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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戲

2009-12-29 00:00:00艾麗絲·蒙若[著]
上海文學(xué) 2009年4期


  1931年7月10日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Wingham小鎮(zhèn)一戶養(yǎng)雞人家,十幾歲開始寫作,1950年發(fā)表第一篇短篇小說《陰影的維度》,1968年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喜蔭的舞蹈》獲加拿大最高文學(xué)獎“總督獎”,1978年和1986年憑短篇集《你以為你是誰?》和《愛的進(jìn)程》兩度重獲此殊榮,曾獲英國W·H·史密斯文學(xué)獎,美國國家圖書獎和歐·亨利獎,是公認(rèn)的當(dāng)代最偉大的英語短篇小說作家之一,被辛西婭·奧茲克(Cynthia Ozick)譽為“我們的契訶夫”。
  蒙若延續(xù)了威廉·??思{和弗蘭娜麗·奧康納(Flannery O’Connor)的地方主義傳統(tǒng),又不乏美國80年代簡約派小說的干練文風(fēng)。她在70年代末曾來訪中國,可惜其人其作至今仍鮮有介紹。
  
  《兒戲》最初發(fā)表于2007年2月號的著名雜志Harper’s Magazine,轉(zhuǎn)年入選薩爾曼·拉什迪編選的《美國2008年度最佳短篇小說選》。故事情節(jié)是蒙若早已爛熟于心的“南安大略哥特體”——畸形的兒童,成長的干澀,被掩蓋的罪惡,還有揮之不去的陰影。但在蒙若筆下,那陰影之后,沒有重見天日的救贖。
  《兒戲》是要看兩遍以上的小說,并不僅因為小說內(nèi)涵耐人咀嚼,更因其精致的敘述結(jié)構(gòu)。小說開始于事件發(fā)生之后,而結(jié)束恰在罪惡的現(xiàn)場。所有初看無關(guān)緊要的細(xì)節(jié),只在讀到最后一刻的重新回味中,才顯示出它們的必要和意味深長。這可決非兒戲。
  (譯者于芝加哥)
  
  我想,那之后,家里肯定是議論紛紛。
  真讓人難過,太可怕了。(媽媽)
  應(yīng)該有人看著。輔導(dǎo)員都哪兒去了?(爸爸)
  想想,這種事也可能發(fā)生在……也可能發(fā)生在……(媽媽)
  可是沒有。別再瞎想了。沒有。(爸爸)
  甚至當(dāng)我們路過那棟黃房子的時候,媽媽也會說:“還記得嗎?記得你還曾經(jīng)那么怕她嗎?小可憐兒啊。”
  媽媽喜歡牢牢抓住——甚至是珍藏——我那遙遠(yuǎn)幼年中的種種弱點。
  
  當(dāng)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你每年都會變成一個新人。改變通常發(fā)生在秋天,重新回到學(xué)校的時候,你升高了一個年級,把暑假中的混沌和懶散拋在身后。那時,變化鋒利如刺,你明白得清清楚楚。之后,你就分不清哪年哪月了,不過你還在變,一如既往。很長時間里,過去發(fā)生的事會那樣輕易地消散而去,那一幕幕過去的場景與其說是突然不見了,還不如說是變得無關(guān)痛癢。再之后,所有已經(jīng)結(jié)束?終了的一切又會卷土重來,滋生新芽,索取關(guān)注,甚至要你做點什么,但毫無疑問的是,真的什么也做不了了。
  
  瑪琳和莎琳。別人以為我們肯定是雙胞胎。那時雙胞胎的名字流行合轍押韻。比如,邦妮和康妮,羅納德和唐納德。而且,我們——莎琳和我——還有同樣的“苦力帽”,草編的寬松帽檐很淺,用線繩或猴皮筋系在下巴下面。后來,電視里越戰(zhàn)的影像讓這種帽子為人熟識了。西貢街道上騎自行車的男人,或是走在遠(yuǎn)離被炸村莊的路上的女人,都會戴這種帽子。
  那時——我是說莎琳和我在夏令營的時候——說“苦力”這個詞可能不帶有一絲貶義,就像說“老黑”,或是“殺價”① 一樣。我想,我十歲以前,從沒想過“殺價”這個動詞和“猶太人”那個名詞的聯(lián)系。
  我們有押韻的名字,還有配對的帽子,自然,第一次點名的時候,輔導(dǎo)員便指著我倆叫道,“嗨!雙胞胎。”不等我們反駁,就接著點其他名字了。點名的是歡快的梅韋斯,她不錯,但我們更喜歡漂亮的輔導(dǎo)員波琳。
  在點名之前,我們就肯定已經(jīng)注意到了對方嶄新的帽子,都覺得對方不錯。否則,我們早就會扯下帽子,時刻準(zhǔn)備把它們?nèi)椒即驳紫?,聲明是媽媽讓我們戴的,而我們都討厭這種帽子,等等之類的。
  雖然我挺喜歡莎琳,但我不知道怎么和她交朋友。九歲十歲的女孩——這撥孩子大多是這個年齡,不過也有幾個更大一些的——不像六七歲的女孩那樣容易挑朋友,或一拍即合。我跟著幾個和我來自一個城市的女孩——都算不上是朋友——到了一個還有空床位的小木屋,剛把我的東西扔到棕色的毯子上,就聽見身后有人說:“我能挨著我的雙胞胎姐姐住嗎?”
  那是莎琳,正和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人說話。木屋里大約住了二十多個女孩。被問到的女孩回答“當(dāng)然”,然后就移開了。
  莎琳的聲音特別,逢迎討好,又不乏自嘲,里面有一種誘人的歡愉,像鈴聲的顫音。毫無疑問,她比我自信。確信那個女孩會順從地讓位,而不是倔強地說“我先來的”或什么“管不著!我才不走呢”之類的話——教養(yǎng)不好的女孩會那樣說的,她們的父母沒錢,都是獅子會② 或教堂出資照料。莎琳確信所有人都會不僅照她說的做,而且都打心眼里愿意聽她的話。對我,她也一樣自信,難道要我當(dāng)時說:“我才不要和你當(dāng)雙胞胎。”然后接著收拾東西嗎?我當(dāng)然沒有那樣做,而是如同莎琳想像的那樣,心里美滋滋地看著她興高采烈地把箱子里的東西傾瀉而出,以至于有東西掉到了地上。
  我當(dāng)時能想出的話只是:“你才剛來就已經(jīng)曬黑了?!?br/>  “我總是很容易被曬黑?!彼f。
  她會被曬黑,而我卻會長雀斑。這是我們將全力了解的所有差異中的第一項。我們的頭發(fā)都是棕色的,但她的更深,而且?guī)Ь韮?,我的則是蓬蓬的一團。我比她高半英寸,但她的手腕和腳腕都比我粗。她眼睛更綠,我眼睛更藍(lán)。我們甚至孜孜不倦地審查?比較后背上的黑痣或顯眼的斑點,二腳趾的長短(我的第二腳趾比大腳趾長,她則相反),樂此不疲地講述我們經(jīng)歷的所有病癥和意外,以及身體上的所有修修補補。我們都割了扁桃體,都出過麻疹?百日咳,但沒得過腮腺炎。我拔過一顆牙,而她有一個拇指甲被窗戶碾掉了一角。
  各自身體的特征和歷史都清爽之后,我們立刻進(jìn)入各自的家庭故事。她是家里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女孩,我是我們家的獨生女。我有一個姨高中時得小兒麻痹癥死了,而莎琳有一個哥哥在海軍服役。因為正處戰(zhàn)時,我們會圍著篝火唱《英格蘭永存》?《橡樹之心》?《統(tǒng)治吧,不列顛!》這樣的歌,有時也唱《永遠(yuǎn)的楓葉》。轟炸突襲?戰(zhàn)役,還有沉沒的戰(zhàn)艦,是我們生活中遙遠(yuǎn)但又不變的背景幕布。
  偶爾,附近會有襲擊,可怕卻又嚴(yán)肅?令人興奮。當(dāng)我們市或是我們街區(qū)的某個男孩被殺了,他住過的房子即使外面沒有任何特殊的花圈或黑色的帳簾,仍感覺像有一種特殊的沉重縈繞其中,一種命運定數(shù)完成了。雖然房子里面沒有任何特殊的東西,但路邊停著的汽車表明了有親屬或是牧師正坐在喪子后的家人身旁。
  有一位營區(qū)輔導(dǎo)員,在戰(zhàn)火中失去了自己的未婚夫。她把他的手表別在自己的上衣上——我們相信那該是她未婚夫的手表。我們真希望能為她感到悲傷啊,但她嗓音尖細(xì),做事專橫,還有一個討厭的名字:阿瓦。
  我們生活的另外一塊背景幕布,也是營區(qū)里本應(yīng)強調(diào)的那塊,是宗教。不過由于官方名義上講是“加拿大聯(lián)合教會”主事,所以便沒有在這個主題上喋喋不休。要是浸信會,或是“圣經(jīng)基督教教會”管理營區(qū),情況可就大不一樣了,即使是羅馬天主教或是英國國教徒主事,也會更為正式地面對宗教的問題。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父母都屬于“聯(lián)合教會”(當(dāng)然,那些不是自己花錢來的女孩們的父母可能什么教會也沒入),大家都習(xí)慣了它那親切的世俗風(fēng)格,以至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宗教任務(wù)完成得有多么輕松,只需要晚上祈禱?飯前感恩,早餐后半小時的特殊談話——所謂“閑談”——就完事了。即使是那個“閑談”也少有提及上帝或是耶穌,而更多是關(guān)于誠實?仁慈?日常生活中的凈思,還有保證長大后不抽煙喝酒這類的話題。沒有人反對,或是躲避參加這樣的活動,因為我們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也因為坐在暖暖的旭日下面的沙灘上是那樣的心曠神怡,而天氣還有點冷,大家還沒有跳進(jìn)水里的渴望。
  
