確如程俊英所揭示的:“這是一首臣子祝頌君主的詩?!雹奕娏轮?前三章的首句三次重復“天保定爾”,即上天保佑庇護你。可見該詩所表達的君王福祿上天所賜思想的強烈程度。詩中不僅祝愿上天保佑君王政權鞏固 (“亦孔之固 ”)、物產豐富 (“俾爾多益 ”)、安樂幸福 (“俾爾戩穀 ”)、健康長壽 (“如南山之壽 ”、“如松柏之茂”),而且反復祝愿上帝賜給君王一切幸福,即所謂“何福不除 ”,“罄無不宜 ”,“受天百祿 ”,“降爾遐?!?不僅祝愿上天賜福給君王,而且祝愿列祖列宗為君王賜壽 (“君曰卜爾,萬壽無疆 ”)、賜福 (“神之吊矣,詒爾多?!?。雖然國寧則民安,該詩客觀上體現(xiàn)了某些“保民”意識,但總體上確實彌漫著君權神授、王福天賜的敬天諛君思想??鬃咏杞獯嗽姸鴮ζ渌麚P的落后思想提出直截了當?shù)姆穸ㄒ庖?并正面提出君權德授、王福德賜的思想,這在兩千五百年前的確是難能可貴的,是孔子仁學德政思想在解讀文學作品中的具體體現(xiàn),頗值得肯定。由孔子對《天?!分u,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孔子論詩角度多樣化的特點。
第九簡:
《祈父》之責,亦有以也。依筆者理解,孔子此言主要是從一個側面對《祈父》一詩作出的肯定性評論,同時客觀上亦揭示了該詩要旨。
《祈父》原詩如下:
祈父,予王之爪牙。胡轉予于恤,靡所止居?
祈父,予王之爪士。胡轉予于恤,靡可厎止?
祈父,亶不聰。胡轉予于恤,有母之尸饔!歷代學者對該詩的關鍵詞解釋意見如下:“祈父”,有解為掌管都城禁衛(wèi)的長官;有解為掌管田界之事的官?!坝?”,有解為“是 ”;有解為“我 ”?!白ρ馈?、“爪士”,有解為武將;有解為衛(wèi)士?!靶簟?有解為憂患之地,即戰(zhàn)場;有解為田間小道?!笆印?有解為陳列祭品;有解為主持燒飯。按照如上兩種解釋,全詩的兩種大意為:
大司馬 (田界官),你是國王的禁衛(wèi)官 (我本是國王的衛(wèi)士),為啥調我到戰(zhàn)場 (為啥調我到田間),害得我無處居住?
大司馬 (田界官),你是國王的禁衛(wèi)官 (我本是國王的衛(wèi)士),為啥調我到戰(zhàn)場 (為啥調我到田間),害得我無處居住?
大司馬 (田界官),你真是不聰明,為啥調我到戰(zhàn)場(為啥調我到田間),等我從戰(zhàn)場上回來,可能要用陳列祭品見娘了!(難道是因為有老娘為我燒飯?)
