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老人最大的特點,用一個字概括,就是“真”。她是一個真人。真正做到“真”,其實是很難很難的。冰心老人卻做到了,在生活中,在任何一件事中,不帶任何虛假,不帶任何掩飾,直面道來,以至每一件事,甚至每一個字,在她老人家身上都是與眾不同的。
有一次,我正在她的書屋兼臥室和她聊天,來了一對中年夫婦,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這個小女孩姓張,來自西南地區(qū)的一個省,是少數(shù)民族。據(jù)這對夫婦介紹,小女孩會畫畫,擅畫小雞,得過不少獎,有一份獲獎清單,在報刊上有過許多報道,并說現(xiàn)在許多孩子都嫉妒她。冰心老人聽到這兒立刻不高興了,她指著站在書桌跟前的小女孩說:“她一進門就看見了我桌旁叫人用的電按鈕,問這是干什么用的。哎呀,多么天真可愛!多可愛的小人兒!會畫畫,一定很招別人愛的,可是,卻遭嫉妒,那都是父母坑的!”她提起筆來,給小女孩寫了幾個字“愿你像一棵小野花,在大自然里成長”。
她忍不住了,勸這對夫婦馬上停止這種展覽式的周游,趕快回家去。父母到處吹捧一定會導(dǎo)致別人的嫉妒,這是父母的過失。她還說,其實許多人是不懂得怎樣做父母的。
“民進”婦女部的干部來求她為“三八婦女節(jié)”題幾個字,她爽快地提筆就寫,然后輕輕地說:“你們應(yīng)該多下去看看,幫助下面解決一些教育方面的實際困難,尤其是兒童失學(xué)問題?!睂Ψ秸f:“沒錢呀,怎么下得去?”這樣的事,遇得多了,她醞釀了很久,1987年寫下那篇著名的《我請求》,請求大家都來讀一讀《教育憂思錄》,都來關(guān)心教育。一石激起千層浪,《我請求》發(fā)表之后,讀者來信像雪片一樣飛來,紛紛寄到冰心先生家中,持續(xù)半年之久,反應(yīng)之熱遠勝過當(dāng)年的《寄小讀者》。老人認(rèn)真地讀了每一封,有老師的,有孩子的,有家長的。有的孩子在信中問她:“您說說,我們這個地方為什么這么窮。”老人苦笑:“我可回答不了這個問題,還是去問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吧!”她鄭重地保留了這些信,最后整整裝了一大麻袋,都送給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文學(xué)館將它們裝在一個平柜里展出,塞得滿滿的,極為壯觀。冰心老人八十歲以后因輕度腦血栓摔壞了腿,治愈后腿腳不便,要靠助行器才能在家里做少量自主活動,絕大多數(shù)時間則坐在書桌后面寫作和閱讀。她閱讀的范圍極廣,報紙是每天必讀的,文學(xué)雜志每刊都看,知道幾乎所有新作品的內(nèi)容和作者,還常常主動寫評論和介紹,讀《詩經(jīng)》,讀《易經(jīng)》,看海軍方面的專著,看中外哲學(xué)書,看外國的和中國古典名著。而且看了就要說話,比如,看了有關(guān)知識分子政策的消息,馬上就反問:真的落實了知識分子政策嗎?可信嗎?比如,看了有關(guān)民主黨派的消息就說,民主黨派千萬別裝樣子當(dāng)擺飾,更不是傀儡,要能踏踏實實地參政議政。
1989年8月25日,老舍先生忌日的第二天,冰心先生坐著輪椅到北京圖書館去看“老舍生平和創(chuàng)作成就展”,興高采烈,情緒很高,熱情地和前來的老朋友們問安打招呼,被圍觀的觀眾簇?fù)碇稽c一點地向前移動,看得很仔細(xì),并常有風(fēng)趣的插話,快到結(jié)束的時候,老人家突然失聲大哭,毫不掩飾,雙手捧面,熱淚橫流,嚎啕,嚇得在場的組織者推起她的輪椅就跑,跑進電梯,她還在哭,抱上汽車,還在哭,飛快地開,開回家。好不容易才轉(zhuǎn)成低聲的抽泣,半天說了一句話:“要落實知識分子政策!”
她為福建大學(xué)生題詞“知足知不足,有為有不為”,等來人走后,她解釋說:“有的能做:愛國、上進;有的不能做:不愛國、不上進。知足:生活上、物質(zhì)上要知足;不知足:知識上、學(xué)習(xí)上要不知足?!?br/> 對把稿費捐給誰,冰心先5xGCRUXm3+qQFpMfREoNbw==生思考了很久,一開始她要捐給散文獎和兒童文學(xué)獎,這兩種文體是她的強項,也是她最關(guān)心的,捐給這兩個獎作基金,對獎掖后來人,繁榮這兩項文學(xué)事業(yè)的創(chuàng)作有好處。但是,后來她改了主意,問為什么,回答說:“獎給誰,恐怕我做不了主,還是給文學(xué)館吧?!?br/> 有一位作協(xié)領(lǐng)導(dǎo)人大年初一來拜年,冰心先生正好在吃飯,她對此公一向不感興趣,便問他:“有事嗎?”對方說想求一張字,冰心老人笑一笑,說“買宣紙來!”等他走后,冰心先生悄悄地說:“其實我已想好了寫什么,但要等他送紙來,如他真來,我就會問:‘宣紙買了嗎?’”