  
  莎琳和我那時做的事和成年女人做的一樣。她們可能不會數(shù)對方后背上的黑痣,或是比較腳趾的長短。但當(dāng)她們相遇,并互有特殊好感時,也會感到需要互訴那些重要的事件——不管是公開的,還是秘密的——然后再填充上這些重要事件之間的空白。如果她們感到了這種親熱和渴望,她們是不會為對方的談話而感到厭煩的,相反,她們會為對方說出的每一條瑣碎小事或是荒唐行為,甚至對某些可怕的自私?欺騙?卑鄙?低劣的泄漏而捧腹大笑。當(dāng)然這需要有極大的信任,不過這種信任可以在眨眼間一蹴而就。
  我自己就觀察過這種情況。這種信任會在圍著營火一同攪木薯粥之類的相伴中建立,那時男人們都躲到林子里悄無聲息,怕驚跑了野獸(我的教育背景是人類學(xué),不過我是個馬馬虎虎的人類學(xué)家)。我只是觀察,從沒有參與過這類女性密談。當(dāng)然也不全是。有時需要我的參與,不過我意圖親近的女人總會識破我的虛情假意,變得困惑而小心謹(jǐn)慎。
  通常來講,對男人我不會特別謹(jǐn)慎。他們并不期待這種交流,也很少真的感興趣。
  我所謂的那種女性間的親密與性愛或調(diào)情無關(guān)。我在青春期以前曾體驗過這種親密,隨即而來的是私房話,也可能有謊言,引向勾心斗角。先是某種狂熱的轉(zhuǎn)瞬即逝的興奮,然后惡意中傷?排斥厭惡隨即而來。
  莎琳跟我講起了那個當(dāng)海軍的哥哥,毫不掩蓋對他的厭煩。她到他屋里找自己的小貓,看見他和女朋友正干那個。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她。
  她說他們啪啪地響,她哥哥一上一下地動。
  你是說他們在床上啪啪地響?我問。
  不是,她說,是他的東西進(jìn)進(jìn)出出地拍。惡心。
  而且他的白屁股上長了膿皰。惡心。
  而我則跟她講起了弗娜。
  
  我七歲以前,我們一直住在一種兩戶合住的房子里。那時“合棟”這個詞可能還沒有發(fā)明。房子不是平均分開的。弗娜的祖母租了后面的房子,我們租了前面。整棟房子高而裸露,丑陋地涂成了黃色。我們住的城市太小,住宅的分區(qū)很不像樣,我猜在分區(qū)里我們的房子大概介于湊合和瀕臨荒廢之間吧。這是二戰(zhàn)前的情況,大蕭條的尾聲(我確信大蕭條這個詞那時我們從沒聽到過)。
  我爸爸是個老師,工作穩(wěn)定,但沒什么錢。街道穿過我家,在那些既沒工作又沒錢的人家之間消失。弗娜的祖母肯定有點兒錢,因為她話里話外對那些靠救濟生活的人充滿鄙視。媽媽曾徒勞地和她爭論說,那不是那些人的過錯。她們算不上特別的朋友,但都很熱衷于分享曬衣繩。
  弗娜的祖母叫霍姆夫人。有個男的會隔三差五過來看她。媽媽管那個人叫霍姆夫人的朋友。
  你可不許和霍姆夫人的朋友說話。
  事實上,他來的時候,都不許我到外面玩,所以根本沒什么跟他說話的機會。我連他長什么樣子都記不清了,不過我還記得他的車,一輛深藍(lán)色的福特V-8。我對車總是特別留意,可能是因為我們沒有的緣故。
  之后,弗娜來了。
  霍姆夫人說她是自己的孫女,雖然沒有理由懷疑,但從來沒有中間一代的跡象。我不知道是霍姆夫人自己出去把弗娜帶回來的,還是她的朋友用V-8把弗娜送過來的。反正我開始上學(xué)前的那年夏天,她出現(xiàn)了。我不記得她告訴過我她的名字——她一般不說話,而我也不會自己主動問她。從一開始,我就討厭她,我還從沒有對任何一個人那樣厭惡過。我說過,我恨她,媽媽說,你怎么能恨她,她對你怎樣過嗎?
  小可憐兒啊。
  孩子用“恨”這個詞表達(dá)各種不同的含義。那有可能是說他們害怕了。不是說怕受到攻擊——比如像有些騎車的大男孩在你走在便道上的時候,突然插到你面前,可怕地大吼大叫。對于弗娜,與其說是怕身體上受傷害,不如說是怕某種符咒,或是隱晦的企圖。小時候,對某些房屋?樹干,特別是發(fā)霉的地窖或幽深的壁櫥都有可能有類似的感覺。
  她比我高很多,不知道她比我大多少——兩歲,三歲?她瘦極了,窄窄的身子,配上個小小的頭,讓我想起蛇。細(xì)膩的黑發(fā)擋住她的前額,臉上的皮膚在我看像我家舊帳篷的簾子一樣沉悶,臉頰向外鼓出來,如同帳篷的簾子被風(fēng)吹起。她還有一對永遠(yuǎn)瞇縫的小眼。
  不過我知道在別人看來,她的長相并沒什么特別招人煩的地方。事實上,我媽媽曾說過她長得好看,或是接近好看。在媽媽看來,弗娜的行為舉止也都無可厚非?!八€太小?!边@是半遮半掩地說弗娜還沒有學(xué)會讀書寫字,也不會蹦跳?打球,她的嗓音粗糙尖利,詞語奇怪地斷斷續(xù)續(xù),仿佛是有一大塊語言卡住了她的脖子。
  弗娜打亂了我獨自游戲的快樂,干擾的方式像個毫無技巧的年長女孩,只有令人精疲力盡的執(zhí)拗,不清楚什么是自己想要的。
  孩子們當(dāng)然是極端因循守舊的,任何稍有特別?例外,或是難以控制的事情都會讓他們心生抵觸。作為獨生女,我嬌生慣養(yǎng)(也受過責(zé)罵),怪僻早熟,又膽怯小心,有各種自己的私習(xí)和隱恨。我甚至討厭弗娜那總滑落的賽璐珞發(fā)卡,還有她總要給我的帶紅綠條紋的薄荷糖。事實上,她可不僅僅是給我,而是想要抓住我,邊把那些糖塞進(jìn)我嘴里,邊用她那種磕磕絆絆的方式癡笑不停。到今天我也不喜歡薄荷糖的味道。我也不喜歡她的名字。弗娜這個名字不會讓我想起春泉,綠草,或是花環(huán),還有穿著耀眼的女孩。弗娜只能讓我想起頑固的薄荷糖和綠色的黏液。
  我不信媽媽真的喜歡弗娜。在我看來,那只是因為她天性里的某種偽善,還有似乎是要故意惹我生氣的某個決定,讓她假裝為弗娜難過。她要我善待弗娜。剛開始,她告訴我弗娜待不久,暑期結(jié)束后就會從哪兒來回哪兒去。然后,當(dāng)確定弗娜哪兒也不會去的時候,她又安撫我說我們就要搬家了,我只需要再善待她一會兒就夠了(結(jié)果,等了整整一年,我們才搬走)。最后,她的耐心終于用完了,她說她對我失望極了,她從來沒想到我天性刁惡。
  “你怎么能因為一個人天生的條件而責(zé)怪她呢?那是她的錯嗎?”
  如果我更善于爭辯的話,我會說我并沒有責(zé)備弗娜,我只是不想讓她靠近我罷了。不過,我那時其實真的是在責(zé)怪她。我毫不懷疑地相信,不管怎樣,反正就是她的錯。媽媽再怎么說,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我那也只是在遵循當(dāng)時的某種沒有明說的普遍判決。即便那些成年人面帶微笑,我還是能在他們提及那些“頭腦簡單”或是“缺根弦兒”的人時,從話里話外聽出他們按捺不住的滿足感和自以為理所當(dāng)然的得意。我相信表面之下,媽媽其實跟他們一樣。
  