可見,雖然歷代學者對該詩一些關鍵詞的解釋不同,據此所譯全詩大意也不同,但并不妨礙我們對該詩性質作出基本判斷。這是一位衛(wèi)士責問祈父的詩。不論這位祈父是一位京城禁衛(wèi)長官,還是一位掌田界之官,不論這位國王衛(wèi)士是被長期調到戰(zhàn)場,還是被長期調到田間,站在他本人的立場看,他認為都是讓他做了自己不該做的事。所以,他要責問這位祈父,責問他為何讓自己做非本職工作的事情。按常理講,因戰(zhàn)爭需要,國王的禁衛(wèi)士兵被調到戰(zhàn)場上去,未必就不應該;而若被調到田間去管理農田水利,則確實是讓衛(wèi)兵干了非衛(wèi)兵應該干的事情,那么,這位衛(wèi)兵對祈父的責問就是合理的了。不過,唯有禁衛(wèi)長官才有權調動士兵,一個管田界的官,怎么可能去調動禁衛(wèi)士兵呢?然而孔子認為,《祈父》這首詩對祈父的責問是有理由的,很清楚,所謂“《祈父》之責,亦有以也”,表明孔子對該詩的責問理由及詩歌本身表示了明確的肯定??鬃尤ァ镀砀浮吩姇r間未遠,自當對詩中所寫禁衛(wèi)士兵調動的性質和原因有自己的判斷和理解。因此,他的評論當是有道理有根據的。評論之外,孔子用一個“責”字比較準確地概括出了《祈父》詩的內容特點,客觀上點出了詩旨,這是他的另一個貢獻。與其前和其后的解《祈父》言論相比,孔子的如上見解都顯得深刻而獨到。
孔子之前,《左傳 ·襄公十六年 》載:“冬,穆叔如晉聘,且言齊故?!娭行蝎I子,賦《圻父》(《祈父》)。獻子曰:‘偃知罪矣,敢不從執(zhí)事以同恤社稷,而使魯及此!’”由于齊國侵犯魯國,魯國大臣穆叔到晉國求援,遭到晉君拒絕后,見晉臣中行獻子時賦了《祈父》這首詩,由中行獻子表態(tài)同恤社稷,幫助魯重獲安寧。由此可知,穆叔的賦《祈父》詩確實奏效了。以此推測,穆叔賦《祈父》似是取責問祈父不恤國事之意,正因如此,中行獻子聽后才稱自己知罪,表示要共恤國事,解魯之危。如此,二人對《祈父》一詩的“責問”性質已有認識,但理解的“責問”內容乃祈父失職,不恤社稷,則似乎離詩歌本義相去甚遠。
孔子之后,漢儒今文經學《魯詩》評《祈父》云:“班祿頗而《頎甫 》(《祈父 》)刺?!?王符《潛夫論 ·班祿》引)可見,其定《祈父》詩的性質為“刺”,不符合該詩本義,似比春秋時代穆叔的理解距詩義更遠?!镀砀浮吩娭挥胸焼?沒有諷刺。古文經學《毛詩序》云:“《祈父》,刺宣王也?!辈粌H把詩的性質定為“刺”,而且坐實為“刺宣王”,似更靠不住。也許如朱熹《詩集傳》引東萊呂氏之言推測的那樣,“責司馬者,不敢斥王也”,詩人在通過責問司馬而間接斥責國君。但坐實“宣王”實無根據,朱熹《詩集傳》已對此提出質疑。其題解云:“《序》以為刺宣王之詩。說者又以為宣王三十九年,戰(zhàn)于千畝,王師敗績于姜氏之戎,故軍士怨而作此詩?!窨贾娢?未有以見其必為宣王耳?!毕啾戎?漢儒今文經學《齊詩》之解與詩義接近不少,云:“爪牙之士,怨毒祈父。轉憂與己,傷不及母?!?《易林·謙之歸妹》引)其指出了《祈父》詩的衛(wèi)士之怨,與孔子概括的“責”相表里,然將怨和責的理由僅僅歸結為“傷不及母”即不能贍養(yǎng)老母親,未能涵蓋衛(wèi)士責問祈父的全部理由甚至主要理由,“有母之尸饔”僅是詩歌第三章中的最后一句。
筆者以為,對《祈父》一詩理解較深刻的是朱熹。他在《詩集傳》中解該詩要義云:“軍士怨于久役,故呼祈父而告之曰,予乃王之爪牙,汝何轉我于憂恤之地,使我無所止居乎?”其中,提出的“軍士怨于久役”理由,說不定正是孔子對《祈父》詩概括性評語“亦有以也”(也是有理由的)幾字的會心之解和具體詮釋。筆者推測,孔子心目中衛(wèi)士責問祈父的真正理由恐怕就是“怨于久役”。
第九簡:
《黃鳥》則困而欲反其故也,多恥者其病之乎?
