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明
我的故事或許怨了豐收。
不是夏糧作物的豐收,是秋季作物的豐收。舅的那個地方因為氣候、地理的原因,是一年一熟的單季種植雜糧區(qū)。說是叫因地制宜呢,雜糧也不再雜,高粱、大豆、谷子、紅薯、山藥蛋,包括南瓜、東瓜都不種了,人們齊刷刷種下了玉茭子。這幾年是玉茭子的豐收。
收玉茭子看起來省事其實不省事,不像小麥收下了就有糧商直接買走,得割倒了再掰,掰下的玉茭棒子肩挑車拉運回家,先用各種荊條編織的囤子囤起來,囤在院子里。不大的院落就全讓玉茭囤子占據(jù)著,矗眼前的不僅是黑乎乎的玉茭囤子,往小里說,是一年油鹽醬醋的代名詞;往大里說,婚喪嫁娶起房建屋也指望著它呢。問題是囤在囤子里的玉茭子不是鈔票,這就得等,等一個個日子里的日頭和風把玉茭子變干了。
那些個糧販非等得來年春風呼呼撲面時,才踏著滿地吹落的山桃花瓣來收購。
人來了,抓一顆玉茭子丟嘴里,有仇似的用力一咬,聽見嘎嘣兒脆響,并且被咬得玉茭子三分兒已經(jīng)有兩分兒蹦得不見了,這才去說價錢。價錢更是對方說了算,給你的也不過是八厘一分的余地。不怕你豐收了,豐收了主動權在人家手里,活脫脫像是娶來的媳婦端坐在別人的炕頭,豐收了也白豐收。
從秋望到冬,從冬望到春,落在囤子上的目光成了黑幽幽的深洞,等玉茭子風干的日子是不是忒長了?是不是青苔和霉斑爬滿了我的故事?
先從耗子說起。漫長的日子里耗子首先就鉆了空檔。囤在院里的囤子囤住了玉茭子,也囤住了耗子,狗日們與豐收伴生,早在里邊安營扎寨,繁衍子孫。干聽了耗子在玉茭子的縫隙里自由穿行,吃嘴把囤子鬧紅鬧瘋,還包括飽足后公耗子追母耗子浪出的吱吱聲。隔樹打不得狼呢,還真拿它沒法。
有一句話叫得寸進尺。在囤子里吃膩了呆膩了,是想著人類成米成面的可口,或者是想往著屋里暖和暖和也未可知,大大小小的耗子這就向屋子進攻了,一到夜里總聽見嘎吱嘎吱地響。不同于城里的鋁合金或鋼塑材料,糟朽的木頭只配給耗子磨礪牙齒。早晨醒來,大驚失色,通往屋里的門檻上、門板上都留下了大小不等的窟窿。
舅也鉆了這空檔,舅這補窟窿的便應運而生。
舅姓卜,干了這補窟窿的行當,趕巧著剛好取了這諧音,卜補取舍,人們就叫他老補。
往鎮(zhèn)上去買幾張鐵皮,捎帶著買一盒半盒鞋釘,再有一把卷尺、一把錘子和一把剪刀,叮叮啪啪一陣亂砸,就成就了舅至死的生涯。
補窟窿分兩種,一種是將整個門包括門框、門板全部用鐵皮包裹,本來已經(jīng)用鞋釘釘好了,再用比較考究的泡釘砸出幾多圖案,或菱形,或兩只燈籠,要么是個喜字。這樣子,既補上了窟窿,又好像進行了低成本的裝潢,遠看近瞧,大方里透著富氣,顧名思義,就叫“滿補”或“大補”。還有一種,不外是哪有窟窿補哪的那種。瞅準了窟窿,用卷尺量過,用剪刀剪出一塊比窟窿大些的鐵皮來,再用鞋釘子一釘,這叫“直補”,也叫“小補”。
舅一大早就到村頭喜來樂飯店去了。飯店嘛,總要比村里百姓闊氣得大了去,人家當然是滿補或是大補。要說飯店不種玉茭子,更沒囤子一說,有什么窟窿可補呢?這讓怎么說呢?如今的耗子仿佛不再是嗑兩口玉茭子就滿足的,生活水準也隨了人類扶搖直上、一路攀升,你說村長都愛上飯店頻繁地整兩口,聞見飯菜香,嗅到小酒醇,作為耗子咋會按兵不動?
泡釘?shù)闹苌礤兩狭艘粚咏瘘S,舅把泡釘捏手里,像是捏著一團亮光,舅把泡釘砸進鐵皮之前,先把泡釘釘子的那頭在嘴里抿一下,我想大概是為了潤滑釘吧?泡釘被砸進鐵皮,像是嵌進一枚汗?jié)竦奶?。舅這樣子砸出了無數(shù)個太陽,這時聽見有人喊老補。
喲嗨,是村長!
在舅這個叫四維村的村子里,村長一向是被人高看的。村長也高看自己,比如說,這個喜來樂飯店好像就是村長的,村長高興就來,不高興就甩臉子,所以飯店唯一的小包間除了接待鄉(xiāng)里、縣里的人,一般說,中間居中的位置永遠是村長的。
桌子上的餐布已經(jīng)鋪陳一好,包括消過毒的筷子、小勺、小碗、小碟、小盞都已拆去了外包裝。細瞧了,是兩套,這就是說,村長請的還有一個人,不是單挑。
舅被喊了過來,村長叫了聲老補。他讓舅陪他喝兩口。
舅說,村長你喝,沒見我正忙著給人家補窟窿呢?
村長的眼睛一下大了,隔兩道門都可以看得見眼白處網(wǎng)狀的血絲,舅知道村長要說話了,就麻稈般地站直身子。舅在此刻像是專門給村長長了耳朵的。
拉倒吧,你自己的屁眼都是瓦片蓋著呢,還給人家補什么窟窿?要補的話,我看你該補補你家大娃子的窟窿。
舅的心咯噔沉了一下,本來老面的眉眼像樹皮子一樣,一下添了歲月的年輪。天開始轉了,地也轉著,舅的腦勺子也跟著轉著,轉時扔出了許多道的光圈。舅倚著門框還怕不穩(wěn),又用手緊緊抓住,飛著的無數(shù)小星星這才剩下一顆兩顆。
喲嗨,這就像竹竿子打棗呢,一竿子下去落地的竟是鴨蛋。舅不知道除了自己補著的耗子窟窿外,竟然還有其它的窟窿,要按村長對窟窿一詞的轉換和延伸??吡梢允俏锟吡?還可以是精神或心理的窟窿,更可以是生理上的窟窿。這窟窿那窟窿,舅搞不清啥才是真正的窟窿了。
我說,舅的心里是不是就有一只大窟窿?