  我開始上學(xué)了。弗娜也上學(xué)。她上特殊班,在校園邊角的一棟樓里。那其實是這座城市最早的教學(xué)樓,不過那時沒人關(guān)心本地的歷史,沒幾年后,就拆除了。那棟樓里的學(xué)生在一個圍欄圈住的空間里休息。他們早上比我們晚半小時上學(xué),下午早半小時下課。課間休息時,誰都不許騷擾他們。不過因為他們總趴在圍欄上看我們這邊操場上的一舉一動,所以偶爾會有人沖過去,大喊大叫,或揮舞木棍去嚇唬他們。我從不靠近那個角落,幾乎從沒看見過弗娜。不過在家,我還得應(yīng)付她。
  最開始,她會站在黃房子的一角,盯著我看,我就假裝不知道。后來,她就晃悠到前院來了,站在本屬于我家的臺階上。要是我想要進(jìn)屋上廁所,或是天冷了要回屋里暖和,我就不得不從她身邊走過,冒著被她摸碰的危險。
  我沒見過有任何人能像她那樣在一個地方待那么久,就盯著一個地方看,通常是盯著我。
  我家楓樹下有秋千,坐在上面,要不面沖房子,要不面沖街道。也就是說,我要不面對她,要不就是任由她盯著我的后背,冒著她會上來推我一把的危險。隔一陣子,她就會那樣做,把我蕩得歪歪斜斜。不過,這還不是最壞的。最壞的是她的手指碰到我后背的那一剎那,隔著多層外衣,我還是能感到她的手指就像好多豬鼻子。
  我喜歡用樹葉建房子,把大把落下的楓葉堆到一處,安排出房間的布局,這是客廳,那是廚房,那一堆軟綿綿的楓葉是臥床,等等。這可不是我發(fā)明的。每逢課間休息,學(xué)校女生的操場都被這種樹葉房子占據(jù),直到看門人最后把所有葉子撮堆兒,燒了個精光。
  
  剛開始時,弗娜只是盯著看,一對瞇縫眼里充滿迷惑。后來,她就靠近過來了,捧了滿懷的樹葉,笨拙地掉得滿地都是。她撿起樹葉,抱過來,一松手,把它們都倒在我清潔的屋子里。
  我沖她喊叫,叫她停止,但她又專心致志地?fù)焖臉淙~去了。她拿不住樹葉,只是到處亂扔,等樹葉落地后,她又蠢笨地瞎踢。我繼續(xù)沖她喊叫,讓她停下來,但毫無效果,可能她把那當(dāng)成了對她的鼓勵。所以我低下頭,沖她跑過去,撞在她的肚子上。我沒戴帽子,頭發(fā)碰到她穿的毛衣外套,感覺就像是我豎起的頭發(fā)貼到惡心的硬肚皮上。我罵罵咧咧地跑回家。媽媽聽說一切后對我說的話更叫我憤怒:“她只是想和你玩而已。她不知道怎么玩!”
  第二年秋天,我們搬到平房里,我再也不用經(jīng)過那棟黃房子了。那棟房子總會讓我想起弗娜,仿佛它是弗娜膚淺的狡詐和威脅性的窺視的化身。黃漆感覺就是騷擾的顏色,斜在一邊的前門也添加了畸形的味道。平房只不過隔了三個街區(qū),離學(xué)校更近了,不過以我對城市大小和結(jié)構(gòu)的理解,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完全逃出了弗娜的范圍。直到有一天,可能是媽媽讓我們?nèi)マk什么事情,我和同學(xué)在大街上重遇弗娜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想錯了。路過她時,我沒有抬頭,但我想我聽到了表示問候的吃吃笑聲。
  我同學(xué)對我說的話更讓我戰(zhàn)栗不止。
  她說:“我一直以為她是你妹妹。”
  “什么?”
  “我知道你們住在同一棟房子里,所以我想你們肯定是親戚。至少是表妹之類的,不是嗎?你們是不是表姊妹?”
  “不是!”
  
  特殊班上課的那棟樓被拆后,市政府租下了圣經(jīng)禮拜堂,把學(xué)生移了過去。圣經(jīng)禮拜堂剛好就在我們住的平房馬路對面的拐角上。弗娜從家到學(xué)校雖有幾種不同的路可選,但她選的路就正好經(jīng)過我家門口。我家離便道只有幾尺遠(yuǎn),也就是說她的影子會投射到我家門前的臺階上。她可以任意把石子踢到我家的草坪上,也可以窺視我們的門廳和前室,除非我們合上百葉窗。
  特殊班的上課時間變成跟普通學(xué)生一樣了,至少在早上是一樣的——下午他們還是早下課。既然他們已經(jīng)搬到禮拜堂去了,也便不必再害怕我們在上課途中相遇了。但這意味的是,我現(xiàn)在很有可能在甬道上碰到她。我總會先留意她可能出現(xiàn)的方向,如果看見她,我就趕緊縮回房里,借口總是有的,忘帶東西了,有只鞋子磨腳后跟,需要磨磨,或是頭發(fā)上的絲帶松了。我現(xiàn)在可不會再傻到跟媽媽提起弗娜的名字了,我可不想聽她說什么“怎么了,怕什么,你以為她會吃了你嗎?”
  怎么了?怕受細(xì)菌傳染嗎?弗娜相當(dāng)健康?潔凈,也幾乎不可能會攻擊我,或是揪掉我的頭發(fā)。但只有成年人才會傻到以為她沒有特殊的能力。而且這種能力就是特意要針對我發(fā)作的。我是她唯一注意的人。至少我這樣想。仿佛我們之間有一種解釋不清,也化解不開的相互了解。愛一般執(zhí)著黏密,在我感覺卻像恨。
  