羅隆基是吳文藻先生的同學(xué),解放后曾代表“民盟”要冰心先生加入“民盟”,她不入,認(rèn)為那里搞政治的人比較多,后來她加入了雷潔瓊、葉圣陶、趙樸初等人主持的“民進”黨,因為“民進”中教師多。羅隆基又來問,答已加入“民進”。有一年,紀(jì)念“五四”運動,冰心先生在電視節(jié)目中聽了紀(jì)念大會的發(fā)言,很鄭重地說:“五四者,科學(xué)、民主也”,又補充說:“科學(xué)、民主對‘五四’而言,就像月餅對中秋節(jié),粽子對端午節(jié),而不是愛國主義。說‘五四’運動只是愛國主義是不對的,是避重就輕?!?br/> 冰心先生非常坦爽地評價她的上代、同代和下代作家同行們,毫不隱諱,有說好的,有說不好的,有喜歡的,有不喜歡的,還有很反感的。我記得,她對我說過納蘭性德、黃遵憲、龔自珍、王國維、魯迅、胡適、周作人、巴金、老舍、茅盾、曹禺、楊振聲、陳衡哲、郁達夫、沈從文、丁玲、沙汀、凌叔華、袁昌英、周揚、葉圣陶、蕭乾、徐志摩、戴望舒、熊式一、楊沫、王統(tǒng)照、李廣田、宗璞、臧克家、趙清閣、草明、王蒙、劉心武、王安憶、張賢亮、鐵凝、瓊瑤、三毛等等。她讓孩子們叫伯伯的有兩位:舒伯伯(老舍)、羅伯伯(羅常培),叫舅舅和叔叔的有三位,李叔叔(巴金)、餅干舅舅(蕭乾)和趙叔叔(趙樸初)。
冰心先生總愛說:“毛主席有五不怕,我也有,我起碼也有幾不怕,一不怕離婚,我老伴已經(jīng)沒了,二不怕撤職,我不是官,三不怕開除黨籍,我不是共產(chǎn)黨員,就剩下殺頭了,誰還要殺我的頭呢,我都這么老了,就是殺頭,我也不怕,反正要死了?!彼f:“我最相信兩條:一條,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一條,歷史是人民寫的?!彼€說:“我很老了,以前喜歡風(fēng)花雪月,現(xiàn)在不愛看了,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很淡薄了。寫些人間不平事吧,為別人多說點公道話?!薄安灰匆粫r多么有權(quán)勢,沒有用,自己再吹噓,或者再謙虛,也都沒有用。真正厲害的是人民,還是那兩句話?!薄耙浅V?jǐn)慎地對待權(quán),權(quán)過于集中,過于大,不是好事,是壞事,會走向反面。解放初,我們認(rèn)為一切都很好,包括‘大躍進’等等,好得很,但越來越不行,可見,權(quán)過于集中、過于大是件壞事,才三十幾年就搞成‘文革’那個樣子,還搞什么‘引蛇出洞’,太不像話。不受監(jiān)督和制約的權(quán)能讓人走向反面?!薄坝腥松安坏昧耍篮髤s被人罵;有人生前很冷,死后卻名聲很大。對曹操,對諸葛亮,人民自有評說,幾千年不變??傊?,還是那兩句,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歷史是人民寫的?!北南壬Uf:“透明度越差,明智度也越差,成正比。”
周揚重病時,冰心老人去看過他兩次之后,說:“以后不去了”。吳文藻先生重病住院,有痰,呼吸困難,切了喉管插上呼吸器,頭上到處是管子,看了很難受,冰心先生心痛之極,但又不能說不,只是說:“如果輪到我自己,我就要求安樂死?!?br/> “是因為太難受嗎?”
“不,因為已經(jīng)沒希望,絕對沒希望了?!?br/> 長城飯店美方經(jīng)理曾邀請她的小女兒吳青去做中方經(jīng)理人,冰心先生、吳文藻先生和吳青本人都不干,認(rèn)為還是教書育人好,說:“人是不能為錢而活的!如孟子所說匹夫不可奪志也。”
高洪波拿來《人間小品叢書》中的《冰心集》,她看了以后說其中只有兩篇好,一為《到青龍橋去》,二為《觀舞記》,其余都“幼稚”,現(xiàn)在看了臉紅,不好意思。
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替冰心先生出了一套《冰心選集》,有六卷,她看了第六卷,是評論和序跋集,她說“無聊”,我以為是書出版得不好,她說,不是,是自己“寫得無聊”,不好意思看下去,一再說“無聊、無聊”。
這是冰心先生晚年對自己早期作品的評價,這種話她說過不止一次,是極真誠的,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所以一再重復(fù),而且公開地講。她說她的作品現(xiàn)在有兩點重大變化,一是如前所述不再寫風(fēng)花雪月,二是越寫越短,短到甚至一篇文章只有一百多字。
冰心先生說她早年有的文字許多修辭是自己發(fā)明的,在別人看來很新穎,或許很難懂,甚至有些奧秘,句子一般比較長。她說現(xiàn)在寫東西力求簡明,越寫越短,幾乎不用形容詞,說明白了即可,平鋪直敘,直截了當(dāng),不說廢話,只做減法,不做加法,清清爽爽,通俗易懂。
冰心先生眼睛很好,多小的字都能看,而且看得仔細(xì)。我替她編了一本《冰心九旬文選》,是本小書,由梁鳳儀的“勤十緣”出版社出版。給冰心先生送去樣書之后,第二個星期再去時,她把樣書還給我,說“上面有四十個錯!”我打開一看,她已一一用圓珠筆在錯的地方標(biāo)出,并一一改正過來,字寫得很小。她由頭到尾一字不落地認(rèn)真讀了一遍。
冰心先生的許多觀念與眾不同,而且直接表達出來。比如尊重婦女,夫婦兩人去拜訪她,男的歲數(shù)大一些,女的年輕一點,只有一張小凳可坐,男的先坐下來,冰心先生馬上讓男的站起來,要女的坐,叫男的在一旁站著說話,但她并不直接說明原由。客人當(dāng)然明白,她是故意表示在她這兒婦女是第一位的,不管這位婦女有多年輕。又比如她永遠要干凈整潔,毫發(fā)不亂,自己的衣裳樸素大方,永遠整整齊齊,端莊大氣,顏色或白或灰或藍或有小碎花,著布鞋。一次正在家里拍電視,她突然叫停,指著根本拍不著的窗簾說,請把搭在暖氣片的一角整理一下,要擺正。我于90年代初在張自忠路中剪子巷33號找到了冰心先生早年的舊居(原14號),這是她少女和年輕時居住過的地方,而且在此成名,先后住了十六年。我?guī)Я藗€電視小分隊去把它拍下來,然后放錄像給冰心先生看。冰心先生大為高興,后來還專門寫過一篇散文《我的家在哪里?》,說她一生住過許許多多地方,能在高齡時進入她的夢鄉(xiāng)的偏偏是這座院子,可見這才是她的“家”。哪知道,錄像放著放著,她又突然叫停,說不看了,為什么?只因看著心痛,說現(xiàn)在的居民怎么可以把房子住得這么臟,這么亂,太不像樣子,簡直慘不忍睹,不看了不看了。那個院子現(xiàn)在住了不止一戶人家,還搭了小廚房,從不修繕又疏于打掃,顯得臟亂不堪,叫她老人家看不下去。臧克家先生說冰心先生即便在湖北下放干校勞動的時候也是干干凈凈,將襪子套在褲角外面,很利索,在逆境中也風(fēng)度不減,一副正氣凜然不卑不亢的樣子,讓人敬佩。這正是她的人生態(tài)度。
實際上,冰心先生是一個意志很堅強的人。她外表很慈祥,很溫柔,從不說什么過于嚴(yán)厲的話,而且愛說愛笑,生性活潑,高興起來像個“人來瘋”,很容易接近,很容易讓別人敞開心扉,但她內(nèi)心是很剛毅的,倒像個男的,一點也不“淑女”。
冰心先生寫了一篇悼念鄧穎超大姐的短文,引了巴老的一句話——“她是我最后追求的一個榜樣”,結(jié)果發(fā)表時被刪除,她勃然大怒,當(dāng)面責(zé)問報紙的總編和副總編,說“我怎么向巴金先生交待”,還一直找到負(fù)責(zé)宣傳的主管,一定要討個說法。
冰心先生十一歲以前在家里是被父母當(dāng)男孩養(yǎng)的,著男裝,騎馬,打槍,游泳,向往著當(dāng)軍人,當(dāng)水兵,父母不怎么管她,自由自在,是父母的“野孩子”。十一歲回到老家福州,生活在一個大家庭里,要著女裝,每一次穿女裝,就大叫:“真是難受死了”。
冰心先生從來沒化過妝,只在美國當(dāng)學(xué)生演《西廂記》時化過一次妝,是聞一多替她化的。她主張素面朝天,說“描眉畫眼的,干什么!”