關于《黃鳥》一詩的題旨問題,從傳世文獻看,宋儒以來,人們的認識無大異議,多認為,是一位流落異國之人遭受歧視后思欲回國的詩。
宋代朱熹《詩集傳》云:“民適異國,不得其所,故作此詩?!贝私沂究芍^言簡意賅,深得詩義。朱氏首提的“民適異國”說,得到了范處義的呼應。范氏在朱氏的基礎上闡釋得更為具體,其《詩補傳》云:“適異國之民,而所至之邦,人不能與之相善,不能與之相知,不能與之相安,于是思歸故國,復依族人與諸兄諸父也?!秶L》曰:‘豈無他人,不與我同姓?!酥^也?!敝祆溥€在題解中對坐實宣王之末的說法提出質疑,云:“東萊呂氏曰:宣王之末,民有所失者,意它國之可居也,及其至彼,則又不若故鄉(xiāng)焉,故思而欲歸。使民如此,亦異于還定安集之時矣。今按詩文,未見其為宣王之世?!敝祆浼荣澇蓞问详P于移民到外國、比較后又后悔的說法,但又否定其坐實為周宣王時事,其解確當。
今人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論《黃鳥》詩云:“黃鳥就是瓦雀,這和耗子是一樣,也就和坐食階級是一樣,沒有一個地方是沒有的。痛恨本國的碩鼠逃走了出來,逃到外國來又遇著一樣的黃鳥。天地間哪里有樂土呢?倦于追求的人,他又想逃回他本國去了。”不難看出,郭氏對《黃鳥》詩意的解析明顯接受了朱氏題解引文的影響,其分析可謂正確而透徹。余冠英也持大體相同的見解,其《詩經選》云:“離鄉(xiāng)背井的人在異國遭受剝削和欺凌,更增加對邦族的懷念?!背炭∮ⅰ对娊涀⑽觥氛J為,“這是一位流亡異國者思歸的詩”,并認為“當時人民言論不自由,故詩人托黃鳥以起興,其作用和《魏風·碩鼠》同。語言質樸,感情充沛,可能是一首民歌”。該詩是否因為當時言論不自由才用比興手法托黃鳥起興,需另當別論 (筆者持否定意見),而程氏接受郭氏之說,將該詩和《碩鼠》并提,并推測是一首民歌,可謂卓有見地。
原詩云:
黃鳥黃鳥,無集于榖,無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 (善)。言旋言歸,復我邦族。
黃鳥黃鳥,無集于桑,無啄我粱。此邦之人,莫可與明。言旋言歸,復我諸兄。
黃鳥黃鳥,無集于栩,無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與處。言旋言歸,復我諸父。
筆者參考余冠英、程俊英譯文,稍作修訂后⑦,譯為:
黃雀啊黃雀,我的楮樹你別上,不要吃我小米糧。這兒的人啊,待我沒有好心腸?;厝セ厝タ旎厝?回到故國我家鄉(xiāng)。
黃雀啊黃雀,別息我的桑樹上,別吃我的紅高粱。這兒的人啊,沒法給他們把理講?;厝セ厝タ旎厝?回到故土見兄長。
黃雀啊黃雀,不要落我橡子樹,不要偷吃我的黍。這兒的人啊,沒法和他們共相處?;厝セ厝タ旎厝?回到故鄉(xiāng)見伯叔。
我們將如上歷代學者表述不同而意思相近的見解,與《黃鳥》全詩對讀,可以發(fā)現(xiàn),其頗切詩義。
令人欣喜的是,出土文獻中,兩千五百年前,孔子已經對《黃鳥》詩旨作出了恰切的揭示,與之后宋儒以來學者們的解讀不謀而合,云:“《黃鳥》則困而欲反其故也?!彼^“困”,無疑指背井離鄉(xiāng)流落異國的人在那里身處困境,沒辦法融入當?shù)厣鐣?遭到了當?shù)厝说钠缫暋⒌箅y、欺負和盤剝,從“不我肯穀”、“不可與明”,“不可與處”詩句明顯可以感受到前三點 ,從“無啄我粟 ”、“無啄我粱 ”、“無啄我黍 ”的呼告中則又明顯可以感受到后一點。