  我給莎琳講起弗娜的時候,我們的談話正漸入佳境,只有游泳或是睡覺才會間斷。弗娜算不了什么,遠(yuǎn)遠(yuǎn)不如莎琳哥哥長了膿包的屁股那么生動?惡心。我記得我說自己無法形容弗娜的煩人之處,但我還是說了,而且還講了我對她的感覺。不過我肯定還講得不都到位,因為莎琳在為期兩周的營期快結(jié)束前的一天正午,沖進(jìn)飯廳,滿臉散發(fā)出恐怖和異樣的興奮之情。
  “她來了!她來了!那個女孩,那個可怕的女孩。弗娜。她在這兒!”
  午飯剛吃完。我們正把碗碟杯子收拾到廚房,等著當(dāng)天值班的女孩清洗。然后我們就會去糖果店,那兒每天一點鐘開門。莎琳跑回宿舍取錢,她爸爸是個企業(yè)家,她有錢,大手大腳,把錢都放在她的枕套里。除非游泳,否則我總把錢放在身上。我們這些午飯后去得起糖果店的人,都是想去買點東西來蓋住餐后甜點的味道。我們都不愛吃那些點心,但還是吃了,只為嘗嘗它們是不是如我們所想的那樣令人作嘔。木薯布丁,糊狀的烤蘋果,還有黏乎乎的奶油凍。
  弗娜!她怎么會在這兒?
  那肯定是個星期五,營期只剩下兩天就結(jié)束了。結(jié)果來了一隊“特殊生”——在這兒他們也叫特殊生——和我們分享這最后的周末。人不多,總共二十來個,不都來自我們市,也有從周邊城鎮(zhèn)來的。事實上,就在莎琳想要把消息通報給我的時候,汽笛響了,輔導(dǎo)員阿瓦跳上板凳,給我們講話。
  她說,她知道我們都會盡我們所能地歡迎這些新營客的。她還告訴我們,他們都帶了自己的帳篷,有自己的輔導(dǎo)員。但他們會和我們一起吃飯,游泳,玩游戲,也一起參加“清晨閑談”。阿瓦用我們熟悉的那種既警告又帶譴責(zé)的口氣說,她確信我們都會把這當(dāng)作一個交新朋友的好機會。
  支起帳篷,把這些新來的安頓下來,花了不少時間。有些孩子顯然對這一切毫無興趣,漫步而去,需要輔導(dǎo)員喊叫著把他們抓回來。因為是我們的休息時間,我們拿出剛從糖果店買來的巧克力棒?甘草條,或是太妃糖,躺在床上,看著他們找樂。
  莎琳不停地說:“想想吧,她在這兒。我真沒法相信。你覺得她是跟蹤你來的嗎?”
  “可能吧?!蔽一卮?。
  “你以為我總能像剛才那樣把你藏起來嗎?”
  在糖果店里的時候,我縮起頭,讓莎琳把我和成群結(jié)隊走進(jìn)來的特殊生間隔開。我瞥了一眼就從背影辨別出了弗娜。那是她萎靡不振的蛇一樣的頭。
  “我們應(yīng)該想辦法把你偽裝起來。”
  根據(jù)我講的,莎琳似乎以為弗娜會主動騷擾我。這也沒錯了,只不過弗娜的騷擾更細(xì)膩,難以形容。隨莎琳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這樣更刺激。
  靠著莎琳和我精心設(shè)計的遮遮掩掩,弗娜沒有立刻發(fā)現(xiàn)我,當(dāng)然也可能是因為她還暈乎乎的,和大部分特殊生一樣,還沒搞清楚自己在這里做什么。不久,他們就在沙灘的遠(yuǎn)端,開始他們的游泳課了。
  晚餐,他們走進(jìn)來的時候,我們唱——
  我們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我們越在一起
  越開心。
  然后,他們就被分散開了,插到我們中間。他們都帶有名簽。坐在我對面的叫瑪麗·艾倫什么的,不是我們市的。我還沒時間慶幸,就看見弗娜正坐在旁邊的桌子上。她比周圍的人都高,正在飯前感恩祈禱。我們坐在同一排,所以吃飯的時候,她看不見我。
  她是他們中間最高的,不過也不算太高,至少在我的印象里,她不怎么顯眼。這可能是因為去年,我躥個兒了,而她則完全沒有長。
  飯后,起身收拾盤子時,我一直低著頭,根本沒朝她那邊看,但我知道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她看出我了,臉頰松弛地微微笑著,嗓子里發(fā)出奇怪的呵笑聲。
  “她看見你了?!鄙照f,“別看!別看!我會擋住你的。走啊,繼續(xù)走?!?br/>  “她過來了嗎?”
  “沒有。她只是站在那兒,只是盯著你看?!?br/>  “笑你嗎?”
  “就算是吧?!?br/>  “我沒法看她,我惡心。”
  剩下的一天半真是折磨。雖然事實上弗娜根本沒有靠近過我們,莎莉和我還是不停提到這個詞,“折磨”,聽起來那么成年,有法律的味道。我們一直小心盯防,好像我們在被人跟蹤。我們試圖掌握弗娜的行蹤,莎琳向我報告她的姿態(tài)和表情。莎琳告訴我說“行,她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不了”的時候,我倒也冒險看過她兩次。
  這種時候,弗娜都看起來略為沮喪?郁悶,或是迷惑,可能她和大部分特殊生一樣,隨意漫游,不太明白自己身處何地,意欲何為。有幾個或是晃悠進(jìn)了沙灘后面懸崖山上的樹林,或沿著沙子路走向高速路,已經(jīng)惹起了不少大呼小叫。這之后,我們開了個會,輔導(dǎo)員要我們所有人都幫助照看這些新朋友,因為他們不像我們對此地這么熟悉。莎琳還是繼續(xù)向我報告弗娜的種種狡猾?邪惡的表情,她威脅性的目光??赡苌帐菍Φ?,可能弗娜在莎琳——我的新朋友兼保鏢,一個陌生人——身上看到了一切已經(jīng)改變莫測的跡象,而這讓她怒目而視,當(dāng)然我自己并沒有看見。
  
  “你從沒跟我提到過她的手?!鄙照f。
  “她的手怎么了?”
  “她有我見過的最長的手指。她隨便就可以繞住你的脖子,掐死你。她做得到。要是晚上和她睡一個帳篷,不可怕嗎?”
  我說,是啊,太可怕了。
  