她認(rèn)為天下以福建女子為最美。福建女子均光腳,著茶衣,不化裝,是干活能手,什么活都干。頭上有三根簪,一前二后,銀的,很長,可以當(dāng)尖刀使,便于防身,叫“三把簪”。冰心小時候,有一回,一位福建大嫂來冰心父親的花園挑糞和賞花,竟將孩子生在了花園里。大嫂自己咬斷了臍帶,把大家嚇了一大跳,也忙壞了,連忙為她找來熱水和干凈的舊衣服。她將孩子包好之后,捆在扁擔(dān)上自己挑回了家。冰心先生說:“我走遍全世界,美洲、歐洲、亞洲,福建女人最美!”問:福建男人哪去了?答:在家抱孩子和吃甘蔗。
冰心先生在福建的時間很短,生下來之后的七個月和十一歲以后,這次回去也不到兩年,連她曾祖父的老家長樂縣的橫嶺村也沒去過,所以她說對福建知道得并不多,會聽福建話,但不會說。她以自己是福建人為榮,心中常常惦記著福建鄉(xiāng)親們的安康,哪遭災(zāi),哪發(fā)水,都馬上要捐錢捐物。我有一次去看她,發(fā)現(xiàn)家里只有她和女婿陳恕的大姐陳玙兩人。見我來了,立刻吩咐大姐快出去(我們大家都跟著一起叫她“大姐”,連冰心先生自己也這么叫),問干什么,說福建發(fā)大水,恰好剛收了一筆稿費,請大姐趕快上郵局寄去救災(zāi)。大姐在冰心身旁幫了大忙,晚上在另一張床上陪她睡,白天就在她身旁忙里忙外,情同手足,冰心永遠都在夸她,大姐卻只抿著嘴笑笑,話很少。
冰心先生的母親就是一位性格剛強的女子。她出身望族,是大家閨秀,嫁到謝家之后夫婦感情很好,丈夫在海軍中當(dāng)差,正好遭遇中日甲午海戰(zhàn)。中國近代海軍中福建人很多,也犧牲了許多,一時福建街上隔三差五地出現(xiàn)了不少“白榜”,那是類似陣亡通知書的東西。他們夫婦結(jié)婚七年,曾生育過兩個男孩,因臍帶消毒不好,都沒有留住。她恐怕“白榜”早晚也會貼到自己家門口。因為沒有牽掛,冰心母親悄悄在懷里揣上一塊大煙,隨時準(zhǔn)備服毒跟隨丈夫而去。公公看在眼里,派冰心的兩名年紀(jì)較大的堂姐寸步不離地跟著她,以防不測。冰心平常喜歡講甲午之戰(zhàn)的故事,那些故事都是父親和母親講給幼小的冰心聽的,其中最悲壯的之一就是年輕的母親這段準(zhǔn)備為國為親人犧牲的故事。另一段故事是“來遠號”上的故事,父親在“來遠號”上當(dāng)差,是槍炮二副,海戰(zhàn)打響之后,父親的一位遠房親戚也在艦上當(dāng)水手,日軍的炮彈打過來,把他的肚子炸破,腸子飛到軍艦的煙筒上,貼在那里,戰(zhàn)后,同志們把那烤焦的腸子由煙筒上撕下來,塞入尸體內(nèi)埋葬了他。
?。保梗梗衬瓯南壬_始準(zhǔn)備寫甲午之戰(zhàn),對我說要寫一部“大作品“,這讓我大吃一驚,知道她越寫越短,怎么突然又要寫一個“大作品”,她說要紀(jì)念甲午之戰(zhàn)一百年。她估計大概只有她能寫,只有她知道那么多真實細(xì)節(jié)。她桌上有大本的海軍參考書,還專門請海軍軍官到家里來,搞調(diào)查。她愛海軍,愛看海軍行禮,愛看海軍軍服,愛看描寫海的書,她過去上過一切帶“?!弊值能娕?。還向海軍軍官借來的書的時候,她贈給這位軍官一幅字,上有兩句描寫水仙的詩,“生意不須沾寸土,通詞真欲讬微波”。名是寫水仙,實際放在海軍身上也很合適,非常巧妙。冰心老人的記憶力好得驚人,寫了這首詩之后,余興未盡,拿起鉛筆又在日歷紙的背面默寫了另一首詠花的詩,說這首也好,“十里散香蘇地脈,萬花低首避天人,得天獨厚開盈尺,與月同圓到十分”。由1991年準(zhǔn)備起到1993年動筆寫甲午之戰(zhàn),前前后后寫了半年的樣子。多次起頭,多次大哭,多次擱筆。我有兩次看見她眼睛紅紅的,問大姐怎么回事,悄悄回答說,昨天大哭過,今天又哭過,剛剛止住。為什么?冰心先生只回答幾個字:恨死了!氣死了!她是說她恨死日本軍國主義,恨死日本侵略者,想起來就生氣。就這樣,后來冰心先生身體不適,頻頻住院,一部大作品就此流產(chǎn),只留下了很少的草稿片段。
一個真人!真人才有這樣火熱的情感,真人才有這樣強烈的激憤,真人才有這樣不可壓抑的袒露!
