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榮晉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北京 100872)
王陽明“實心實學”思想初探(上)
葛榮晉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北京 100872)
王陽明心學體系中所蘊涵的“實心實學”思想,可以概括為:“本體工夫合一”的“實心”論,“實地用功”的“實功”論,“踐履之實”的“實行”論,以及“愛人之誠心,親民之實學”的“明德親民”論。王陽明“實心實學”思想,是明清之際“實學”社會思潮的理論源頭之一。
王陽明;心學;實心實學;明清社會思潮
本文試圖超越中國明清以降的“理學研究范式”和近六十年的“兩軍對壘研究范式”,從“實學研究范式”的新視角,全面地詮釋王陽明的“致良知”學說,從而揭示王陽明心學體系中所蘊含的“實心實學”思想,順理成章地追溯到它是明清之際“實學”社會思潮的理論源頭之一。
“實心”這一哲學范疇,從《王陽明全集》中共檢索出16條。這16條資料中的“實心”,都是作為名詞來使用的,如“實心體之”、“實心干事”、“實心修舉”、“實心推求舉行”、“實心為家”、“實心向化”、“實心歸向”、“實心改過”、“實心無他”、“行以實心”、“愛民之實心”等。
這些條目雖未從正面系統(tǒng)地揭示出“實心”的內(nèi)涵,但從對它的具體論述中可以看出王陽明所謂的“實心”如同“良知”、“天理”和“誠意”一樣,都是對“心”的不同表述。在王陽明看來,“心”是“一”,而對它的表述則是“多?!彼f:“心一而已,……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實理,天理)?!保ā秱髁曚浿小ご痤櫀|橋書》)以其良知“發(fā)見流行處”不可逾越“良知上自然的條理”,“此便謂之義;順這個條理,便謂之禮;知此條理,便謂之智;終始是這個條理,便謂之信。”①從“良知上自然的條理”言,心即是天理;從“心,生而有者也”(《王陽明全集》卷二十六《五經(jīng)臆說》》)、“心也者,吾所得于天之理也”(《王陽明全集》卷二十一《答徐成之》)而言,心即是“良知”;“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fā)見處,只是一個真誠惻怛,便是他本體?!保ā秱髁曚浿小ご鹇櫸奈刀罚罢\是實理,只是一個良知”(《王陽明全集》卷三),“誠意只是循天理”,而不是趨利避害的“私心”。從其“誠”或“真誠惻怛”而言,心即是“誠意”;從其“虛者以實而虛,無者以有而無”而言,心亦即是“實心”。不管是“良知”、“天理”,還是“誠意”、“實心”,都是從本體論高度描述“心之本體”的,彼此之間也是相通的。
何以將本體之“心”稱之“實心”呢?王陽明從“本體工夫合一”的哲學高度進行了系統(tǒng)的論證。
(一)“從自本體上說”。王門“四句教”第一句云:“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标柮麽屧唬骸盁o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于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傳習錄》上)謂“無善無惡心之體”,并非認為心是虛空,而是“不動于氣”的“至善”?!爸辽普?,心之本體也?!保ā锻蹶柮魅肪砣秱髁曚洝废拢┩蹶柮髡f:“至善者,性也;性元無一毫之惡,故曰至善。“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傳習錄》上)這里所謂“至善”,不是與善惡之惡相對的善,而是與“良知”、“天理”和“誠意”同一本體層次的“至善”。這種“不動于氣”的“至善”,是在“善惡末分之始”的本體之心,本體之心是“空空蕩蕩的”,是“不著相”、“不執(zhí)著”的,即是沒有任何具體規(guī)定性,因而也是超感性的。從這一意義上,心之本體是無形體,無方所,無內(nèi)外,無動靜,是“無”、“虛”、“寂”、“常”、“未發(fā)”,一句話,“心(性)無定體”。但是,它又不同于佛教所謂的“枯井”、“槁木死灰”的虛無之心、寂滅之心②。在王陽明看來,它既是“未發(fā)之中”又是“發(fā)而中節(jié)之和”,既是“?!庇质恰罢铡?,既是“寂天寞地”又是“驚天動地”,既是“無”又是“有”,既是“虛”又是“實”。
王陽明所謂“心”,即“著相”,又“不著相”?!锻蹶柮魅肪砣d:“先生嘗言:‘佛氏不著相,其實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實不著相?!垎枴T唬骸鹋赂缸永?,卻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卻逃了君臣;怕夫婦累,卻逃了夫婦:都是為個君臣、父子、夫婦著了相,便須逃避。如吾儒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他以義;有個夫婦,還他以別: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婦的相?’”他以父子、君臣、夫婦為例,說明“心”是“著相”與“不著相”的合一,切不可因為“心”是“不著相”的,就否定它有“著相”的一面?!