舅有倆兒子,大表哥卻始終是塊心病,大表哥比二表哥大三歲,不用說,是大表哥先上的學。二表哥已經(jīng)從一數(shù)到十了,大表哥才剛剛學會了吮手指頭。二表哥已經(jīng)在學連乘連除了,大表哥還是在吮手指頭。二表哥已經(jīng)學勾股定理了,大表哥除了蘸著自己拉出的屎尿去吮手指頭外,別的沒什么長進。聽見大表哥把手指頭在嘴里吮吸的咂咂聲,也看見抽出的手指頭胡蘿卜一樣粉紅透明時,舅就領大表哥去了鎮(zhèn)醫(yī)院、縣醫(yī)院,還去了省城醫(yī)院。醫(yī)生看都沒看說,智障。舅問,啥叫智障?我家大娃子除了愛吮手指頭,和其他娃們沒什么兩樣。醫(yī)生說,智障就是你兒子恐怕到老也只會吮手指頭。回來后舅請過中醫(yī)請過西醫(yī),眼看著一沓沓的鈔票全打水漂了,大表哥還是把手指頭在嘴里吮來吮去,焦急中,舅往自家的門板上一下一下撞,把滿天的夕陽都撞出一道血紅。
二表哥從地里回來時,圍在門口的人群已經(jīng)散了。二表哥不明白村上人為什么方才在自家門口圍個水泄不通。不等問,人們說,快看西洋景吧。二表哥問,什么西洋景?人們說,真正奇了怪了,不拜菩薩,拜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你說這究竟跳的是哪路神?二表哥跟著人們?nèi)バ?邊笑邊搖頭,風吹得牙花子一陣陣發(fā)冷。
二表哥認出了,對著西崗子方向板凳樣折了身子磕頭的竟是百事熱。
看見舅醒時,百事熱撣撣膝蓋上的塵土說話了。老補哎,我已經(jīng)是近六十歲的老頭了,打著鴨子上架呢,誰都知道我替人說媒跑親什么的還成,可這頂神看病的事我真的做不來了。中不中,就看今晚了,我保證你家大娃子不再吮那手指頭。
那一天,舅睜大眼睛去瞅,白天瞅成了黑夜,黑夜瞅成了搓板,舅在那天夜里輾轉反側睡不著。曾經(jīng)沉著的舅不沉著了,舅一躍而起,說一聲大娃子,你和爹搞搞配合。舅果真對大表哥動真格的了,一根繩子纏了又纏,大表哥被捆綁成了一只結實的糯米粽子,舅才把一口氣吁出了分寸。夜色里,舅學著百事熱的樣子對一道墻壁頂禮膜拜,一張嘴像水小開了一樣噼噼啵啵,當有滋有味的咂吧聲在黑屋子里消失了時,舅的心里一動,是不是百事熱的法子應驗了?舅急忙點燈去瞧,不知啥時起大表哥已噙著二表哥的腳趾頭呼呼睡深了。
日子從春到冬由綠到黃走出許多成色,但是,大表哥的病依然沒有起色,從吮手指頭開始又吮上了二表哥或別人的腳趾頭,且吮的本事逐步升級。往往是舅正在給人補窟窿呢,有人喊,老補,快去看看吧,你家大娃子不吮腳趾頭改吃人家的小雞雞了!
返回來時舅一臉瓦灰。那天沒有下雨,卻像一盆水澆了他的臉龐,舅說他連心里都是濕的,舅的手中就掂了根水缸里蘸濕的麻繩。抖出水花的麻繩落在大表哥身上,大表哥像是不覺得疼。再次揚手時,大表哥在舅的眼睛里竟然變得陌生,不敢相信大表哥吃了喝了不長個頭,卻長出了另類的本能。比如說,舅認為大表哥的小雞雞應該是沒開包的蠶蛹,卻不料,恍如柿餅疙瘩倒扣上面了還搖頭晃腦。不該成熟的提前早熟,原因是大表哥不吃別人的雞雞時,為了方便就吃自己的雞雞,這一吃就像把一株玉茭子一口吃進了囤子里,讓大表哥從禾苗到穗棒子的過程中直接帶了小跑。看見舅時,大表哥并不害怕,依然揪著自己胯間的物件哈哈笑,揪一下往嘴里一送,對舅說,爹,你吃,比弟的腳趾頭咸淡正好。大表哥揪一下往嘴里送一下,對舅說,爹,你吃,比弟的腳趾頭好吃得多。
麻繩雨點樣落在大表哥身上時,二表哥著急地一邊跺腳,一邊吆喝,哥,你哭,要不就大聲喊咱娘?芽
大表哥反而掛一臉鼻涕笑了,我不哭,我沒有娘。
舅的腦殼便暗了一下,像是經(jīng)歷了多少年不遇的日全食。當舅的手稀軟成面條子樣滑下來時,像是碰到了一棵樹,可能是楊樹,也可能是柳樹,不管是什么樹都掛滿樹葉子。那些樹葉是妗子臨走時稠嘟嘟的重托。妗子走時死活不松開舅的手,說我死不下呢,別整天光想著替別人補窟窿,咱兩個兒子可都還沒娶媳婦呢。
嘩啦啦地想到把襠里的物件當奶糖吃的大表哥已經(jīng)二十三時,村長要請的人到了,這客人打死舅也不相信,因為村長請的是百事熱。
百事熱領舅去的是村東頭,村東頭住著一個寡婦,叫明秀。
一前一后的影子把雜沓的腳步唬得不輕,幾個迎面走來的村人走遠了驀然回首,他們的眼里,舅一樣是在云里霧里。一個人問,老補,可是去說媳婦?
那天舅的錘子從手中滑了下來,揣著的泡釘破袋而出拋撒一地,一個個硬幣般閃著光往圓里直滾。一只麻雀當好吃的了,一猛子銜一顆遠遠飛去。又一只麻雀也當好吃的了,一猛子銜一顆遠遠飛去。天空里飛著嘰嘰喳喳的叫聲,短促而尖銳,就像一個個泡釘,直抵舅的眉梢。據(jù)我看,那是妗子的叫聲,妗子叫一聲,往舅耳朵里扔一顆泡釘,老補哎,你給二娃子娶了媳婦,可還沒給大娃子娶媳婦呢。
人們走遠了,村子一下安靜下來,安靜得讓舅感到一顆心從胸腔里跳出來在村街上亂蹦。舅緊跑幾步,舅滿身鐵腥味地矗在百事熱面前。
這時舅肯定說了什么,舅不說什么,百事熱不會像抽了一鞭子一樣僵住。跟他平時有很大出入,平時他至多跺一下腳就會走人,可是今天百事熱沒有麻溜地走人,而是向舅的工具箱靠近一步。天空在舅的工具箱上變暗了,暗就很便于看見百事熱在工具箱上踹出的火星。工具箱的反作用力忒大了吧?百事熱齜著嘴呀了一聲,蹲下身子揉搓腳趾頭時,撂下兩句話:
頭一句是,老補啊,我的好心可扔青石板上了。
第二句是呸,就你那大娃子也想娶媳婦?芽
時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舅在那一天又癢又疼,深陷進一種顏色里不得不去揉眼睛。百事熱扭身走了,走進晚霞時,把自己走成了許多枚針,針上泛著楓葉樣的玫瑰紅。
舅的路不要紅,不要綠,舅不聲不響地走進他土灰似的本色里。舅真正給明秀家補窟窿了。補時,舅問明秀,是滿補還是直補?明秀說,咱一個平頭百姓,當然是直補小補了,只要結實就行。
舅在這一天補著窟窿,可惜沒有及時聽到大表哥的死訊。
大表哥是被驢踢死的。村人說,好好的咋會遭驢踢呢?嘁,這還得怪大表哥的怪癖,大表哥不吮自己胯下的物件了,天知道又想去吮村頭上拴著的驢的物件。驢的物件不容易弄到口,且不是天天有,可大表哥不懂這個,沒有他就去捅,于是惹急的驢奮起一蹄,把大表哥當場斃命。死時嘴巴上僵著一聲喊,緊攥了一根木棍不撒手。大表哥死得很慘,腸肚跟血水都往外流。老年喪子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舅抱了大表哥,說一聲娃哎,你可連媳婦都沒娶呢,就昏厥過去了。
安葬了大表哥,舅心碎了,一上炕就像煎餅糊澆在鏊子上,一任身子骨發(fā)出散架的嘎叭叭響。走向崎嶇的嶺,走向陡峭的梁,然后跌進深不見底的一道溝。
院子里靜得像一塊毛毯,蛐蛐吐出紐扣般的叫聲,蛙們拍了肚皮像擂大鼓,而一些小蟲子像從嘴里抖出銀白的米粒。
沉沉的夜色里,舅不知道一個黑影子從西崗子上摸來,向自己的院落逼近。
一開始懷疑是有人撂沙子,或者細雨被風吹了斜斜地亂打,唰唰,沙沙,聲聲落在窗戶紙上。
舅警覺地問,誰?