作者的種種遭遇和處境,孔子用一個“困”字作了恰如其分的概括;歷代學者對《黃鳥》相關詩義的分析,則可視為對孔子“困”字的具體解釋。所謂“欲反其故”,自然是指身處困境中的作者渴望返回故國故鄉(xiāng)??鬃訉Α饵S鳥》詩旨的概括,大意是說:《黃鳥》一詩抒發(fā)了作者困厄異國而渴望返回故鄉(xiāng)的思想感情。值得重視的是,孔子對《黃鳥》一詩的解讀并未到此為止。其又云:“多恥者其病之乎?”因這句言論理解起來比較困難,學術界釋“”為“病”者多,而分析其句意者少。所以,至今仍是懸而未決的公案。筆者以為,黃懷信《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詩論〉解義》思考問題的角度頗有啟發(fā)意義,云:“‘多恥者其病之乎’,當是就此事所發(fā)的聯(lián)想。多恥者,謂多蒙恥辱之人。病之,以之為病也,謂憂慮、擔憂之。意思是說:多蒙恥辱的人,會擔憂此類事情發(fā)生吧!”細玩孔子論《黃鳥》全部言論,孔子確實是前句概括詩旨,后句則由詩旨誘發(fā)聯(lián)想,發(fā)表了自己對社會現(xiàn)象的看法。由《黃鳥》詩中這位具體的“多恥者”(蒙恥受辱者)抨擊異國人,懷念故鄉(xiāng),升華到對“多恥者”(蒙恥受辱者)普遍心態(tài)和觀世視角的概括??鬃诱J為,多蒙恥受辱者,往往會詬病、抨擊社會。孔子這一歸納,揭示了人們認識問題的普遍性和規(guī)律性。在生活中多蒙屈辱,所感受的社會自然多是黑暗的一面,其觀察認識社會的視角也多是負面的一面,其對社會現(xiàn)實的感情和態(tài)度,也自然是排斥甚至仇視,故發(fā)表的言論無疑則多是詬病和抨擊。如果我們對孔子論《黃鳥》后一句話的理解不謬的話,他這句話的意義就在于此。
遺憾的是,孔子之后,漢儒解《黃鳥》皆未得要旨?!洱R詩》解云:“黃鳥來集,既嫁不答。念我父母,思復邦國?!?《易林·乾之坎》引)可見《齊詩》將作者作為女性看待了,主旨也就成了嫁在異國的女子思念父母之邦了。此解似無根據?!睹娦颉方庠?”《黃鳥》,刺宣王也?!贝私鈩t離詩義更遠,完全是附會之論,即便如朱熹題解所引東萊呂氏之說“宣王之末,民有失所者,意它國之可居也,及其至彼,則又不若故鄉(xiāng)焉,故思而欲歸”一段文字能夠坐實,也不能說該詩詩旨是刺宣王,更何況“宣王之末”的提法沒有根據,已被朱熹所否定。《毛傳》則解為“婦人有歸宗之義”,也將作者視為女性,并明言主旨是女子歸宗,即思娘家。和《齊詩》一樣遠離詩義?!多嵐{》解《毛詩序》云:“刺其以陰禮教親而不至,聯(lián)兄弟之不固?!彼^“陰禮”就是男女之禮;所謂“聯(lián)兄弟”就是夫婦團結如兄弟。依《鄭箋》,《毛詩序》的意思是,《黃鳥》之詩是刺宣王時的不良婚姻風氣,是棄婦之詞。此遠離詩本義之解,卻得到清儒全力維護,這是很遺憾的。陳啟源《稽古編》說:“《黃鳥》、《我行其野》,此二詩皆棄婦之詞也。室家相棄,由王失教使然,所以為刺也?!焙戌睢对娊浐蠊{》甚至反駁宋儒之說云:“此詩自亦為室家相棄而作,毛、鄭之說不可易矣?!睉B(tài)度頗為堅決。好在,孔子之說出,終使?jié)h儒、清儒與宋儒之間的爭訟得以了斷。
總之,《孔子詩論》的面世,為辨正漢儒以來對《詩經 ·小雅 》之《天保 》、《祈父 》、《黃鳥 》等三篇作品的誤讀提供了最早依據。
注釋