锻蹶柮魅肪砣d:“先生(指王陽明)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曛性唬骸行木闶菍?,無心俱是幻,是本體上說工夫。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是工夫上說本體?!壬黄溲??!边@段對話,是從“本體工夫合一”高度,論證心是“無心”與“有心”的合一。“有心”與“無心”,是指著意與不著意。從本體上說工夫,本體雖明瑩無滯,但仍須在事為上作為善去惡的工夫,所以,“有心俱是實”;如果不在事為上作功,不過養(yǎng)成一個虛寂,所以,“無心俱是幻”。從工夫上說本體,為善去惡工夫不曾對本體有所增減,本體仍是廓然不著一分意思,所以,“無心俱是實”;如果著了一分意思,善惡即失去中寂大公之體,所以,“有心俱是幻”。
王陽明所謂“心”,即是老子所謂“道”,“夫良知即是道”(《傳習錄》中《答陸原靜書》),“道即是良知”(《王陽明全集》卷三)?!锻蹶柮魅肪硪惠d:“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則知道、知天。”“心”、“道”、“天”,都是本體論層面的哲學范疇。劉觀時問“道”于王陽明:“道有可見乎?”答曰:“有,有而未嘗有也?!庇謫枺骸叭粍t無可見乎?”答曰:“無,無而未嘗無也?!庇謫枺骸叭粍t何以為見乎?”答曰:“見而未嘗見也?!眴栒哂犛?,請他進一步解釋。陽明說:“道不可言也,強為之言而益晦;道無可見也,妄為之見而益遠。夫有而未嘗有,是真有也;無而未嘗無,是真無也;見而未嘗見,是真見也。子未觀乎天乎?謂天為無可見,則蒼蒼耳,昭昭耳,日月之代明,四時之錯行,未嘗無也;謂天為可見,則即之而無所,指之而無定,執(zhí)之而無得,未嘗有也。夫天,道也;道,天也。風可捉也,影可拾也,道可見也?!庇謫枺骸叭粍t吾何用心乎?”答曰:“淪于無者,無所用其心者也,蕩而無歸;滯于有者,用其心于無用者也,勞而無功。夫有無之間,見與不見之妙,非可以言求也?!保ā锻蹶柮魅肪砥摺兑婟S說》)在這里,王陽明以“道”和“天”為例,采取非有非無的雙遣法,說明“心”是非有非無的宇宙本體,即是“有而未嘗有”的“真有”與“無而未嘗無”的“真無”的統(tǒng)一實體。如果不是按照這種辯證思維詮釋“心”,勢必會陷入“淪于無者”的“蕩而無歸”或者陷入“滯于有者”的“勞而無功”。王陽明是從“有無之間,見與不見之妙”中來說明“心”的。所謂“有無之間”,并非是“有”與“無”的之間,而是包含“有”與“無”兩方面的肯定性思維。就“心之體”的“道無方體,不可執(zhí)著”而言是“真無”,就其“無時無處不是此道”、“亙古亙今,無終無始”而言,又是“真有”。所謂“見與不見之妙”,不是人“各以其一隅之見認定,以為道止如此”,而是從自己心上體認,“向里尋求,見得自己心體,即無時無處不是此道。”這就是“真見”。這種“見而末嘗見”之“妙”,即是一種典型的體驗思維方式。
王陽明贊同禪宗“以手指顯出”的點化人的方法,并以這種方法論證心性?!锻蹶柮魅肪砣d:“一友舉佛家以手指顯出,問曰:‘眾僧見否?’眾曰:‘見之?!瘡鸵允种溉胄洹栐唬骸娺€見否?’眾曰:‘不見?!鹫f還未見性?!北娙私圆幻鞣鹫f之意?!跋壬唬骸种赣幸娪胁灰姟栔娦?,常在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聞上馳鶩,不在不睹不聞上著實用力。蓋不睹不聞是良知本體,戒慎恐懼是致良知的工夫。學者時時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聞其所不聞,工夫方有個實落處。久久成熟后,則不須著力,不侍防檢,而真性自不息矣。豈以在外者之聞見為累哉!’”王陽明以手指出入之喻說明“心”或“良知”作為本體是“不睹不聞”的,是超感官的,看不著聽不見,因此,不能從感官上的“有”或“無”來討論“心”或“良知”。只有“在不睹不聞上著實用力”,“工夫方有個實落處”。
王門再傳弟子徐樾的門生孫應鰲(1527-1584)深得王陽明思想的真諦,在其《淮海易談》中,針對佛氏的“空寂之心”和聶豹的“歸寂”之說,提出了“吾心原非空寂”的實心論。他說:本體之心“寂非淪于無,感非滯于有,則一是謂之中,萬事萬化之所由起也?!彼M一步提出了“寂感體用”一貫之說,寫道:“寂、感,人心也;寂感之間,圣人所謂一貫也。雖寂,天下之故未嘗不感;雖感,而本然之真未嘗不寂。故寂、感非二,是以兩句話,明心之本也?!痹凇凹鸥畜w用”一貫之說基礎上,尖銳地批評了佛氏的“寂、感”二分說,指出:“近來學問于人情物理之外,專講出一段虛無寂靜說話。夫虛無寂靜,圣人未嘗不以之教人,但虛者以實而虛,無者以有而無,寂者以感而寂,靜者以動而靜,所以為大中至正,不偏不倚也。外實以言虛,外有以言無,外感以言寂,外動以言靜,畔道甚矣!”孫應鰲對“心之本”的分析,是對王陽明實心論的精采詮釋。
(二)“有從發(fā)用上說”。王陽明所謂“心”雖有“虛無的本色”,但他不同于“仙家說虛”和“佛氏說無”,而“只是還他良知(心)的本色?!蹦敲?,什么是“良知(心)的本色”呢?他說:“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fā)用流行,未嘗作得天的障。圣人只是順其良知之發(fā)用,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的發(fā)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礙?”王陽明又說:“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薄霸诟袘畮咨峡?,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薄氨倔w只是太虛,太虛之中,日月星晨、風雨露雷,陰霾噎氣,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為太虛之障?”所以,“人心與天地一體。”(《王陽明全集》卷三《傳習錄》下)