黑影縮了一下,但是不影響他向屋子摸來,腳步聲很小,像是踩著棉花。接近窗臺時,舅咳嗽一聲,接著舅把褲子蹬上,赤腳就跳在了地下。舅開門時,黑影子一閃,怕抓住似的急走,腳步聲很大,由于慌亂,被院子里的水桶絆了一下,接著是水桶倒地的聲響。
舅是披衣出去的,手里提根頂門棍。
舅讓自己先閉上眼睛,閉上眼時眼前該黑是黑,睜開眼時眼前該亮是亮,好證明自己的眼睛還管用。當時舅沒有一絲懼怕,麻繩般粗細的疑問陪了他看天上看地下,還看過了窗戶。窗戶下沒有沙子的痕跡,窗戶紙也沒有水濕的跡象,只有兩只倒扣著的水桶,一只倒在地上。山梁上飄來桃花初開時的濃香,一切比原來的還顯正常。
舅問一聲,這是咋了?
沒想到第二天晚上是頭天晚上的重復,第三天晚上是頭天晚上的再版。
舅懷揣著納悶,想去問問村里的百事熱,卻碰見了村長。村長正往飯店走,有酒有肉的日子燈籠般在前邊引路,村長碎碎的腳步頓成歌唱。村長站住了打著哼哼,舅沒說完他就哼著說了聲窟窿。舅說,老是像傳達文件一樣不往透里說,你能不能不打哼哼?誰知村長又說了聲窟窿,窟窿罷就哼著唱著走遠了。
鍋臺上的油盞兒比較淺,躺柜上腌了老辣椒的瓦罐就比較深。鹽打哪兒咸,醋打哪兒酸?吃了五十四年咸鹽的舅一下子在生活的大甕里把自己顛倒了。
一聲聲鳥的啼叫,沒入夜的深處。舅披件衣服站在玉茭囤子前,站麻了左腳換成右腳,夜在舅的腳下被站出了幾個深淺不一的坑。一陣風吹來,舅稍稍動了動,風讓舅知道二表哥就在身后。舅把臉沖了玉茭囤子說,窟窿。接著又說,窟窿。
二表哥把一只手在舅眼前晃晃,爹,你沒病吧?咱家這墻是直的不會倒,院是平的不會陷,你說什么窟窿?
天明時,二表哥臉上還著掛銅錢厚的疑竇。舅去茅房里解手,舅已到了撒尿時必須就個坑的年齡,可即使這樣,舅的鞋子也從未保持過干燥,最后幾滴尿總是砸在鞋面上。
原先舅的頭腦里滿是二表哥念書時的連加、連減、連乘、連除,這一陣子簡單了,簡單成一二一的腳步。舅是往百事熱家里去呢,胳肘窩里夾著兩條煙三瓶酒,外帶九尺紅布,都是央人說親的彩頭。
屋子里的視線絕好,什么人進來了,都看得一清二楚。屋子里坐著的一干閑人看見舅時,一起驚呼老補。屁股在炕沿邊沒找準位置時,舅感覺到的是縫紉機的針在身上亂扎。先有人瞧了舅說,你婆姨沒了可有年辰了吧?又有人說,沒婆姨的日子忒難熬,不單是寂寞和憂愁,這窟窿得趕緊補上。人們一起笑著說,對,該補上。舅也笑著,可怎么看都有些歪瓜裂棗的別扭。他說,你們這是馬尾巴上吊棒槌,盡瞎扯。我土埋半截的人了,補什么補?他說。
大晌午,百事熱像臺機子把自己發(fā)動了,腳步快得要去搶銀行。村頭的大槐樹把一樹的陽光搖曳得嘩啦啦響。樹蔭下有幾個女子坐了掰豆角,百事熱心里說一聲哇,昨日借了太陽光還可以見到臉上圍一圈黃茸茸的黃毛子呢,仿佛一夜間長大了,掰豆角的女子們和豆子一樣黃熟了。黃熟了就可以下鍋了,她們也該嫁人了。但是百事熱嘴唇子動了動,終究沒有問津,眼睛就滑過去了,他要去給大表哥說陰親。
舅和二表哥在給大表哥上墳。爺倆半夜時在給大表哥上墳,大表哥的墳頭子在西崗子,他們在院子里給大表哥上墳。舅先擺一盤豬頭肉,再放一盤花生米,都是大表哥生前愛吃的。而筷子呢,則是小頭沖外,大表哥是個左撇子,這樣使用起來比較順手。他們燒了香,燒了紙,燒了錢,無數(shù)的黑紙片在青煙里裊裊游走。
舅說,娃哎,百事熱已經(jīng)去大王莊了,成不成明兒一早就有準信。
二表哥說,哥,囤子里可不是好呆的,要是同意的話,就麻利點給我走。省得一家人因為你不安穩(wěn)。
要說也怪,二表哥話剛落聲,院子里就起一股子旋旋風。旋旋風打著哨音飛去時,舅朝西崗子方向喊,娃哎,你盡管放心。
見到大表哥,像是在幾天后的半夜時分。大表哥像公雞身上脫落的一根羽毛,飄飄地落入舅的夢中,舅像冷水擊頭猛地一個驚醒。事實上,舅只看見一個黑影,一根如同折斷的火柴棒單薄孱弱的黑影。舅問,你是誰?黑影不動。舅說,你要是大娃子就吭一聲?黑影像是銹死的釘還是沒動。舅知道是大表哥了,就蹬過被子一猛子抓住大表哥的手,娃哎,夜里風大生冷,快上炕來。大表哥終于說話了,什么冷不冷的,你給我的衣服根本不合身。舅摸著黑就直奔鍋臺去,娃哎,你是不是肚子餓了?爹這就舀飯去。大表哥說,我不餓,你端來的飯菜我一口沒動。我不是你大娃子,我現(xiàn)在連勒死你的心思都有。
舅問,為甚?
