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雨蕾
(浙江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浙江杭州310028)
明清朝鮮文人的江南意象
楊雨蕾
(浙江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浙江杭州310028)
江南是中國的一個特殊地區(qū)。作為一個地理名詞,它所代表的區(qū)域范圍多有變化,而且還具有經(jīng)濟(jì)、文化等方面的豐富內(nèi)涵。唐代以來,有關(guān)江南的詩作頗為豐富,產(chǎn)生了各種意象。明清朝鮮文人的江南意象深受這些作品的影響,但同時也發(fā)展出自己的特點。一方面,明清朝鮮文人在創(chuàng)作中沿襲中國文人的江南意象,歌詠江南風(fēng)情,并借以抒發(fā)自己的愁思;另一方面,他們將中國文人的江南之意與朝鮮本土的江南實景相融,賦江南以新的地理內(nèi)容。江南一詞的區(qū)域范圍在明清朝鮮文人的作品中并不局限在中國,而往往帶有朝鮮本土江南景象的關(guān)照,從而創(chuàng)造出朝鮮本土的地理意象。除此之外,明清交替,政治上對清朝的力屈而降及文化上的尊明攘清,使朝鮮文人筆下的中國江南更具備了感念明朝的政治和文化意義。
江南;朝鮮文人;地理意象;中韓關(guān)系;明清時期
“江南”作為一個地理名詞,在中國歷史上所代表的區(qū)域范圍多有變化,而且還具有經(jīng)濟(jì)、文化方面的豐富內(nèi)涵。周振鶴師在《釋江南》一文中對此討論后指出:“江南不但是一個地域概念——這一概念隨著人們地理知識的擴(kuò)大而變易,而且還具有經(jīng)濟(jì)涵義——代表一個先進(jìn)的經(jīng)濟(jì)區(qū),同時又是一個文化概念——透視出一個文化發(fā)達(dá)的范圍?!盵1]334所以,多年來國內(nèi)外學(xué)術(shù)界對中國江南地區(qū)的研究欲罷不能,成果輩出。筆者無意加入這方面的探討,不過在閱讀朝鮮文集和燕行錄之時,得見不少有關(guān)江南的內(nèi)容。這些詩文的作者較早的有新羅的崔致遠(yuǎn)(字孤云,857—?)、高麗的李齊賢(字仲思,號益齋,1287—1367)、李穡(字穎叔,號牧隱,1328—1396)、鄭夢周(字達(dá)可,號圃隱,1337—1392)等。到朝鮮王朝時期(1392—1910),相關(guān)作品數(shù)量增多,雖然有作者親身游歷過江南地區(qū),如崔溥(字淵淵,號錦南,1454—1504)等,但大多數(shù)卻沒有這樣的機(jī)會。這些內(nèi)容頗令人回味,本文即以此為基礎(chǔ)討論明清朝鮮文人對中國江南的地理感知及其背后所蘊(yùn)含的政治關(guān)懷和文化追求,同時對他們?nèi)绾钨x予江南一詞以朝鮮本土實景作一分析,以期深入認(rèn)識朝鮮文人對中國之江南意象的沿襲和再創(chuàng),并從中去理解中國文化在朝鮮半島的傳播和流變,透視明清中國與朝鮮半島的關(guān)系。
毫無疑問,朝鮮半島文人對江南地域范圍的認(rèn)識深受同時代中國人觀念的影響,但同時也因為所處環(huán)境及閱歷等方面的原因又有不同的特點。新羅和高麗時期相關(guān)描述較少,詩文中所提及的江南多與作者在中國的游歷有關(guān)。如新羅崔致遠(yuǎn)著名的《江南女》:“江南蕩風(fēng)俗,養(yǎng)女嬌且憐。性冶恥針線,妝成調(diào)管弦。所學(xué)非雅音,多被春心牽。自謂芳華色,長占艷陽年。卻笑鄰舍女,終朝弄機(jī)杼。機(jī)杼縱勞身,羅衣不到汝?!盵2]第1冊,150此詩是崔致遠(yuǎn)在揚州任職五年期間的作品,其吟詠揚州女子與唐代大部分歌詠江南的詩詞實際上主要是描寫揚州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對具有柔美情調(diào)的“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作了另類描寫,讓我們看到了揚州地區(qū)澆漓的民風(fēng)。再如高麗李齊賢在元朝生活了26年,曾“從于忠宣王”“降香”揚州、鎮(zhèn)江和杭州等地[2]第2冊,533,他筆下的所謂江南即包括了所游歷的這些地方;分別于1386年和1388年入明朝貢的鄭夢周、李穡所描繪江南景色的地域背景則是時為明朝首都的金陵,鄭夢周的入明朝貢行紀(jì)《赴南詩》又有《江南紀(jì)行詩稿》、《江南行稿》之稱①李穡為鄭夢周的入明行紀(jì)寫有跋文,其跋文名為《書〈江南紀(jì)行詩稿〉后》,文中又以《江南行稿》稱鄭氏之行紀(jì)。參見[朝鮮](指朝鮮半島朝鮮王朝時期,下同)鄭夢周《圃隱先生集》附錄,見《(標(biāo)點影印)韓國文集叢刊》第5冊,(首爾)民族文化推進(jìn)會1999年標(biāo)點影印本,第613頁?!陡澳显姟芬娪凇堆嘈袖浫?。。另外一些文人,如李穡的父親李穀(字中父,號稼亭,1298—1351)雖然沒有到過相關(guān)地區(qū),但在中國期間由于與元代文人來往甚密,受其影響,作品中提及的江南多是指江浙一帶。