冰心老人知道許多海軍將領(lǐng)的事情,背得出他們的名字和他們所在的艦艇名字。最經(jīng)常提到的是薩鎮(zhèn)冰將軍——中國近代海軍統(tǒng)帥。她父親謝葆璋先生是薩鎮(zhèn)冰將軍的同事,當(dāng)過他的副手,知道薩氏非常多的事情。她寫過一篇小的《記薩鎮(zhèn)冰先生》的文章,后來一直想寫一部大的詳傳,由于抗日戰(zhàn)爭的原因也未如愿,是她另外一個想寫海軍的遺憾。她還經(jīng)常提到張伯齡和黎元洪的名字,這二位都是謝葆璋先生在天津水師學(xué)堂一起學(xué)習(xí)的同班同學(xué),后來二位在近代史上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張伯齡學(xué)駕駛,黎元洪學(xué)輪機,謝葆璋學(xué)槍炮。一般聰明的學(xué)駕駛,笨的學(xué)輪機。駕駛的工作在船的上面,而輪機的工作在下面。所以,遇到海軍學(xué)校的,一般都會先問是學(xué)駕駛的還是學(xué)輪機的。張伯齡在重慶的時候,和冰心先生同是參議員,有一次他摟著冰心的肩高興地對旁人說(用一口天津官話):“塔(她)的父親是我同搬(班)”。冰心先生最愛學(xué)張伯齡先生說的三句話是“今兒難楷(今南開)、枕難楷(真難開)、缺介個(缺這個)”。說到最后一句,用大拇指和食指圈一個圓圈,意思是錢,言缺錢。冰心先生說,憑這句話,張先生一輩子募集到許多錢來辦教育,為中國人自己辦教育作出了重大貢獻。冰心先生還認(rèn)識許多福建籍的先輩名人,但她說她恐怕沒見過嚴(yán)復(fù)和林紓。
冰心先生由父親、母親那兒繼承下來的剛毅性格,使她一生挺過了許多艱難險阻,也創(chuàng)造了幾個“第一”。早年在“五四”運動時期,她是第一個走上文壇的女大學(xué)生,那時她剛好十八歲,正讀大學(xué)一年級,接著她發(fā)表了新詩集《繁星》、《春水》。在燕京女校,周作人先生在課堂上講解《繁星》、《超人》,他的學(xué)生,一位名叫謝婉瑩的姑娘紅著臉低著頭在下面聽講,周先生不知道她就是冰心,她在學(xué)校也從不用冰心的名字。由美國留學(xué)回來之后,在母校燕京大學(xué)教書,當(dāng)講師,是“小字輩”,她的同事全是她的老師,她被稱為“嬰兒”。開教授會的時候,她總坐在門口,但學(xué)生們喜歡她,她的年齡和他們相仿。冰心先生教廣東、福建來的南方學(xué)生說北京話,她小時候和保姆們學(xué)的北方繞口令此時派上了用場,“妞妞愛吃豆,吃什么豆,吃紅豆,什么紅,高粱紅,什么高,年糕黏,什么黏,臭膠黏,什么臭,你的屎臭得不得了?!比嘈ψ饕粓F。她從來不出一般的作文題,如“我的父親”等等,而是讓學(xué)生們自己去編一本雜志,一定要別出心裁。1945年以后跟吳文藻先生到日本去,當(dāng)日本東京大學(xué)的教授,是東大的第一位女教授,講授中國文學(xué),專講古典的反戰(zhàn)詩歌。中國詩歌中沒有歌頌戰(zhàn)爭的,都是講邊塞之苦,蘇武牧羊之類,特別強調(diào)反戰(zhàn),把這些編成一門課,講給日本學(xué)生聽,還有講義,可惜已經(jīng)遺失。
冰心先生雖然出身并不寒苦,但一生也有各式各樣的關(guān)坎和磨難。她小時候多病,由母親那兒遺傳到一種支氣管血管擴張性出血的毛病,常常大口吐血。在美國留學(xué)時犯得很嚴(yán)重,孤身一人躺在床上,靜養(yǎng),加上想家,十分郁悶,從此養(yǎng)成了怕熱喜冷的習(xí)慣。在美國醫(yī)院里,冬天開窗睡覺,空氣清新,室外攝氏零下十八度,醒來時嘴上往往有冰碴兒,但她挺了過來,順利復(fù)讀而且取得學(xué)位。在重慶,吳文藻先生重病,送至醫(yī)院,高燒十三天,脈搏每分鐘只跳三十六下,奄奄一息。冰心先生勇敢地挑起了家庭重?fù)?dān),里里外外,鎮(zhèn)靜對待,做了最壞的準(zhǔn)備,終于轉(zhuǎn)危為安。她后來把這段歷險記寫進了文章,稱為“命懸一線的萬幸”。女孩子到了戀愛年齡也是人生一大關(guān)口,尤其像冰心這種成名很早的女孩,走到哪兒都被崇拜,被包圍,被當(dāng)作議論的中心和追求的目標(biāo),處理不當(dāng)會有很大的危險。冰心有一整套的辦法來對付,她收到的情書多得不得了,一般男同學(xué)寫信第一封是談作品,第二封是談?wù)軐W(xué),第三封是談愛情,所以不能回信。如果是在家里,看都不看就交給母親,如果是在學(xué)校,也是看都不看就交給女部訓(xùn)育主任。但是有一條,就是絕不當(dāng)面揭露或有意給對方下不來臺,一定不去傷害他。如果當(dāng)面問起來,就客氣地說,下次不要寫了,所以冰心的男朋友最多。她的哲學(xué)是只有尊重別人,才能尊重自己。她對交男朋友的確很慎重。她弟弟的育英學(xué)校男同學(xué)曾對弟弟說,你姐姐真是顏如桃李,冷若冰霜?!氨摹边@個筆名,表面看是出自“一片冰心在玉壺”的典故,含意也很不錯,但冰心說,恰是那個“冷若冰霜”的意思。文人一般都很有才有情有趣,但不可以太風(fēng)流,太過多情,搞不好會毀掉自己,有一些冰心同代的女作家就吃了這個虧。冰心在這方面,包括她的戀愛、婚姻、家庭都堪稱典范,一輩子沒有任何緋聞?!胺从摇睍r,她一家三個男人被劃為“右派”,丈夫、兒子和三弟。開“人大”會時,在福建團里,冰心先生遭到圍攻,責(zé)問她吳文藻是怎么成為“右派”的。冰心先生氣得不行,去找周恩來總理評理。此前,聽說吳先生被打成“右派”,周總理曾把冰心先生接去,要她幫助吳先生,當(dāng)時,周總理也不好說什么別的。