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岸
趙小青
女兒生病了。
趙小青的女兒出生才十個月。平日里,晚飯后的這段時間,總要倚在學(xué)步車里戲耍一會兒才睡的??墒墙裉?趙小青剛剛端到手里一碗紅椒炒米飯,還沒顧上吃幾口,小家伙就又抹眼淚又抓臉,煩躁不安地啼哭起來。趙小青急忙丟下炒米飯,把女兒從學(xué)步車里抱到床上,脫掉女兒的小衣服,給女兒墊上小枕頭,光屁股底下塞了塊柔軟的尿布,然后蓋好被子。做完這一切,趙小青側(cè)身躺在女兒旁邊,一只胳膊環(huán)著枕頭,另一只手隔著被子輕輕拍打著女兒。嘴里念叨著,睡吧,睡吧,小寶寶快睡吧……
小家伙終于睡著了,趙小青也打起了盹。飯沒吃,臉沒洗,衣服沒脫,家務(wù)活沒干,怎么能睡覺呢?可是,好累啊,真累,真累,累極了。她睜不開眼睛了,她小聲對自己說,就睡一小會兒,睡一小會兒??墒?這一睡就不知睡了多久,竟然還做了個夢。她夢見自己在鄉(xiāng)下老家的院子里洗衣服,坐著小板凳,埋頭對著洗盆“嚓嚓嚓”搓衣服,一會兒搓起滿手的肥皂泡。肥皂泡越積越多,從洗盆里溢出來,一個一個飄上天空。她似乎變成一個小姑娘,興高采烈地追逐著。追逐著,追逐著,肥皂泡不見了,路邊冷不丁竄出一條長蛇來……媽呀,她嚇得驚叫著醒來,喊聲驚動了孩子。小家伙的身體開始不安地動彈,嗓子又“咳咳”地咳嗽起來。孩子前兩天著了涼,沒太當回事,不想感冒轉(zhuǎn)成了支氣管炎。白天去診所輸了點液,燒退下去了,咳嗽卻不見好。醫(yī)生說至少得三天才見效。
趙小青想起適才的夢。小時候,聽大人說,夜里夢到蛇,醒來千萬不要告訴別人,第二天就會得到意外之財。真是這樣嗎?嘿,她可不信。她俯身將腦門頂?shù)綄殞毜念~頭上蹭了蹭,還好,汗津津的,溫度正好。醫(yī)生叮囑要多喝水,幫助排毒。她便坐起來,給孩子倒水,結(jié)果不小心碰倒了床頭柜上的止咳露。止咳露滾在地板上,蓋子沒蓋嚴實,粘稠的藥汁淌出來,空氣中浮起一股苦膩的中藥味。她皺皺眉,沮喪地撕了一團衛(wèi)生紙趴在床邊彎下去,吃力地將地板上的藥汁擦干凈,這才喂孩子喝水。
做完這些,趙小青的腦子終于清醒了,她強打起精神下了地。飯桌上還擱著吃了一半的炒米飯,廚房的碗池里堆著零亂的鍋碗,衛(wèi)生間的洗盆里泡著一堆臟衣服。夜已經(jīng)深了,隔著陽臺的窗戶,對面樓房漆黑一片。她邊收拾飯桌,邊端起冷硬的米飯,挑動筷子扒拉進嘴里幾口。因為吃得太急,不小心噎住了。喲,這下把她噎得夠嗆,垂著頭,撫著胸口,半天緩不過勁兒。這時臥室的電話忽然響了,刺耳的鈴聲在深夜里異常聒噪。她踉蹌著跑進臥室,擔心鈴聲驚醒孩子。
這么晚打電話的不是別人,是女兒的爸爸,趙小青的丈夫張國強。張國強在電話里緊張地問,孩子怎么樣了?我剛下中班,才洗澡出來。張國強是一家國營煤礦的礦工,工作的地方在新礦區(qū),距離他們住的地方有百十里地,半月二十天才回一趟家。趙小青巴望著丈夫有朝一日能調(diào)回老礦區(qū),這樣的話,一家三口就能每天生活在一起了。這是趙小青的一個夢想,為了這個夢想,小兩口私下求人幫忙,請客,送禮,錢花出去不少,可是希望仍舊是隔海相望的島嶼,可望而不可及。
趙小青告訴丈夫,孩子燒退了,但是咳嗽還沒好。
張國強說,我問班上的工友了,他們說小孩子最容易發(fā)燒咳嗽。你別擔心,誰家的孩子不生病呀,寶寶生一回病,就會變得更加結(jié)實些。
趙小青知道這是丈夫在安慰自己,她說,我明天是上午的班,你媽說好過來幫我照看寶寶,還得抱寶寶去診所再輸液呢。
張國強不滿地說,什么你媽我媽,那是咱媽,你總是這么見外。
好好好,是咱媽。趙小青嘴巴輕蔑地撇了一下。
趙小青本是個鄉(xiāng)下姑娘,初中畢業(yè)來到城里的酒店做服務(wù)員。她膚色黝黑,小眼睛,寬腦門,模樣不起眼,心氣兒卻挺高,私底下報名參加了函授本科會計專業(yè)的考試。張國強當時在酒店當保安,他覺得趙小青有上進心,與那些只知道穿衣打扮、吃喝玩樂的城里女孩不同。趙小青則看中張國強的城市戶口,她想嫁一個城里人,徹底擺脫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兩個年輕人互相有了好感,就羞羞答答地談起了戀愛。后來煤業(yè)公司招工,礦工雖然苦點累點,可好歹是國家正式企業(yè),總比有今天沒明天,在酒店當保安要強得多。在趙小青的鼓勵下,張國強就報名招工進了煤業(yè)公司,只是沒想到,一進去就被發(fā)配到了離家百十里地的新礦區(qū)。趙小青的函授文憑拿到手后,也離開酒店應(yīng)聘去銀行做了營業(yè)員。雖然只是簽合同的臨時工,也比在酒店伺候人強一百倍。結(jié)婚的時候,婆家為他們買了這套二手兩居室四十平米的單元房。除了這套房子,婚禮的其他開銷,婆家一概沒管。家里的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包括沙發(fā)家具,都是小兩口婚后一點一點置辦的。婆家原本也不是什么有錢人家,張國強還有一個上大學(xué)的弟弟,讀的是名牌大學(xué),老倆口摳摳索索給大兒子娶了媳婦,剩下的積蓄就全給小兒子留著。張國強是個厚道人,對趙小青說,將來我弟弟出息了,咱們不也沾光嗎?趙小青冷笑一聲,沒吭聲。小叔子前一陣剛買了部諾基亞新款手機,打電話又要筆記本電腦。小叔子成績不錯,讀完大學(xué)還要讀研,讀完研還要讀博,以后工作了還得買房子,買了房子還得娶媳婦。趙小青覺得張國強的弟弟簡直就像個無底洞,看到公公的退休金源源不斷地扔到那個無底洞里了,想等著沾他的光,只怕要等到猴年馬月。