到朝鮮王朝時期,相關(guān)作品越來越豐富,朝鮮人對中國江南地域概念的認(rèn)識也漸趨清晰。大體上在明代朝鮮文人心目中,今江蘇長江以南、浙江是他們心目中江南的重要地區(qū),尤其蘇杭的景致最令身在海東的朝鮮文人向往。崔溥是朝鮮王朝時代極少能夠親身游歷江南的士人之一,1488年他漂流到浙江臺州,之后一路北上,途經(jīng)寧波、紹興、杭州、嘉興、蘇州,更發(fā)出了“自古天下以江南為佳麗地,而江南之中以蘇杭為第一州”[3]108之感嘆。李廷龜(字圣徽,號月沙,1564—1635)1598年出使明朝,途經(jīng)山海關(guān)遇“南國莫秀才”求詩,于是書贈三首。其一云:“家在江南佳麗地,蘇堤煙月幾經(jīng)過。何緣一舸隨君去,共賞西湖十里荷?!盵4]卷一〇,506由此亦可見一斑。值得一提的是,曾是明朝首都的金陵在朝鮮文人心中是重要的江南之地。其時作為直隸的南京,地域范圍相當(dāng)廣大,除蘇、松、常、鎮(zhèn)等府之外,還包括江淮地區(qū),但都城金陵位于長江以南,故明遷都北京前,使臣入明朝貢常以“出使江南”稱,而大多數(shù)情況下,明人卻并不將之納入江南的核心地區(qū)①明代將蘇、松、常、嘉、湖五府列為“江南”經(jīng)常性的表述對象,因為這些地區(qū)的經(jīng)濟(jì)發(fā)展已在全國獲得了獨一無二的地位,且備受國家倚重。嘉靖年間的嘉興府海鹽縣人鄭曉就是以這些地區(qū)來論述江南的。所以后來有人建議在最為富庶的蘇南浙西地區(qū)設(shè)立專門的行政區(qū),并置督撫專治,稱為“江南腹心”。明清筆記小說中的江南一般就是指這一地區(qū)。更有甚者直稱杭、嘉、湖、蘇、松、常、鎮(zhèn)七府就是所謂的“江南”,參見馮賢亮《史料與史學(xué):明清江南研究的幾個面向》,載《學(xué)術(shù)月刊》2008年第1期,第135頁。。清順治初年,政府改南京為江南省,雖然之后又分置江蘇和安徽兩省,但江南省之名到康熙、乾隆時還長期存在[5]。受此影響,清代朝鮮文人以這種行政區(qū)劃的地理概念言及江南的情況時有發(fā)生。如1791年燕行的金正中(生卒年不詳,亦有金士龍之稱)與不少清朝文士交往,在其《燕行錄》最后列出的交往名單中,徽商程嘉賢就被記錄為江南人,文中也常以“江南名士”稱之②金正中和程嘉賢的交流可參見王振忠《琉璃廠徽商程嘉賢與朝鮮燕行使者的交往——以清代朝鮮漢籍史料為中心》,載《中國典籍和文化》2005年第4期,第96-103頁。,而另外有記為浙江人的士人,如朱景貴等[4]卷七五,308。再如柳得恭(字惠風(fēng),號冷齋,1748—?)《冷齋集》記所交往的清朝文人的籍貫地,其中也出現(xiàn)了“江南吳縣人”、“江南鎮(zhèn)江人”、“江南揚州府人”、“江南常州府人”等。樸思浩(生卒年不詳)在1828年出使清朝的行紀(jì)中更是明確記載:“十三省者,江南、江西、福建、浙江、湖廣、河南、山東、山西、陜西、廣東、廣西、貴州、云南也。”[4]卷八五,525
盡管如此,文人言及江南的繁盛富庶是不會忘記杭州的。朝鮮文人熟知一些歌詠江南的唐宋詩詞,故言江南之美景常常是蘇杭并稱。前述樸思浩在燕行行紀(jì)中說到“江南”一詞雖然多為行政區(qū)劃的地理概念,但當(dāng)與丁卯橋筆談?wù)f及江南名勝時則言,“曾于東坡諸名人紀(jì)跡,夙知蘇杭之景物,東國人于天下名勝,首稱江南所以然也”[4]卷八六,27。毫無疑問,這里的江南并沒有限于江南省的區(qū)域范圍,而是包括杭州。其實杭州一直以來都被朝鮮文人看做是典型的江南地區(qū),西湖之美隨著田汝成《西湖志》的傳入和西湖圖的盛行備受朝鮮文人推崇③參見[朝鮮]申欽《象村稿》卷一九《題〈西湖志〉后》,見《(標(biāo)點影印)韓國文集叢刊》第71冊,(首爾)民族文化推進(jìn)會1999年標(biāo)點影印本,第486頁《;象村稿》卷三六《書〈西湖游覽志〉后》、《〈西湖景圖〉跋》,見《(標(biāo)點影印)韓國文集叢刊》第72冊, (首爾)民族文化推進(jìn)會1999年標(biāo)點影印本,第216、223頁。,16、17世紀(jì)因此還引發(fā)了一股“江南熱”[6]。除此之外,金陵也為士人所不能忘懷。李基憲(1763—?)入貢途中在榆關(guān)與齊進(jìn)士筆談,言及江南華麗之區(qū),馬上問及的是金陵、錢塘兩地[4]卷六五,112-114。所以,在明清之際的朝鮮文人看來,最為典型的江南名勝之地當(dāng)屬蘇州、杭州和曾為明朝首都的金陵。有機(jī)會到中國的朝鮮使臣雖然大都無法親歷江南,但總是“樂聞大江以南山川人物之美”。1739年,作為三節(jié)年貢兼謝恩行副使的李匡德(字圣賴,號冠陽,1690—1748)到北京,游太學(xué)得遇江南人張杏軒,對江南“夢想欣慕”已久的他便“相與問隋宮吳苑之遺跡,論蘇臺鐘阜之勝筑”[2]第209冊,352。
