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世波
(山東大學威海分校法學院,山東威海264209)
關于互惠在國際法中的作用,很多國際法學者都在其著作中論及,如貝爾斯(Michael Byers)認為,互惠原則是國際法體系的基礎,國際法本身是建立在以國家同意為基礎的雙邊關系上的,互惠構成雙邊主義的基本方面,因為雙邊關系不可避免地要涉及某些平等交換。[1]P88-89沈建民(Jianming Shen)雖然認為,同意單獨并不足以構成國際法的基礎,國際法是各國意志在考慮了收益和讓步后所做出的妥協(xié)表達。不過,互惠仍然是維護這種妥協(xié)的實質(zhì)因素。[2]P354-355帕瑞斯(Francesco Parisi)甚至把互惠視為國際法體系的元規(guī)則(a meta-rule)。[3]P119互惠重要性的論述很多,但互惠是如何促進了國際法規(guī)則的形成,其內(nèi)在機理是什么,互惠在形成國際法的過程中發(fā)揮作用的空間有多大,互惠有沒有負面作用等問題似乎在既往的研究中并沒有具體展現(xiàn)。也就是說,這些研究還沒有在科學的層面上展開。當然,這個任務的完成,對于信奉規(guī)范主義的國際法學者來說有些勉為其難,因為對于他們來說,其更為關注的中心可能是規(guī)范的道德基礎,是規(guī)范如何適用的問題而不是規(guī)范如何產(chǎn)生以及何以有效的問題。然而,國際法畢竟不同于國內(nèi)法,它不存在中央權威機關制定、適用或執(zhí)行法律,法律的運行更多地依賴各國自愿接受其約束,依賴國家在追求實現(xiàn)自我利益的過程中所自發(fā)形成的合作。這正是博弈論的主題。因此,在這方面,博弈論的研究成果恰恰可以提供有益的說明。
互惠涵義似乎是不言自明的。正如貝爾斯指出的,互惠的一般含義涉及到至少形式上平等的雙邊關系的觀念,涉及某種交換物的因素。[1]P89基歐漢則把互惠界定為“大致相等價值的交易,在這一交易中,一方的行為取決于他方之前的行為,以善報善,以惡報惡”。他還區(qū)分了特別互惠(specific reciprocity)和分散互惠(diffuse reciprocity)。前者指雙方的交換等價且有嚴格界定的次序,正如前述定義中所描述的那樣;后者指參與交易的是一群人,一方的合作行為經(jīng)常是在另一場合、在其他時間由另一個非從他的特定交易中獲益的人給以回報。[4]P4基歐漢對分散的互惠這種類型的界分,相對于以前國際關系學者對互惠的界定而言,是一個進步,他實際上已經(jīng)把互惠建立在了群體成員之間更為廣泛的義務感的基礎之上。但貝爾斯認為,基歐漢依然沒有進一步思考義務感、互惠與法律三者之間的關系。他最多只講到國際行為體承認存在著一個“無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把他們與未來隔開,但能夠為他們提供好處,增進他們的利益。[1]P29對于互惠與義務、與法律的聯(lián)系,貝爾斯則試圖在權力的框架內(nèi)加以描述,這構成了他的著作的重要部分,結(jié)論與法經(jīng)濟學者似乎是一致的,即認為互惠構成了國際法的一個基本原則。①但其分析過程仍然是經(jīng)驗的,遠沒有法經(jīng)濟學者的分析科學和深刻。著名博弈論學者羅伯特·阿克塞羅德把互惠界定為“一報還一報”(tit for tat)策略。[5]弗朗西斯科·帕瑞斯(Francesco Parisi)則把對互惠的界定建立在對社會交往博弈類型劃分的基礎上,并吸取了基歐漢等人定義的合理成分,把互惠具體劃分為結(jié)構性互惠、誘導的互惠和隨機互惠三種。這種定義是非常準確的,雖然它沒有基歐漢的定義在各種文獻中那么廣為使用,但這是目前博弈論闡述最具體深刻的。因此,這里做重點介紹。
帕瑞斯的互惠概念首先是建立在他對社會交往的博弈類型的劃分基礎上的。因此這里有必要對他的社會交往博弈類型理論做一介紹。
帕瑞斯把社會交往劃分為五種博弈模式,它們是:純共同利益情形Pure Common-Interest Situations)、不同偏好博弈(Divergent Preference Games)、囚徒困境情形Prisoners’Dilemma Situations)、非本質(zhì)博弈(Inessential Games)和單邊博弈(Unilateral Games)。