銀行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好做的,薪水不及正式工的三分之一,工作強度卻不小。銀行這幾年精減縮編,許多小儲蓄所關(guān)閉了,仍舊營業(yè)的,業(yè)務(wù)便空前繁忙起來。她所在的儲蓄所還負責(zé)社保中心離退休職工的工資發(fā)放,一到月中,老人們就眼巴巴地跑來查詢工資卡上的余額,同時取走部分生活費。儲蓄窗口前經(jīng)常排著長隊,失去耐心的就罵罵咧咧,仿佛都是他們的錯,都是他們工作效率太低的緣故。不敢生氣不說,還得低三下四地賠著笑臉,否則他們會投訴你,一旦有顧客投拆,薪水就會被扣掉一部分。
婆婆早在她生孩子前就放出話來,說身體不好,不負責(zé)照看孫子。休完產(chǎn)假,趙小青便把女兒托付到一戶鄰居家。她的工作是半日制,走的時候,把孩子抱過去,下班的時候再接回來。那戶人家的女主人沒工作,愿意幫著照看小孩賺取家用,每個月三百塊錢。寶寶前晌后晌都得喂果泥、吃蛋羹,還要喝粥、吃面片湯,隔個十天半月,趙小青就得給人家買雞蛋、龍須面、水果。一個月下來,一多半工資貼在這上面了。趙小青對不肯幫自己照看孩子的婆婆意見頗大,若是她身體真不好也就罷了,究其實卻不是這樣的。婆婆是個戲迷,一有空就同一幫票友咿咿呀呀吊嗓子,歡騰結(jié)實著呢。這次,若不是寶寶生了病,怕也叫不過她來幫忙。
趙小青知道,婆婆內(nèi)心里看不起自己,認為她一個鄉(xiāng)下丫頭嫁到他們家是高攀了。而事實上,她自己也是個鄉(xiāng)下女人,早年跟著丈夫才來到城里的。來到城市的婆婆,丟掉了農(nóng)村婦女奉獻的美德,努力效仿城市女性,不屑于為兒孫做牛做馬。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拼命往年輕里打扮,臉上的粉抹得能刮下一層灰。趙小青打心眼里不喜歡婆婆,在單位和同事閑聊時,訴說起對婆婆的不滿,簡直罄竹難書。
洗了碗,洗了盆里的臟衣服,墻上的鐘表已經(jīng)指向凌晨兩點。趙小青的頭痛病又犯了,她去衛(wèi)生間抹了把臉,又把光腳丫伸到水龍頭下面沖了沖??粗R子里的自己,蓬頭垢面的像個中年婦女??商熘?她才二十七歲,外面沒結(jié)婚的同齡姑娘們正是花團錦簇的好年華,出入酒吧、KTV、健身房、咖啡館,享受著城市最時髦的享受。而她呢?她的青春早在生活的打壓下萎謝了。這幾天因女兒的病,她食不下咽,睡不成眠,把自己也累得頭痛起來,像有把小鋸子“嗡嗡嗡”地鋸腦殼。吃了兩片止痛藥,藥勁上來,鈍鈍的,木木的。趁著這個間歇,趕緊爬到床上,拖過被子來,合眼睡了。
第二天到了儲蓄所,剛開門就有顧客來了,是個行色匆匆的中年婦女。那女人湊到儲蓄窗口問,同志,請問銀行卡怎么辦?女人窄臉盤,卻生了張大嘴,一說話露出肉紅的牙床。
趙小青問,你拿身份證的嗎?
女人點點頭。
有身份證復(fù)印件嗎?
女人說,哎呀,沒有,要去哪里復(fù)印?
趙小青說,我們的復(fù)印機這幾天壞了,你出了大門,向右拐,有一家打字復(fù)印店。
好的,謝謝。
十分鐘后,女人匆匆返了回來,手里拿著一張身份證復(fù)印件。低頭從包里摸出一摞錢,一股腦兒遞進窗口,讓辦一張銀行卡,存五千塊錢。趙小青接過去,先把錢放在一邊,撕了頁存單遞出來,叮囑女人把應(yīng)該填寫的地方都填好。又提醒那女人,還需看一下身份證原件。
女人打開隨身攜帶的包翻找半天,沒找著,一拍腦門,恍然大悟地叫起來,哎喲,真糟糕,我把身份證丟在復(fù)印店了。
趙小青安慰她,不要緊,一定是你忘記拿了,趕緊回去取吧。
女人風(fēng)一般跑出了門。
趙小青看著女人的背影,想這個女人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一看就是第一次辦卡。像她這樣的,辦卡干什么呢?而且不多不少,五千塊。哼,沒準也是送禮的。再過一個星期就是中秋節(jié),這段時期辦卡的客戶空前地多,有人一辦就是十幾張,金額大小不等,通常在一萬元以下。就像從前逢年過節(jié)送煙送酒,現(xiàn)在改送卡了。有公家送的,也有私人送的,密碼多是六個六,或者六個零?,F(xiàn)在的行情就這樣,若想讓寶寶的爸爸調(diào)回老礦區(qū),實現(xiàn)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夢想,她也得送禮??墒?送多少合適呢?她盤算著,少了打水漂,多了拿不出手。唉,她抿抿嘴唇,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去飲水機旁倒了杯水。
趙小青拿起女人的身份證復(fù)印件看時,心里不禁驚嘆道,哦,這個女人姓錢!可雖然姓錢,瞧那寒酸的樣子,卻并不是個有錢人。接著又想,這個姓錢的女人辦卡要給什么人送禮呢?她一定有求于人家,也許是為了自己,也許是為了家人,誰知道呢,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趙小青忽然想,遇上這樣逢年過節(jié)的當口,就算給狗的管事的送張空卡,對方也未必記得是誰送的,就算知道是誰送的,也不好張口質(zhì)問吧?嘿,想到這兒,她心里一動,臉驀地紅了。她心虛地環(huán)視周圍,身后的小李正低著頭吃路上買的雞蛋灌餅,前面的小張舉著一枚小鏡子正左顧右盼地涂口紅。里邊管事的大吳是銀行的正式工,工資比她們高兩三倍,此刻正翹著二郎腿看早報呢。
趙小青把目光投向門口,那個女人還沒回來。她把五千塊錢放進點鈔機里過了兩遍。她的手里每天不知要過多少錢,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十塊的,一張又一張,一摞又一摞。她對鈔票的感覺靈敏而準確,只需輕輕一摸,就能辨出真?zhèn)巍H欢?她對它們又是麻木的,在她的眼里僅是一張張的紙,再多再厚也“一文不值”。她覺不出它們的誘人與美妙,只有月終發(fā)到自己手里的工資,她才會意識到,哦,這些紙張是財富,可以換月票,交電話費、水電費、煤氣費、物業(yè)費,還有寶寶的托兒費,還能購買蔬菜、水果、面粉……今天怎么了,這些粉色的紙張為什么一忽閃一忽閃的,總在她眼前晃?