前已述及,大多數(shù)朝鮮文人并沒有到過中國江南之地,不過吟誦有關(guān)的唐宋詩詞,回顧中國文獻(xiàn)的形象描繪,追憶曾到過江南地區(qū)前輩的作品,聽聞中國文人口中的山川景象,江南的風(fēng)物對他們而言實不陌生,因此不乏相關(guān)詩作。鄭夢周到金陵,他的一首《江南柳》以“春風(fēng)裊裊黃金絲”描繪江南之細(xì)柳④“江南柳,江南柳,春風(fēng)裊裊黃金絲。江南柳色年年好,江南行客歸何時。蒼海茫茫萬丈波,家山遠(yuǎn)在天之涯。天涯之人日夜望歸舟,坐對落花空長嘆??臻L嘆,但識相思苦,肯識此間行路難。人生莫作遠(yuǎn)游客,少年兩鬢如雪白。”[朝鮮]鄭夢周《圃隱先生集》,見《(標(biāo)點影印)韓國文集叢刊》第5冊,(首爾)民族文化推進(jìn)會1999年標(biāo)點影印本,第579頁。,并緣此抒發(fā)入貢明朝后對家鄉(xiāng)的綿綿思緒。1631年,高永厚(1577—?)入貢北京,見玉河館柳色盡青,不由憶起鄭夢周之《江南柳》,遂依韻賦詩一首[2]第84冊,163,借以表達(dá)自己的思鄉(xiāng)之情。李殷相(1617—1678)的《江南可采蓮》:“女郎家在若耶邊,秋入南湖已采蓮。幽怨不隨珠露瀉,嬌情還共藕絲牽。香生羅襪凌波穩(wěn),花妒紅妝照日鮮。江口晩來風(fēng)浪起,棹歌相伴溯回船。”[2]第122冊,382令我們不由想起李白《采蓮曲》中“若耶溪旁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的詩句,但此詩卻增添了一絲淡淡的愁緒。李獻(xiàn)慶(號艮翁,1719—1791)的一首《江南曲》則是一派祥和的江南水鄉(xiāng)風(fēng)情:“江南多好女,江南多好歌,渡客芙蓉楫,滿船楊柳花?!盵2]第234冊,11而樸思浩在北京與丁卯橋筆談江南美景也是賦詩一首:“江南煙雨海東云,妙語只徒筆下聞。誰倩龍眠移畫境,山山水水遠(yuǎn)思君?!盵4]卷八五,411此詩表達(dá)了對江南的向往及對友人的無限情意。江南的柳、江南的煙雨、江南的春色以及江南的女子都成為朝鮮文人言及江南所描繪和感懷的對象,文字間充滿無盡的想象和思緒。
如果說明代朝鮮文人對中國江南的詠懷主要受惠于唐宋詩詞和中國文獻(xiàn)相關(guān)描述的影響,更多的是對江南柔美風(fēng)情的感懷和愁思,那么到了清代,這種情感則增添了懷念明朝的內(nèi)容,融入了不少政治和文化色彩。孝宗年間(1650—1659),官至領(lǐng)議政的金堉(字伯厚,號潛谷,1580—1658)在清兵入關(guān)的甲申年3月曾寫下《哀江南賦》,表達(dá)對明亡的感傷之情。他在賦文小序中這樣寫道:“大明太祖都南京,我國越海朝聘,謂天朝為江南。太宗遷于北京,而仍以江南稱,蓋狃于舊也。今而哀之,作此賦。”[2]第86冊,6很明顯,此時的江南在朝鮮文人的心目中隱然已具有天朝大明的象征意義。《哀江南賦》為六言長賦,共160句、960字,評述了明朝的建立以及三百年間的興衰,令人不由想起南北朝庾信傷悼梁朝滅亡的《哀江南賦》,也許金堉作此文也是受到它的影響,不過文體更為規(guī)整。金堉有兩次出使北京的經(jīng)歷,第一次是在1636年作為冬至行正使入貢明朝①第二次是在清兵入關(guān)兩年后,即1646年,他以謝恩兼奏請行副使身份出使。,這也是朝鮮最后一次入貢明朝的使團(tuán)。這一年的12月,還在使團(tuán)滯留北京期間,皇太極為迫使朝鮮臣服于清,解除入主中原的后顧之憂,下令發(fā)兵攻擊朝鮮,軍隊很快進(jìn)入首都漢城,并圍困仁祖(1623—1649年在位)于南漢山城,朝鮮史稱“丙子胡亂”。面對清兵的大舉壓境,仁祖政府完全無力抵抗,在第二年的正月最終接受清政府要求臣服的各項條件,簽訂城下之盟。金堉一行是在北京聽聞這一消息的,其《朝天錄》記錄了當(dāng)時傷痛、無奈、悲憤的心情,但同時對明朝因此“反加哀憐厚赍貢使”并“特賜敕使伴送”回國,充滿了感激和尊敬[4]卷一六,227,252。
明清交替之際,金堉的這種尊明之情極具典型性。我們知道,“丙子胡亂”后,盡管朝鮮從入貢明朝轉(zhuǎn)而成為清朝的朝貢國,但這只是迫于清兵武力壓境不得已而為之。朝鮮人內(nèi)心里依舊以明朝為他們的上國,這一方面是出于在文化上對明朝的尊崇和對清朝的鄙夷,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一直以來深受明朝“字小以仁”的恩惠,特別是“壬辰倭亂”時得到明朝的援助,有所謂“再造之恩”[7]卷一九。因此,朝鮮后來雖然成為清的朝貢國,但對于清政府要求其協(xié)助攻擊明朝總是消極推諉,甚至暗中幫助明軍,相信并希望明朝能延續(xù)國祚,洗清恥辱。然而隨著清人入主中原,這種希望無以復(fù)存,其悲涼之情可以想見。作于此時的《哀江南賦》就充分表達(dá)了這種心境。金堉在賦中以“爰用夏以變夷,復(fù)中華之舊俗。明日月以并行,一天地而新滌”稱贊明朝代元朝而立;同時也由衷地表達(dá)了對明朝援助抗倭的感激之情:“吾東土之一域,實偏蒙乎帝力。勞王師以遠(yuǎn)救,掃七年之逋賊。國猶活而民蘇,恩欲報而罔極?!盵2]第86冊,6正是因為這樣的情感,江南在他看來不僅是佳麗之地,而且也具有“龍蟠而虎伏”之勢,因為是這里開創(chuàng)了秉承華夏文化的大明王朝及其輝煌?,F(xiàn)如今“褚衣冠而循發(fā),混黔首而皆禿”[2]第86冊,6,教人如何不哀嘆!