(一)純共同利益情形。這類博弈也就是經(jīng)濟學文獻中所定義的完美激勵序列Perfect incentive alignment)。它是一種典型的正和博弈,博弈各方不存在利益沖突,只有一種占優(yōu)策略會導致有效結(jié)果,這種最優(yōu)結(jié)果是通過各方穩(wěn)定的納什均衡來實現(xiàn)的。著名博弈論學者謝林(Thomas Schelling)將其稱為“純共同利益博弈”或者“純合作博弈”(the pure-collaboration game)。[6]在這種博弈情景下,各方的激勵是平行的,具有相同的偏好,各方任何明示和默示的協(xié)議都會自覺執(zhí)行,沒有哪一方會單方背叛來謀取利益。
純共同利益博弈下所體現(xiàn)的互惠,帕瑞斯稱之為結(jié)構性互惠(Structural Reciprocity),這種情況下不需要外部強制執(zhí)行機制?,F(xiàn)實生活中,這種互惠普遍而又往往不易為人們所察覺,因為它所導致的結(jié)果常常就是人們相安無事的穩(wěn)定的生活結(jié)構。一旦這種完全的利益平衡不存在了,常常就會產(chǎn)生機會主義行為的激勵。
(二)不同偏好博弈。這類博弈經(jīng)常被稱之為“性別大戰(zhàn)”。它以混合性地協(xié)調(diào)互相沖突的動機為特征,是具有多重納什均衡的正和博弈。雖然這類博弈中的合作問題可以通過序貫決策、發(fā)出信號、預先承諾等策略來解決,但無論何時收益結(jié)構都是不對稱的,無法實現(xiàn)總收益最大化的均衡。但隨機的互惠在某些情況下可以解決不同偏好問題,激勵著在此情景下亦會形成合作。[3]P109
(三)囚徒困境情形。這可能是人們最熟知和最廣泛使用的博弈模型了。在囚徒困境下,博弈者的盈余通過相互合作才能得到。不過,雙方各自采取理性策略時,背叛將成主導性策略,這種情況下對兩個博弈者而言可能產(chǎn)生次優(yōu)結(jié)果,而且,可能的機會主義行為使次優(yōu)結(jié)果也可能在均衡中無法得到。
帕瑞斯指出,互惠約束尤其適合于解釋囚徒困境情形。[7]P101國際法提供了大量例子可以描述互惠約束在糾正或防止囚徒困境情形方面的力量。如1969年《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21條的規(guī)定。②互惠約束有可能消除機會主義行為,實現(xiàn)帕雷托最優(yōu)的合作效果。
(四)非本質(zhì)博弈。這種博弈有兩類:負和博弈和零和博弈。負和博弈,是指雙方?jīng)_突和斗爭的結(jié)果,是所得小于所失,其收益總和為負數(shù),這是一種兩敗俱傷的博弈,結(jié)果雙方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失。零和博弈,是指博弈者有輸有嬴,贏者所得即敗者所失。領土爭端就是這種博弈的一個例子。這種博弈不可能設計出一種能對雙方的策略行為產(chǎn)生任何影響的互惠約束。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間的克什米爾領土爭端就是一個典型例子。這是一個典型的零和博弈,因為領土只能屬于一國。一國所得就是另一國所失,可以得到的領土是一個固定的量。勝者不可能補償敗者,從相互合作中并沒有潛在收益,因此,互惠約束在這種情況下不起作用。
(五)單邊博弈。這類博弈以以下事實為特征:每個博弈者都采取占優(yōu)策略,獨立于其他游戲者的行動。這些占優(yōu)策略對于兩個博弈者來說還都不一樣。單邊博弈的一個有趣的特征是,互惠約束從最大化總收益的立場來看實際上并不可取,也就是說沒有互惠存在也可以實現(xiàn)各方總收益的最大化。
基于上述對社會交往中博弈類型的劃分以及互惠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帕瑞斯把互惠約束分為以下三種:結(jié)構性互惠、誘導互惠(Induced Reciprocity)和隨機互惠(Stochastic Reciprocity)。結(jié)構性互惠前已述及,以下主要對誘導互惠和隨機互惠做一介紹。