那么,“實心”的內(nèi)涵又是什么呢?王陽明指出:“良知即是未發(fā)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人人所同具者也?!w即良知之體,用即良知之用。”(《傳習錄》中《答陸原靜書》)所以,我們必須從“體用合一”的哲學高度詮釋它。
從本體上說:其一,“實心”是“純乎天理之心”,“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傳習錄》上),亦即“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弊,即是天理?!薄耙源思兒跆熘?,發(fā)之事父便是孝,發(fā)之事君便是忠,發(fā)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保ā秱髁曚洝飞希┢涠?,實心“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fā)見處”(《傳習錄·答聶文蔚二》),亦即是“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保ā锻蹶柮魅肪砦濉洞鹗鎳谩罚┧?,“實心”只是人先天皆有的“是非之心”、“好惡之心。”它是人用以判斷是非、好惡的唯一正確的主觀標準。他說:“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悌,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保ā秱髁曚洝飞希┻@里的“知”作為“心之本體”,先驗地存在于“實心”之中。通過這一“虛靈明覺”之“實心”,人就會依它自然而行,產(chǎn)生出正確的道德行為,無須從外尋求人的道德行為的來源。
從發(fā)用上說:王陽明認為,渾然一體的實心或良知是“妙用無息,而常體不易”的“太極生生之理。”(《傳習錄》中《答陸原靜書》)“即是天植靈根,自生生不息?!薄疤斓亻g活潑潑地,無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傳習錄》下)“吾良知的流行不息”,主要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呢?王陽明承認它流行發(fā)用既包括人的知與情的精神活動,也包括“聲色貨利”之物欲,內(nèi)容十分廣泛。
1.心與身。王陽明以心為體,以身為用,心與身是體用合一的關系。王陽明把“己(自身、自我)”分成“真己”(或“真吾”)與“軀殼的己(或“私吾”)”?!罢婕骸奔词恰靶浴?、“良知”、“天理”、“實心”。他說:“夫吾之所謂真吾者,良知之謂也。父而慈焉,子而孝焉,吾良知所好也;不慈不孝焉,斯惡之矣。言而忠信焉,行而篤敬焉,吾良知所好也;不忠信焉,不篤敬焉,斯惡之矣?!薄皬恼嫖嶂?,則天下之人皆好之矣,將家、國、天下,無所處而不當;富貴、貧賤、患難、夷狄,無入而不得;斯之謂能從吾之所好也矣?!保ā锻蹶柮魅肪砥摺稄奈岬廊擞洝罚败|殼的己”即是“耳目口鼻四肢”?!笆乐藦钠涿靡?,而競以相高;從其利之好也,而貪以相?。粡钠湫囊舛恐靡?,而詐以相欺;亦皆自以為從吾所好也。”“故夫名利物欲之好,私吾之好也。”而從私吾之好,“將心勞日拙而憂苦終身,是之謂物之役。”(《王陽明全集》卷七《從吾道人記》)王陽明引證老子的話評論曰:“‘美色令人目盲,美聲令人耳聾,美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發(fā)狂’,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豈得是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為著耳目口鼻四肢時,便須思量耳如何聽,目如何視,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動;必須非禮勿視聽言動,方才成得個耳目口鼻四肢,這個才是為著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終日向外馳求,為名為利,這都是為著軀殼外面的物事。汝若為著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禮勿視聽言動時,豈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視聽言動,須由汝心。這視聽言動皆是汝心:汝心之視,發(fā)竅于目;汝心之聽,發(fā)竅于耳;汝心之言,發(fā)竅于口;汝心之動,發(fā)竅于四肢。若無汝心,便無耳目口鼻。所謂汝心,亦不專是那一團血肉。