陽光從玻璃窗折射到大廳的大理石地面上,清潔工剛剛擦過的地面蒸騰著濕氣,光影閃閃爍爍的。趙小青手里握著喝水杯,喝水杯是罐頭瓶改裝的,水溫透過瓶子傳遞到她手上,熱烘烘的有些燙。她盯著柜臺上的五千塊錢,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
趙小青一直想買一枚品質(zhì)上好的玉觀音,送給丈夫做護身符。市面上也有便宜的,幾十塊錢的也有??墒?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既然是護身符,必得金貴些才好。丈夫每天下礦井,雖說是大礦,現(xiàn)代化生產(chǎn),可還是有一定危險性的。幾個月前,他所在的礦區(qū)還出過一次事故呢。人倒是沒死,可是一條腿殘了。五千塊錢足夠買一枚品質(zhì)上好的玉觀音了,剩下的錢還能給自己添置一枚鉑金戒指。她現(xiàn)在手上戴的是銀戒指,二十八塊錢買的,看上去亮晶晶的,和鉑金的沒啥兩樣。她曾對小李小張夸耀是鉑金的,特別害怕她們識破她說謊。天啊,這是想到哪兒去了?
女人再度返回來的時候,大廳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有了其他顧客。女人擠在儲蓄窗口把身份證遞進來,顯得很焦急,求助似的對趙小青說,能不能快點給我辦一下?我還趕著去上班,已經(jīng)遲到了。
好的,沒問題。趙小青說,請輸入密碼。
還需要密碼?女人猶豫不決,問趙小青,可不可以不要密碼?又湊近窗口小聲說,不瞞你說,我這張卡是送人的,最好不要密碼。
趙小青不動聲色地掃了女人一眼,說那不行,必須要密碼的,你可以填個最簡單的數(shù)字,比如六個零。
哦,女人恍然大悟,感激地朝她點點頭。
辦好卡,女人慎重地裝進自己的皮包夾層,頭也不回地走了。趙小青想,這個女人果真傻,連回執(zhí)單都不要。如果要的話,她會規(guī)規(guī)矩矩地重新按程序給她操作一次。可是,她沒要,誰讓她不要呢?反正她辦了這張卡也是給別人的,又不是自己用。這就是理由嗎?這個理由能成立嗎?壞人,無恥的人,罪惡的人,趙小青第一次對自己生出嫌惡。她陡然記起昨晚所做的夢,一條蛇冷不丁竄出來……意外之財,難道這是天意?她拿起那五千塊錢,在點鈔機里又過了一遍,然后用白紙條一捆,扔進了抽屜。
可是,她的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錢阿姨
一大早,儲蓄所還沒有開門,錢阿姨就守在門外了。初秋的早晨帶著些寒意,錢阿姨穿著一件麻灰色的西服,領(lǐng)口松松垮垮的,露出空蕩蕩的脖頸。她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冷風(fēng)撲面吹來,涼颼颼的。若是在她的面前鋪一塊塑料布,擺一堆西葫蘆、黃瓜、番茄、豆角啥的蔬菜,那樣子足像一個趕早市的菜販子。
錢阿姨兜里揣著五千塊錢,她要辦一張銀行卡。辦卡的主意是三梅給出的,錢有一多半是她向老板預(yù)支的工錢。按說,這么些年下來,牙縫里也擠出些存款的,往外拿個三五千塊,也不是問題。只是,家里的錢都被她零敲碎打存成了死期,若要取,多辦手續(xù)不說,利息也少好些呢。
錢阿姨就耍了個心眼,昨晚臨下班,老板過來收賬。她紅著眼睛,淚一把涕一把向老板哭訴,說女兒小麗幼師畢業(yè)后一直找不到工作,現(xiàn)在好不容易考進春苗幼兒園,面試合格了,還在試用期,想趁中秋節(jié)給管事的送點禮,試用期滿了不被刷下來。她想預(yù)支三千塊錢,頂幾個月的工資。老板是個東北男人,單槍匹馬闖江湖,幾年時間利用擦皮鞋的小生意,積攢起可觀的人脈與資產(chǎn),開了十幾家“阿里巴巴”連鎖店,主要是給人擦皮鞋,兼維修、護理、保養(yǎng)各式皮具。錢阿姨就是“阿里巴巴”一家擦鞋店的員工。老板面對錢阿姨的懇求,心里老大不情愿,但又拗不過她眼淚汪汪、可憐兮兮的樣子,便從錢夾里數(shù)出三千塊錢丟給她。未了,不忘讓她打個借條。
有了這三千塊錢做底,錢阿姨又從活期存折里取了一千塊,再加上女兒小麗一個月的工資,一并湊起來,總算湊足了五千塊。
錢阿姨面相老,實際上才四十幾歲,可是看上去,倒像個五十多歲的大媽了。那天在店里,有個女客人問她多大歲數(shù)了?她說,喔喲,一年一年過得汽車輪子一樣快,總是算計不清自己究竟多大年齡,索性人家一問我多大,我就說是六四年生的。女客人說,喲,錢阿姨,你和劉嘉玲同歲哩。劉嘉玲是誰?喲,錢阿姨,你連劉嘉玲都不知道?真是老土。女客人一邊奚落她,一邊把手里的雜志送到她眼前,看好了,錢阿姨,這封面女郎就是劉嘉玲。親娘喲,好漂亮,好年輕,怎么會和我同歲?你就日哄我吧。女客人拍著胸口,不高興地說,錢阿姨,我沒事日哄你做啥?明明跟你同歲的,不信拉倒。錢阿姨忙賠了笑臉,我信,我信,就是嘛,你做啥要日哄我?