誘導互惠。這種互惠被稱為互惠的金科玉律(golden rule)③,因為這種互惠使每一個博弈者的策略都能成功地約束對手的策略。這種互惠自動對博弈者的策略產(chǎn)生了對稱的約束,成功地約束著博弈者的策略服從于對手。這樣,一博弈者選擇了合作,就知道對方也將合作。誘導的互惠意味著沒有動力去進行單方背叛,或者把背叛作為防御策略。比如,對于通常出現(xiàn)的囚徒困境,加進互惠約束后就消除了可能出現(xiàn)的不對稱后果,這種互惠迫使各方在選擇他們的最優(yōu)策略時要考慮對手做出的策略。在互惠條件下,不合作的占優(yōu)策略變成了合作的占優(yōu)策略,雙方博弈者實現(xiàn)了最高水平的合作。這種互惠約束所導致的策略就是典型的“以牙還牙”策略。博弈論研究證明,這一策略導致的均衡就是完全的合作。
這種互惠雖然不能等同于但至少近似于基歐漢的特別互惠(specific reciprocity)的概念,因為它具有等價因素。在基歐漢的術語中,特別互惠就是通過討價還價達到準確說近乎等價的交易。但帕瑞斯認為,特別互惠似乎更多適用于雙邊情景下,而誘導的互惠在多邊情景下更容易適用,它涉及的是策略,而不是談判的內(nèi)容。當然有時候,談判策略和內(nèi)容之間也很難分清。[3]P107
誘導互惠足以令博弈者擺脫囚徒困境。然而,誘導策略只有在各方存在單邊背叛的激勵時才有效。這一規(guī)則在沖突沿博弈對角線的可能性發(fā)生時,就不是解決的辦法了。如在不同偏好的博弈中,它就不能改變博弈的動態(tài)性。這就需要不同形式的互惠約束了。[3]P108
隨機互惠。隨機互惠可以成為兩個或者更多博弈者在面臨不同偏好博弈時的有效安排。在隨機博弈中,博弈者必須反復交易。隨機博弈中的隨機信息包括角色可逆性、不對稱的收益任意分配、整個博弈期間每個博弈者要對某一元策略有預先承諾等。[7]P108在隨機博弈情況下,如果有相對較高的未來交易的可能性和相對低的貼現(xiàn)率的話,合作策略就可能占主導。因為未來更多交易的可能會提高他們對未來收益的期待,而較低的貼現(xiàn)率則意味著未來收益的現(xiàn)值相對較高。因此,二者都會提高合作的現(xiàn)值。
隨機互惠很類似于基歐漢的分散的互惠(diffuse reciprocity),即一個機構選擇合作不是期望某種特定的回報,毋寧是為了在未來獲得某種普遍的回報。在國際法背景下,博弈者是國家,它們之間從事著重復的交往,符合具有高度的未來交往的可能性,可以合理假定各國具有較低的貼現(xiàn)率,因為一般而言,各國都具有較長期的壽命和前景。帕瑞斯認為,隨機互惠雖然可以解決某些情況下的不同偏好問題,但它并不能解決囚徒困境。因為隨機互惠無法改變在連鎖店悖論和無名氏定理(the Folk Theorem)中所獲得的結(jié)果。④
綜上所述,誘導互惠在囚徒困境中會導致較高水平的合作,而隨機互惠則鼓勵在不同偏好博弈情況下的合作,結(jié)構性互惠則存在于博弈者的利益平行,不需要施加任何額外條件的情景下?;セ菰诜潜举|(zhì)博弈情況下是無效的,甚至會產(chǎn)生負面效果,在這種情況下,總收益是不變的;在單邊博弈的情況下,博弈者都具有占優(yōu)策略,而不管其他博弈者采取什么策略,因此,互惠也不起作用。基于這種分析,帕瑞斯得出的結(jié)論是,除結(jié)構性互惠以外,在隨機和誘導互惠的條件下,自發(fā)的法律形成過程同樣可以成功實現(xiàn),即使是在像囚徒困境和性別大戰(zhàn)那樣的博弈中,各方一開始就存在利益不一致的情況下也可以做到。
(一)結(jié)構性互惠:杜魯門宣言與大陸架海洋法的形成
這種互惠形式雖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普遍存在,但在國際法中要找到典型的例證并不容易,因為這種互惠是自我實施的(self-enforcing)。由于所有各方的利益一致,就不會有爭端產(chǎn)生而訴諸條約和其他法律文件來解決,也就很少引發(fā)國際法問題而被國際行為體和決策者們注意。雖然如此,但有些情況的發(fā)展還是能夠反映共同利益博弈的。1945年杜魯門宣言與大陸架習慣法規(guī)則的形成就是一個例子。