  那個最后的周末,變化來了。營隊里彌漫著一種異樣的感覺。不過改變是潛移默化的。還是到點了就照常敲鑼叫我們吃飯,食物既沒變好也沒變壞。然后是休息時間,玩游戲,游泳。糖果店照舊,“閑談”時段到了的時候,我們還和以前一樣被聚到一處。但躁動和心不在焉的氣氛不斷生長。甚至連輔導(dǎo)員們也一樣,千篇一律的訓(xùn)斥或鼓勵從她們舌尖溜走了,她們會盯著你愣一會兒,仿佛正在回想她們以前都是怎么說的。而這一切似乎都是隨著特殊生的到來而開始的。他們的出現(xiàn)改變了整個營隊。之前,我們是一個真正的營,各種規(guī)定?限制和娛樂都被嚴(yán)格地設(shè)計好,就如同學(xué)校或孩童生活里的任何部分一樣。但之后,從一些小小不言的方面開始,一切都慢慢松懈了,一切不過是臨時的表演。
  這是否是因為我們看著特殊生,心想如果他們也能當(dāng)營客,那么營客便真沒什么好當(dāng)?shù)牧?部分原因是這樣的。但另外也是因為馬上一切就要結(jié)束,所有的常規(guī)就要被打破,父母會接我們回家,繼續(xù)我們過去的生活。輔導(dǎo)員們也會重新變回普通人,有的連老師都不是。我們生活在一個即將分崩離析的舞臺上,所有這兩周內(nèi)手舞足蹈的友誼?敵意和爭斗也都會隨即而去。
  沒人說得清,但一種懈怠?厭惡煩躁之情在我們之間彌散,甚至連天氣也反映出這種情緒。雖然實際情況未必如此,但在我們的印象里,過去兩周每天都是陽光明媚。而現(xiàn)在,星期天早上,天氣變了。當(dāng)我們做“戶外祈禱”時(平時這是“閑談”的時間,但星期天不一樣),烏云密布。溫度沒變——可能還升高了呢——空氣中有暴雨將至的消息,卻又那樣沉靜消寂。輔導(dǎo)員,甚至附近城鎮(zhèn)來的牧師們,都不時抬起頭,警惕地看著天空。
  就落了幾滴雨,再沒別的了。一直到祈禱結(jié)束,暴雨也沒下起來。云疏散開來,雖然不足以保證會出太陽,但我們最后一次游泳不會被取消了。游泳過后不再會有午餐,早飯后,廚房就關(guān)了。糖果店的售貨窗也不會開了。十二點一過,父母們就會陸陸續(xù)續(xù)來接我們回家,也會有大巴車把特殊生接走。我們的行李已經(jīng)收拾好了,床單扯了下來,那又濕又冷的粗糙的棕毯子也被疊好放在帆布床的床角。即使有我們的存在,邊說笑,邊換泳衣,宿舍營房也暴露出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陰沉灰暗。
  沙灘也一樣。感覺沙子沒有平時多,好多石子兒?;璋档纳匙?,水看起來也很冷,不過實際倒還暖和。反正我們對游泳的熱情已經(jīng)冷了下來,大部分人不過是毫無目的地趟著水。游泳輔導(dǎo)員,波琳和一個負(fù)責(zé)特殊生的中年婦女,沖我們拍著手喊。
  “快來呀,你們等什么呢?這可是夏天最后的機會了?!?br/>  善泳的孩子平時總會最先沖出去,一直游到木筏為止。即使是那些游泳僅僅是還說得過去的孩子——比如莎琳和我——也都要游到水中的木筏,至少一次,然后再游回來,以便證明我們最少能在深水中游幾米。波琳一般都會先游出去,在深水區(qū)等著,看誰出了麻煩好去幫忙,并確保所有人都游過了。不過這天,游的人很少,波琳鼓勵了幾句后,便在木筏旁邊和幾個忠實地游過去的小孩開玩笑。我們大部分人都在淺水區(qū)撲騰,游上幾米,就站住了,互相潑水玩,或者折過身,玩“死人漂”,好像大家誰也不愿再費力游泳了。管特殊生的女人站的地方,水還沒到她膝蓋——大部分特殊生也一樣,都沒游進(jìn)過膝深的水里——她穿了帶花紋的泳裙,上半部分根本就沒濕。她彎腰擊水,笑著對他們說,“多好玩呀?!?br/>  莎琳和我在的地方,水可能就到我們胸口。我們屬于瞎胡鬧的那群,玩“死人漂”,一會兒仰泳一會兒蛙泳地拍著水花,沒人管我們。我們試著看我們能在水下睜眼睜多長時間。我們偷偷溜到對方身后,躥到對方后背上。周圍好多孩子也都一樣,尖叫著,大笑著。
  這時,一些父母和接營客的人已經(jīng)來了,他們沒時間等,所以要把他們的小孩從水里叫出來。結(jié)果是叫來叫去,令人迷惑。
  我剛把莎琳推進(jìn)水里,她濕漉漉地冒出來,噴著水花說“看!看!”我看見弗娜正朝我們走過來。她帶著淡藍(lán)色的塑膠泳帽,一邊笑著,一邊用她的長手指拍著水,仿佛她對我的占有權(quán)瞬間恢復(fù)了。
  
  我沒有和莎琳繼續(xù)保持聯(lián)系。我甚至記不清我們是如何告別的。我有印象我們兩家的父母大約同時來的。我們分別上了各家的車,俯首貼耳地回到過去的生活——除此以外,我們還能怎樣呢?莎琳父母的車肯定不像我家的那樣破爛?吵鬧?不可信任,但既便不是那樣,我們也絕不會想到要介紹兩家人認(rèn)識。所有人,包括我們自己在內(nèi),都急不可耐地想要離開,有人找不到自己的東西,有人沒看見自己的家長,有人還沒上大巴,亂作一團。
  多年以后,偶然間,我看到了她結(jié)婚的照片。那時人們還把自己的結(jié)婚照刊登在報紙上,不僅小城鎮(zhèn)這樣做,大城市里也一樣。我是在一張多倫多的報紙上看到的,那時我正在布魯爾街的一家咖啡廳等朋友,隨意拿起了報紙。
  婚禮是在多倫多旁邊的小鎮(zhèn)圭爾夫舉行的。新郎是多倫多人,奧斯古德學(xué)院畢業(yè)。他挺高的——也可能是莎琳個子太矮。雖然莎琳把頭發(fā)照當(dāng)時流行的樣式,做得像個高高的頭盔,她也才將將夠到他的肩膀。她的臉被頭發(fā)壓得成了陪襯,不過我還能看出來她畫了很深的眼線,埃及艷后式的風(fēng)格,嘴唇蒼白。
  報上說,新娘莎琳是從多倫多圣西爾達(dá)學(xué)院畢業(yè)的。
  也就是說,我在多倫多上大學(xué)院的時候,我們同處一城。我們可能在相同的時段里,走在相同的街區(qū),走在各自上學(xué)的路上,但從沒碰到。我想她要是碰到我,應(yīng)該不會視而不見的。我也一樣。當(dāng)然要是我知道她上的是圣西爾達(dá)學(xué)院,我可能是會自以為是更嚴(yán)肅的學(xué)生,因為我和朋友們都覺得圣西爾達(dá)不過是個太太學(xué)校。
  那時我是個研究生,已經(jīng)決定永不結(jié)婚,但不排除有找情人的可能。我留了長的直發(fā)——我和我的朋友們正期待著嬉皮士風(fēng)格的到來。與現(xiàn)在相比,那時童年的那些記憶顯得更為遙遠(yuǎn)?褪色?無關(guān)緊要。
  我本可以寫信給莎琳,報紙上登了她父母在圭爾夫的地址。但我沒有。那時我覺得祝賀任何女人結(jié)婚都是再虛偽不過的事了。
  
  不過,大概十五年后,她給我寫了信,通過我的出版商轉(zhuǎn)過來的。
  “我的老朋友,瑪琳,”她寫道,“我在麥克林雜志③ 上看到你的名字,真是又興奮,又高興。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已經(jīng)出書了。書我還沒有買到,因為我們一直在休假,不過我會盡快買來一睹為快的。休假期間積了一堆雜志,我只是隨便翻翻,沒想到就看到你引人注目的照片,還有一篇有趣的書評。我當(dāng)時就想,我一定要寫信祝賀你。
  “可能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但出版時還用你婚前的名字?可能你已經(jīng)有了一個家庭?給我寫信,告訴我一切吧??蓱z的是,我現(xiàn)在還沒小孩,不過我做很多志愿者的活動,整理花園,和吉特(我丈夫)出海航行,忙得不亦樂乎。我現(xiàn)在是圖書館委員會的成員,要是他們還沒有訂你的書的話,我會扳著他們的胳膊去訂的。
  “再次祝賀你!我得說,我并沒有完全大吃一驚,因為我一直猜想你會做點什么特殊的事情的?!?br/>  那次我也沒有聯(lián)系她。似乎那樣做沒什么意義。起初,我沒留意信結(jié)尾處的“特殊”這個詞,但后來琢磨的時候,心里一顫。不過,當(dāng)時我告訴自己,她用這詞并無深意,現(xiàn)在我也還這樣認(rèn)為。
  她提到的書是從一篇飽受阻撓的論文發(fā)展而成。我當(dāng)年放棄了那篇論文,找了另外一個博士論文題目,但一有時間還會回到先前那個選題,把它當(dāng)成了我的業(yè)余愛好。那本書之后,我又和別人合作了兩本書,不過還是那本我自己寫的書為我在學(xué)院之外贏得了一絲關(guān)注(不用說,也讓我的一些同事頗為失望)。那本書現(xiàn)在已經(jīng)絕版了,書名叫《低能兒與偶像》——要是現(xiàn)在,肯定不會讓我用這個題目的,即使在當(dāng)時,我的出版商也很緊張,不過得承認(rèn),這個標(biāo)題還是挺抓人眼球的。
  