錢阿姨的主要工作就是坐在小椅子上埋頭給客人擦皮鞋??瓷先ヒ矝]有多勞累,不就是擦個鞋嘛,既不跑也不跳,風(fēng)不吹雨不淋,可事實上不是那樣的。天氣一冷,顧客串糖葫蘆似的,一個接著一個,個個都是大爺,等不得半分鐘。一個擦完還沒從坐椅下來,另一個就急不可耐地邁腿上去了。稍有怠慢,就直嚷嚷,快點吧,我還趕時間呢。錢阿姨一天到晚在巴掌大的小店忙得像個陀螺,下了班,回到家,覺得腰都快累斷了。
不過累歸累,錢總還是能掙點的。底薪六百,外加提成及服務(wù)費,到了旺季,每月都能拿千把塊。此外,老板還提供一頓午餐。每天中午,有專門負責(zé)的人送盒飯過來,通常是大米肉菜或者大米素燴菜。錢阿姨家里做飯極少沾葷腥,不想出來打工,還能隔三岔五嚼點肉星星,真是阿彌陀佛了。像她這個年齡的女人,一沒技術(shù),二沒本事,三沒文憑,去餐館端盤子,人家還嫌不好看,怕影響食欲呢。也就擦鞋店不嫌棄,還把她當個寶。有一次,女兒過生日,還沒到下班時間,她溜出去跑了趟菜市場,給孩子買了條羅非魚。回來正好被老板抓了點,罵她不想干滾雞巴回去。錢阿姨臉上掛不住,第二天裝病沒去上班。老板便打電話道歉,說見那么多顧客等著,他也是心急,得罪的地方多多包涵,算是給足了她面子。
好不容易等到銀行開了門,錢阿姨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沖向儲蓄窗口。營業(yè)員說辦卡需要身份證復(fù)印件,錢阿姨直后悔剛才門外等的時候,怎么沒想到先去復(fù)印一張呢?唉,話又說回來,經(jīng)一塹,才能增一智。她沒有辦過這方面的業(yè)務(wù),不知道辦張卡還這么復(fù)雜,不就是把錢喂進一張卡里嘛,看看身份證就行了,干么還非得復(fù)印件?好不容易辦妥了身份證的事,心急毛糙的,又把身份證丟到打字店里了。一來二去,白白耽誤了好些功夫,眼看著超過上班的鐘點了,她擔心老板碰巧過去,免不了又有一番尷尬。
辦好卡,錢阿姨掂在手里瞧了瞧,心想五千塊錢換來這么一張輕飄飄的小卡片,還多收了十塊錢的服務(wù)費,看來這小卡片還真值十塊錢呢。她生怕弄臟了,小心翼翼地插進皮包的夾層里。
平時上班,錢阿姨是不坐車的,不就幾站路嘛,扯開腿,兩腳生風(fēng),二十分鐘就走到了。可是今天例外,她已經(jīng)遲到了,要想節(jié)省時間,打出租車是最方便的。不過,錢阿姨是萬萬不肯花這個錢的。出了銀行,遠遠看到有一趟經(jīng)過的公交車,就一溜煙小跑下臺階,飛奔過馬路,追乘上了那趟車。她要去的光明路轉(zhuǎn)眼就到了,車內(nèi)報站器里傳出一個標準的女聲提醒乘客:前方停車站,光明路,有轉(zhuǎn)乘三路、五路、二十七路的乘客,請您準備下車。豐華金店店慶十周年大酬賓,歡迎您惠顧。地址:人民東路二十八號……
豐華金店是個小有名氣的金店,可是,錢阿姨從來沒有去過。路過倒是偶爾路過的,但她從未動過進去看看的念頭。就是嘛,決計是不會買的,何必看呢?如果買,包包里那卡上的五千塊錢,足夠買一件黃金首飾了吧?想到這兒,錢阿姨的心剜肉般地疼了一下,是那種齊刀剜下的,生茬茬的疼。
錢阿姨一件首飾都沒有,死鬼男人活著的時候,倒是答應(yīng)過給她買金戒指的,可是,她連金戒指的味兒也沒聞到,他就死了。丟人啊,喝酒喝死的,還是在人家婚禮上。本來胃就不好,喝得爛醉如泥?;檠缟⒈M,服務(wù)員收拾殘羹冷炙,聽到桌子底下有人呻吟,這才急慌慌打了120。送到醫(yī)院,胃穿孔,遲了,沒救過來。男人死的那年,女兒小麗才七歲,拖著她的手,一個勁兒地問,怎么總不見爸爸回來,他到底哪兒去了?
錢阿姨心急火燎地趕回店里,還好,店里客人不多,只有三兩個。三梅正給一個顧客擦鞋。錢阿姨問三梅,老板有沒有來過?三梅擠擠眼,說放心,沒有。錢阿姨又問,小孫有沒有來過?三梅說,也沒有。錢阿姨便麻利地換上工作服,系上圍裙,戴上薄皮手套,開始工作。有一個顧客開她玩笑,錢阿姨,上班時間你開小差,小心我跟你們老板告黑狀。錢阿姨佯作生氣地說,你告吧,你告吧,以后給你擦鞋的時候,別怪我服務(wù)不周啊。顧客笑著說,喔喲,那我可不敢了,你虐待我可以,可不要虐待我的鞋,我這皮鞋兩千塊呢。
錢阿姨每天擦無數(shù)雙皮鞋,早就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一雙皮鞋擺在她面前,只需幾眼,就能識別出好壞。錢阿姨先用一根廢牙刷蘸了水,刷凈皮鞋邊兒的灰土,才開始拿一塊小方巾揩了,把鞋油涂在鞋面上,緩緩抹平,再輕輕擦一遍。她說,你這雙鞋真兩千塊錢?那你可上當了,看皮質(zhì)做工,至多也就幾百塊錢。顧客吃驚地問,你咋看出來的?錢阿姨得意地笑道,我是做啥的,你還能日哄了我?顧客哈哈大笑。
趁著人少,錢阿姨把卡拿出來給三梅瞧,三梅找了支筆教她在卡上一截貼紙的部分填上錢的數(shù)目。錢阿姨說,對了,還有密碼的,六個零。三梅從店里的賬簿上撕了一張紙,折疊好了,把卡包進去,把密碼寫到紙上。阿姨佩服地說,三梅你真精,啥都懂。
三梅得意地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錢阿姨所在的這家擦鞋店,是連鎖店中最小的一家,面積不足十平米。正面墻上掛著一面鋁合金鏡子,墻角供著一尊財神爺,供臺上放著幾個黃澄澄的桔子。左側(cè)一溜階梯式木臺,上面一層坐顧客,下面一層踏腳。前面兩把鐵制的鞋蹬,顧客擦鞋的時候,把腳蹬在上面。右側(cè)一排長椅,供顧客排隊等候。角落里有個小吧臺,用來存放物品。這家店的員工也是最少的,只有她和三梅。顧客多是辦卡用戶,根據(jù)使用鞋油的等級不同,分貴賓卡與普通卡。卡的種類有不限次數(shù)限時間的,也有不限時間限次數(shù)的。偶爾也有散客,擦一次收三塊五塊不等。散客多的時候,收的零碎錢除了上繳老板,錢阿姨和三梅也會偷偷貪污兩個。
她們和經(jīng)常過來擦鞋的顧客都非常熟,總是一邊聊天,一邊干活,時間在嘮嘮叨叨中不覺就過去了。
小孫是其中一個,他的工作單位就在附近,隔三岔五總會來擦一次皮鞋。小孫不愛說話,每次來了,隨身揣著一張《南方周末》,排隊等候時看,擦鞋的時候也看,不哼不哈,城府很深的樣子。有一次,她們無意中聽到有人喊他小孫,她們這才知道他姓孫。