第二天村頭大槐樹下的婆姨們呱唧著,她們呱唧著,晚春就仿佛是晚春了。她們一個個像是雨后的青蛙,打開各自的氣囊,登陸他們的互聯(lián)網(wǎng)。她們侃國際國內(nèi)形勢,侃家長里短,也侃村子里的新聞。她們方才就侃過新聞,那新聞一準是舅夜里做過的夢,要不咋會一個個笑噴了飯笑岔了氣?有人說,夜里回家的大表哥對百事熱說的那門子陰親打死也不認。大表哥對舅說,你真正哄鬼哩是吧?日搗我不在玉茭囤子里呆了,卻給我尋上個獨臂女人當媳婦。你補了一輩子的窟窿,你補的這是啥窟窿?聽的人不甘只戳個耳朵,這個說,真正奇了怪了,一個傻一個殘,這是羅鍋子背上塌腰子走路呢,打著燈籠也難找哪!那個道,是呀,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個,咋就沒個自知之明?芽看見百事熱時,他們立刻就收了聲。人們問,哪去?百事熱走得快呢,快得答句話像是找不到空,說一聲,好事做到底呢,我現(xiàn)在就去找個不殘不缺的做親。
日頭爺已經(jīng)冒出了山梁,月亮還沒有從頂上淡出。踏著半明半暗半軟半硬的晨光,舅彎腰屈背上了一道坡又翻下一道溝。舅已經(jīng)到百事熱的家門口了,但是他像是瞎子一樣在用拐杖問路,他往東敲了幾步,又往西敲了幾步。往東邊時,舅聽見了一陣子狗吠,往西邊時看見一群雞擁著擠著叫了往外走,先前緊閉的院門這會兒敞開著,百事熱說不定熱了臉在家等候,但是舅實在沒有勇氣進去。舅說大表哥吃肥丟瘦,挑三揀四的,寧愿去死也再不和人家張口了。舅最后在轉身離去時,百事熱在他身后追了出來,老補,你心疼肉疼你家大娃子的事好好感人哎,沖著你這般良心,我寧愿把一雙腳跑大。
晚霞在屋子里差不多是齊腰深的時候,舅沒有覺得悶熱,舅也沒有煩躁,因為舅的一雙眼始終像干菜幫子一樣晾在外頭。打開屋的門窗,舅的眼睛一直停擱在遠處的一條山道上。舅的眼睛可以延伸呢,甚至還可以取直打彎。舅眼前的路可以是長,可以是短,可以是寬,可以是窄,可以瘦小,可以肥胖,但不可以沒有目標的出現(xiàn)。舅盯著已經(jīng)是一上午了,舅又盯了一下午,幾乎把一雙眼睛望紅了又變綠了,當一雙腳把一道山梁敲得微微發(fā)顫時,舅的一顆心就懸到嗓子眼了,直到看見百事熱的身影時,舅才掙脫自己的眼眶跑出去了。那時天麻麻黑了,舅險些被一塊石頭絆倒,沒有絆倒卻跑失了一只鞋。
因為急,幾乎就不要什么過程,像是根筷子直戳戳直奔主題,沒顧及過問人家百事熱的千辛萬苦,也沒有讓人家喝一口水,所有的禮貌簡化成了武松打虎的袖藏短棒。舅和以往一樣先去看人家的照片。不看沒啥,一看,舅的眼睛像掉進水池子洗過一樣新鮮,舅說這閨女長得確實養(yǎng)眼。百事熱說,閨女是后莊康家洼的,千里難尋,萬里難覓,一萬年才出的一個俊俏閨女,真正讓你大娃子趕上了趟。二表哥說,想不到哥真有福氣呢。舅在耳朵上掐了一把,問,二娃子,你說我是不是還在做夢?在舅和二表哥在地上站回到真實時,百事熱把一沓票子弄得嘩啦啦響,說句不中聽的話,人家是老母豬往配種站走,是倒貼的買賣呢。看清楚了,這是人家提前下過的嫁妝。
一時間舅不是舅了,舅有點紙片兒的發(fā)飄,舅說,哎呀呀,這一次大娃子是不是還說個不字?
二表哥還算主意硬朗,他把脖子堅挺地抻了兩下,而不是一下。說,哪會呢?我這就打電話聯(lián)系糶玉茭子,然后買兩盒煙請人掘墳。
夜晚還沒從山的那邊浮上來,舅整個人就嘩啦啦塌陷在這個黃昏,二表哥端來了飯,舅扒拉兩口就不吃了,二表哥端來了水,舅剛濕了嘴唇子,就不喝了。一夜一天過去了,舅屋里一直亮著燈。二表哥攥了燈繩兒說,我替你拉了吧?舅說別價。二表哥依舊不舍放脫燈繩兒,說,大天白日的,費電呢。舅說,別價。
說出來就怕你不相信呢,這就像打鐵匠怕上了火星子,已經(jīng)度過近兩萬個夜晚的舅卻無端地怕上了夜晚。整整十幾個小時了,就那么木頭樁子一樣瞪了眼對著墻角看。舅唉一聲過去,墻角角沾附的塵土飛起來,落下去,反復著一個過程。舅嘆一聲上去,始終沒有著落的灰塵總算在墻角結成了網(wǎng)。屋子里亮著燈,可是舅的眼里到處都是黑夜,舅甚至不敢閉眼,想一想昨晚都覺得沒有二兩力氣呢,舅不愿回到漆黑的夜晚。
記起來,大表哥就是沿著墻角上塵結的網(wǎng)撲通跳了下來的,人是下來了,連接塵網(wǎng)的塵腳還在悠悠地晃。其時,舅正趁了釅濃的黑夜摸捻著一張鈔票,摸鈔票的熱,摸鈔票的涼,摸鈔票的澀,摸鈔票的滑,唯一摸不出的是干凈骯臟。舅手中的鈔票猛地被大表哥一把奪過了,踏三腳不夠還呸呸吐了無數(shù)口唾沫,大表哥說,那錢臭呢,你也敢動!你不知道她活著時在城里是干啥的?舅還沒有說話呢,大表哥說,爹哎,我怕染上臟病呢??导彝莸倪@個女子我反正是不要!
就像是剛吃過黃蓮,一下子還叫不出苦來;也恍如被人扔進了冰窟窿,渾身上下,里里外外,你看那個鉆骨透心的涼。
二表哥再次把飯端給舅,說,都半月了吧?半月莫說死人哩,這磨蹭勁,連活人的媳婦也該娶上了。陰親的事本就是哄鬼呢,什么托夢不托夢的?那些個七不沾八不靠的鬼話你也信?芽說時,二表哥的話音低了,探雷般不敢大聲,爹,要不,你娶個媳婦吧?再說我需要有人替我照顧你。
舅驚天潑地地愣了一下,手中的碗差一點掉在地上。大海碗本來是豁邊的,細細的縫這就裂下去,不細看像是吸附著幾根頭發(fā)。舅連筷子都捉不住了,打得碗邊子直響,聽起來雖說是破聲爛音的,但是出口的語氣不乏筷子一樣直而生硬,臭嘴,你盡瞎說些啥!
放下碗筷的舅又摸索鞋,亮光里找到鞋并不難,兩只鞋一只不少都在舅的手中。二表哥說,你穿鞋去哪?舅磕著鞋把歲月的陳年垢土悉數(shù)抖下,舅說,我想著再去找百事熱呢。在二表哥臉呈紫色時,舅用一根小木棍在鞋殼里摳巴摳巴,舅還往隧道般幽深的鞋殼子里望了一眼,收回時舅像烏龜一樣想退坡了:我的臉已經(jīng)被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扔鞋殼子了,我咋還有臉去見百事熱?芽
潑辣辣的陽光打著旋闖進門時,舅揉著眼睛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來人真是百事熱啊,百事熱自己竟然找上了門。一進門百事熱就拍了自己的腦門,說一聲,牛不吃草不能強摁頭呢,咱再替你家大娃子找個媳婦。舅說,媳婦?啥媳婦?百事熱說,婚姻這事也是燈下黑呢。舅問,媳婦?啥媳婦?百事熱笑著指了舅又說,你知道狗熊是咋死的?是笨死的。媳婦都看見你了,你咋瞅不見媳婦?芽我再提醒你一句,就是你剛給補過窟窿的那家。
在二表哥眼里,舅站在百事熱甩出的一塊紅綢子上打老遠的地方往前走。百事熱把紅綢子抖一下,舅就向前一步,百事熱把紅綢子抖兩下,舅就向前了兩程。在百事熱把紅綢子抖了九十九下時,舅終于扔掉了手中的毛玻璃,舅抱著一塊水銀鏡子,亮亮堂堂站在了百事熱跟前。
舅說,你莫不是說咱村東頭那家?她娘叫明秀?