若是那一團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團血肉還在,緣何不能視聽言動?所謂汝心,卻是那能視聽言動的,這個便是性,便是天理。有這個性才能生。這性之生理便謂之仁。這性之生理,發(fā)在目便會視,發(fā)在耳便會聽,發(fā)在口便會言,發(fā)在四肢便會動,都只是那天理發(fā)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謂之心。這心之本體,原只是個天理,原無非禮,這個便是汝之真己。這個真己是軀殼的主宰。若無真己,便無軀殼,真是有之即生,無之即死。汝若真為那個軀殼的己,必須用著這個真己,便須常常保守著這個真己的本體,戒慎不睹,恐懼不聞,唯恐虧損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禮萌動,便如刀割,如針刺,忍耐不過,必須去了刀,拔了針,這才是為己之心,方能克己?!保ā锻蹶柮魅肪硪弧秱髁曚洝飞希?/p>
2.良知與見聞。王陽明從“體用合一”規(guī)定了良知與見聞、思慮的關系。他說:“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于見聞,而亦不離于見聞?!薄傲贾词翘炖?,思是良知之發(fā)用,若是良知發(fā)用之思,則所思莫非天理矣。”(《傳習錄》中《答歐陽崇一》)
3.良知與七情。王陽明對良知與七情的關系論證說:“喜怒哀懼愛惡欲,謂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咔轫樒渥匀恢餍校允橇贾?,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謂之欲,俱為良知之蔽?!保ā秱髁曚洝废拢┯终f:“蓋良知雖不滯于喜、怒、憂、懼,而喜、怒、憂、懼亦不外于良知也?!保ā秱髁曚洝分小洞痍懺o書》)“夫喜怒哀樂,情也。既曰不可,謂未發(fā)矣。喜怒哀樂之未發(fā),則是指其本體而言,性也?!才分c思與知覺,皆心之所發(fā)。心統(tǒng)性情。性,心體也;情,心用也。”(《王陽明全集》卷四《答汪石潭內(nèi)翰》)甚至認為快樂也是心之本體與工夫。他說:“樂是心之本體,雖不同于七情之樂,而亦不外于七情之樂。雖則圣賢別有真樂,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許多憂苦,自加迷棄。雖在憂苦迷棄之中,而此樂又未嘗不存?!保ā秱髁曚洝分小洞痍懺o書》)所以,他主張“??旎畋闶枪Ψ颉!保ā秱髁曚洝废拢?/p>
4.天理(良知)與感官之欲。王陽明在《傳習錄》下中指出:“良知只在聲、色、貨、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發(fā)無蔽,則聲、色、貨、利之交,無非天則流行矣?!彼隙ㄈ说母泄僦?,只要無毫發(fā)之私欲,則聲、色、貨、利,也是天理或良知的流行發(fā)用。
由上述可知,王陽明對“實心”或“良知”內(nèi)涵的闡釋,是立足于“體用合一”的心(性)一元論基石之上的。他說:“性一而已,自其形體也謂之天,主宰也謂之帝,流行也謂之命,賦于人也謂之性,主于身也謂之心,……名至于無窮,只一性而已。”(《傳習錄》上)又說:“性一而已,仁義禮智,性之性也;聰明睿知,性之質(zhì)也;喜怒哀樂,性之情也;私欲客氣,性之蔽也;質(zhì)有清濁,故情有過不及,而蔽有淺深也;私欲客氣,一病兩痛,非二物也?!保ā秱髁曚洝分小洞痍懺o書》)在王陽明看來,不管是“仁義禮智”、“聰明睿知”,還是“喜怒哀樂”、“私欲客氣”,都是人的統(tǒng)一心性在不同方面的表現(xiàn),都是“實心”或“良知”的流行發(fā)用,都是“實心”或“良知”不可或缺的內(nèi)涵。
在“實心”論的基礎上,王陽明進一步提出了“就學者本心日用事為間,體究踐履,實地用功”(《傳習錄》中《答顧東橋書》)的“實功”論,它同佛教的“空虛頓悟之說”亦即“明心見性、定慧頓悟之機”是根本相反的,不可混為一談。所謂“實功”,是指學者在“本心日用事為間”,由內(nèi)向外的實際體認過程,即在身心上存天理、去人欲的修養(yǎng)過程。這是王陽明“實心實學”思想中最為精采的部分。
“實功”這一道德概念,從《王陽明全集》中共檢索出5條。與“實功”概念相近的還有“實體”一詞,共檢索出7條?!皩嵐Α被颉皩嶓w”都是講道德修養(yǎng)工夫的。王陽明所謂“實體”,不是本體論意義上的名詞,而是指在自己身心上“著實體察”、“以實體得”,“心靈體悟”,主要是教學者“實體諸心,以求自得”;使學者“躬修默悟”,“以實體得”;“著實體察,收拾為要”。他批評學者說:“因思日前講學,只是口說,不曾實體于身,故在己在人,都不得力?!┝髦字怀烧f話,至于人倫日用最切近處,亦都不得毫毛氣力。此不可不深懲而痛警也!”(《傳習錄》下《與周叔謹》)又說:“良知即是天理。體認者,實有諸己之謂耳。非若世之想像講說者之為也。近時同志,莫不知以良知為說,然亦未見有能實體認之者,是以尚未免于疑惑?!保ā锻蹶柮魅肪砹杜c馬子莘》)可見,“實功”即是“格致實功”,“不論有事無事,精察克治,俱歸一路,方是格致實功?!薄爸唤虒W者存天理,去人欲,為省察克治實功?!币痪湓?,“皆吾修身中之實功?!?/p>
王陽明的“心即理”和“知行合一”,是他的“格致實功”論的兩個理論支柱?!皩嵉赜霉Α卑袃蓚€必須回答的問題:一是什么是用功的“實地”?二是如何在“實地”上用功?