后來的文人也不少以這種情感感懷江南的作品。如1646年與金堉一起入清朝貢的謝恩兼奏請行正使李景奭(字尚輔,號白軒,1595—1671)的《次崔子琴哀江南》云:“歲歲傷心對歷書,忽聞南耗更頻歔。傍人怪殺長虹射,憤氣時時謾自噓。朱炎余燼盡南荒,不復(fù)中興似大唐。莫道存亡元有數(shù),促亡皆是后王戕?!盵2]第95冊,565再如金錫胄(字斯白,號息庵,1634—1684)1683年隨三年年貢行出使清朝,途經(jīng)玉田縣,遇一王生備言西湖,于是作詩一首。詩云:“聞?wù)f西湖閱劫灰,江南何處不堪哀。銷金鍋里洗兵去,放鶴嶼邊飲馬回?;鶚驘o舊樹,煙霞三月有空臺。施家昔日傾城色,爭及無鹽刻畫來?!盵4]卷二四,130借西湖之景表達(dá)明清易代的悲痛。對于朝鮮文人,江南帶給他們太多的感念。他們熟悉元代江南十義士冒死收文天祥遺體并將其歸葬的事跡[4]卷三三,238[8]339,聽聞明清之際江南士人的英勇反抗[4]卷五三,138-141,對傳承華夏文化的江南文士可謂心存敬仰。洪大容燕行期間與錢塘三士(潘庭筠、嚴(yán)誠、陸飛)多有筆談,文字交流過程中尤感嘆他們的博學(xué)和對中華文化的繼承。他曾這樣評價這三位江南文士:“三人者,雖斷發(fā)護(hù)膚,與滿洲無別,乃中華故家之裔也。”[9]322
江南所帶有的這種政治和文化意義還可以在士大夫?qū)疚奶m故事的記述和演繹中看到。季文蘭未見于明清史籍中,1680年,朝鮮陳慰兼陳奏行副使申晸(號汾厓,1628—1687)在其《燕行錄》中第一次記錄到這位女子。他稱入京途中,書狀官睦林儒告知在豐潤榛子店壁上見有一詩。詩云:“椎鬢空憐昔日妝,征裙換盡越羅裳。爺娘生死知何處,痛殺春風(fēng)上沈陽?!痹娤掠凶?“奴江州虞尚卿秀才妻也,夫被戮,奴被擄,今為王章京所買。戊午正月廿一日,灑涕揮壁書此。唯望天下有心人見此,憐而見拯,奴亦不自慚其鄙謗也。吁嗟,傷哉,傷哉。奴年二十有一,父季某,秀才,母陳氏,兄名國,府學(xué)秀才?!弊詈笥小凹疚奶m書”字樣。感慨于此,副使“為賦一絕,以詠其事”。詩曰:“壁上新詩掩淚題,天涯歸夢楚云西。春風(fēng)無限傷心事,欲奏琵琶音轉(zhuǎn)凄?!盵4]卷二二,480三年后(1683),前已提及的金錫胄在其入燕行紀(jì)《搗椒集》中又記到季文蘭,作者當(dāng)是在榛子店壁上親眼見到季文蘭的手筆,且字跡已多有漫漶,尤其是詩句下反映季文蘭身世的小注,缺字不少①金氏記道“:奴江右虞尚卿秀才妻也,夫被戮,奴被擄,今為王章京所買。戊午正月廿一日,灑淚拂壁書此。唯望天下有心人見此,憐而見拯。下又書:奴年二十有一,缺三字,秀才女也,母李氏,兄名,缺某字,國,府學(xué)秀才,下缺,亦不可記。末書云季文蘭書?!眳⒁奫朝鮮]金錫胄《搗椒錄》,見《燕行錄全集》卷二四,(首爾)東國大學(xué)出版部2001年版,第69-70頁。。感嘆之后寫下《榛子店主人壁上有江右女子季文蘭手書一絕,覽之凄然,為步其韻》,與副使詢問店主人后,又寫下“已改尖靴女直妝,誰將蓮襪掩蘿裳。唯應(yīng)夜月鳴環(huán)珮,魂夢依依到吉陽”的字句[4]卷二四,69-70。自此之后,金昌業(yè)、李宜顯、樸趾源、徐有聞等,一直到光緒二年(1876)出使的進(jìn)賀兼謝恩副使林翰洙都有題詠,盡管壁上的題詩早已不見,但近兩百年來這位女子的故事不斷為朝鮮燕行使臣所記述和傳唱,在朝鮮士人的歷史記憶中形成了所謂的“季文蘭情結(jié)”。
楊海英女士曾對朝鮮使臣的這種“季文蘭情結(jié)”有過頗為詳細(xì)的論述,對故事的各種版本也詳加考述[10];葛兆光先生對此也有一番深入的分析[11]。通過他們的研究,我們看到帶著記述者的主觀情感,季文蘭的形象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被加入新的內(nèi)容而日漸豐滿。尤其是這位在亂世中被擄至北方、途經(jīng)榛子店留下筆墨、希望有心人“憐而見拯”的秀才之女逐漸被塑造成一個明清易代時期懷念明朝的女子形象,朝鮮使臣的思明情懷也因此得到更為深刻的理解和闡發(fā)。不過除兩位學(xué)者討論的內(nèi)容之外,我們還注意到描述季文蘭身世另一個不為關(guān)注的變化,即其故鄉(xiāng)所在地的變化。在申晸的首次記錄中,季氏乃“江州虞尚卿秀才妻”,江州即為今江西九江之地,白居易《琵琶行》的一句“江州司馬青衫濕”令此地廣為人知,想必申晸也正是由此在感慨中寫下“欲奏琵琶音轉(zhuǎn)凄”的詩句。之后金錫胄在第一首詩題中以“江右女子”稱之。江右,即今江西。而其所賦第二首詩中的“魂夢依依到吉陽”則將地點具體到吉陽。吉陽,金錫胄在該句后注:“即古袁州,今江右地也”[4]卷二四,70,當(dāng)為從店主人處得知。可以看到,季文蘭無疑是一位江西女子。