百事熱說,對頭。
舅說,這女子可是前年死的,她娘叫明秀?
百事熱一拍大腿,對,就叫明秀。
二寸厚的日光在墻壁上布匹樣驚顫了一下,百事熱說,人家可是咱縣上年年的高考狀元呢,死后大伏天里竟多日不臭,哎喲喲,人走了留一屋子書本本上的香氣。百事熱說,這趟親事我可是沒討來照片,聽口氣你們爺倆都認得。怪只怪百事熱只提供了信息,這就讓舅和二表哥發(fā)生了爭執(zhí)。百事熱已經(jīng)走了,舅和二表哥還在因為一句話爭執(zhí)。舅說,我只是說我不認得呢,我沒管人家咋死的。二表哥說,你咋沒問人家是咋死的,你剛才就問過人家是咋死的,還不是因為爭強好勝才死的?芽頭一年考試差二分八,第二年差了一分八,第三年眼看薅到清華大學那根草了,只因了差那零點幾幾,這才把房梁上搭一根繩索。死時,因為文死武死許多的死法費了不少周折,和你都借過補窟窿的剪刀,你咋說不認得?
舅說,你說她是不是一對雙眼皮,一雙大眼睛,一笑臉上倆酒窩?
二表哥說,對頭對頭,這么說,你認得?
舅說,你說她是不是梳了自自然然的披肩頭?
二表哥說,對頭對頭,這么說,你一定認得?
舅說,你說她是不是走路輕輕的,像了支鉛筆?芽
二表哥說,對頭對頭,這么說,你肯定認得?
舅說,那一天我回家這女子已經(jīng)走了,我是依著她娘畫葫蘆呢,其實這女子我根本不認得。
二表哥堅持讓舅認得明秀的女兒,究底是他在衣襟下?lián)芾男【啪潘惚P。按著同一個村里陰親的規(guī)矩,提親的事非自己家的人不去說,非晚輩不去說,而且是非親兄熱弟不去說。舅說,你說和這女子同過學呢,你是說認得這女子的你不能去說?
二表哥不好意思不去說,二表哥已經(jīng)出門去了,出門去的腳窩子還挺熱乎著,去了的二表哥又返回來了。二表哥臉上映照出鍋灰般的難色,小心地對舅說,我想起來了,認得死去的人不管事呢。爹,不怪我再把這球踢回來,你不是給這女子她家補過窟窿嗎?芽這事我看還得你和她娘去說。
傍黑時分,舅回來了。剛進屋的舅感到熱極了,一脫草帽,腦殼上散發(fā)著裊裊的蒸氣?;剡^頭,見二表哥早在一邊候著,迎著熱辣辣的一雙眼睛,由不得把笑年畫般地張掛在臉上,舅問,二娃子,你猜猜看,你哥的媳婦我說得如何?
你說咋就恁地趕巧呢?芽糧販子遲不來早不來,這就進了村,試過了玉茭子的干濕,忙著過秤裝車。還別說,半囤子玉茭子竟糶得千把塊錢。接下來,舅和二表哥請人扒開了兩家的墳,花大價錢雇兩班子響器,吹吹打打把明秀女兒的尸骨迎放在大表哥身旁。還辦了十幾桌酒席,一切和陽親一樣樣地鋪排,真沒說的。
在舅的感覺里,原本熟悉不過的夜像是走了趟娘家,就安安穩(wěn)穩(wěn)端坐在了炕上。夜一下就是夜了,但舅卻有些不咋適應,躺在被窩里的舅睡不著,睡不著還扳著指頭去數(shù),大表哥一個晚上、兩個晚上,接連著有六個晚上沒回來了,沒回來就說明這門子親事好得沒商量。
每一道皺紋里正溢著笑呢,一扭頭,舅就見大表哥破布條子豎在跟前,豎跟前沒啥呢,哭聲里把淚蛋子一抹一抹扔在地下。一時間,舅土墻一般轟然倒塌了。
都老多日子了,二五妗老是在笑,她想起來就笑,就像是有人胳肢著她的胳肘窩。女人已經(jīng)不笑了,但是頭發(fā)梢子上都掛著笑。我像吃飽的牛把大表哥半夜回家的話一一反芻,也發(fā)現(xiàn)大表哥的話確實好笑,于是許多個日子讓我笑翻了。大表哥對舅說,爹哎,結過婚,我們白天還成,咳嗽打噴嚏樣樣都成??墒堑酵砩暇筒怀闪?到晚上我聞見她鋪好的被窩好香哎,我想鉆進香香的被窩呢??墒俏蚁眿D一腳就把我踹下炕去,說你沒有洗腳。不洗腳還沒事呢,拱進被窩后我放了個屁,放個屁是再正常不過的吧?芽她竟然罵我低調(diào)。爹呀,你告訴我,啥叫低調(diào)?二五妗咬著另一個女人的耳朵話沒說完,兩個女人掩嘴就笑,滿圪梁上羊糞蛋子一樣拋撒著笑。
大表哥又回來的事舅和二表哥講了,舅指著地下說,窟窿。二表哥說,咋還是窟窿?是窟窿也晚了,埋都埋一起了,哪有再刨出來的道理?刨墳掘墓的事情我可再不干了。舅指著地下又說,窟窿。
仿佛和二表哥說不出子丑寅卯,就又找百事熱了。看來百事熱畢竟是百事熱,一出手就抓住了問題的牛鼻子。有窟窿就補窟窿唄,你補上了村里多少家的耗子窟窿,咋就補不上這窟窿?這是小兩口小別扭小情緒的事,窟窿再大也屬于人民內(nèi)部矛盾。
這真是燈不明只要一撥,舅一拍腦殼說,成!