三梅告訴錢阿姨,小孫的岳母是春苗幼兒園的園長。三梅說,有一次,她聽到小孫接一個電話,對方說自己的孩子想去春苗幼兒園,打問怎么收費。小孫說,這個我不清楚,回頭問問我岳母吧。三梅知道錢阿姨的女兒就在春苗幼兒園實習(xí),便多嘴地問了一句,您岳母在春苗幼兒園工作?小孫說,哦,是的,是那兒的園長。三梅立刻把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告訴了錢阿姨,當時錢阿姨正為女兒工作的事情憂心。
女兒小麗讀的是幼兒師范,畢業(yè)后在一家私立幼兒園當教師,工作了一年,那幼兒園經(jīng)營不善就關(guān)了。之后,小麗尋了好多營生,賣手機,賣服裝,還在移動大廳收過費。掙錢多少先不說,總是有今天沒明天的,讓錢阿姨老放心不下。正好春苗幼兒園招聘教師,小麗就報名參加了考試,很幸運地通過了筆試、面試,被幼兒園留下來試用了??墒?小麗回來告訴母親,不要太樂觀了,試用期滿后,還要淘汰一部分呢。錢阿姨聽了,便惶惶不安起來。錢阿姨最大的愿望就是女兒有個好歸宿,如果這次能留在春苗幼兒園,就等于給女兒遮了一把保護傘。將來結(jié)婚有婚假,生孩子有產(chǎn)假,還有養(yǎng)老保險,醫(yī)療保險什么的。女兒生活幸福,就是錢阿姨這輩子最大的幸福。她只有這么一個女兒,若是沒路子也罷了,現(xiàn)在路子送到了眼皮低下,說什么也要為女兒鋪鋪路。
幾天前,小孫來擦皮鞋,錢阿姨雙手捧著那雙意爾康,又是上油,又是按摩,前后差不多搓抹了十分鐘。搓抹得小孫受寵若驚,幾次說可以了吧?小孫前腳離開鞋店,錢阿姨后腳就跟出去。她牽住小孫的衣角說,大姐想求你件事?小孫說,什么事?錢阿姨便把女兒的事情說了一番。沒想到小孫答應(yīng)得很痛快,詳細詢問了小麗的情況,然后鄭重其事地記下來,告訴錢阿姨,他一定會把事放在心上的。
事后,三梅點撥錢阿姨,你以為你把人家的鞋當成老祖宗的臉蛋一樣伺候就可以了嗎?傻帽啊你,這世道不出點血,什么事情都辦不成的。人家今天可以答應(yīng)你,明天也可以找個理由拒絕你。那你說怎么辦?錢阿姨憂慮地望著三梅。三梅把右手的中指食指拇指搓一搓,說點票票呀。那要點多少?錢阿姨心里一緊。三梅說,當然是多多益善了。
于是,錢阿姨在三梅的指點下就辦了卡,說直接給錢不好,怕人家不收,現(xiàn)在時興送卡。
說曹操,曹操就到,小孫又來了。進了門,沖錢阿姨禮貌地笑一笑,剛好錢阿姨手里正有活,三梅便給小孫擦鞋。三梅說,我可不如錢阿姨細心,你可擔待點兒。小孫說沒關(guān)系,說完便拿出報紙看起來。
錢阿姨趕緊擦完手里的一雙鞋,洗了洗手,一旁已經(jīng)有顧客等了。錢阿姨說,對不起,我得去趟廁所,您先等一會兒。顧客是個細細瘦瘦、白白凈凈的女人,不大高興地說,先給我擦了再去吧,我還有要緊事呢。錢阿姨心想,日你娘的腳,你有要緊事,我還有更要緊的事呢。心里這么想,嘴上卻賠了笑,說實在對不住啊,憋不住了。錢阿姨彎腰打開吧臺里的小門,取出自己的黑皮包,夾在腋下。她意味深長地沖三梅點點頭,瞅了瞅低頭讀報紙的小孫,便出了店門。
在街邊的拐角處,錢阿姨截住擦完鞋出來的小孫。小孫以為她又要提女兒工作的事情,便說錢大姐,我已經(jīng)和我岳母打過招呼了,她會考慮的。錢阿姨二話不說,一手抓住小孫的胳膊,一手把早準備好的東西塞到小孫手里。小孫急忙掙開錢阿姨的手說,你這是做什么?錢阿姨說,莫嫌少,大姐就這么一個女兒,一輩子都指望她能過上順當日子,不要像我這樣……說著悲從中來,涕一把淚一把的。你必須收下,你若是不收,就是不幫大姐這個忙。大姐求你了,你要不收,我現(xiàn)在就給你跪下。小孫被錢阿姨弄懵了,世上哪有這樣的女人啊?愣在那里又好笑又不安,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錢阿姨趁機留下那張卡,轉(zhuǎn)身小跑回店里了。
孫宏利
小孫名叫孫宏利,是建筑設(shè)計院一個普通的工程師。這天傍晚,他一回到家,就把錢阿姨送自己銀行卡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妻子黃鶯。他說,錢阿姨怪可憐的,丈夫去世了,只有這么一個女兒,我實在不忍心收她的錢??墒乔颇菢幼?我若是不收下,她就認為我不肯幫忙。這么著吧,我先收下,你和你媽好好說說這事兒,把錢阿姨的女兒留在幼兒園。事辦后,我再把卡還給她。
還給她?黃鶯冷冷說道,世上可憐的人多了,你可憐別人,可誰可憐你呀?說著接過卡去,瞟了一眼,說數(shù)目也不大嘛。孫宏利不滿地說,人家母女倆相依相命,能拿出這些個錢,也不容易了。前幾天,我給你媽打電話說這事的時候,你媽就說了,那女孩各方面條件都還行,只是名額有限,托關(guān)系走后門的好幾個呢。黃鶯說,那當然,現(xiàn)在辦事,誰不得靠關(guān)系?芽你要是還人家卡就早點還回去,至于她女兒的事,就聽天由命吧。我和她一無親二無故,憑什么要幫她的忙?
孫宏利被妻子搶白得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他對妻子說,那你把這張卡給咱媽送去好了,就說是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實在推辭不過,讓她千萬要幫這個忙。
黃鶯說,我媽才不稀罕呢,一準給我。說著,詭譎地一笑,最近,我們財務(wù)部有個主管的名額,我正琢磨著見跟我們老總,這不正趕上過中秋節(jié)嘛,明天我就把這卡給了他。
孫宏利警惕地說,那可不行,你一定要和媽說清楚,要是事辦不成,這卡必須退給錢阿姨,咱可不能做昧良心的事。
黃鶯生氣地白了丈夫一眼,說一張破卡,又沒多少錢,我還懶得要呢。孫宏利見狀,忙不迭地對妻子說好話,別生氣,你想怎樣就怎樣吧,但錢阿姨的事你得給辦了。
黃鶯“哼”了一聲,你以為我是傻子呀?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我連這點都不懂嗎?