  我那時試圖研究的是不同文化中人們對心理或生理特異的人的態(tài)度。像癡呆?殘疾?弱智這樣的詞匯,現(xiàn)在當(dāng)然已經(jīng)適得其所地被扔進(jìn)垃圾箱,不再用了——不僅是因為這些詞暗示了一種自命不凡的高傲和積習(xí)已久的刻薄,更因為它們并非是對這些人的客觀描述。這類人所擁有的很多非凡的?令人敬畏的,再怎么說也是強有力的特質(zhì),這些詞把這些東西一筆勾銷了。我感興趣的是人們對一些被視為神圣?奇妙?危險或是寶貴的能力的崇敬或迫害。我盡我所能地考慮到所有歷史上和當(dāng)代的研究,也沒有放過詩歌?小說,當(dāng)然還有宗教習(xí)俗上的表現(xiàn)。自然,我的同行批評我過于文學(xué)化,過于依賴文本上的信息,而缺少田野調(diào)查,不過我沒能力周游世界。我沒得到資助。
  當(dāng)然,我能意識到這項研究與過去發(fā)生的那件事之間的某種聯(lián)系,我想,莎琳可能也會發(fā)現(xiàn)那種聯(lián)系。那件事似乎那樣遙遠(yuǎn)而無關(guān)緊要,這真奇怪。那時,在我看來,童年時發(fā)生的任何事,包括那件事,都是一個起點。那之后,我的旅程,成年后的成就,不過是安全而已。
  “婚前的名字”,莎琳這樣寫。很久沒有聽到有人這樣說了。差一步就是“少女”了,聽起來那么純潔又傷感,對我實在太不適用了。即使在我剛看到莎琳婚禮的照片時,我就已經(jīng)不是處女了——不過,我猜她也不是了。倒不是我有很多情人——大部分人我根本不想叫他們是情人。像我這種年齡又沒結(jié)婚的女人,我知道一般都有過幾個。十六個。我敢保證,比我更年輕的姑娘們,不到二十,可能十幾歲的時候,就達(dá)到這個數(shù)量了。有三個人對我比較重要,都來自我最先交的六個情人。不,只有兩個,第三個并沒有像我在乎他那樣在乎我。我說“重要”的意思是,有時,你就想撕裂開你的身體,屈服,不僅僅是身體上的,你就想把你和他全部的生活傾瀉一處。
  我克制著自己不要那么做,將將成功了。
  
  不久前,我又收到一封信,信寄到了我退休前教書的那所大學(xué),然后轉(zhuǎn)到我手中。我從巴塔哥尼亞回來時,看到這封信正等著我,已經(jīng)等了一個月了。
  信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為此,寫信的人一開頭就表示了歉意。
  “我的字太糟了,”他寫道,然后介紹自己是“你童年密友莎琳”的丈夫。他說他非常抱歉,非常抱歉,要告訴我一個不好的消息。莎琳現(xiàn)在多倫多瑪格瑞特公主醫(yī)院。她的肺癌已經(jīng)擴散到了肝部。很遺憾,她一輩子抽煙?,F(xiàn)在,她的時間不多了。這么多年,她雖然并不經(jīng)常提起我,但每次提到我的時候,她都為我的“非凡成就”而高興。他知道莎琳有多么珍重我,現(xiàn)在在她生命最后的時刻,她非??释芸吹轿?。是她叫他設(shè)法找到我的。
  那時我想,說不定這時候她已經(jīng)死了。
  但,假如她真的已經(jīng)死了,我就更不用怕去醫(yī)院問個究竟了——我都是這樣考慮問題的——這樣的話,我的良心(不管你叫它什么吧)也就輕松了。我可以給他留個字條說,不巧我前一陣子一直不在家,不過我是盡快趕來的。
  不,最好別留字條。否則,他可能會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感謝我?!懊苡选蹦莻€詞讓我不舒服,“非凡成就”也不怎么樣。
  
  瑪格瑞特公主醫(yī)院離我的公寓不過隔了幾條街區(qū)。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我走了過去。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打個電話問問了事,可能是因為我想讓自己覺得是盡我所能了吧。
  在問詢處,我發(fā)現(xiàn)莎琳竟然還活著。當(dāng)被問及是否愿意看她的時候,我很難說不。
  在電梯上,我想,在找到她那層的護士站之前,我還是可以轉(zhuǎn)身而去的,或者干脆調(diào)個頭,坐下一次的電梯下去。樓下前臺的接待員不會看出來的。事實上,就算我剛問完就調(diào)頭離去,只要她接待我后面的人,她就不會注意到我的。就算她注意到了,又能怎么樣呢?
  我想我會羞愧的。倒不是羞愧自己乏情寡意,而是羞愧自己意志不堅。
  我在護士站拿到了房間號。
  那是個單間,不大,沒有駭人的儀器,也沒有鮮花和氣球。剛開始我沒看見莎琳。有一個護士在床邊躬著身,床上仿佛只有一堆床單被褥,看不見人。我想到了腫脹的肝,希望自己趁還來得及,趕緊跑。
  護士站起身,轉(zhuǎn)過來沖我笑。她是個胖乎乎的棕色女人,語音溫柔富有誘惑力,口音暗示了她可能來自西印度群島。
  “你是槍魚④?”她說。
  這個詞讓她忍俊不禁。
  “她一直希望你能來??拷c吧?!?br/>  我順從了,低頭看著浮腫的身體,被毀的臉,過于寬松的病號服內(nèi)細(xì)細(xì)的“雞脖子”。頭皮上有不到四分之一英寸長的一卷棕發(fā)。沒有莎琳的跡象。
  我以前也見過將死的人的臉。比如我父母的臉,甚至還有那個我害怕會愛上的男人的臉。我并不吃驚。
  “她現(xiàn)在睡著了,”護士說,“她是多希望你能來呀?!?br/>  “她還有知覺嗎?”
  “有。不過她睡著了。”
  我現(xiàn)在看出來了,我看出莎琳的影子了。是什么?可能是一下抽搐,可能是她嘴角自信而又頑皮的縮攏。
  護士用她溫柔快樂的聲音對我說,“我不知道她還能不能認(rèn)出你來,但她一直希望你來。”
  “她會醒過來嗎?”
  她聳了聳肩膀?!拔覀儾坏貌唤?jīng)常給她打止疼針?!?br/>  她邊說邊打開床頭柜。
  “來。這個。她告訴我如果她等不到你來,就讓我把這個給你。她不想叫他丈夫給你?,F(xiàn)在你終于來了,她會高興的?!?br/>  封著的信封,上面用顫抖的大寫字母寫著我的名字。
  “不讓她丈夫,”護士一眨眼,然后咧嘴笑了。她嗅到了什么非法的氣味嗎?一個女人的私密,一段舊情?
  “明天再來吧,”她說,“誰知道呢?要是我能,我會告訴她你來了的?!?br/>  
  剛到大廳,我就打開信看了。莎琳的字體基本正常,不像信封上的字那樣四處蔓延。當(dāng)然,信有可能是以前寫的,塞進(jìn)信封,封上口,然后就放到一邊,等著要親手交給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需要在上面添上我的名字。
  “瑪琳,我寫這封信是怕什么時候我說不了話了。請照我說的去做。請去圭爾夫鎮(zhèn),去純潔圣母教堂找霍夫施塔德神父。一定要親自去,別寫信,因為別人可能會拆他的信看。找霍夫施塔德神父。這件事我不能叫C做,也不想讓他知道?;羯窀钢?,我問過他,他說沒法拯救我?,斄?,請做這件事。祝福你。我沒提到你?!?br/>  C肯定是她丈夫。他不知道。他當(dāng)然不知道。
  霍夫施塔德神父。
  沒提到我。
  我當(dāng)然可以把這封信揉成一團,扔到街上。所以我就那樣做了。我扔了信封,讓風(fēng)把它吹進(jìn)學(xué)院路上的下水道里。然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封信并沒在信封里,而是還裝在我的口袋中。
  我再也不會去那家醫(yī)院了。
  吉特是她丈夫的名字。這回我可記住了。他們一起出海航行。
  回到公寓樓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上樓,而是坐電梯到了地下車庫。我沒換衣服,就鉆進(jìn)車?yán)?,開上了街,朝著加德納快速路駛?cè)ァ?br/>  先是加德納快速路,然后是427號高速,401號高速。正趕上高峰期,出城可不容易。我討厭這時候開車,我練得不夠,所以總不夠自信。就剩了不到半箱油,更要命的是,我要上廁所。我想,到了密爾頓那邊,我就下高速,加油,上廁所,再好好考慮考慮。暫時來說,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繼續(xù)向北開,然后再向西。
  我經(jīng)過了密爾頓出口,但沒有下高速。我看到高速路上的提示牌說到圭爾夫還有多少公里,琢磨油應(yīng)該還夠用。我給自己不下高速的理由是,太陽就快落了,再耽擱就更麻煩了,身后的城市已經(jīng)是陰霾沉沉。
  剛一下圭爾夫的出口,第一家加油站,我就下車,腿顫抖著去了廁所。加滿油,付錢的時候,我問到教堂的方向。那個人說得不很清楚,不過他說教堂在一座大山上,我從市中心就能看見。
  事實上,我從任何地方都能看見那座教堂,四座鐘塔上聳起精致的尖鋒。我本以為只不過是個大教堂而已,沒想到還是這樣漂亮的建筑。當(dāng)然,也很大,凌駕在這樣一座小鎮(zhèn)之上。
  