康熙五十一年(1712),金昌業(yè)(字大有,號老稼齋,1658—1772)隨其兄出使北京,途經(jīng)榛子店,此時季文蘭的題詩雖已不見,但追憶金錫胄的相關(guān)記述,金昌業(yè)在此“不覺依然,遂次其韻書壁上,曰:江南女子洗紅妝,遠(yuǎn)向燕云淚滿裳。一落殊方何日返,定憐征雁每隨陽?!盵4]卷三二,514詩中季文蘭被描述成一位無法歸鄉(xiāng)、涕淚漣漣的江南女子。有感于金錫胄的記述,將季文蘭描繪成類似江南女子形象的還有洪世泰(字道長,號柳下,1653—1725)。洪氏并沒有到過中國,不過他與金錫胄多有唱和。1798年三節(jié)年貢兼謝恩行書狀官徐有聞在其《戊午燕行錄》中記洪氏的有關(guān)和詩曰:“江南江北鷓鴣啼,風(fēng)雨驚飛失舊棲。日落天涯歸不得,沈陽城下草萋萋。”[4]卷六二,173-174盡管從大地理范圍來看,金錫胄筆下的江西袁州位于長江以南,然而在之前的討論中可以看到,大多數(shù)情況下朝鮮士人心目中的江南其實并不包括江西。大概正因如此,這位江南女子的形象到1737年出使中國的李喆輔筆下則成為南京蘇學(xué)士之女[4]卷三七,345。南京是明清交替之后朝鮮士人眼中象征明朝的江南之地,與此同時,在朝鮮文人的觀念中,有節(jié)義的江南士人也是傳承中華文化的代表,于是將季文蘭塑造成一位落難的江南士人之女,朝鮮文人在借以感懷的同時也抒發(fā)內(nèi)心對明清更迭現(xiàn)實的悲愴。1777年,進(jìn)賀謝恩陳奏兼三節(jié)年貢行副使李(1737—1795)路過榛子店時就直言:“此店古有江南女人季文蘭壁上所題詩,即悼念皇明,有慷慨語云,而今已泯滅無跡,欲尋不得,只誦天下有心人見此之句而為之興感。”[4]卷五二,3941838年,樸思浩過榛子店和季文蘭題詩:“塞天漠漠曉啼妝,尚憶阿娘作嫁裳。夢里江南春草綠,芳心應(yīng)羨雁隨陽。”[4]卷八五,285286又作《榛子店詠季文蘭》:“江南女士季文蘭,恰似蔡姬入契丹。千古傷心榛子店,春風(fēng)題壁淚闌干?!盵4]卷八五,378379可以說,正是江南在朝鮮士人心目中所具有的這種政治關(guān)懷和文化認(rèn)同,使這位亂世中被掠的江西女子最終被有意無意地塑造成為一位明清易代之際思念家鄉(xiāng)、甚或懷念明朝的江南士人之女的形象。
之前我們討論朝鮮士人筆下的“江南”,說的是他們心生向往的中國江南區(qū)域,然而還應(yīng)當(dāng)看到,士人作品中的“江南”并非僅限于此。受中國有關(guān)江南詩句的影響,他們在遐想和感念的同時,也有著朝鮮本土江南景象的關(guān)照,因為那是能帶給他們真切感受的地方。李誠中(字公著,號坡谷, 1539—1593)曾作有《江南詞》四首以抒發(fā)自己的愁情:
何自從來白鳥雙,偶然相并立船窗。凌風(fēng)一舉無尋處,云點青霄月印江。
浦上鴛鴦自作雙,雙飛故故近篷窗。生憎浦水深如許,不放春潮到錦江。
閑愁漫與兩難雙,唱盡新詞寫碧窗。怊悵黃昏期不至,謝樓風(fēng)月自澄江。
別恨山雞不作雙,歸心蜂子枉穿窗。春來莫怪洋波闊,怨淚應(yīng)添濯錦江。[2]第49冊,133詩中之“謝樓”為南齊詩人謝朓在宣州任太守時在陵陽山上所建的樓,也即謝朓樓。李白的《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令此樓廣為人所知,一句“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不知引發(fā)了多少文人墨客的煩憂。謝朓的山水詩頗有情景交融的境界,最令人稱道的莫過于《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中的“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這是他即將離開南齊首都建康(今南京)時登山遠(yuǎn)眺大江之南這座京城的詩作,抒發(fā)了即將遠(yuǎn)離的惆悵茫然。有感于此,李白寫下“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金陵城樓月下吟》),述說了無盡的感嘆。由此,我們從李誠中《江南詞》中“謝樓風(fēng)月自澄江”這句可以領(lǐng)會到詩題中所謂“江南”的意蘊(yùn)所在。不過這終究只是遙想,真正可以寄托情懷的還是眼前的實景,所謂“不放春潮到錦江”、“怨淚應(yīng)添濯錦江”,這里的江南才是寄放情感之處。