什么是用功的“實地”?王陽明親自通過“窮格竹子”和讀書“窮理”,發(fā)現(xiàn)程、朱的“即物窮理”是“析心與理而為二”,“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保ā秱髁曚洝废拢┟髡氯?,王陽明龍場悟道后,“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保ā锻蹶柮魅肪砣赌曜V》一)認為“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工”(《傳習錄》中《答陸原靜書》),“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體認,如以無星之稱而權(quán)輕重,未開之鏡而照妍媸?!保ā秱髁曚洝分小洞鹬艿劳〞罚爸辉诖诵娜ト擞⒋嫣炖砩嫌霉Ρ闶?。”(《傳習錄中》《答顧東橋書》)由此出發(fā),王陽明對“世儒支離之惑”提出批評說:“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純乎天理,而專去知識才能上求圣人。以為圣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須是將圣人許多知識才能逐一理會始得。故不務去天理上著工夫,徒弊精竭力,從冊子上鉆研,名物上考察,形跡上比擬,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傳習錄》上)認為“在良知上用工”或“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既可避免“務外遺內(nèi),博而寡要”之弊,又可杜絕“支離決裂”、“玩物喪志”之病,真可謂是一種“簡易直截”的工夫。
如何“實地用功”即“在良知上用工”呢?王陽明認為通過“格致實功”即可達到“純乎天理”的圣人境界?!案裰聦嵐Α敝皇且环N人在意念發(fā)動處作“為善去惡”工夫的修養(yǎng)方法。王陽明把“物”解為“事”字,把“格”解為“正”字。他說:“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之謂也。正其不正者,去惡之謂也;歸于正者,為善之謂也?!保ā锻蹶柮魅珪肪矶洞髮W問》)
“知行合一”的“格致實功”論,分成“知行本體合一”與“知行工夫合一”兩種模式。
“知行本體合一”,即是“就圣人心說”的一種“致知實功”。王陽明釋曰:“《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姾蒙珜僦煤蒙珜傩?,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見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后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悌,必是其人已行孝行悌,方可稱他知孝知悌,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悌的話,便可稱為知孝悌。又如知痛,必已知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知寒了;知饑,必已知饑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硣L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保ā秱髁曚洝飞希爸切闹倔w,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明儒學案》卷十一)這里,所謂“知行的本體”,是指知行的自然狀態(tài)或本來面目?!爸斜倔w,即是良知良能?!保ā秱髁曚洝分小洞痍懺o書》)王陽明發(fā)揮古本《大學》的“誠意”之教,以“誠意”闡釋“真知行。”在他看來,“一念發(fā)動處,便即是行了”(《傳習錄》下),“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保ā秱髁曚浿小ご痤櫀|橋書》)“意”即“意念”、“意欲”、“動機”,皆是“心之所發(fā)”,“意”即是“行”,“知行合一”亦即合于“意”?!耙狻庇小八揭狻迸c“誠意”之分。趨利避害之意即是“私意”,循天理之良知即是“誠意”。若心之發(fā)動處未被“私欲隔斷”,所發(fā)之意念不是“私意”而是良知之“誠意”,即是“真知行”,亦即是“知行本體合一”,“知”與“行”均蘊含在本體之中,圣人“直從本源上悟入”,“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nèi)外一齊俱透了?!保ā秱髁曚洝废隆短斓雷C道記》)圣人只在良知心體上用功。這是一種“即體以顯用”的修養(yǎng)工夫和論證方法。
“知行工夫合一”即是“就常人心說”的一種“致知實功”。王陽明晚年提出的“四句教”,是從“體用合一”角度對“致良知”的經(jīng)典詮釋。他說:“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蓖蹶柮髡J為“四句教”是“心之本體”由形上界向形下界翻轉(zhuǎn)落實的過程。它與釋氏之本心不同。《劉子全書》卷十《語錄》指出:“吾儒自心而推之意與知,其功夫?qū)嵉兀瑓s在格物,所以,心與天通。釋氏言心便言覺,合下遺卻意,無意則無知,其所謂覺,亦只是虛空圓寂之覺,與吾儒體物之知不同。其所謂心,亦只是虛空圓寂之心,與吾儒盡物之心不同?!贬屖涎孕闹挥行紊辖缍鵁o形下界,“只是虛空圓寂之心?!边@是一種“棄用而明體”的錯誤做法。