冰心先生說:“如果吳文藻是一百分的反黨,我起碼是五十分,我和他沒法劃清界限,我也幫不了他。”周總理聽了哈哈大笑,說:“好吧好吧,你回去吧?!爆F(xiàn)在冰心來告狀,說福建團的人大代表不像話,連天無理圍攻她,“我是我,他是他嘛?!敝芸偫碚f:“我知道了,我和他們說?!苯Y(jié)果,福建團的王亞南代表等一個一個跑到冰心先生家里來賠禮道歉,解釋一番,其實冰心先生心里很清楚,背后主要是誰在搞鬼。家里三個最親密的人被打成“右派”,冰心先生心里非常難過,一點也想不通。她說吳文藻先生是一個比共產(chǎn)黨還共產(chǎn)黨的正派人,完全是個大好人,純粹是因為他是搞社會學(xué)和人類學(xué)的人,在哲學(xué)上是不能容忍他的存在的,先是他的得意門生潘光旦被打成“右派”,后是另一個學(xué)生費孝通,到1958年4月才把“祖師爺”吳文藻先生也劃成“右派”,整個學(xué)派從此全軍覆沒,徹底qwojgykAS+ik2HAXTRO7hg==被摧垮。冰心先生只好打掉了牙往肚里咽,強挺過來。當(dāng)然,到了“文革”,又是被抄家,又是被揪斗,說她是司徒雷登的干女兒,最后被下放勞動。還是周恩來總理借口要迎接尼克松訪華,要翻譯尼克松的《六次危機》給毛主席看,把吳文藻先生和謝冰心先生中途由干校叫了回來,以后又集體翻譯了《世界史》和英國文豪的《世界史綱》,算是熬過了“文革”。改革開放之后,冰心先生在停筆十年之后恢復(fù)了創(chuàng)作,她寫小說,寫散文,寫隨筆,寫評論,迎來了自己的第二個創(chuàng)作高潮。但在這個階段里她碰見了針對她的“刪改風(fēng)”,曾有幾次大的刪改讓她火冒三丈,在社會上和文藝界也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風(fēng)波。那個時候,“極左”思潮并未完全退凈,一些報刊單位領(lǐng)導(dǎo)人和主管人思想里還有各種各樣的顧慮,遇到冰心先生這么一位思想很敏捷很開放又很犀利的作家,總是疑慮重重,動不動就想砍,想把她的棱角磨掉,就像巴金先生的《隨想錄》最初的文章只能在香港發(fā)表一樣。比較重要的幾次是前面提到過的那篇紀(jì)念鄧穎超同志的文章中那句巴金先生的話,還有在《我請求》中要刪掉一句關(guān)于戰(zhàn)后日本每年的教育費是多少的話,還有《〈文革中的孩子〉序》中要刪掉引用自孟德斯鳩的一句話等等。遇到這些砍刪,冰心先生并不沉默,她是要較真的,她要質(zhì)問,要討個說法。害得好幾次主管意識形態(tài)的領(lǐng)導(dǎo)人,包括胡喬木同志,跑到家里來,委婉地對她說:“老太太,您有什么不明白的,關(guān)于什么是‘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我來慢慢解釋給您聽,您就不必再寫了?!北南壬犃艘院笮χf:“咱們還是說點輕松的吧?!北南壬詈蟮娜松P(guān)坎是她的病痛,1995年以后她開始頻頻地住院,身上不是這痛就是那痛,但是她依然很樂觀,總開玩笑,說“老而不死是為賊”,說在家里“坐以待幣”——等著郵差送稿費來,說是沒有牙的“無齒之徒”。總做好夢,一會夢見玉瓶,一會夢見小翠鳥,一會夢見抓小偷,用英文大叫“警察”,把這些通通寫信告訴巴金先生,害得巴金先生羨慕之至。有一天我到家里去看她,她當(dāng)著大姐的面說:“我寫了遺囑,封在信封里,放在這個抽屜里,等我死了以后,你就來取?!彼钢鴷勒虚g的抽屜很鄭重很神秘地叮嚀我,因為這里面有好幾項是涉及文學(xué)館的,如書、照片、錢、圖章,除少量代表作留給子女作紀(jì)念之外,她都要捐給文學(xué)館。此外,對骨灰處理、悼念活動安排、房屋遺產(chǎn)等等她都一一做了安排。她說,自己子女多,老家兒一定要自己安排好,以基本捐獻出去為好。這是她的清醒、大度和明智。不過,對骨灰的安排,老人的決定是前后有變化的,外孫陳鋼由美國探親回來,老人對他說,想和你外公的骨灰埋在一起。“不撒入大海了?”“不?!薄耙猎釂幔俊薄笆??!崩先诉€立刻吩咐外孫上樓去找趙樸初爺爺,要他寫墓碑,并將怎么寫的要求說得很清楚。有一個時期,雷潔瓊、葉圣陶、趙樸初和冰心同時都住在北京醫(yī)院,冰心先生說可以在醫(yī)院開“民進”的中委會了,還作了一首打油詩,有樓上樓下如何如何的句子。陳鋼對趙樸老說明來意之后,趙樸老連連搖頭,不可以不可以,她還健在,怎么好寫墓碑呢?陳鋼說這是他姥姥要求寫的,趙樸老只好照辦。中間是“吳文藻、謝冰心之墓”,下款是“趙樸初敬書”。冰心先生去世后,征得兒女們的同意將吳謝二人的骨灰盒,一個不銹鋼的密封小罐,放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冰心雕像旁的大石塊下面。文學(xué)館的冰心雕像是錢紹武先生的作品。錢先生雕的第一尊冰心大理石雕像送到了福州師范學(xué)校,它是冰心先生十一到十二歲念預(yù)科的母校,可惜立在院內(nèi)后發(fā)現(xiàn)雕像身上出現(xiàn)了裂紋,引起一場糾紛。正在此時,文學(xué)館新館要落成,要再立一尊冰心雕像,說如果福建不要文學(xué)館就要,這一下救了錢先生的駕。福建方面說:“我們還要那一尊,不給文學(xué)館?!蔽膶W(xué)館便請錢先生再雕一尊,還用白大理石。雕的時候,錢先生在石像的衣服處理上又做了改進,特別在眼珠的細(xì)部處理上下了功夫,成了錢先生的一件得意之作。雕像的布局是這樣的:雕像立在院中的草坪上,雕的是冰心年輕時的形象,是一尊坐像,潔白無瑕,眼睛炯炯有神地凝視著前方,非常可愛,非常漂亮,大概是寫《寄小讀者》時的樣子,有白大理石的基座,基座相當(dāng)大,大概有十二張桌那么大。