事實上,“江南”一詞在朝鮮半島的歷史上也曾被用作地理名詞,代表一個具體的行政區(qū)劃。高麗成宗十四年(995),政府仿中國唐貞觀元年(627)以山川形便分天下十道,也設(shè)立十道以備監(jiān)察①所設(shè)立的十道為:關(guān)內(nèi)道、中原道、河南道、江南道、海陽道、嶺南道、嶺東道、山南道、朔方道、西道。,其中以全州、瀛州、淳州、馬州等州縣為江南道[12]卷一五一,其地理范圍即為今錦江以南全羅北道的區(qū)域,之所以以“江南道”命名,是因為其地處錦江以南。江南道在高麗顯宗九年(1018)和海陽道合并為全羅道[13]575,不過受其影響,朝鮮王朝時期一些詩作中的江南指的即為錦江以南的地域。如金凈(號沖庵,1486—1521)的《江南》:“江南長路接全州,千里楓林楚客愁。物侯渡江元自異,黃橙綠竹耐深秋?!盵2]第23冊,168再如許積(號默齋,1610—1680)在錦江南有遙寄“時赴全羅都事”尹翼世的詩作:“故人消息問如何,秋盡曾無一雁過。行到江南更南望,云山渺渺夕陽多?!盵2]第69冊,29
江南道之外,位于今全羅南道的順天古有“小江南”之稱。《新增東國輿地勝覽》記此地“一隅接海,三面連山”,“山水奇麗,世稱小江南”[13]699。曾官至領(lǐng)相的李晬光(字潤卿,號芝峰, 1563—1628)在1616年9月至1619年3月被貶后出任順天府使,《昇平錄》①順天府新羅時為昇平郡,高麗時曾為昇州,朝鮮王朝時改為順天府,昇平因此成為別名。參見[朝鮮]盧思慎、姜希孟、成任等編《新增東國輿地勝覽》,(首爾)明文堂1994年版,第699頁。收錄了他在此期間的作品。其中《江南》云:“地理江南勝,樓臺夏日涼。波痕知損竹,海色見扶桑。百里魚蝦國,千家橘柚鄉(xiāng)。風(fēng)煙差足樂,歸興自悠揚?!盵2]第66冊,172描繪了此地的美景和富庶。然而,由于遠(yuǎn)離都城,對懷有政治抱負(fù)的士人而言,其愁苦不為外人所解,遂因此寫下《江南曲》兩首,抒發(fā)這種情懷。李晬光在詩題后首先說明“順天,號小江南”,表明詩中“江南”所指。詩云:“人道江南樂,我道江南惡。迭浪高于山,盲風(fēng)四時作?!薄叭苏f江南好,我說江南苦。毒霧無冬春,冥冥十月雨?!盵2]第66冊,18李晬光其他有關(guān)江南的詩作還有《夢江南》、《憶江南》、《江南行》等,從詩意來看,其中江南亦多指順天府之地。
說到朝鮮本土的江南實像,還要提及許蘭雪軒(1563—1589)的《江南曲》。許蘭雪軒,朝鮮著名女詩人,本名楚姬,字景樊,蘭雪軒是她的號。她的詩作在中國也頗具盛名。明人吳明濟(jì)編于1600年的《朝鮮詩選》亦選錄其詩達(dá)58首,之后藍(lán)芳威的《朝鮮詩選》也收錄不少。1606年朱之藩出使朝鮮,帶回其弟許筠所編印的《蘭雪軒集》,并為之作有小引,其詩“遂盛傳于中夏”[14]78。清代錢謙益的《列朝詩集》和朱彝尊的《明詩綜》均收錄有許蘭雪軒詩若干,更使她的詩名在中國廣為人知。樸趾源在其《熱河日記》中曾言其“以外國一女子,芳播中州,可謂顯矣”[8]262。許蘭雪軒出生于詩文之家,據(jù)說她8歲作《廣寒殿白玉樓上樑文》而得神童之美名②不過當(dāng)時也有文人認(rèn)為詩非許蘭雪軒所作,如李晬光在其《芝峰類說》中稱該文為其弟許筠所作。參見[朝鮮]李晬光《芝峰類說》,(首爾)乙酉文化社1994年版,第540頁。。然而命運多舛,她15歲嫁給金誠立,家庭關(guān)系不和,之后又接連遭受兩子夭折、父親去世、兄被流放的打擊,故而所留下的詩中充滿了悲愁③有關(guān)許蘭雪軒詩的研究可參見[韓]李淑姬《許蘭雪軒詩論》,(首爾)新聞社1987年版;[韓]韓圣錦《許蘭雪軒漢詩中的作家意識研究》,載《古典詩歌研究》第12輯,第241272頁;[韓]梁彥錫《蘭雪軒詩的特性研究》,載《新國語教育》第68號,第303-319頁。。
《江南曲》原為古樂府民歌舊題:“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泵枥L了江南水鄉(xiāng)美景。宋代郭茂倩《樂府詩集》把它編入《相和歌辭》[15]243。唐代詩人學(xué)習(xí)樂府民歌,采用這些樂府舊題,創(chuàng)作了不少清新明麗的詩歌,其中儲光義的《江南曲》四首頗為著名:
綠江深見底,高浪直翻空。慣是湖邊住,舟輕不畏風(fēng)。
逐流牽荇葉,緣岸摘蘆苗。為惜鴛鴦鳥,輕輕動畫橈。
日暮長江里,相邀歸渡頭。落花如有意,來去逐船流。
隔江看樹色,沿月聽歌聲。不是長干住,那從此路行。[16]1418詩歌勾畫出江南水鄉(xiāng)的明媚秀麗和淳美風(fēng)情。而李益的《江南曲》則是一首閨怨詩:“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詩歌刻畫商人婦期盼、惆悵和凄怨的心境,詩句平淡樸實,卻情真意切,故而廣為傳唱。
許蘭雪軒的《江南曲》受上述詩作影響頗深。詩共有五首,均為五言絕句。第一首描繪美麗的江南景色:“江南風(fēng)日好,綺羅金翠翹。相將采菱去,齊蕩木蘭橈?!贝颂幍慕细梢钥醋鍪且环N泛指,江南一詞在唐代已是膾炙人口,沿襲唐風(fēng)的朝鮮詩人對此當(dāng)然并不陌生。翩翩裙翼、泛舟采菱,都是典型的江南風(fēng)情。之后的第二首到第五首,情感發(fā)生轉(zhuǎn)變。詩曰:
人言江南樂,我見江南愁。年年沙浦口,腸斷望歸舟。
湖里月初明,采蓮中夜歸。輕橈莫近岸,恐驚鴛鴦飛。
生長江南村,少年無別離。那知年十五,嫁與弄潮兒。
紅藕作裙衩,白蘋為雜佩。停舟下渚邊,共待寒潮退。[2]第67冊,10這里的江南很明顯描寫的是作者生活的地方。詩中所描繪的江南水鄉(xiāng)不無儲光義詩的印跡,尤其是“輕橈莫近岸,恐驚鴛鴦飛”句,承襲儲詩“為惜鴛鴦鳥,輕輕動畫橈”句,表達(dá)出作者對美好愛情的憧憬。然而,現(xiàn)實的家庭生活使詩人面對此情此景不由暗自神傷,內(nèi)心充滿幽怨和孤獨。于是詩采李益《江南曲》之意,甚至直取其中詩句,述說主人公不幸遭遇和孤單寂寞的閨怨,并期待日后的轉(zhuǎn)機(jī)。借唐詩之意,許蘭雪軒以家鄉(xiāng)江南為背景,抒發(fā)自己的江南情思。
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周易·系辭》)。作為中國古代文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17]53,也即客觀物象經(jīng)過創(chuàng)作主體獨特的情感活動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圖景。它是一種被感知到的真實,聯(lián)系著客觀事物與主觀情感,并飽含文化意蘊(yùn)。自唐代以來,江南作為一個重要地域,在中國文人的詩作中已呈現(xiàn)種種意象。它是一個風(fēng)景如畫、柔美秀麗的水鄉(xiāng),這里垂柳依依、煙雨飄渺、佳麗云集,與此同時,它也是人文薈萃、財賦所出之地,所謂“江浙人文藪”、“東南財賦地”。大量作品歌詠江南的美景、江南的富庶和江南的人杰,并寄托著作者的無限詩情。明清朝鮮文人對江南的感知深受這些作品的影響,但同時也發(fā)展出自己的特點。一方面,他們帶著對柔美江南的向往,沿襲中國文人的江南意象,歌詠江南風(fēng)情,并借以抒發(fā)情懷;另一方面,他們也用中國文人的江南之意融朝鮮本土江南實景于其中,賦予江南以新的地理內(nèi)容。江南一詞的區(qū)域范圍不再局限在中國,在朝鮮文人的心目中還具有朝鮮本土江南景象的關(guān)照,因此也具有了朝鮮本土的地理意象。在這里我們看到了意象的一種再創(chuàng),“意”有所同,而“象”有所不同。這種再創(chuàng)在朝鮮半島接受中國文化的過程中頗具典型性,類似的情形還有始于高麗李齊賢“瀟湘八景”的朝鮮地方八景文學(xué)①關(guān)于朝鮮地方八景文學(xué)的源出,可參見衣若芬《李齊賢八景詩詞與韓國地方八景之開創(chuàng)》,載《中國詩學(xué)》2004年第9輯,第147-162頁。,它其實是衍中國“瀟湘八景”之意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除此之外,明清交替,文化上的尊明攘清,也使朝鮮文人筆下的中國江南融入了他們感念明朝的政治和文化意義,拉近了他們與清朝江南文人心中的距離。這可以被視為意象的另一種再創(chuàng),即“象”同而“意”有所發(fā)展。意象的這兩種再創(chuàng)構(gòu)筑了朝鮮文人的江南圖景,中國文化中的江南意象由此為朝鮮文人所接受并本土化?!伴e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皇甫松《夢江南》),江南這個文化發(fā)達(dá)的柔美富庶之地,不僅寄托著朝鮮文人的詩情和夢想,而且還承載著他們的政治訴求和文化理念,由此也將朝鮮半島和中國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
(本文初稿完成后得到了浙江大學(xué)黃時鑒教授、廈門大學(xué)李智君副教授、上海博物館柳向春副研究員以及韓國朝鮮大學(xué)林浚哲教授提出的寶貴意見,在此謹(jǐn)致謝意!同時還要特別感謝《浙江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匿名評審專家的重要修改建議。)
[1]周振鶴:《釋江南》,見《隨無涯之旅》,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第324-334頁。[Zhou Zhenhe,″On the Appreciation ofJ iangnan,″inFollowing the Inf inite Trip,Beijing:SDXJoint Publishing Company,1996,pp.324-334.]