在王陽明看來,常人(亦稱“下根人”)不同于圣人,只“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yǎng)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保ā秱髁曚洝废隆短斓雷C道記》)所以,“下根人只在意上用工夫”即只“在意念上著實用為善去惡工夫,久之,心體自明?!保▌⑥健蛾柮鱾餍配洝罚┩蹶柮髡f:“蓋心本體本無不正,自其意念發(fā)動而后有不正。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發(fā)而正之。凡其發(fā)一念而善也,好之真如‘好好色’;發(fā)一念而惡也,惡之真如‘惡惡臭’;則意無不誠而心可正矣。然意之所發(fā)有善有惡,不有以明其善惡之分,亦將真妄錯雜,雖欲誠之,不可得而誠矣。故于誠其意者,必在于致知焉。”(《王陽明全集》卷二十六《大學問》)認為“誠意”工夫即是“致知”工夫。他又說:“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fā)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故欲誠意,則隨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歸于天理,則良知之在此事者無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誠意的工夫?!保ā秱髁曚洝废拢┻@是一種“即用以明體”的修養(yǎng)工夫和論證方法。
由上可知,“致良知”是一種“格物之功”,亦即是由內(nèi)而外的“實地用功”。王陽明針對佛氏明心見性、定慧頓悟之教,批評說:“然欲致其良知,亦豈影響恍惚而懸空無實之謂乎?是必實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物者,事也,凡意之所發(fā),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謂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之謂也。正其不正者,去惡之謂也;歸于正者,為善之謂也,夫是之謂格。”(《王陽明全集》卷二十六《大學問》)所以,致良知“亦不是懸空的致知”,而只是“在實事上格”的“實功”。
王陽明進一步把“格致實功”分為“靜功”與“動功”兩類。
所謂“靜功”,即“學者悟入之功”。王陽明被貶的龍場驛,社會環(huán)境和自然環(huán)境極為惡劣,不僅要求自己能夠從“得失榮辱”中超脫出來,而且還要求從貪生怕死的生死中超脫出來。于是,他在石棺里,“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久之,胸中灑灑?!笨梢?,龍場悟道得力于“靜功”是不言而喻的。王陽明三十九歲時,升為江西廬陵縣知縣,“茲來乃與諸生靜坐寺院,使自悟性體,顧恍恍若有可即者?!保ㄍ蹶柮魅珪肪砣赌曜V》一)“靜功”分為“靜坐”和“省察克治”兩層含義?!办o坐”是離開一切事為、在心體上“收放心一段工夫?!蓖蹶柮髟谝环庑胖兄赋觯骸扒霸谒轮兴^靜坐事,非欲坐禪入定也。蓋因吾輩平日為事物紛拏,未知為己。欲以此補小學收放心一段工夫耳?!保ㄍ希┧^“收放心”,并非是教學者“坐禪入定”,而只是通過“靜坐”工夫使心離開事物的紛擾,思慮的奔馳,把為物所役的心收回來,同佛教的禪定之說是有區(qū)別的?!笆〔炜酥巍笔窃凇办o心”的前提下,進一步在心體上做“省察克治”工夫。他說:“初學時,心猿意馬,拴縛不定,其所思所慮,多是從人欲一邊,故且教之靜坐,息思慮。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懸空靜守,如槁木死灰亦無用,須教人省察克治。”(《傳習錄》上)什么是“省察克治”?王陽明釋曰:“省察克治之功,則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奔丛陟o心時,通過“省察克治之功”,將心體中的私欲之根一一拔去,讓心體如明鏡,方可達到圣人境界。明正德五年十二月,王陽明升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與學者“論實踐之功”。他說:“圣人之心如明鏡,纖翳自無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駁蝕之鏡,須痛磨刮一番,盡去駁蝕,然后纖塵即見,才拂便去,亦不消費力。到此已是識得仁體矣。若駁蝕未去,其間固自有一點明處,塵埃之落,固已見得,才拂便去;至于堆積于駁蝕之上,終弗之能見也。此學利困勉之所由異,幸勿以為難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惡難,其間亦自有私意氣習纏蔽,在識破后,自然不見其難矣。古之人至有出萬死而樂為之者,亦見得耳。向時未見得里面意思,此工夫自無可講處,今已見此一層,卻恐好易惡難,便流入禪釋去也?!保ā锻蹶柮魅珪肪砣赌曜V》一)在這里,磨鏡之喻,就是“省察克治,掃除廓清”工夫的形象說明,教人實地用功、走向具體實際,與佛教的“禪定”之說是有區(qū)別的。