1945年美國總統(tǒng)哈里·杜魯門發(fā)表《關于大陸架底土和海床之自然資源的政策宣言》,宣布超出美國12海里大陸架上的所有海底資源歸其管轄和控制,而在此之前,沒有哪個國家提出過此類主張。應當說,這一主張與公海自由這一傳統(tǒng)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是相悖的。然而,這一主張并未遭到其他國家反對,相反,各國紛紛認同或者默認了這一主張,并跟隨帶頭的美國做出了關于自己大陸架的類似主張。到1951年,國際法委員會就已經(jīng)在它的一套條款草案中開始把沿岸國的權利擴大到大陸架。1958年,《日內(nèi)瓦大陸架公約》則正式確認了這一主張的習慣法地位。從1945~1958年,用了不到13年的時間,這一主張就迅速發(fā)展成熟為習慣法規(guī)則。原因何在?
美國學者貝爾斯對此曾有過精辟分析,他認為有四個方面的原因:首先這是由美國的地位決定的。在1945年之時,美國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權力對于創(chuàng)造國際法的影響不言而喻,這也可以說是貝爾斯《習慣、權力和規(guī)則的力量》一書的主題。其次,美國在聲明中所提出的請求所具有的性質(zhì)也決定了它可以迅速為各國所接受。它的請求具有以下三個特點:第一,它承認了所有沿岸國具有同樣的權利請求。用國際法的權利話語來說就是,美國既為它自己提出了權利主張,同時等于也為其他所有沿岸國提出了權利請求。第二,對于美國主張的權利,其有效性并不依賴于對有關海域的實際占有或者如享有所有權那樣地使用。這些權利所有沿岸國皆可以提出主張,不管其國家大小、經(jīng)濟實力、技術發(fā)展水平如何。第三,許多其他國家都可以從美國的請求中獲利,因為實際上所有的沿岸國都有連續(xù)的大陸架,這些國家如果否定了美國的主張,無疑等于潛在地否定了自己的利益。正是由于這幾個因素的存在,才使杜魯門宣言所提出的大陸架主張在短短13年內(nèi)就很快發(fā)展成為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⑤除了美國大國地位的影響以外,其他三個因素歸納起來就是一點——互惠要素的存在,即美國的主張既對自己有利,也對其他國家有利。
在博弈論的框架下,對它的解釋可以直截了當。美國的主張表面上看關心的是它的大陸架,但實際上,它允許其他沿岸國對它們的大陸架提出類似主張。所有沿岸國都可以從這種宣稱中獲得好處,沒有國家會因為美國做出這種宣稱而損失什么。也就是說,所有沿岸國的激勵是完全平行的,誠如前面所描述的純共同利益博弈那樣,各國之間并不存在利益沖突,相反,它們的利益是相合的,這種利益的實現(xiàn)根本不需要什么外在的強制執(zhí)行機制,各國會自動地承認美國的博弈策略。這便是結(jié)構性互惠的作用。正因為如此,美國的主張很快就會被各國所接受,大陸架的習慣法規(guī)則便形成了。⑥
(二)誘導的互惠:GATT及美國301條款的使用
誘導的互惠,是公認的調(diào)整國際條約的一個規(guī)則。前已述及,1969年《維也納條約法公約》在第21條(1)(b)款明確將這種誘導互惠約束并入其中,這一規(guī)定有效地消除了所有單方背叛的激勵因素,實質(zhì)上減少了在條約談判中把不合作作為策略的可能。這種互惠在GATT中更以最惠國待遇和國民待遇條款形式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
眾所周知,最惠國待遇條款是要求每個國家平等地對待所有國家的商品、服務和資本輸入;國民待遇條款則要求商品、服務和資本的輸入要享有與來自國內(nèi)的產(chǎn)品具有同等或不低的待遇。這些條款與GATT的多邊性結(jié)合在一起,足以建立起一種誘導互惠約束,它激勵各國提供自由化的貿(mào)易體制,因為這兩項原則都同樣地要求所有簽字國降低貿(mào)易壁壘,它可以讓一國確信自己不會處于一種當自己降低貿(mào)易壁壘而貿(mào)易伙伴卻不降低的處境下。
當然,這種誘導互惠并不完美,因為它允許例外,尤其是對發(fā)展中國家的例外,GATT允許它們較長期地維持較高的關稅壁壘和非關稅措施。這樣,發(fā)達國家就有動機去設計保護自己的有效制裁手段以確保實現(xiàn)互惠。美國1974年貿(mào)易法第301條款所規(guī)定的單邊威脅,就是這樣一種制裁機制。根據(jù)第301條款,美國總統(tǒng)可以對違法的進口國實施單邊的增加關稅和其他貿(mào)易制裁,只要它限制進口美國商品是“不正當?shù)摹被蛘摺安缓侠淼摹?“unjustifiable”or“unreasonable”)。