一回家,舅就翻箱倒柜,舅把大表哥生前的東西都刨了出來,舅弄出了大的響聲,響聲把二表哥也驚動了??匆姸砀?舅劈頭就問,給你哥小賣部買的漱口杯呢?二表哥說,你是不是昏了頭啦,漱口杯已經(jīng)給哥放棺木里了。舅說,那牙膏呢?二表哥說,牙膏也放棺木了。舅不吭了,不吭的舅還在柜子里刨呀刨的,舅最終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舅說,牙刷。一看見牙刷,二表哥的臉紅得趕上猴屁股了,囁嚅著說,還不是急嘛,一急這喪事就辦潦草了,忘了往里面放牙刷了。
舅背了一只編織袋路上走,編織袋到底裝了多少東西不知道,負重的樣子像是貼了地皮爬。誰曉得舅往小賣部又跑了幾趟,舅買了肥皂香皂,還有洗衣粉,洗衣粉還是雕牌的,當然還有毛巾手絹呢,都是些雞零狗碎的日用品,總有幾十樣。舅說洗漱的東西一樣可不能少。舅還出了趟遠門,從集上回來時,背袋里的東西都已被西崗子上的晚照染紅。還沒到大表哥的墳上呢,就一路嘟囔著,收好,收好。
四月的天氣是暖洋洋的,刮來的風和陽光一樣干凈,晴朗靜謐里舅就有些發(fā)輕。看看,舅一出門就和百事熱諞上了,舅說,講衛(wèi)生好呢,大娃子一講衛(wèi)生就和媳婦和睦了,這窟窿還真讓我補對了。舅說,比如說我昨兒夜里就睡了個安省覺。接著舅哼哼上了晉劇《見皇姑》的唱段,逗引得幾只蜜蜂在屁股后面直打嗡嗡。
拴在舅腳脖子上的繩索解開了,舅的日子終于步入了正常,正常時舅又給人開始補窟窿。
這一天,舅沒去給人補窟窿呢,舅回來拿錢要往衛(wèi)生所。二表哥說,爹哎,是誰病了,好好的你買什么藥?舅說,你哥他地流著青鼻涕,我想他一準是得了感冒。二表哥說,瞎說,我哥他好些日子沒有回來了,沒回來你咋知道他有病?舅說,這不是我昨晚又做了夢嗎?芽
那些日子舅老在做夢,夢中舅往往被笑醒,第二天講給二表哥時,盈盈的笑足有寸把子深,舅的話更是弄不清是疼是恨。舅說,狗日的,比活著時長了,身材比以前高大威猛。舅說,狗日的,皮膚白了,看起來比以前整潔干凈。二表哥聽得一驚一乍,真的呀,真的呀!爹哎,這么說,你也做夢了?芽二表哥在為大表哥的每一個進步由衷地歡呼。舅還懂得克制,伸手把一腔的興奮往心里壓了壓說,瞎嚷嚷啥?這是夢,不能當真。二表哥說,夢也未必就是假,我看八九是真。完了,話里免不了有些醋意,嘟了嘴說,哥也真是的,咋我就不做夢?
日子這就變了。比方說,原先的日子像屋頂上的瓦片,揭一片是黑色的,揭一片是灰色的,揭來揭去總是哀色伴了悲色。這就不同了,竟然一下子有了喜色,雖說是膚淺的喜色,二表哥卻在這日子里捱不住了,他搖著舅的胳膊說,爹哎,前村里舉辦秧歌會呢,我和我媳婦也要扭扭去。
二表哥把舅的胳膊搖出骨頭響,爹哎,你也去。
舅推過二表哥的手說,拉倒吧,逗活龍我也不去。
咣當一聲響,舅把院門關上了,把自己的日子緊緊地關在門里。
大約是早上九點多鐘,舅聽見院門外有人脆生生喊了一聲。這就怪了,不是叫老補,而是狗蛋狗蛋的,叫舅的小名。聲音像鳥兒銜著露珠順著琴弦跑,舅渾身一震,一開始以為是聽錯了,直到喊聲水一樣三次四次漫至耳根,舅才打開了門。
喲嘿,是明秀來了,來之前水缸沒有出汗,燕子也沒有低啁,一切沒有個征候,人就來了。來了讓舅有點不知所措,舅高興得慌了手腳,嘴上說,你坐,你坐,連他自己都發(fā)現(xiàn)屋子里連戳根繡花針都難,這才拿了笤帚去忙著騰地方。
明秀笑了一笑,往屋里瞅了一眼,似乎只這一眼就夠了,旮旯犄角就盡收眼底。不大的炕上地上堆著手工物件,有金斗、銀斗、搖錢樹、聚寶盆什么的,有縫紉機、洗衣機、冰箱、摩托車、還有私家車。當然,這些都是紙扎,比真的濃縮了多少倍,要不,明秀的眼睛再大也會被撐炸。
明秀說,喲嘿,你是開人壽堂呢?
意識到明秀的眼移到了自己這邊,舅有些慌亂,臉紅脖子粗地說,這哪跟哪呢?親家,還不瞞你說,咱娃們不是比先前好些了嗎?我想趁熱打鐵,把沒想到的給娃們再添置點。這不,剛撕開個頭,你就來了。
沒成想,明秀已經(jīng)把衣服挽上了袖口,把一沓紙拿在手上。舅慌慌地說,別價,你歇著。明秀說,你看你不是把我當外人了是不?明秀撲哧笑一聲,別忘了地底下的他們倆可都叫我娘!明秀又說,這幾天可怪著呢,老是心里覺得不踏實,老是覺得有什么事情該做。
舅頗有同感,馬上說,親家,你可說對了,我也是心里不踏實呢,我也是覺得有什么事情沒做。
說著話時,兩人都動上了手。一個疊紙裁紙,揮毫潑墨。一個手持剪子,運刀走鋒,一屋子蠶吃桑葉的聲音。
有時候,兩人的手會偶爾碰一下,都有點臉紅,然后都迅速地往各自原來的位置讓一讓。
一次,舅抬頭時,看見明秀瞟了自己一眼,揪住明秀魚一樣游走的眼睛,舅就想,眼睛是嘴巴的尖兵呢,證明明秀肯定有話要說。明秀偏沒說,看看外邊嘆了一聲,嘆過后目光就空了,空得像是騰空的玉茭囤子,一屋子只剩下了銹鐵皮一樣的沉默。
做好了一臺電視機,舅說是數(shù)碼液晶名牌產(chǎn)品,明秀笑笑,也不言語,剪兩只按鈕似的玩意貼上去,真的像是馬上出影了。舅在一邊看得呆呆傻傻,說一聲,真有你的。
做好了一臺筆記本電腦,舅想打開,可是打不開。明秀笑笑,也不吭,早糊好了一個活動按鈕,綠色的旋鈕兒動一動,就見了蝌蚪大小的鼠標移動,這一邊把舅瞧了個愣愣怔怔,說一聲哇,你真行。
像是把自己滑下去了,一陣子工夫,明秀卻成了像一堵墻的沉吟,還把自己埋深了,良久才說,我隱隱里覺得,娃們需要的不僅是鍋碗瓢盆這些簡單物件,也不該光是學習生活的事呢。
一時間,舅就有一陣子的無措,愣愣的成了屋里的紙糊人。看得出他思想在這一邊停頓,又在那一邊沸騰,你是說,這和我補窟窿一樣,咱的做法還只限于直補、小補?
明秀亮光一閃,對著呢,咱不妨給娃們來個徹底的滿補、大補。
舅家的門開了,門軸子有些泛潮,可聲音不發(fā)悶。舅和明秀分頭走出村子,鳥雀們因為兩人的腳步急,嚇得在枝頭把腦殼一縮,半天了才敢撲棱棱飛去。
傍晚時,兩人相遇在村口,舅固執(zhí)地把手中的一個包當旗幟了,高高擎了說,看見沒?我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所了,日常防病治病的知識書籍我可全買齊了。明秀也不遜色,她像捧出一顆溫暖的太陽說,我尋思著不僅是強身健體,補腦補心更重要哩,老補哎,我替娃們看心理醫(yī)生去了。舅地打開一柄折斷了腰條子的傘,說,你知道我干啥去了?我跑了一趟保險,給娃們?nèi)肓藟垭U、車險、財險,這可是全入全保的多頭險。明秀說,你猜我上哪去了?說時像捧出個剛出鍋的熱饅頭,又吹又打,不敢挨手。我去縣上搞了法律咨詢,三五、四五,包括五五普法的東西我全都記下了。
舅說,好。
明秀說,好。
兩人都覺得對方的目光在自己臉上游弋。我以為舅說別的了,半天了舅說,再想想,看有沒有咱沒想到的?