在雕像的左后方,立一塊長方形的大石塊,有半米高,底部中央掏空,便于安放骨灰盒,石頭外面一側(cè)刻上冰心先生一句名言:“有了愛就有了一切”。字的斜上方有兩只冰心先生的銅手模,是她剛?cè)ナ罆r由專家用石膏拓下來翻制的,仿佛她還在寫字。石塊背面鑲嵌著一塊銅牌,上面是趙樸老題寫的墓碑。每年清明節(jié),會有許多讀者前來向她獻花,文學(xué)館免費向每位讀者發(fā)送一枚紅玫瑰花。讀者排長隊等候著獻花,成堆的鮮紅玫瑰花朵放在雪白的冰心先生石像身上,滿身都是,極為耀眼,逐成為文學(xué)館一景,這里也慢慢成了一塊圣土。吳平、吳冰、吳青兄妹每年也都帶子女來上墳鞠躬祈福,并合影留念。不把骨灰撒入大海而在最后時刻決定和吳先生合葬于地下,看來也很合適,像她的作品一樣,她的形象也會長留人間,永遠和讀者在一起,成為永恒的一個象征。
冰心老人畢竟是個世紀(jì)老人、百歲老人,見多識廣,走的地方多,經(jīng)歷的事情多,能夠處亂不驚,能夠洞察入微,能夠包容萬變。走到她身旁,立刻被她的精神狀態(tài)和看問題的角度所感染,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立刻有一種安詳?shù)漠悩痈杏X,仿佛獲得新生一般,奇妙之極。
所以,很愿意去看她,別看她很年邁,甚至走不動路,但她一點也不老,真是奇怪。去得多了,產(chǎn)生了特殊的情感,會惦記著,會想念著,而她,你一進門,會馬上說:“想你啦!”馬上讓人拿東西來吃,比如煮白薯,比如冰激凌,這都是她愛吃的東西。還有薄荷糖,一種很辣很涼很沖的進口薄荷糖,和她一起分享,然后就立刻聊天,進入她的回憶。
她知道的事真多,每次去都有新內(nèi)容,她一再強調(diào),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寫,而且著重說是有趣的事,深怕來不及。果然,一些聊過的事,確實日后都紛紛出現(xiàn)在她的文章中。然而,確實也有不少事,她還沒來得及寫。
往往有這種情況,聊著聊著,她會突然說:哎呀,這事以前從未對人說過,這是頭一回對你說。我甚至懷疑,對有的談話,她是有些準(zhǔn)備的,好像一回專談一件事,主題挺集中的。這種談話頗有針對性,寫下來自然是一篇文章。讓我也慢慢回憶吧,一件和一件不見得有什么聯(lián)系,但都是冰心老人說過的,是她的故事。
對我國明清幾大名著小說,冰心先生最早看的是《三國演義》,第二是《水滸傳》,第三是《西游記》,第四是《西廂記》,最后看的是《紅樓夢》。其實,早先也讀過《紅樓夢》,但不喜歡。第一,有好些地方看不懂,像那些室內(nèi)裝飾等等。第二,不喜歡林黛玉,軟綿綿的,沒勁。最后讀《紅樓夢》的時候才明白《紅樓夢》是繼承了《金瓶梅》和《水滸傳》。她說《三國演義》是寫帝王將相,《西游記》是神話,《水滸傳》是寫草莽英雄,還說《金瓶梅》是部好書,它是描寫世儈的,也是描寫社會的?!督鹌棵贰肥撬保梗常衬瓴拍畹模?dāng)時,得了肺病,吐血,需要靜養(yǎng),向鄭振鐸先生借的,而且念了他的全部章回小說藏書。知道張孝騫先生處有好多種版本的《金瓶梅》,冰心先生念的《金瓶梅》并不是繡像本。小的時候偷看過《避火圖》,即春宮畫,是在表哥的屋里看的,調(diào)皮,翻他們的枕頭,在枕頭底下有,一看嚇壞了,連忙卷起來放回去,對誰也不敢說,包括比她大兩三歲的那些小表哥們,那位有圖的表哥當(dāng)時已有三十多歲。
冰心先生和夏公是最要好的貓友,夏公曾借給她一部《貓苑》,共兩冊,線裝,咸豐年間印制,是胡華所贈。看了以后才知道,她自己的白貓還有另一種雅名“掛印拖槍”,原因是腰里有一塊黑毛,尾巴是黑的。夏公對各色貓咪的愛好次序是“黃、黑、花、白”,而冰心先生的順序正好相反。夏公曾建議他和冰心先生兩人發(fā)起一個“愛貓協(xié)會”,冰心先生說不成,因為咱倆都屬鼠。夏公和冰心先生同歲,夏公比她小二十六天。有一回周總理說他本人和老舍、王統(tǒng)照、鄭振鐸同庚,都屬狗,并問冰心你屬什么,冰心答:屬耗子,總理大樂,為什么不說屬鼠,答因為一想到鼠就想起了“小耗子上燈臺”這句民謠。以前冰心先生并不認(rèn)識夏公,是解放初一起組團去印度訪問才相識的,夏是團長,謝是團員。別人愛到外面活動,有時他們不去,就在屋里聊天。打倒“四人幫”之后,走動很勤,經(jīng)常彼此相約,找個好地方,敞開談,一吐為快。冰心先生這只大白貓有許多故事,最愛照相,常常搶鏡頭,所以它和冰心先生在書桌前的合影最多,吳青說它也是“人來瘋”。以前常帶它到外面去散步,故不怕人。有一次忽然走失,急得冰心先生坐臥不寧,親自寫了一張尋貓啟事貼在大門上。找回來后,吳青特地把這張啟事揭下來當(dāng)文物保存。冰心先生每天都撕干魚片給大白貓吃,這是給它的“特供”,冰心先生說做這個動作對她自己有好處,可以活動手指練手勁。別的貓來做客,大白貓很不高興,反感,躲在冰心先生腿下大叫,首先受不了的倒是冰心先生自己。吳青自己也養(yǎng)了一只小白貓,但它和大白貓分居而住。吳青說媽媽偏心眼兒,不待見這只小的。吳青常??洫劥蟀棕埗⑽模馈捌鹆?、坐下”這樣的英文口令,冰心先生笑道:“只要你手里有好吃的,它什么話都懂!”冰心先生住院時,很想念大白貓,常常向家人打聽它的情況。吳青抱它來過醫(yī)院幾次,它總是一頭扎進冰心先生的被窩里不出來。冰心先生去世后,大白貓也跟著離世了。后來被王炳根要了去,制成標(biāo)本,永遠蹲在福州冰心文學(xué)館里的冰心書桌上,也有了很好的歸宿。