  莎琳會不會就在那里結(jié)的婚呢?
  不可能,當(dāng)然不可能。她當(dāng)年去的是“聯(lián)合教會”辦的夏令營,那沒有信天主教的女孩,不過倒有不少新教徒,當(dāng)然還有那件C不知道的事。
  她可能是后來偷偷改信了天主教吧。
  我找到了教堂的停車場,坐在車?yán)锊恢雷约涸撛趺崔k。我穿了便褲和夾克。對天主教堂規(guī)定的服飾要求,我的了解都不知道是哪輩子的陳年舊賬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我現(xiàn)在的穿著合不合適。我努力回想去歐洲參觀那些大教堂時的情景。胳膊要有東西蓋著?戴頭巾,穿裙子?
  山上真是明亮安靜。四月,樹還沒長葉,但太陽正當(dāng)空。有一層矮雪,和教堂停車場的路面一樣是灰色的。
  我穿的夾克太薄了,也可能是這里比多倫多冷,風(fēng)也大。
  說不定教堂是鎖著的,這種時候了,說不定是門庭緊閉,空無一人。
  高大的正門看起來是鎖著的。我根本不打算爬臺階去試試看。幾個和我一樣老的老太太,從街上爬了一長段臺階上來,對正門視而不見,都走向教堂側(cè)面一個更容易的入口。我決定跟著她們。
  里面大概還有二三十個人,但感覺不像是為禮拜儀式來的。他們分散地坐在靠背長凳上,有的跪著,有的聊天。我前面的女人若無其事地在大理石的圣水池沾濕了手,和旁邊一個正往桌子上擺籃子的男人打招呼——幾乎沒有放低聲音。
  “天看著還行,其實可冷多了?!逼渲幸粋€女人說。那個男人說,風(fēng)能咬掉你的鼻子。
  我找到懺悔室了,像分割開的小木屋,或是哥特風(fēng)格的游戲室,好多暗色的木刻雕飾,深棕色的門簾。除懺悔室之外,所有地方都閃亮著,耀人眼目。吊高的曲頂是神圣的藍(lán)色,低處和高墻交匯的地方飾有金色圓雕,上有神跡之像。夕陽將彩色玻璃窗變成一柱柱珍寶。我小心地穿過走廊,想看看圣壇,但圣壇的高臺在西墻那邊,亮得刺眼,看不清楚。窗戶上方,能看見畫有一群天使,全都如光一般鮮活?透亮?純潔。
  這地方真是充滿了引人矚目的東西,但似乎沒人為之所動。聊天的婦人們還在溫和地閑談,并沒有因禁忌而小聲耳語。其他人默然地相互點頭示意后,都跪下來,各顧各的去了。
  我環(huán)顧左右想找神父,但一個也看不見。他們肯定開車回家了,在客廳或是工作室?書房里,打開電視,松開脖領(lǐng),拿著飲料,琢磨著晚上吃點兒什么好。他們要是來教堂,就會是一本正經(jīng)的,穿著法衣,準(zhǔn)備履行什么彌撒之類的儀式。
  他們也可能來聽?wèi)曰?。但那樣你就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磥淼牧恕K麄儾皇怯兴矫氐娜肟谶M(jìn)出那些帶格子窗的小隔間嗎?
  我得找人問問。那個正在擺籃子的人似乎是因公務(wù)而來的,不過他顯然不是什么領(lǐng)座員。沒人需要領(lǐng)座員,大家都隨便坐(或跪),也可以隨便起身,挪窩換地,如果被耀眼的陽光射到的話。我因過去在教堂里養(yǎng)成的舊習(xí),沖那個人低聲耳語,他不得不叫我再重復(fù)一遍,然后疑惑或是困窘地朝一間懺悔室努了努頭。我只得明確我的要求。
  “不,不。我只想找一位神父談?wù)劇S腥私形襾碚乙粋€叫霍夫施塔德的神父?!?br/>  擺籃子的男人走進(jìn)后室,過了一會兒,和一個穿著普通黑色長袍的年輕神父走了出來。那個人矮胖,走起來生機勃勃。
  他帶我進(jìn)入一間我沒有注意到的屋子。屋子在教堂的后身,也不能算是個房間,因為沒有門,我們是從拱廊進(jìn)屋的。
  “我們可以在這里聊聊?!彼呎f,邊給我拿了一把椅子。
  “霍夫施塔德神父……”
  “哦,我不是霍夫施塔德神父?;舴蚴┧律窀覆辉?。他休假了?!?br/>  片刻間,我真不知道該如何繼續(xù)下去。
  “我會盡力幫助你?!?br/>  “有一個女人,”我說,“多倫多瑪格麗特公主醫(yī)院里有一個病危的女人……”
  “嗯,嗯,我們聽說過瑪格麗特公主醫(yī)院?!?br/>  “她叫我——我這兒有她給我的字條——她叫我來找霍夫施塔德神父?!?br/>  “她屬于我們教區(qū)嗎?”
  “我不清楚。我連她是不是天主教徒都不知道。她是這里的人,圭爾夫來的。她是我的朋友,不過很久沒見了?!?br/>  “你什么時候和她說的話?”
  我不得不跟他解釋,我并沒有和她說過話,她一直昏睡不醒,但她給我留了字條。
  “不過,你不知道她是否是天主教徒,對嗎?”
  他的嘴角裂了一個皰,說話的時候肯定很疼。
  “我猜她是,不過他丈夫不是,也不知道她是。她不想讓她丈夫知道?!?br/>  其實我并不確定,但我還是這樣說了,不過是不想再節(jié)外生枝,我感覺這個神父不久就要對我完全不感興趣了?!盎舴蚴┧律窀缚隙ㄊ裁炊贾??!蔽艺f。
  “你沒和她說過話?”
  我說,她在接受治療,我沒和她說成話。但她并不總是昏迷,我確信她有時會清醒的。我強調(diào)這點,覺得這很必要。
  “如果她想懺悔的話,你知道,瑪格麗特公主醫(yī)院里有神父的。”
  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可說的。我拿出莎琳的信,把信紙展平,遞給他。我意識到她的筆跡并沒有我先前感覺的那樣好認(rèn),只不過與信封上的字相比,才算將將可以辨識。
  他一臉迷惑。
  “C是誰?”
  “她丈夫?!蔽覔?dān)心他會問她丈夫的名字,好聯(lián)系他,不過他沒問,而是問起莎琳的名字。這個女人叫什么名字,他說。
  “莎琳·蘇利文。”沒想到我還記得她的全名。這聽起來像個天主教徒的名字,我放心了。很可能她丈夫是天主教徒,她隨夫姓。不過,神父可能會理解是她丈夫改信仰了,這樣莎琳的偷偷摸摸也就可以理解了,而她的事情也因而顯得更加緊急。
  “她為什么要見霍夫施塔德神父?”
  “我想是什么特殊的情況吧?!?br/>  “所有的懺悔都是特殊的?!?br/>  他站起身,但我坐著沒動。他又坐了下來。
  “霍夫施塔德神父在休假,但他就在鎮(zhèn)上。如果你要求,我可以打電話給他,詢問此事?!?br/>  “我要求。求您了!”
  “我不想打擾他,他一直身體不好?!?br/>  我說,如果他身體不好,不能開車去多倫多,我可以送他去。
  “在必要情況下,我們會處理他的交通問題?!?br/>  他環(huán)顧四周,沒有找到他需要的東西。然后他從口袋里拿出筆,決定寫在信紙的背面。
  “我得把名字記對了。是莎洛特……”
  “是莎琳?!?br/>  
  在和神父的交談之中,我一次都沒想過要得到被寬恕的許諾嗎?沒有那種渴望,沒有為像幻燈一樣翻過一頁的誘惑而心動嗎?沒有,真的沒有。那種寬恕的許諾對我沒用。木已成舟,無法改變。即使有飛舞的天使,即使有血一樣的眼淚。
  