明秀說,把腦殼當面甕子都磕掃凈了,該想的咱都想到了。
直覺得腳根子往下陷呢,就是說舅對所做的還有些吃不準。你說,這以后娃們的日子會不會再有窟窿?
明秀邁腿往西崗子走時,腳底下的泥土都踢踏出了堅硬,狗蛋哎,你若不信咱上墳時問問。
到了明秀家已是日落時分,職業(yè)的習慣讓舅一進院就瞇細了眼睛去瞅,硬是越過門口倚著的明秀去瞅,瞅得霧飛云舞,瞅過了天長日久,然后粗拉拉地問,親家,我可看過了,你家的院門、屋門,內(nèi)室門、側屋門,包括廚房門都是嚴絲合縫的。想幫你補補啥的,也沒個下手處。
明秀起初沒哭,像是把哭放豆腐包里捂著蓋著不讓出聲,憋了半天才吭哧吭哧說,你那兩眼是用來出氣的?人家身上心上,滴著血、淌著淚,到處是窟窿呢,你咋不見窟窿?芽說罷,這才一點點擠著去哭,咿咿呀呀的,讓人以為是風中作響的破門窗。
就是這一刻,明秀抓住了舅的手。的確是,舅在這一天也抓住了明秀的手。
舅回家時,二表哥的屋里瞎燈熄火的,才晚上的九點鐘,二表哥就睡下了,舅熱著的腳步不得不打住。
二表哥使著一支如椽大筆早早就把夜賦予了特殊。被窩里二表哥燥熱難當,扯著二表嫂去問,這夜忒長了,你猜猜我最想干啥?二表嫂說不知道。二表哥說,我最待見像爹一樣補窟窿。二表嫂在看電視呢,隨口說,沒有窟窿呢,你咋著補窟窿?二表哥說,我說有窟窿就是有窟窿,這窟窿耗子難啃,貓叼不走,你身上就有。二表嫂解下了,有窟窿,你自己去補,反正我是困了。二表哥急了,一個鯉魚打挺騎到二表嫂身上,說,補窟窿是兩人的事,我就喜歡補你這肉窟窿。按照慣例,二表哥他們先在上面補窟窿,二表嫂的舌頭涂蜜了,二表嫂的舌頭也暗香浮動。二表嫂的舌頭和二表哥的舌頭攪一起了,攪得漆黑的夜跟著打旋,院子里落滿了夜的鱗片。好一陣子功夫,二表哥說,該補下面的了吧?芽就有大石頭扔進水里,寂靜的村落頓起波瀾,于是東頭雞鳴,西頭狗叫,棲息在枝頭的鳥雀嚇得簌簌發(fā)抖。
走在院中的舅聽見了屋里的動靜,舅不由得臉紅心跳,心里笑笑說,狗日們,招狼呢,也不給我消停點。暗夜里,舅的喉嚨骨費力地往下一滑,又往下一滑,有了一種貫通到底的感覺,舅放了個不聲不響的悶屁。
舅不知道夜只是一種人群的專利,腦殼下的枕頭雖說厚著一層黑色的油垢,還有頭發(fā)頭皮的味道,雖說都有些酸臭,但不影響舅倒著活一回。和明秀在一起的那一陣子是塊溫熱的窩窩頭,帶著這指甲蓋大小的溫熱,舅沒理由不對著又一個日子去笑。擁著孤獨冰冷的夜和被窩,再打開心的窗戶,咋說都該有滿天的星斗雪花般落進自己的夢里了。
要說舅過于遲鈍,事情一開始就有了結果的先兆,但是舅渾然不知。帶著復雜、混亂的表情,舅站在花白的晨曦里時,二表哥在剝了一穗玉米棒子喂雞,許多只大雞小雞半大雞捧月般圍了二表哥。雞把歡快叫成了一個半圓形,院子里響遍它們抻了脖子的吞咽聲。一個間隙里,舅終于硬了嘴巴說了聲二娃子。在舅的話離開舌頭時,舅的身后刮起一陣子風。
二表嫂出來先咳嗽一聲,接著把撣掃被窩時的笤帚疙瘩重新攥一把,像是添進了二兩力氣,沖好端端吃食的一只大公雞扔過去,我讓你騷,都腌老黃瓜了你咋還去騷?芽
舅想說的話被切了一刀。這陣子三人是你看我,我看你地都住了聲,干聽著奶水一般稠硬的陽光在耳邊流動。
二表嫂再說時,先節(jié)約型地笑了一下,爹哎,我知道你要說啥,你先別說啥,要說的我哥他昨天晚上回來說過。爹哎,昨晚你跟哥的丈母娘碰頭見面的事他可全看見了。爹哎,昨晚你跟哥的丈母娘說的話哥可全聽見了。舌根子都埋土里半截了,咋想著讓我們?nèi)パ氚偈聼崛フf親?芽
舅的一張臉頓時憋得通紅,紅得像被人扒去了內(nèi)褲。臉紅沒啥呢,關鍵是鼻子進涼氣了,舅像拼命吸了口胡椒粉,左一個噴嚏,右一個噴嚏,一個好端端的世界被他的噴嚏打得粉樣碎。
日子又翻個筋斗往前去了。第二天,舅還在補窟窿。舅在給三毛家補窟窿。
明明量好了尺寸,粉筆跟尺子一路跑出根直線,大剪刀緊接著在鐵皮上吐出一陣鳴叫。量好了,裁好了,結果把裁剪好的鐵皮往門上一比劃,準備著要釘呢,才發(fā)現(xiàn)長度和寬度都缺了六寸。舅撓著頭皮說,今日這是咋啦?
舉起了錘子,舅瞅準的是泡釘,一錘子下去,卻砸出了舅一聲疼,舅對著自己的指頭又揉又吹。半天又說,今兒這是咋啦?