冰心喜歡植物,喜歡花草,這和她是福建人有關(guān)系。福建的花非常多,而且都長成大樹。父親喜歡養(yǎng)桂花、蘭花和荷花,所養(yǎng)的荷花有獨朵的,也有并蒂,甚至三蒂、四蒂的。冰心誕生的那一年,同年還降生了兩位堂姐,恰逢開三蒂荷花。冰心過生日,父親總是要送她桂花,所以她對桂花情有獨鐘。到了北方,花少了很多,但冰心先生家中從不缺花,一年四季總不斷,有水仙、君子蘭、康乃馨、玫瑰、月季、百合等等。有位朋友的孩子專營玫瑰花,有大花圃,定時送她玫瑰花,還培育了新品種,以冰心命名。冰心先生曾約鄧穎超大姐一同去花圃賞花。她的君子蘭一年開兩次,她說誰要說自己家的君子蘭不開花,她就占便宜了,她的君子蘭開花,故為君了,而你成了小人。到過生日時,她家就成了花的海洋,每個角落里都有花。九十大壽時,巴金先生特意托人送來九十朵紅玫瑰。生日一過,家中已干干凈凈,除了九十朵紅玫瑰之外,全部連夜送給了鄰居55Ftw/UhKbkOEuhU+hykiQ==,特別是民族大學(xué)和北京外語大學(xué)的老師和朋友們。
冰心先生自幼長在大海邊,喜歡大海,喜歡大自然,喜歡旅游,喜歡各種小生物。她說她其實更喜歡狗,狗很忠誠,不嫌家貧,不挑食,不像貓,后者有脾氣,很頑固,不聽訓(xùn)練。原在北平的時候,家里養(yǎng)過兩只狗,一黃一白,白的是從滿族太太處領(lǐng)來的,毛長得遮眼,母親常給它梳一個“沖天錐”,用紅頭繩,冰心常抱怨,“給我梳小辮還沒用過紅頭繩呢”。后到上海時,為它們起了兩張半價票,一同帶去,可惜白的第二天就丟了,被別人捉了去,黃的后來死于上海。又養(yǎng)了兩只大狼狗,到北京來時,鐵路不讓帶,只好送回原主。在重慶、在日本都養(yǎng)狗。狗好玩,可訓(xùn)練,會耍把戲。
冰心先生更喜歡馬,小時候有白馬和黃馬,都騎過,在文章中寫過它們的故事,特別是對白馬。白馬死后,專門挖坑埋掉,怕別人吃它的肉。
冰心先生是文學(xué)研究會最早的會員之一,是許地山先生和瞿世農(nóng)先生把她“拉”進去的。她實際并沒參加活動,因為年紀(jì)最小,別人都是她的長輩或者老師,她不好意思去。她和許地山先生比較熟,在燕京女大許地山先生是她的老師周作人先生的助教,曾一起編過雜志,以后又同船去美國留學(xué)。在船上她曾托許地山先生找一位同船的吳先生的弟弟,叫吳卓,結(jié)果找來的卻是吳文藻先生,無意之中掀開了他們兩人的交往乃至后來戀愛、婚姻的序幕。后來許地山先生和周俟松女士結(jié)合,結(jié)為恩愛夫妻,婚姻消息是在燕京大學(xué)一位美國女教師的家里宣布的。那天全是說英文,輪到冰心先生致辭,她用中文致賀詞,講了船上那段趣聞,說那天和今天對彼此來說恰是一種“交換”和“補賞”。
冰心先生在燕京的學(xué)生里面,最喜歡焦菊隱和高蘭。她那時剛二十六歲,而焦是大齡學(xué)生。她講高年級的選修課歐洲戲劇史,照本宣科而已,故勸焦別聽。有一次在教室里行脫帽禮,焦先生脫了帽子,里面還有一頂壓發(fā)帽,冰心先生說“您的帽子還沒脫!”引起哄堂大笑。焦先生后來辦中華戲校,有四個班,德、和、金、王,出了許多名角,王金璐、李玉茹等等。冰心先生愛聽京戲,焦先生專門為冰心先生在吉祥劇場留一個包廂,她可以隨時去聽?wèi)颉?br/> 冰心先生和梅蘭芳先生有很好的交情,可惜對此冰心先生也來不及寫。林紓是冰心祖父的朋友。梅先生到福州去唱戲,義演,不要錢,為的只是要林紓一首詩。這首詩冰心先生居然還背誦,而且當(dāng)我的面寫下來,只是第一句的頭兩個字記不清了。我問她“這么多年了,您為什么還記得?”答:“喜歡后兩句。”我記得最后一句似乎是“竹簫銀笙演葬花”,梅先生那天演的是《黛玉葬花》,一個人表演,戲又很短,比較簡單。到梅蘭芳先生和福芝芳女士結(jié)婚時,林紓送的匾是“芝蘭之家”四個大字。到北京時,房東老太太常請冰心母親去看梅蘭芳唱戲,但母親常犯頭痛,不愿去,都由冰心代理,那時冰心十三歲,而梅蘭芳十九歲,后者常和王瑤卿先生配戲。當(dāng)時,冰心覺得梅蘭芳長得真漂亮,不像在煙臺看野臺子戲,大男人扮女人,花衣裳下面露著大鞋,還是破的,臉上也一塌糊涂,和梅蘭芳一比簡直一個地下一個天上。解放后,冰心先生、梅先生和周培源先生都是人大代表,開會時去得早了,常在一起聊天,梅先生說自己“又肥了,”冰心馬上說:“別再胖了,不好看了!”其實比起來,梅先生比程硯秋先生要苗條多了,程先生當(dāng)時扮起來“慘不忍睹”。梅先生那時演《貴妃醉酒》,身子要向后彎下去叼酒杯,真不容易啊。在燕京時,學(xué)校曾請梅先生去演戲,然后吃飯,由冰心先生作陪,梅先生告訴她,他小時候練功,要在水缸沿上走,缸中有水,老師拿著鞭看著,走不快就打,太苦了。冰心先生的表兄劉放園先生到上海住在姓沈的朋友家,冰心先生去看表兄,在門口按鈴,正好梅蘭芳先生坐車也到了門口,便一同進去,要在院里走很長一段草坪。她拿著一只小皮箱,梅先生便幫她拎著,后來表侄說:“表姑啊,真不簡單,梅博士當(dāng)過您的‘紅帽子’!”冰心先生說:“梅蘭芳先生很風(fēng)雅,寫字畫畫養(yǎng)花養(yǎng)鴿子,樣樣行,很有修養(yǎng)?!?br/>
吳祖光的父親吳瀛先生和謝葆璋先生是好朋友,原來都在北京。1927年,謝葆璋先生到上海就任上海海道測量局局長兼海道巡防處長。以后謝先生把海道巡防處長的職務(wù)讓給了吳瀛先生,吳先生也由北京到了上海,不過冰心先生從未對吳祖光先生提起過。
還有一件事是關(guān)于丁玲先生的,丁玲先生在回憶錄里從未提到過。丁玲先生在南京由獄中出來后,被軟禁在家中,很苦悶。冰心先生知道后,約她出來同游玄武湖,在船上說話方便些,有蕭乾和李達同在。李達曾對丁玲說,不妨借機逃出來離開南京。后來,丁玲果然伺機潛入陜甘寧邊區(qū),到達延安,開始了新生活。1953年丁玲先生和老舍先生曾聯(lián)合介紹冰心先生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