[2]民族文化推進(jìn)會編:《(標(biāo)點影印)韓國文集叢刊》,:民族文化推進(jìn)會,1999年。[Korean Classics Research Institute(ed.),A Collection ofKorean Works,Seoul:Korean Classics Research Institute,1999.]
[3][朝鮮]崔溥:《漂海錄》,葛振家點注,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1992年。[Choe Bu,A Record of Drif ting across the Sea,annotate by Ge Zhenjia,Beijing:Social Sciences Academic Press,1992.]
[4][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東國大學(xué)校出版部,2001年。[Im Gijong(ed.),A Collection ofTravel Records to Beijing,Seoul:Dongguk University Press,2001.]
[5]傅林祥:《江南、湖廣、陜西分省過程與清初省制的變化》《,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8年第2輯,第118-147頁。[Fu Linxiang,″The Partition of Jiangnan,Huguang and Shanxi Provinces and the Change of the Provincial System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Qing Dynasty,″Journal of Chinese Historical Geography,No 2(2008),pp.118-147.]
[8][朝鮮]樸趾源:《熱河日記》,上海:上海書店,1997年校點本。[Bak Jiwon,Diary in Ilhak,Shanghai: Shanghai Bookstore Press,1997.]
[9][朝鮮]洪大容:《湛軒書》,:良友堂,1988年。[Hong Daeyong,Collected Works of Damheon,Seoul: Yang-udang,1988.]
[10]楊海英:《朝鮮士大夫的“季文蘭情結(jié)”和清初被擄婦女的命運》,見《清史論叢(2007年號)》,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6年,第235267頁。[Yang Haiying,″Ji Wenlan Complex of Korean Scholar-bureaucrats and the Destinies of Captured Women in Early Qing Dynasty,″inQing History Studies(2007),Beijing: Chinese Broadcasting and Television Publishing House,2006,pp.235-267.]
[11]葛兆光:《想象異域悲情》《,讀書》2005年第7期,第91-101頁。[Ge Zhaoguang,″To Imagine Tragic Life in Foreign Land,″Dushu,No.7(2005),pp.91101.]
[13][朝鮮]盧思慎、姜希孟、成任等編:《新增東國輿地勝覽》,:明文堂,1994年。[No Sasin,Gang Huimmaeng&Seongim,et al(eds.),Sinjeung Dongguk Yeoji Seunglam,Seoul:Ming Mun Dang,1994.]
[14]錢謙益編:《列朝詩集》,見《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96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Qian Qianyi(ed.),Liechao S hiji,inSiku J inhuishu Congkan(J ibu):Vol.96,Beijing:Beijing Publishing House,1997.]
[15]郭茂倩編:《樂府詩集》,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47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Guo Maoqian (ed.),Yuef u Shiji,inSiku Quanshu:Vol.1347,Taipei:The Commercial Press,1986.]
[16]彭定求、楊中訥等編:《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Peng Dingqiu&Yang Zhongne,et al(eds.), Quan Tangshi,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1960.]
[17]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shù)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Yuan Xingpei,A Study of Chinese Poetic A rt,Pek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1996.]
Korean Images ofJ iangnan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Yang Yulei
(Department ofHistory,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310028,China)
J iangnan,south of the Yangtze River,is a special region of China.As a geographic term,the territory it represented underwent many changes in history,while it also had abundant economic and cultural connotations.There were many poems describingJ iangnanin the Tang Dynasty and various images of the region emerged in China.Korean images ofJ iangnan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were affected by the Chinese literatures and they developed their local characteristics.On the one hand,Korean scholars adopted Chinese images ofJ iangnan.They praised the sceneries of ChineseJ iangnan,expressing their sorrowful feelings and nostalgia.On the other hand,they borrowed the Chinese images ofJ iangnanand merged the scenery of the KoreanJ iangnaninto their works.The wordJ iangnanpossessed new geographic contents.The geographic region denoted by the wordJ iangnanhad no limit in China,but the KoreanJ iangnan created geographic images of Korean scenes.Moreover,in Ming-Qing transitions,Korea was forced to subject itself to the Qing conquest but it identified itself as a Ming cultural adherent.As a result,the images of ChineseJ iangnanin Korean literatures had some more political andcultural bearings of the Ming Dynasty.
J iangnan;Korean scholars;geographic images;Sino-Korean relations;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10.3785/j.issn.1008-942X.2009.10.101
2009-10-10 [本刊網(wǎng)址·在線雜志]http://www.journals.zju.edu.cn/soc
[在線優(yōu)先出版日期]2010-05-28
楊雨蕾,女,浙江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歷史學(xué)系副教授,歷史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中韓關(guān)系史和文化交流史研究。
浙江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預(yù)印本2010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