王陽明盡管將實學元素賦于“靜功”之中,但是“靜坐自悟性體”的教法仍有虛學的成分。王陽明曾在滁州倡“靜坐”之法,以高明話語指點學者。他說:“吾昔居滁時,見諸生多務知解口耳異同,無益于得,姑教之靜坐,一時窺見光景,頗收近效。”但是,“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稿之病,或務為玄解妙覺,動人聽聞。”(《傳習錄》下)王陽明指出:“吾年來欲懲末俗之卑污,引接學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時弊。今見學者漸有流入空虛,為灑落新奇之論,吾已悔之矣。故南畿論學,只教學者存天理、去人欲,為省察克治實功。”(王陽明全書》卷三十三《年譜》一)他清醒地認識到離用講體,離動講靜,必趨于空虛,流于清談、厭事、枯稿之病。“靜坐”離開事為、自悟心體,含有嚴重的虛學成分。所以,必須打破靜與動、無事與有事、體與用的界限。“靜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動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寧靜不寧靜。若靠那寧靜,不惟漸有喜靜厭動之弊,中間許多病痛,只是潛伏在,終不能絕去,遇事依舊滋長。以循理為主,何嘗不寧靜?以寧靜為主,未必能循理?!保ā秱髁曚洝飞希╁X德洪曾轉(zhuǎn)述陽明之教說:“先生曰:‘吾昔居滁時,見學者徒為口耳同異之辯,無益于得,且教之靜坐。一時學者亦若有悟;但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稿之病。故邇來只指破致良知工夫。學者真見得良知本體昭明洞徹,是是非非莫非天則,不論無事有事,精察克冶,俱歸一路,方是格致實功,不落卻一邊?!贾瓱o間動靜也?!保ā锻蹶柮魅肪硭氖弧犊涛匿洈⒄f》)為了克服“徒知養(yǎng)靜而不知克己工夫”之弊,王陽明提出了“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保ā秱髁曚洝飞希┎还苡惺逻€是無事,是動養(yǎng)還是靜養(yǎng),都要以存天理去人欲為本。在事為上磨煉就是在心體上磨煉。這就由單一“靜功”升華為“動功”與“靜功”合一的“在事上磨煉”。這是一種即用以明體的存天理、去人欲的實學,是王陽明最為成熟的體用兼?zhèn)涞墓し蛘摗?/p>
在王陽明看來,“身、心、意、知、物是一件”。王陽明答陳九川“物在外,如何與身心意知是一件”時,指出:“指其充塞處言之謂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心,指心之發(fā)動處言之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言之謂之知,指意之涉養(yǎng)處言之謂之物,只是一件。意未為懸空的,必著事物;故欲誠意,則隨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歸于天理,則良知之在此事者無蔽,而得致矣?!保ā秱髁曚洝废拢┧种赋觯骸吧w日用之間,見聞酬酢,雖千頭萬緒,莫非良知之發(fā)用流行,除卻見聞酬酢,亦無良知可致矣?!薄吧碇髟妆闶切?,心之所發(fā)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保ā秱髁曚洝飞希┧?,致良知“亦不是懸空的致知”,而是“在實事上格”,也就是“在事上磨煉”或“在事為上用功”?!霸谑律夏挕被颉霸谑聻樯嫌霉Α?,實際上,也就是“隨時隨事只在心上學”。
王陽明進一步具體地詮釋了陸象山的“在人情事變上做工夫之說”?!秱髁曚洝飞陷d曰:“(“陸”)澄嘗問象山在人情事變上做工夫之說。先生曰:‘除人情事變,則無事矣。喜怒哀樂,非人情乎?自視聽言動,以至富貴貧賤、患難死生,皆事變也。事變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謹獨’”。“在人情事變上做工夫”即是“在事上磨煉”或“在事為上用功”。在這里,我們將它分為四類:一是在道德行為上做工夫。徐愛問孝道于陽明“不知亦須講求否?”陽明答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求。只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于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清的道理。這都是那個誠孝之心發(fā)出來的條件?!保ā秱髁曚洝飞希┒窃谙才啡饲樯献龉し?。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便是心之本體。喜怒哀樂是心體之發(fā)動,即是事物,或過或不及。隨時隨事將其調(diào)整適中,使其合乎心之本體,就是致中和的實功。三是在人的視聽言動上做工夫。視聽言動,是心之形體之運用。《大學問》云:“何謂身?心之形體運用之謂也。何謂心?身之靈明主宰之謂也。何謂修身?為善去惡之謂也。吾身自能為善而去惡乎?心其靈明主宰者欲為善而去惡,然后其形體運用者始能為善而去惡也。故欲修其身者,必在于先正其心也?!彼氖窃谌说牟煌秤錾献龉し?。不管是處于富貴貧賤境地,還是處于患難死生境地,人必有不同心態(tài)反應。只有使之合乎心之本體,就是致中和的實功。綜上所述,身與心本為一物,正心與修身原為一事,本體與工夫?qū)嵅豢煞?,其實都是“事上磨煉即心地工夫”的“格致實功”?/p>
“格致實功”是王陽明“實心實學”的最重要的組成部分?!皩崒W”這一哲學范疇,從《王陽明全集》中共檢索出8條。這8條資料中的“實學”,都是從“格致實功”意義上來使用的。如他針對好友“希顏孝心純篤,哀傷過節(jié)”,使“希顏煢然在疚”,失之中和之節(jié)。故陽明指出:“患難憂苦,莫非實學?!保ā锻蹶柮魅肪硭摹都南Y》)患難憂苦之時,正是“格致實功”之時。他針對王純甫“平日徒知存心之說,而未嘗實加克治之功”,“失之支離外馳而不覺”,“遇事輒有紛擾之患?!蓖蹶柮髦赋觯骸胺蛐闹饔谏?,性具于心,善原于性,孟子之言性善是也。善即吾之性,無形體可指,無方所可定,夫豈自為一物,可從何處得來者乎?故曰受病處亦在此。純甫之意,蓋未察夫圣門之實學,而尚狃于后世之訓詁,以為事事物物各有至善,必須從事事物物求個至善,而后謂之明善?!蛟谖餅槔恚幬餅榱x,在性為善,因所指而異其名,實皆吾之心也。