冰心先生和吳文藻先生的情書曾經(jīng)放在兩個盒子里保存著,吳文藻先生印有專門的信紙。在美國留學(xué)時,吳文藻寫得很頻,基本上一天一封。同學(xué)們都知道冰心有一位好朋友,就是每天寫信的那位。抗戰(zhàn)時,吳家離開北平時,兩盒情書寄存在燕京大學(xué)圖書館里,后來遺失了,下落成了一個謎,不知道是被毀掉了,還是尚存人間。
熊佛西先生也是同期的留美學(xué)生,回國后曾寫過一個劇本,里面有一位軍官,到演出時,曾向張學(xué)良部下的一位軍官借軍服。這場演出被張的另幾名軍官看到了,發(fā)現(xiàn)了那軍服,向張學(xué)良報告,結(jié)果引起張的大怒,下令逮捕兩位導(dǎo)演——熊佛西和謝冰心,因為海報上是這么寫的。他們二位都在燕京教書,演員又都是他倆的學(xué)生,所以連謝冰心的名字也寫上了。當(dāng)日冰心先生請盧隱女士吃飯,在校中遇見了熊佛西,只見他神色慌張,不解。后來又遇見了司徒雷登先生,后者向她說明緣由,建議她趕快去外教家中躲一躲。冰心先生笑著說:“我?guī)缀醣粡垖W(xué)良抓去槍斃掉?!?br/> 50年代中,“反右”之前,曾有人勸冰心先生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主要是劉白羽、邵荃麟二位。冰心先生沒有入,主要覺得自己不夠條件。
冰心先生在燕京女校讀書時,在學(xué)生會負(fù)責(zé)宣傳,她曾請過四五個人來講演,有魯迅、胡適、羅素、杜威。那是唯一一次和魯迅先生談話,講演時魯迅先生在臺上講,學(xué)生坐在臺下聽,冰心也坐在臺上,當(dāng)聯(lián)絡(luò)人,坐在魯迅先生后面的角落里。
吳文藻先生和冰心先生一家由日本秘密回國是由周總理親自布置,安全部具體實施營救和迎接的。到北京后周總理專門為他們買了一所小房,在東單洋溢胡同,并暫時對外保密,不公開,以利保護其他仍在日本的朋友和同志。周總理親自接見了吳先生和謝先生,詳細(xì)聽取他們的匯報,并一再叮囑,今日所說一切絕不要對外說,“打死也不說!”“文革”時造反派追問她,對周總理都說了些什么,她始終保持沉默,硬頂著,不吐一字,心里就默念著周總理那句話“打死也不說”?;貒蟮谝淮问苎缯埵怯珊鷨棠就窘?jīng)辦,李克農(nóng)同志出面做東的。從那以后,每逢過年總有安全部的同志來探望她,在那所平房里冰心先生一家住了一年多。第一批秘密來家看望她的老朋友有陳叔通先生、老舍先生和他的秘書葛翠琳,以及羅常培先生。
冰心先生的母親病逝在上海,對她最后的日子,冰心先生寫了名為《南歸》的回憶文章,是她最好的作品之一。母親是土葬,用一口鋼棺,有玻璃面,葬于上海虹橋萬國公墓。父親后來病逝于北平,火葬,骨灰裝入小盒,運至上海和夫人一并合葬。原來有人提議請鄭孝胥寫墓碑,他是冰心先生祖父的朋友,幸虧沒采納這個主意,是讓表兄劉放園先生寫的。可惜解放后這座墳不知所終,下落不清。
劉半農(nóng)先生是無錫人,吳文藻先生是江陰人,為近鄰,過去有“江陰強盜無錫賊”的說法,故兩人被朋友們戲稱為“強盜”。吳、謝婚后,劉半農(nóng)先生曾送來一枚圖章給冰心先生,刻上“壓寨夫人”四字。賽金花是冰心先生介紹給劉半農(nóng)先生認(rèn)識的,并由她帶劉前往賽家,為的是寫《賽金花傳》。見面那天,賽金花還專門打扮修飾了一番,身旁有北京吧兒狗,不止一只。
冰心先生跟劉半農(nóng)先生的弟弟劉天華先生學(xué)過彈琵琶,原來想學(xué)吹笙,但劉天華先生說她以前吐過血,學(xué)吹笙恐怕對身體不利,以學(xué)琵琶為好,故贈冰心先生一個小號的琵琶,因為冰心先生長得小巧??上?,僅學(xué)了幾次,天華先生就英年早逝。冰心先生說,劉半農(nóng)先生要比劉天華先生幽默,愛說笑話。
冰心先生和吳文藻先生的結(jié)婚典禮是在燕京大學(xué)臨湖軒舉行的,證婚人是司徒雷登先生。臨湖軒這個名字是冰心先生起的,三個字是胡適先生書寫的,刻在木匾上,用墨綠漆著色?!把嗑┐髮W(xué)”四字則是蔡元培先生所書,現(xiàn)今都應(yīng)該是文物了。
在燕京大學(xué)冰心先生住在燕南園60號,是司徒雷登先生專門為吳文藻先生和冰心先生夫婦蓋的二層小洋房,設(shè)計得當(dāng),蓋的質(zhì)量也很好,廁所在二樓,廚房在一樓,利用煙道的余熱可以把水加溫,總有熱水用。此樓以后向達先生和翁獨健先生也住過。吳謝一家由1929年一直住到1938年。1937年由歐洲旅行回來住了不多的日子,就爆發(fā)了“七七事變”,1938年由淪陷的北平逃出,經(jīng)上海、越南等地到了云南。
結(jié)婚典禮當(dāng)日,脫下禮服之后,穿上普通衣服,坐上司徒雷登先生派的小汽車,被送往西郊的大覺寺。燕南園60號當(dāng)時還未完全裝修好,要等一些日子才能入住。那是個星期六,派了一名工友給二位新人做飯,星期一還要趕回來上課。汽車后面按美國習(xí)慣掛滿了破鞋,取祝福之意。到大覺寺住在禪房里,屋內(nèi)只有兩張帆布床和一張白木桌,桌子還是三條腿的,用磚墊著。小汽車引來許多附近的居民在廟外觀看,問是干什么的,答是送新娘子的?!霸谀膬??”“在那兒!”用手一指,只見一名年輕婦女坐在廟門的門檻上,正在啃黃瓜。冰心先生愛吃生黃瓜,廟門口有賣,便買來,坐在門檻上當(dāng)場吃起來。村民大惑不解,連說:“不像!不像!”
這就是冰心先生,一位樸實無華的,相當(dāng)特別的,但又完全真實的冰心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