當然,美國大量適用和濫用第301條款的單邊行動,已經(jīng)受到其他國家的譴責,特別是那些沒有遵守義務降低其貿(mào)易壁壘的國家。實際上在所有案件中,美國的立場所依賴的不外乎以下理由:某國的行為違反WTO(GATT)條款或其他協(xié)議,損害了美國據(jù)以享有的利益,或者是某國的經(jīng)濟政策不合理地限制了美國和其他外國產(chǎn)品的進入。兩種指責都是支持更自由的貿(mào)易。[8]P58-67應當承認,第301條款的使用的確確保了互惠要求,對于美國來說有助于提高全球貿(mào)易自由化水平,但它無視了國家間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的實質(zhì)不平等,而這恰恰是WTO關于貿(mào)易與發(fā)展問題所關注的。
(三)隨機互惠:海洋法上的無害通過權和緊追權
隨機互惠所導致的規(guī)則以習慣法最為典型,如中世紀商人習慣法。但這里因以描述國際法規(guī)則為中心,因此,對此不進行詳述。而國際海洋法上的無害通過權和緊追權可以作為隨機互惠所產(chǎn)生的規(guī)則的良好例證。
無害通過權是指外國船舶(主要指商船)在不損害沿海國的安寧和平及正常秩序的條件下,可以在不事先通知或征得沿海國同意的情況下,連續(xù)不間斷地通過其領海的航行權利。緊追權是指沿海國當局認為外國船舶違反其法律和規(guī)章時,可對該船進行緊追。⑦這兩項權利雖然是沿岸國的習慣權利,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編纂進《領海與毗連區(qū)公約》和《聯(lián)合國海洋法公約》等國際公約而為各國所確認。
這些權利公平地適用于所有國家,每一國都可能成為交易的任一方。國家既可能尋求無害通過另一國的領海,也可能成為要提供無害通過權的義務主體;既可能是行使緊追權的一方,或許也可能成為被緊追的船旗國。這樣就具備了成功的隨機互惠的兩個要素:角色可逆性和重復交往?;谶@兩個條件,一國今天任何企圖進行的欺騙,當它明天處于對方的位置時就有可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例如,如果A限制了其他國家對其領海的無害通過權,那么,其他國家也有可能限制懸掛A國國旗的船舶通過其領海。這種角色可逆性就是所有國家都尊重已經(jīng)形成習慣的有約束力的國家實踐的原因。當然,在多階段的博弈中,角色可逆性在某一階段可能提供足夠的動力對抗體系性,形成有利于一種結(jié)果的偏向。但在重復博弈中會產(chǎn)生公平的法律,不會包含體系性的偏向。
雖然互惠在國際法中具有重要的作用,但它也并不是萬能的,在某些領域并不能解釋規(guī)則的產(chǎn)生。在存在互惠的條件下,它也未必就一定能夠?qū)е潞献鞫纬梢?guī)則。帕瑞斯就以《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CTBT)的結(jié)局說明了這一問題。
經(jīng)過兩年你爭我吵的談判,聯(lián)合國大會終于在1998年9月10日正式通過了《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公約禁止成員國從事任何核武器試驗,禁止任何核武器出現(xiàn)在其管轄領域內(nèi)。這些義務是絕對的,公約不允許保留。另外,公約還在第四部分建立了一種核查機制,在第五部分規(guī)定了遵守制度。截止到2008年9月24日,在全球195個國家中,未簽署條約的國家仍有16個,未核準條約的國家50個,而有核國至今未核準公約則阻止了公約的生效。⑧
應當說,CTBT已經(jīng)建立起了一個互惠情境,因為所有成員都承擔了一種互惠義務來終止核試驗。典型的裁軍條約可以視為一個帶有監(jiān)控問題的囚徒困境。如果監(jiān)控問題能夠解決的話,互惠約束所創(chuàng)造的誘導互惠,就足以成就合作。[9]P93-98然而,互惠約束對于某些國家來說一直未足以使其簽署條約。如美國、印度、巴基斯坦、朝鮮等。這是因為,實際上,不同國家的態(tài)度反映了不同的博弈:對于那些已經(jīng)核準的國家來說,它所反映的是建立在相對收益基礎上的囚徒困境的解決方法;對于那些既沒簽署也沒核準的國家來說,可能反映的是個不同偏好的問題,或者是建立在絕對收益基礎上的單邊博弈,如印度就是個典型的例子。只要印度只關注絕對收益,CTBT的互惠約束就不足以緩和印度對其國家安全的關心,因為CTBT消除的是有核國家的相對差異而不是絕對差異。從印度的觀點看,CTBT作為一種相對收益,是個單邊博弈,故而,互惠約束將不足以導致印度的合作。