孫宏利和黃鶯是通過媒人介紹結(jié)合的,對孫宏利來講,算是高攀了。他出身普通工人家庭,而黃鶯的父母卻是有頭有臉的國家干部。前些年,建筑設(shè)計院還算好單位,如今實行自負盈虧,攬不到業(yè)務(wù)就掙不到錢。門路廣的,腦子靈光的,早跑到外面干去了,只剩下一群安分守己的,老老實實呆著,分些殘羹剩肴。腰包里不鼓,說話底氣就不足,家里大事小情黃鶯一個人說了算,孫宏利唯有點頭的份兒。他的性格原本就拘謹,這些年,就越發(fā)寡言少語了。
晚上,黃鶯吃過飯就下樓去了。樓下的小區(qū)花園有個空場地,鄰近愛跳舞的居民,晚飯后就聚在一起翩翩起舞。黃鶯也是那兒的???她想跳舞減肥。她原本也不胖,可是對于女人來說,減肥是一項長期艱巨、常抓不懈的任務(wù)。
孫宏利洗涮了碗筷,收拾干凈廚房的地板,便拐進兒子的房間,督促兒子寫作業(yè)。兒子正讀五年級,調(diào)皮貪玩,自制力差,抓得緊點,成績就直線上升;稍微放松點,功課就一落千丈。等孩子寫完作業(yè),睡下,已經(jīng)十點多了。孫宏利隔著陽臺的窗戶向樓下望去,小區(qū)花園依舊燈火通明,鏗鏘的音樂聲傳來,不折騰到夜里十一二點,不會曲終人散。
他轉(zhuǎn)回書房開了電腦,先進搜狐的校友錄里瀏覽一圈,意外收到一條消息。消息是外地的女同學(xué)丁家玲發(fā)來的,只有五個字:陶潔離婚了。孫宏利毫無防備地看到這條消息,登時愣住了。
網(wǎng)絡(luò)是個好東西,校友錄幾乎把分散在全國各地的同學(xué)都吸納進來了,有幾個愛鬧的,常常發(fā)帖子、貼相片,孫宏利很少在同學(xué)錄里發(fā)帖、留言,更多時候,他只是個安靜的看客。瞧瞧那些名字,看看他們貼上去的照片,仿佛重溫過往的青春歲月,令他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親切和惆悵,還有些莫名其妙的感傷。
頁面顯示丁家玲在線,他趕緊發(fā)送消息給丁家玲。他問,陶潔為什么離婚了?丁家玲告訴他,陶潔離婚的主要原因,是她婚后有習(xí)慣性流產(chǎn)的毛病,結(jié)婚多年連個孩子都沒有。她丈夫是家里的獨子,日子久了,婆家就對她有些嫌棄。偏巧這個時候,她丈夫又有了外遇,還是個姑娘,那姑娘竟然有了身孕。陶潔無路可走,只好離婚了。得知原因,孫宏利托在鍵盤上的手指懸在空中,好半天沒有落下來。他愣在那里,一動不動,內(nèi)心虛弱而渾沌。
丁家玲是陶潔大學(xué)時的好友,而陶潔呢,曾經(jīng)是孫宏利的女朋友。正因為這樣,丁家玲才急巴巴地把陶潔離婚的消息轉(zhuǎn)告孫宏利。畢業(yè)時,孫宏利與陶潔同眾多的校園戀人一樣,因為沒能分配到一起,勞燕分飛,各自回到原籍。一個在塞北,一個在江南,眼見得隔山隔水失去了聯(lián)系。起先,孫宏利還抱著一線希望,試圖考取研究生,直奔陶潔所在地。然而,想歸想,做歸做,成不成還得看老天爺。他的考研計劃,連續(xù)兩次落敗。這個時候,他得到了陶潔嫁人的消息。在同事的婚禮上,他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酒醒后,他便死心踏地,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父母為他安排的婚姻。
他之所以隔三岔五惦記著登陸同學(xué)錄瀏覽一番,內(nèi)心也暗含了對陶潔的希望。然而,同學(xué)錄的名單里沒有陶潔,有同學(xué)發(fā)帖詢問陶潔的下落,丁家玲回復(fù)說,陶潔從不上網(wǎng)。還有一次,丁家玲貼了一張幾個女同學(xué)小聚的合影,其中就有陶潔。孫宏利看著那張照片,百感交集,他手握鼠標,把相片一會兒放大,一會兒縮小。放大到整個屏幕時,陶潔的眉,陶潔的眼,陶潔的鼻子……他端祥了又端祥,感到他們都不年輕了,青春已成為一段往逝的歷史。
沒有人知道孫宏利對陶潔不僅僅是余情未了那么簡單。他對她,還藏著深深的負罪感。
那天的天氣不太好,陰沉沉的,有霧,像是要下雨。但到最后,雨終于也沒有落下來。二十歲的孫宏利騎著一輛借來的紅旗牌28型自行車,帶著陶潔。陶潔背著那個年代流行的軍綠挎包,穿著一件長袖碎花襯衣,深藍色長褲,雙腿并攏,坐在后座上。雙手環(huán)著孫宏利的腰,頭靠著他的脊背。微風(fēng)吹在她細瓷般光滑的臉上,她小聲哼著程琳的歌:“今天你要去遠行,正是風(fēng)雨濃,山高水長路不平,愿你多保重……”路邊一叢叢不知名的嫩黃色小花,在陰郁的天空下,綻放得熱熱鬧鬧。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郊外一個婦產(chǎn)醫(yī)院,陶潔懷孕了。他們不敢到正規(guī)的大醫(yī)院去做人流,因為大醫(yī)院要結(jié)婚證明。若讓學(xué)校知道了,他們可能會被開除的。私底下,他們打聽到郊外有一個婦產(chǎn)醫(yī)院,經(jīng)常給未婚懷孕的女孩子做刮宮術(shù),便趁周末趕來了。
那婦產(chǎn)醫(yī)院其實就是一個農(nóng)家院落,如果不是門上掛著紅十字的白色門簾,幾乎看不出是一個醫(yī)院來。院子里搭著竹木架子,栽種著絲瓜、葡萄等蔬果。有個中年婦女,手里端著一碗面條,正坐在石凳上專心地吃著。孫宏利問,這是婦產(chǎn)醫(yī)院嗎?那婦女抬頭瞟了孫宏利一眼,又意味深長地朝陶潔看去,陶潔被她看得低下了頭。她開門見山地說,你們是來刮孩子吧?孫宏利窘迫地點點頭,問醫(yī)生在嗎?中年婦女說,我就是啊。說著站起身來,端碗進了一間屋子,停了一會兒,穿著件白大褂走出來。她給陶潔端出一杯滾熱的紅糖水,讓陶潔喝下去。孫宏利緊張地問,不會有危險吧?婦女居高臨下地說,啥事都有風(fēng)險,如果你們害怕,就別做了。
交了手術(shù)費,婦女就把陶潔帶進手術(shù)室。陶潔臨進門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孫宏利,一副無助的樣子,像一只畏畏縮縮的小白兔。孫宏利在門外等了十幾分鐘,十幾分鐘對他來說,就好像一萬年那么長,甚至比一萬年都久。他站在窗前,屏息聆聽著屋內(nèi)的動靜,有刀叉的碰撞聲,有陶潔的呻吟聲,還有樹上的蟬鳴聲……就像一鍋熱油,沸騰著,煎熬著,令他恐懼難安。陶潔從里面出來的時候,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婦女送了他們幾包草藥,簡單告訴他們沖服的方法,然后語重心長地告誡陶潔,以后再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了。仿佛深有體會地說,咱們女人的苦啊,男人是不會懂得。說罷,白了孫宏利一眼。
孫宏利攬著陶潔的身體,扶著她,離開了那個簡陋的婦產(chǎn)醫(yī)院。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騎著自行車,陶潔依舊坐在后面。遇到路面不平,他就停下來推著走,唯恐顛簸得陶潔難受。陶潔每一聲輕微的呻吟,都像扎在他心口上的針。他說,對不起。陶潔說,不怨你,是我愿意的。他自責(zé)地說,都是我的錯。陶潔便緊緊抱住他的腰,傷心地說,我們的孩子,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
那是發(fā)生在大三的事,自從做了人流,孫宏利再沒敢和陶潔親密地相處過。他們克制著自己,甚至彼此有意疏遠了。男女間的情愛有多深濃,就有多纖弱。時間是一把隱含不露的小刀子,一點點劃開了他們的距離。兩個人都是老實本分的孩子,骨子里都有點隨遇而安,逆來順受的懦弱。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們沒有分配在一起,在強大的現(xiàn)實面前,便沒有掙扎就各自退縮了。
這么多年,孫宏利每每想起陶潔,就安慰自己,只要她能夠幸福,他就沒有什么牽掛的了。即使沒有嫁給他,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在他心里,只要陶潔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可現(xiàn)在,忽然有人告訴他,陶潔并不幸福,而這不幸福的罪魁禍首不是別人,有可能就是他。他根本躲不掉,也逃不掉。以他匱乏的醫(yī)療常識判斷,陶潔的習(xí)慣性流產(chǎn)與那次簡陋粗糙的人流手術(shù)不無關(guān)系,使陶潔無法成為母親,而成了婚姻的棄婦。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么做,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我該怎么辦?他雙手托著額頭,喃喃自語,心亂如麻。他忽然記起許多年前看過的一本小說,里面的男主人公面對多年前的戀人時,也是這樣: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我該怎么辦。
是啊,誰能告訴他,他該怎么辦?