心外無物,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善。吾心之處事物,純乎理而無人偽之雜,謂之善,非在事物有定所之可求也。處物為義,是吾心之得其宜也,義非在外可襲而取也。格者,格此也;致者,致此也。必曰事事物物上求個至善,是離而二之也?!保ā锻蹶柮魅肪硭摹杜c王純甫》二)王陽明針對“一切屏絕”之說,指出:“使在我果無功利之心,雖錢糧兵甲,搬柴運水,何往而非實學?何事而非天理?況子、史、詩、文之類乎?使在我尚存功利之心,則雖日談道德仁義,亦只是功利之事,況子、史、詩、文之類乎?‘一切屏絕’之說,是猶泥于舊習,平日用功未有得力處,故云爾。”(《王陽明全集》卷四《與陸原靜》)好友昆季雖用志不凡,敏而好學,但也存有世俗之見。認為“‘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王陽明指出:“謂舉業(yè)與圣人之學相戾者,非也。程子曰:‘心茍不忘,則雖應接俗事,莫非實學,無非道也?!鴽r于舉業(yè)乎?謂舉業(yè)與圣人之學不相戾者,亦非也。”不管是“應接俗事”還是“勉習舉業(yè)”,只要不忘圣賢之學,皆是實學;一旦忘記圣賢之學,皆是俗學。二者之分,只在“忘與不忘之間”。王陽明進一步分析說:“家貧親老,豈可不求祿仕?求祿仕而不工舉業(yè),卻是不盡人事而徒責天命,無是理矣。但能立志堅定,隨事盡道,不以得失動念,則雖勉習舉業(yè),亦自無妨圣賢之學。若是原無求為圣賢之志,雖不舉業(yè),日談道德,亦只成就得務外好高之病而已?!保ā锻蹶柮魅肪硭摹都穆勅税钣钫罚┩蹶柮髟谟讶诵胖校俅握劦健案裰聦嵐Α?。他說:“郡務雖繁,然民人社稷,莫非實學。以賓陽才資之美,行之以忠信,堅其必為圣人之志,勿為時議所搖,近名所動,吾見其德日近而業(yè)日廣矣。”(《王陽明全集》卷五《答路賓陽》)甚至在詩歌中,王陽明也講到實學。他說:“坐起詠歌俱實學,毫厘須遣認教真?!保ā锻蹶柮魅肪硎磐饧弧洞喝栈ㄩg偶集示門人》)有一段王陽明與屬官關于“簿書訟獄”的對話,最集中地表達了他的以“格致實功”詮釋“實學”的思想:“有一屬官,因久聽講先生之學。曰:‘此學甚好。只是簿書訟獄繁難,不得為學?!壬勚唬骸液螄L教爾離了簿書訟獄,懸空去講學?爾既有官司之事,便從官司的事上為學,才是真格物。如問一詞訟,不可因其應對無狀,起個怒心;不可因他言語圓轉(zhuǎn),生個喜心;不可惡其囑讬,加以治之;不可因其請求,屈意從之;不可因自己事務煩冗,隨意茍且斷之;不可因旁人譖毀羅織,隨人意思處之。這許多意思皆私,只爾自知,須精細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這便是格物致知。簿書訟獄之間,無非實學;若離了事物為學,卻是著空’?!保ā秱髁曚洝飞希┚C上所述,不管是在“患難憂苦”、“錢糧兵甲,搬柴運水”、“應接俗事”和“勉習舉業(yè)”上,還是在“繁重郡務,民人社稷”、“坐起詠歌”、“簿書訟獄”上為學等,皆是在心上“去人欲,存天理”的“省察克治”之實學,若離開了這些“實地用功”,便是虛學。
錢德洪在《刻文錄敘說》一文中,認為王陽明一生之教有三變:“居貴陽時,首與學者為‘知行合一’之說;自滁陽后,多教學者靜坐;江右以來,始單提‘致良和’之說,直指本體,令學者眼下有悟;是教亦三變也。”他在《西園聞見錄》巻七中,詳細地記載了王陽明的三種入悟之道:“陽明先生曰:‘君子之學貴于得悟,悟門不開,無以征學。入悟有三:有從言而得者,有從靜而得者,有從人情事變練習而得者。得于言者謂之解悟,擬議觸發(fā),未離言詮,譬之門外寶,非己家珍。得于靜坐者謂之澄悟,收攝保聚,猶有待于境,譬之濁水初澄,濁根尚在,才遇風波,易于淆動。得于練習者謂之徹悟,磨礱洗滌,到處逢源,愈震動,愈凝寂,不可得而澄清也。根有大小,故蔽有淺深,而功有難易,善學者之所至,以漸而入,及其成功一也。夫悟與迷相對,不迷所以悟也。百姓日用而不知,迷也;賢人日用而知,悟也;圣人亦日用而不知,忘也。學至于忘悟,其幾矣!’”解悟、澄悟、徹悟(忘悟)三種悟法,與王陽明教法的三階段是相當?shù)摹M蹶柮鞯慕谭?,根?jù)明代學術(shù)的變化,由言詮的解悟到靜坐的澄悟,再由靜坐的澄悟到“致良知”的徹悟(忘悟)的動態(tài)過程。與此相應的,在人格境界上,由日用而不知的百姓到日用而知的賢人,再由日用而知的賢人到忘悟的圣人的不斷升華過程。他的“格致實功”論是最高境界的動靜合一的工夫論,是最能體現(xiàn)實學精神、最具有現(xiàn)代價值的工夫論。
注釋:
①王陽明指出:“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fā)之事父便是孝,發(fā)之事君便是忠。發(fā)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保ā秱髁曚洝飞希叭柿x禮智也是表德。……主于身者,謂之心。心之發(fā)也,遇父便謂之孝,遇君便謂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無窮,只一性而己?!?/p>
②禪宗慧能指出:“汝若欲知心要,但一切善惡都莫思量,自然得入清凈心體,湛然常寂,妙用恒沙?!保ā读鎵?jīng)》)。
(責任編輯 梁一群)
B24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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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4479(2010)02-0093-09
2010-01-18
葛榮晉,中國人民大學教授,中國實學研究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