另外,互惠也無法解釋公益性國際法規(guī)則的形成。應當承認,博弈論同建立在成本——收益分析基礎上的經(jīng)濟分析一樣,其基本理論預設仍然是“理性人”的假設,它們都是只在“自利”范圍內(nèi)考察人類的偏好和行為,互惠原則同樣是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的。但“強互惠”(實質(zhì)上是犧牲自己謀利他人或集體)理論似乎給了互惠原則以猛烈一擊。
美國桑塔費研究院鮑爾斯和金迪斯在2004年2月份的美國《理論生物學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重要論文《強互惠的演化:異質(zhì)人群中的合作》,他們通過計算機仿真實驗得出結(jié)論認為,合作秩序的建立必須依靠一種“強互惠(Strong Reciprocity)”的行為。所謂強互惠,是指在團隊中與別人合作,不惜犧牲個人成本去懲罰那些破壞合作規(guī)范的人(哪怕這些破壞不是針對自己),甚至在預期這些成本得不到補償?shù)那闆r下也這樣做?!皬娀セ荨蹦芤种茍F體中的背叛、逃避責任和搭便車行為,從而有利于形成團隊的合作。但實施這種行為卻需要個人承擔成本,并且不能從團體收益中得到額外補償。從這點看,“強互惠”是一種明顯具有正外部性的利他行為。因此,桑塔費學派也把這種行為稱作“利他懲罰(Altruistic Punishment)”。人類所特有的“正義感”便源于這種強互惠機制。但是,這種“犧牲自己,造福他人”的驅(qū)動機制是什么?瑞士學者恩斯特·費爾博士的科學實驗證實了利他懲罰行為是因為人們可以從這種行為本身獲得滿足。大多數(shù)人在發(fā)現(xiàn)那些違反社會規(guī)范的行為未得到懲罰時會感到不舒服,而一旦公正得以建立他們就會感到輕松和滿意。這就是強互惠行為的激勵機制。⑨最近,以色列希伯萊大學心理學家愛伯斯坦領導的研究小組透過長期研究,從遺傳學的角度,還首次發(fā)現(xiàn)了促使人類表現(xiàn)出“利他精神”的行為的基因,其基因變異發(fā)生在11號染色體上。[10]
這些研究結(jié)果都表明,人類和其他生物體一樣都存在著利他行為的潛質(zhì)和基因,利他行為并非產(chǎn)生于狹隘的自利動機,不是為了從對手哪里獲得回報。研究還表明,這種強互惠經(jīng)過團體的反復強化和團體成員的學習,便呈現(xiàn)出一種文化傳承,因此,在不同的文化之間強互惠觀念存在著強弱的不同,[10]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有的文化體現(xiàn)為個人主義的自利文化,而有的文化則體現(xiàn)為強制維護共同體利益的集體主義文化,從而形成了世界文化的多元主義色彩。在國際關系中,某些制度的供應者或許在某種意義上也具有這種強互惠者的角色,自身承擔著制度的成本而在維持國際秩序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對此,國際關系中的大國機制恐怕就是最好的注解。在國際制度學者看來,國際關系中的“霸權穩(wěn)定論”學說中由霸權者所提供的制度就具有這種屬性。然而,霸權者或許并非純粹的“強互惠”者,因為從長遠來說,“強互惠者”可能也會從其所維持的和平穩(wěn)定的秩序中獲得更大利益,這是個更加復雜的經(jīng)濟問題,本文限于篇幅不在此展開論述。但我們不能否認,盡管學者們研究的是個體心理,但相信國家在長期的社會化過程中也會形成強互惠者的“品格”,對此,建構主義國家關系理論對于制度和文化的關注可以提供較強有力的理論說明。⑩再如,像人權政治和環(huán)境問題的解決也無法從互惠中找到答案,因為各國都要在這些問題的解決所形成的制度規(guī)則中喪失不同程度的利益,國際制度的產(chǎn)生還有許多其他重要的因素在起作用。[11]P133-164
注釋:
① SeeMichaelByers.Custom,Power and the Power of Rules[M].Part 2.6“The principle of reciprocity”.