李少陽
整棟樓里的人都管李少陽叫李總,李少陽是一家國有建筑工程公司的一把手,公司的大事小情幾乎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公司隸屬于總公司管轄,李少陽已經(jīng)在這里干了將近十年,六層的紅色辦公樓就像是他家里的廳堂臥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親切得不能再親切了。前段時間,總公司空出一個副總的職位,他絞盡腦汁想再升一格,上躥下跳忙活了半天,結(jié)果竹籃打水一場空,被省國資委派下的一個人捷足先登了。因為官場上的事,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得清的,你以為自己胸有成竹,十拿九穩(wěn)了,冷不丁背后被人捅了刀子。
李少陽已經(jīng)不年輕了,沒能趁熱打鐵再升一格,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仕途失意的李少陽很長一段時間蔫頭耷腦,瞅啥啥不順眼,看啥啥不對路。整天訓(xùn)了這個罵那個,搞得手下的人見了他就像耗子見了貓,一個個避之不及。好在他不是個鉆牛角尖的人,短暫的失意之后,就從沮喪中掙扎出來,原來咋干還咋干,把公司上上下下仍搞得一派繁榮。這是他的秉性,十九歲上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干過電焊,當過鉗工,混到現(xiàn)在的身份,在外人眼里已經(jīng)很不錯了。他給自己解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和那些不如他自己的人比,自己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午飯后,李少陽通常會躺在辦公室的套間休息一會兒,今天也不例外。他剛躺下,辦公室的門就被敲響了,咚咚咚,咚咚咚,有些膽怯畏懼,似乎是個女人。他皺皺眉頭,有些惱火。他最討厭午休時被人打擾,佯裝沒聽見,繼續(xù)閉著雙眼。咚咚咚,咚咚咚,敲門聲再次響起,比適才的聲音大了許多。李少陽耐不住了,氣惱地從床上爬起來,一邊甕聲甕氣地說,進來,一邊整整衣衫來到外面,坐到辦公桌后面。
推門進來的是財務(wù)部的黃鶯,恭恭敬敬地說,李總,我打擾您午休了吧?
沒關(guān)系,有事嗎?
黃鶯徑直走過去說,我知道這個時間找您不合適,可是我上午來好幾趟了,每次見您辦公室都有人……
李少陽不動聲色地看著黃鶯,等著她把話說下去。特意挑沒人的時間來找他,還不惜打攪他的午休,一定是有什么話想單獨和他說。黃鶯是他的下屬,做事精干,李少陽對她談不上好感,當然也無惡感。公司里的女職員在他眼里都是沒有性別的,他從來不用男人的眼光去關(guān)注她們,無論漂亮的,還是丑陋的,都一視同仁。也有個別女下屬給他發(fā)個短信,抑或瞅機會給他拋個媚眼,他都統(tǒng)統(tǒng)視若無睹。他深知“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否則像他的前任一樣,會搞得滿城風(fēng)雨,惹來許多麻煩。
哦,他剛才走思了,黃鶯說什么了?他只看見她的兩片嘴唇在動。他還沒有從午覺的迷糊中完全清醒,腦子里亂糟糟的。黃鶯怎么好端端放到桌上一只信封,什么意思?不會是寫給他的情書吧?說起來好笑,前一陣子他還真收到過一個女人的情書呢,也是用這么一個信封裝著。難道,這個看上去一本正經(jīng)的女人也要來這一套嗎?唉,這年頭的女人都怎么了,未婚姑娘不認認真真談戀愛,卻要對中年男人撩動春心;已婚婦女不安分守己相夫教子,非要對婚外異性暗送秋波。自打他坐在這個老總的位置上,已經(jīng)有無數(shù)女人在他面前表示過傾慕,什么喜歡他的氣質(zhì),什么仰慕他的才學(xué)。他有什么才學(xué)?他初中畢業(yè)就務(wù)農(nóng)在家,后來招工來到城里。不過,說起來,他有張工民建專業(yè)的碩士學(xué)歷呢,也能算個研究生。但那張文憑的來歷擺不到桌面,他是寧愿忘記它的,從不跟人提起,只有填履歷表的時候,才不得不寫上。
又走思了,剛才想到哪兒了?對,是情書。那封情書真是寫得情真意切,柔情萬種,有一段一段的詩文??上Ψ奖礤e了情,他李少陽哪讀得懂詩呢。他曾把情書拿給一個最要好的朋友看,朋友讀罷“哈哈”一笑,說李少陽啊,這女子何方人氏,還懂得惠特曼的情詩?沒想到你滿頭花朵朵啊。李少陽說,去他奶奶的,老子當年從鄉(xiāng)下進城,一貧如洗的時候怎么就沒個女人喜歡?現(xiàn)在一把年紀了,倒成香餑餑了。惠特曼是個什么玩意兒?你稀罕的話,我就把惠特曼介紹給你。
朋友當了真,問她漂亮嗎?
李少陽低頭想了半天說,喲,我只見過這女子一面,是在飯桌上見的。當時貪杯喝多了酒,借酒裝瘋拉起人家的手看手相,沒想到就惹下這風(fēng)流債了。要說她的模樣,對不起,我還真想不起長什么樣了。
朋友一聽,便擺擺手,女子要有矜持之美,像這等主動送上門的,不要不要。
李少陽收回思緒,盯著辦公桌上的信封,心想,難道這信封里也有一封情書嗎?黃鶯這個女人,雖然名字清靈婉轉(zhuǎn),可模樣呆板,毫無女性的柔媚,難道她也對他有意思?現(xiàn)在的女人真沒救了,前幾天他收到一條可笑至極的短信,當時他正在洗浴中心足療,看了笑得前仰后合。那短信寫著:哥哥,我想死你了,我想念你的小弟弟,實在熬不住了,你再不回來我就要死了。發(fā)給他短信的是一個塑鋼門窗的經(jīng)銷商,姓寧,曾多次找過他,意欲在他公司承建的住宅小區(qū)安裝她出售的門窗。李少陽一直沒點頭,各行有各行的潛規(guī)則,建筑行業(yè)也不例外,這種事情自有分管的副總負責(zé),他不想插手。當然,如果他想插手,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當時,給他做足療的是一位姓史的姑娘,精瘦高挑,姿色平常,但手法地道,不偷懶。每次來這里足療,他都點史姑娘。史姑娘看他笑個不止,就忍不住問,李總,什么短信這么好笑?他猶豫了一下,把手機遞給史姑娘看,史姑娘看罷卻沒有笑,只是淡淡地說,您認識發(fā)短信的人嗎?他說,當然認識啦。史姑娘又問,她結(jié)婚了嗎?他說,應(yīng)該結(jié)了吧。史姑娘便說,如果我猜得沒錯,她是故意發(fā)給您的,您不妨問她,哥哥是誰?她一定會說,哥哥是丈夫。你如果再問她,給你丈夫的短信何以給我?她又一定會說,丈夫外出了,她有些寂寞,不知咋的,就把短信發(fā)到你手機上了。
李少陽有些不信,就照史姑娘說的回復(fù):哥哥是誰?寧女士果然說,是給她老公發(fā)的誤發(fā)給他了。他繼續(xù)問,怎么會把給你老公的短信誤發(fā)給我呢?果然又不出史姑娘所料,寧女士說她老公出差兩個多月了,一直沒回來,她很寂寞,也不知怎么的,就神差鬼使地發(fā)給他了。還嬌嗔道,你的手機號碼我滾瓜爛熟,就像長在我手上,不經(jīng)想就輸上去了……
暈!李少陽再不敢回復(fù)了,再回復(fù)下去可怎么收場?他對史姑娘說,沒想到你小小年紀,比我還懂得多。史姑娘輕輕一笑,我十六歲進城打工,現(xiàn)在二十五歲了,早不小了,什么人沒見過?什么事沒聽過?給你發(fā)短信的女子一定是有求于你。
李少陽暗暗心驚面前這個貌不驚人的姑娘所說的話。他問史姑娘,那你看我是個什么人,好人還是壞人?