①參見《文藝研究》2002年第 2期一組討論《戰(zhàn)國楚竹書·孔子詩論》的“熱點追蹤”文章,作者有李學勤、方銘、傅道彬、廖名春、王小盾、馬銀琴、胡平生、廖群等。②見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圖版第 13—41頁,釋文考釋第 121—168頁。③僅舉幾家代表性意見。整理者馬承源隸定為“《天保 》其得祿蔑疆矣 ,饌寡 ,德故也。”解后句云:“饌 ,《說文 》:‘具食也?!队衿?》云:‘飲食也。’‘饌寡 ’,是說孝享的酒食不多,但守德如舊。”(見《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一),第 138頁)筆者按:依馬氏之解,“饌寡”似是指人們對神靈的祭祀,是說雖然提供的祭品不多,但神靈仍守德如故。然而,讀《天?!芬辉?從未寫祭祀內容;同時,若理解為國君雖享受的酒食不多,但仍守德如故,似乎也不合語法,文意不通,酒食少與守德不存在轉折關系。龐樸僅將“寡”后逗號“,”移至“寡”前,并存疑,云:“此句似讀作‘巽 (?),寡德故也’為佳。存疑?!迸c馬氏無大別 (見《上博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研究》,第237頁)。周鳳五讀“巽 ”為“贊 ”,訓為“助也 ”,云:“‘贊寡德 ’:‘贊 ’,簡文作‘巽’,原釋‘饌 ’,以‘饌寡 ’連續(xù),‘是說孝享的酒食不多,但守德如舊?!?此說不合語法,且有乖詩義。當讀為‘贊寡德。’‘贊’,助也,謂臣下能助成寡君之德也,故君臣上下‘得祿無疆’。小序所謂‘君能下下以成其政,臣能歸美以報其上’是也?!?見《上博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研究》,第 159頁)筆者按:“寡德”乃國君謙稱,而第三者孔子不可能卑稱詩中歌頌的國君為“寡德之君”,故龐、周二氏標點及周氏之解不通。李零、廖名春均讀“巽”為“選”,而李氏無說。廖氏將“寡”后逗號“,”取消作“巽寡德故也”,云:“‘巽’,疑讀‘選’是。而‘選’有善義,《漢書·王莽傳上》‘君以選故,辭以疾’,顏師古注:‘選,善也。國家欲褒其善,加號疇邑,乃以疾辭?!薄稄V韻·仙韻》:‘譔,善言。’義亦近。‘寡德’即君德。此是說《天?!贰玫撁锝?是以君德為善的緣故?!缎⌒颉?‘《天?!?下報上也。君能下下,以成其政,臣能歸美矣,報其上焉。’‘歸美’即‘善’,即‘選’?!?見《上博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研究 》,第 262—263頁)筆者按:廖氏拐了不少彎,其結論還是沒有解決前述稱呼的違背情理問題。作為第三者,孔子是不可能卑稱國君之德為“寡君之德”的。董蓮池訓“巽”為“伏”、為“順”,稱句意為“伏順于在上的統(tǒng)治者”(見《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 (一)·孔子詩論〉解詁 (二)》,《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3年第 2期)。筆者按:此解若與上句句意相聯(lián),其因果關系當為:要得到無窮的奉祿,就要伏順于在上的統(tǒng)治者。此作為孔子解詩,則全是在離開詩義本身而借題發(fā)揮放論生活經驗了,而且未解決“寡君”稱呼之悖理問題。姜廣輝謂“巽”通“遜”,“寡德”為謙詞,云:“此句是說,人君之所以得祿無疆,由其能遜以寡德的緣故。”