  我坐在車?yán)铮m然此時已寒冷之極,我也沒有想到要打著火。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或者說,我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我可以開上高速路,加入那明亮而綿綿不絕的車流,駛回多倫多。如果我覺得沒勁兒開回家的話,我也可以找個地方住一晚。大部分地方都提供牙刷,要是沒有,他們也會告訴你哪里有賣牙刷的販賣機。我知道什么是必須做的,什么是可以做的,但我現(xiàn)在真的已經(jīng)精疲力盡了。
  
  湖面上的摩托艇不應(yīng)該靠近我們營區(qū),否則他們掀起的波浪就會影響到我們游泳。但那個最后的早晨,那個星期日的早晨,兩艘摩托艇開始比賽,繞著圈子,離我們越來越近。雖然還沒近到木筏的地方,但已經(jīng)足以掀起水浪,攪得木筏搖搖晃晃。波琳尖聲譴責(zé),但在摩托艇的噪音中,開船的人是不會聽到的。他們掀起了一波大浪,朝著岸邊滾來,我們這些在淺水里的孩子們要么跳起來躲開,要么被掀翻在地。
  莎琳和我都沒站穩(wěn),背沖著木筏,看著弗娜向我們走來。我們站的地方,水差不多到我們的腋窩。我們聽見波琳的喊聲時,正好被水浪掀起來,又摔下去。和其他孩子們一樣,我們也先是嚇得尖叫,重新站住后,又興奮不已。后面的水浪不大,我們迎頭頂住了。
  我們摔倒的時候,弗娜跌跌撞撞地靠近過來。我們站起來,滿臉淌著水,甩著胳膊的時候,她卻翻在水里。到處都是尖叫?歡鬧,那些沒有趕上第一次大浪的人,假裝被后面的小浪掀倒。弗娜的頭沒有冒出水面,不過她并非靜止不動,而是很悠閑地轉(zhuǎn)動,輕柔地像一條水里的水母。莎琳和我用手按住她,按在她的塑膠泳帽上。
  
  這可能只是一個意外。我們正試圖重新找到平衡,所以就抓住了旁邊這個大的塑膠物體,沒意識到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我們在做什么。這我想過的。我想我們會被原諒的。小孩子嘛。又受到了驚嚇。
  真是這樣嗎?剛開始,是這樣的。我們都沒看對方,也沒有決定要做什么。但對于我們接下來做的,我們是有意識的。說是有意的,是因為當(dāng)弗娜的頭像個煮餃子一樣試圖浮出水面的時候,我和莎琳的目光相遇了。如果說弗娜頭以下的部分在水中只不過是愚蠢地亂動的話,她的頭是知道該在哪兒的。要不是她塑膠泳帽上澀澀的凸起花紋的話,我們可能會抓不住她的。她泳帽那乏味的淺藍(lán)色歷歷在目,但我永遠(yuǎn)也不明白上面花紋的形狀——是魚,美人魚,還是花——它隆起的褶皺深深陷進(jìn)我的掌心。
  莎琳和我看著對方,而沒有向下看我們的手正在做什么。她睜大了眼睛,神情喜悅,我猜我也一樣。我們的邪惡勝利了,但我想我們那時并沒有覺得自己邪惡,而是覺得我們只不過是在做自己該做的——神奇啊——仿佛那是我們生命的至高點,我們的本性的高潮。
  整個過程可能不過兩分鐘?;蚴侨昼?一分半?
  雖然不能說惱人的烏云就是在那時散開的,但反正是什么時候——可能是摩托艇侵近的時候,波琳尖叫的時候,或是第一波大浪打過來的時候——太陽出來了,沙灘上冒出了越來越多的家長。有人叫我們都別鬧了,都從水里出來。對于這個夏天,對于那些住的地方離湖或市立泳池很遠(yuǎn)的人來說,游期結(jié)束了。私人泳池只在電影畫報里有。
  我說過,我記不起是和莎琳如何分別,又如何鉆進(jìn)父母的車?yán)锏牧?。因為那些不重要。那個年齡,事情說結(jié)束就結(jié)束,你也希望事情結(jié)束。
  我確信我們從沒說過什么“別告訴別人”之類的套話,那既沒必要,也是對相互的侮辱。
  我能想像不安的來臨。有小孩丟了涼鞋,有個最小的孩子被浪打得眼睛進(jìn)了沙子,大哭不已??隙ㄒ灿行『⑼铝?,或是因為在水中玩得太烈,或是因為家長來了太興奮,也可能是因為糖果吞噬得太快。而在騷動之中是焦慮,有人找不到了。
  “誰?”
  “一個特殊生。”
  “哦,媽的。還能是誰!”
  負(fù)責(zé)特殊生的女人穿著帶花紋的泳衣跑來跑去,粗臂粗腿上奶油凍一樣的肉搖擺不定。她狂叫著,一股哭腔。
  有人去樹林里找,沿著小徑,喊她的名字。
  “那個小孩叫什么?”
  “弗娜?!?br/>  “等會兒。”
  “怎么了?”
  “那邊水里是什么東西?”
  
 ?、佟皻r”英語為“jawing a price down”,原意“像猶太人一樣討價還價”。
 ?、贚ions club,一個大型的國際慈善機構(gòu),總部在美國伊利諾伊州。
 ?、奂幽么笞钪饕男侣勚芸弧?br/> ?、軜岕~和瑪琳讀音非常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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