月光如水,微風拂面。舅像個女人站在院子里,很久很久,舅絞著一根發(fā)辮,在已經(jīng)沒了玉茭子但散發(fā)著香氣的空囤子前,把自己像春天的心思纏了又纏。
一松手,像是把亮的東西飛了出去,一只只小鳥一飛就飛成了禮花彈,舅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里會裝得下這多燦爛。舅想定格,但只可惜是瞬間。帶著一半泣血的紅,一半是絕望的暗紫,眼前的璀璨像蒲公英一樣慢慢降落,降落的聲音壓得枝頭嘎吱響,樹下落下一片、兩片夜的羽毛。再次遙望,舅的眼前瘦了、窄了,一腔已經(jīng)熟透的欲望,像是賣不出的果實空掛樹上,舅看見一個柿子啪地掉下來,摔個稀爛。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舅的心思像上墳焚燒過的紙片,風一吹就沒了痕跡。舅聳一聳肩似乎覺得無比輕松。舅笑了一下,盡管是苦笑,但很規(guī)范。二表嫂、二表哥已經(jīng)進屋了,舅也想進屋,門在舅的鼻子前面呼地碰上。門縫呈條狀,縫里擠進被壓扁了的舅的一句話,二娃子,爹我想通了,你嫂她娘等著我回話呢,你說我還回個啥?芽
夜,這就像是被輸進了葡萄糖,二表哥兩口子變得樂不可支。二表哥扳著手指頭說一天、兩天,二表嫂扳著手指頭說三天、四天。二表哥說,咱哥都十六天沒回來了,是該回來了。二表嫂說,你說咱哥的這張王牌咋就忒好使呢?一打出哥的旗子爹就聽話了。二表哥說,咱吃肉不沾腥呢。二表嫂說,咱打耗子還省下油捻子呢。二表哥說,咱哥咋就不回來呢?二表嫂說,咱哥該回來了。
大表哥真就回來了,記不得是哪個夜晚,反正是他回家來的其中一個夜晚。像是一口仙氣吹變出來的,舅一扭頭就見大表哥站在地上。舅看見大表哥像蠶寶寶一樣白胖了,只是不明白為什么像撕裂了一樣不高興。這一下舅就急了,說,我的娃哎,你是不是學習緊,沒顧上吃飯餓得慌?大表哥說,不餓。舅說,你是不是功課緊累得慌?大表哥說不累。但是舅還急,娃哎,你沖我笑笑好不?你不笑我心里就難受,有話你就說,爹就是去死也絕不能讓你受丁點委屈。大表哥最起初并不笑,嗔怪地說,誰要你們搞那么復雜?芽你和我丈母娘送來的東西,我們可一樣沒收,全部當破爛給了那拾荒的。說到這兒,大表哥嘿嘿笑了,爹哎,你看沒看見我的手指頭,這可不是我的手指頭,是她和我兩人的手指頭。爹哎,現(xiàn)在她也吮上了手指頭,我們兩人都吮上了手指頭。爹哎,世界上的事情怪著呢,要么是你被人改造,要么是你去改造人。爹哎,如今我就把她改造了。爹哎,想不想知道我們?nèi)缃竦娜兆?。爹?活著是多么快活喲,我們只做吃喝、搓麻將、上網(wǎng)這些個快活的功課,完了我們做夜里的功課,有一個消息就證明我快活。爹哎,她昨天生了,是一對雙胞胎,還是龍鳳胎,只是我娘一個人照看不過來。爹哎,你要不要一起過來?怕的就是你不過來。爹哎,你剛才已經(jīng)作過保證,要是同意的話,來時別忘了多帶幾塊尿不濕。要不然我可要再死一次!
舅突然地病了,不知道什么病,先是高燒不止,后說頭疼,咬住牙硬是不讓自己出聲。二表嫂兩眼泛紅地說,爹疼得厲害呢,一雙手把炕席撕得稀爛。二表嫂趴在炕沿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對二表哥說,你看咱爹這活相,咱家又該花錢了。二表哥差一點給嚇趴下,請來村里的醫(yī)生,把過脈說,奇了怪啦,這是什么病?不過救人要緊,先輸兩瓶葡萄糖再說。二表哥問,算算,得多少錢?醫(yī)生把手機上的按鍵摁得嘀嘀響,說,不算出診費得百十多塊。話音剛落,舅卻奇跡般的醒了,說病在我身上,我知道咋整。說著從枕頭底下取出個小紙包,一打開,醫(yī)生驚呼,這是腳氣粉。沒有生產(chǎn)日期,恐怕早過了有效期。舅說,管它腳氣手氣的,吃下去管用就成。說著頭一仰,一包藥就傾瀉到嘴里,連一口水都不帶喝呢,就那么吧咂吧咂嘴,嘴里只剩了粉亮的舌頭。竟好了,好得比沒病時還好。你說就那么湊巧,二狗子就找上門了,說是家里進耗子了,得補窟窿。二表哥說,我爹有病剛好,等歇兩天再說。舅說,得,我都這個年歲了,你說我還有多少個窟窿可補?該補的窟窿補一個少一個呢,不給人補窟窿,我的心會生銹。舅趿拉了鞋往門外走,說我補我補。
出門時,舅的身體閃了一下,看似是護他的工具箱呢,實際上是躲著二表嫂的肚子不被撞上。舅指著玉茭囤子對二表哥說,看見沒?咱囤子里可沒玉茭子啦。你媳婦不是有喜了嗎?我先賺倆錢預備著。
要說不該出事情,本來把發(fā)現(xiàn)的窟窿已經(jīng)補上了,補時還順便打死了兩只耗子,正收拾工具時,發(fā)現(xiàn)有一只大點的耗子挑釁般在探頭探腦,想舉起手中的錘子扔過去呢,卻不見了蹤影。二狗子說,在哪呢,說著也追了過去,一追追上了二狗子家小二樓。舅在二樓的門上停下了腳,左瞅說,這還有窟窿呢,右瞅說,這有窟窿呢。
舅是在取工具時不慎跌下樓摔死的。舅忘記了這是二狗子家的小二樓,更沒注意到二狗子的二樓上沒有焊接欄桿,錯以為是在平地上走呢。舅在覺得地球與自己發(fā)生錯位擦肩而過時,知道壞菜了,喊一聲二狗,下墜就變成了加速度,啪嚓一聲響,包括那聲喊,都被摔扁了。舅摔下時身體始終保持了與地面的平行,論姿勢不該有什么生命危險,頂多落個殘疾。不巧的是腦殼撞臺階上了,一撞就撞個窟窿,血不緊不慢地流了出來。二表哥猴急地趕去,用二狗子遞過的棉絮去堵,血是止住了,但舅已經(jīng)落了氣。二狗子攤了手說,我家二樓上的窟窿可還沒補。
靈堂前明秀在哭,哭時像從咽喉處費力地往外拔一根絲線,聲聲晃悠著凄慘、艾怨,她哭著指了地下說,窟窿。又指了地下說,窟窿。第一聲時,像是響水鍋里落進一粒米,人群里全沒當回事。再說時,如同揪著耳朵猛喝一聲,有人當下就懵了??戳?哪有什么窟窿?更多的人圍攏過來,也看了,看了門,看了窗,看過了囤玉茭的囤子,說是呀,哪有什么窟窿?老補是干什么吃的,老補家咋會有窟窿?芽百事熱沒反應,百事熱也是傻子一樣立著,半張著嘴,表情幾乎凝固。這一邊二表哥卻放著亮光,二表哥眼里像是橫著根鍬把,順著這根鍬把,二表哥一眼看見了村長。
看見村長,人們恨不得把深處淺處的笑都擠到臉上,指指地下,好端端的地界呢,咋說有窟窿?指指西崗子方向,好端端的黃昏落日呢,咋說有窟窿?村長,你的眼神好使,你幫大家看看,到底有還是沒有?
明秀把細長的脖子擰了一擰,是補丁摞補丁的窟窿呢,咋的沒有!
人們說,村長,你幫著看看,到底有還是沒有?
明秀跺跺腳,都流著血,淌著淚呢,咋的沒有!
人們說,村長,到底有是沒有?
這天,村長破天荒沒有喝酒,沒有喝酒就可以像書法家一樣把自己揮灑出自如。村長看了看地下,又看了眼明秀,看地下時像雞毛走路,看明秀時像拖拉機深翻地,想一犁下去見草見水。見人們的目光都追著呢,覺得明秀像一篇作文可圈可點,橫批一筆說,也不好說有。豎批一筆說,也不能說沒有?,F(xiàn)在老補不是沒了嗎?我看,這窟窿可以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