(見《關于古〈詩序〉的編聯(lián)、釋讀與定位諸問題研究》,簡帛研究網站)筆者按:姜氏之解,總算在文意疏通上解決了“寡德”之稱有悖情理問題,在眾說中屬于比較特殊的,可聊備一說;然而“巽”在此處能否通“遜”,則是問題,其不免有為疏通文意而疏通文意之嫌,因此,仍未真正解決“寡”字可能隸定有誤問題。黃懷信解《詩論》,全部以具體分析詩篇詩義的方法來逆推《詩論》句意,并進而再逆推字義,隸定字體。筆者以為,解《詩論》對讀詩篇是必要的,然處處以詩義定《詩論》字義,似有本末倒置之嫌。具體到孔子對《天保》篇的評論,黃氏仍用了先解詩后解論的方法,其解釋并翻譯《天?!芬辉姾?總結道:“可見這是一首因‘天保’已定而唱給周天子的贊歌。全詩每章都體現(xiàn)‘得祿 (福)蔑 (無)疆’之意……細審詩義,得祿靡疆,根源在于‘天保已定’。而定‘天?!?無疑是天子的功德。詩中明言‘神之吊矣,詒爾多?!?是說多福的原因是神靈對天子友善,說明神靈贊許天子的功德。又云‘群黎百姓,遍為爾德’,是說黎民百姓皆蒙天子之德而得福??梢姸寂c天子之德有關,所以說‘巽寡德故也’。寡德,無疑指天子之德,即君德。《后漢書·仲長統(tǒng)傳》:‘寡者,為人上者也?!髡f‘君’者是。然則‘巽’字當如字讀而訓為‘順’?!渡袝虻?》‘巽朕位 ’《孔傳 》、《廣雅 ·釋古一 》并云:‘巽,順也?!稘h書 ·王莽傳下 》集注:‘巽為順?!浴愎训鹿室病?就是順應天子之德,即天子定‘天?!e的緣故?!?見《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詩論〉解義》,第 183—184頁)筆者按:黃氏之分析,可謂細致全面,頭頭是道,釋“巽”為“順”確為正解,甚至將人所共知的“寡德”為“天子之德”也引經據典解釋一番,不為不嚴謹。但是,就是沒有就“寡德”之稱有悖情理的關鍵問題作出合理解釋。因此,一旦證實“寡”字隸定有誤,黃氏如上分析和結論則很可能就失去了存在的前提。確實,于茀的《金石簡帛詩經研究》終于使“巽寡”得到了正確隸定和正確解釋。④⑤于茀:《金石簡帛詩經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 185頁。⑥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 458頁。⑦歷代學者皆視黃鳥為異國的當?shù)厝?作者借黃鳥起興諷刺他們,全詩均出自作者之口,甚確;唯黃懷信《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詩論〉解義》稱黃鳥是指這位身在異國的作者,當?shù)厝司拖耱屭s黃雀一樣驅趕他,故每章前三句加引號,是當?shù)厝蓑屭s他的話,每章后四句是作者面對驅趕的話發(fā)出的感慨。本文認為,黃解不合詩義,故不取,但有新意,可放于注中聊備一說。
責任編輯:行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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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0751(2010)06—0194—05
2010—08—28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先秦出土文獻及佚文獻文藝思想研究》(07BZW 019)階段性成果。作者簡介:徐正英,男,鄭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