② 《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21條是關于條約保留的法律效果的規(guī)定:“……(2)在保留國與反對保留國之間,如果反對保留國并不反對該條約在保留國與反對保留國之間生效,則保留所涉及的規(guī)定,在保留的范圍之內(nèi),不適用于該兩國之間;……?!?/p>
③ 互惠的金科玉律,是指每一個博弈者的策略都能夠成功地約束他的對手的策略。這種互惠便自動地對博弈者策略產(chǎn)生了對稱的約束,對傳統(tǒng)結(jié)果創(chuàng)造著重要改變。
④ Id.所謂“連鎖店悖論”是由Reinhard Selten首先提出的(Reinhard Selten,The Chain Store Paradox,in Theory and Decision 127,127-29(1978))。這一悖論指出,在一個有限范圍的重復囚徒困境中,博弈者從第一回合的交往可能就是相互背叛策略占優(yōu)。最后結(jié)果在邏輯上可以通過歸納過去的經(jīng)驗來獲得:既然最后一次博弈可能是由相互背叛主導,那么一次就結(jié)束的博弈就將導致背叛(既然未來不可能保持合作),如此,同一邏輯可一直適用于以前所有各個回合,直到第一回合。相反,“無名氏定理”,是指只要無限地重復博弈,合作就可能(但也未必)存在。鑒于沒有最后一次博弈,連鎖店悖論中向后歸納的邏輯就不可能適用。無名氏定理告訴我們,在一個無限重復博弈中,任何行為模式在一定期限內(nèi)都會得到恪守。它之得名,是由于重復博弈促進合作的思想,早就有很多人提出,以致無法追溯到其原創(chuàng)者,于是以“無名氏”名之。
⑤ 前引MichaelByers,Custom,Power and the Power of Rules,p.91-92。而通常認為習慣規(guī)則的形成是需要長期持續(xù)一致的實踐積累才能形成的。
⑥ 純共同利益下習慣規(guī)則的形成機制分析,在杰克·戈德史密斯和艾里克·波斯納的國際法博弈研究中是置于“利益相合”(coincidence of interest)的概念框架下分析的,他們認為這是形成習慣國際法規(guī)則的博弈模式之一。(SeeL.Golds mith and EricA.Posner,A TheoryofCustomary InternationalLaw,該文中譯本參見http://jiangsb266.fyfz.cn/blog/jiangsb266/index.aspx?blogid=375127,2008-11-13)。
⑦ 關于這兩項權利行使的條件,可參見國際法教科書中的解釋,這里不再詳述。
⑧ 按照公約第14條規(guī)定,公約只有在其所列的44個有核能力國家全部交存批準書后第180天起生效。44國包括美、俄、英、法、中五個核國家及印度、巴基斯坦、以色列等“核門檻”國家和其他有核能力的國家。
⑨ 參見汪丁丁、林來梵、葉航:《效率與正義:一個經(jīng)濟學和法學的對話》,《學術月刊》2006年第3期;葉航:《利他行為的經(jīng)濟學解釋》,《經(jīng)濟學家》2005年第3期。
⑩ 參見[美]溫特著,秦亞青譯:《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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