史姑娘抿嘴一笑,您本質(zhì)上是個好人,但也做過壞事。
李少陽眉毛一豎,何以見得我是個好人?我可不稀罕當好人。又何以見得我做過壞事?我做過的壞事寫在腦門上嗎?
史姑娘說,您不稀罕當好人也沒辦法,好人是天生的。就算是一個好人做了壞事,他仍然是一個好人。而一個壞人做了好事,他仍然是個壞人。至于您是否做過壞事,我的確不能肯定。但是,如果你從來沒有做過壞事,就成為一家大公司的老總,您覺得可能嗎?
李少陽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來。
史姑娘繼續(xù)說,人生在世,要像荷葉上的露珠兒,又要粘著,又要不粘著。還要像荷葉下淤泥里的蓮藕,不要齷齪,又要有些齷齪。
李少陽驚問,這話是你總結(jié)的?
史姑娘說,當然不是,我哪有這水平?是從書上看來的,不記得是什么人說的了,好像是個和尚。
這個姑娘太厲害了,仿佛能看穿人的心思。在她面前,自己身上的衣服似乎都被剝光了。李少陽不由對她刮目相看,自然生出幾分警惕。臨走,他多給了史姑娘二百元小費。他想,以后得換一家足療的地方了。
出了洗浴城的大門,開車上路,走出一截路了,從后視鏡里忽然看到史姑娘追趕著他的車,已經(jīng)追出幾百米了。他急忙踩了剎車,停下來,拉開車門。史姑娘跑上前來,手里揮著黑色的手包,氣喘吁吁地說,李總,您把這個撂在房里了,我出去倒水,返回房里才發(fā)現(xiàn)。您看看,丟掉東西沒有?
哦,是他的手包,里面裝著手機和一沓現(xiàn)金。他接過手包,心里有些感動。她完全可以留著,讓他自己返回去取。包里的現(xiàn)金也沒有具體數(shù)額,她可以悄悄從里面抽幾張,相當于她幾天的收入??墒撬龥]那么做,心急火燎地追趕來了。天氣很熱,史姑娘跑得滿頭是汗,額前的劉海浸濕了,軟軟地貼在腦門上,露出幾分俏皮的憨態(tài)。他心里一軟,生出攬她入懷的沖動,但是他忍住了,從包里抽出幾張遞過去,說謝謝,這是給你的獎勵??粗掷锏腻X,史姑娘輕蔑地笑了,算了吧,還是留著你花吧。樣子像看錯了人,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少陽望著史姑娘的背影,心下有些怔忡。這是個聰明的姑娘,他喜歡聰慧的女子,與聰慧的女子交往,宛似高手下棋,招招式式都耐人尋味。對于那些徒有一張臉蛋的蠢女人,他一點興致都沒有。但是現(xiàn)在,蠢女人也好,聰明女子也罷,他都沒有心勁了。
坦誠地講,早幾年他也有過一段婚外戀,一度鬧得沸沸揚揚,甚至發(fā)生了家庭革命,如果不是妻子纏著不放手,他和小周早就修成正果了。不過,他不后悔,真要娶了小周,未必就比現(xiàn)在好。他偶爾還會見到小周,但已經(jīng)今非昔比,在小周身上當年的清純已蕩然無存。他曾悲傷地想,他愛的那個姑娘已經(jīng)死了。
他這是想到哪兒去了,怎么好端端想起小周了?看著桌上的信封,他把思緒拉回到現(xiàn)實中,拉回到辦公室。他抬頭看看黃鶯,你剛才說什么了?黃鶯重復(fù)道,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您一定要收下。說完,就轉(zhuǎn)身朝門外走去。他聽清了,但什么心意?他猛地回過神來,抓起信封喊道,黃鶯你回來!
但黃鶯已經(jīng)走了。
李少陽打開信封自嘲地笑了,他真是自作多情,這裝的哪里是情書,只是一張銀行卡而已。看了銀行卡,他心里已經(jīng)清楚了大半。財務(wù)部空出一個主管的位置,有不少人盯著,黃鶯一定也是瞄上了那個位子。從工作能力看,黃鶯完全可以勝任主管的職位,只要能勝任就行,他在工作中向來看重的是這個。而且私下講,順水推舟的人情,給誰不一樣?只是這張卡,得找個機會還給黃鶯。
李少陽把卡連同信封一道扔進了抽屜,許是太忙了,他竟然把這件事忘了。過了幾個月,黃鶯順理成章地擔任了財務(wù)部主管一職,他才恍然記起自己還曾接收過黃鶯的一張卡呢。
周天梅
周天梅開車經(jīng)過李少陽的公司時,不由地減速,踩下剎車,把車停在了路邊。透過車窗,她抬眼望著那幢紅色的高樓,神情復(fù)雜。一度,她是這里的??汀S卸嗑昧?七年?八年?那時候,她是李少陽的婚外戀人,用現(xiàn)在的話也可說是二奶。不過,她討厭二奶這個稱呼,她喜歡被稱作是他的紅顏知己。然而,一切都是過去時了,他們之間早就斷了。
認識李少陽的時候,周天梅二十三歲,是南湖度假村的服務(wù)員,青春靚麗,被稱作南湖一枝花。李少陽是南湖的???度假村的經(jīng)理是李少陽的好朋友,每次李少陽一來,經(jīng)理就讓周天梅照顧李少陽。來南湖玩的人都是奔南湖溫泉來的,可李少陽是個旱鴨子,不會游泳,教李少陽游泳的任務(wù)就落到了周天梅身上。這樣一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就多了。
在周天梅眼里,李少陽與那些喜歡用色迷迷的眼光打量自己的男人截然不同,他完全稱得上是一個正人君子,從來沒有給過她一個曖昧的眼神,沒有開過她一句帶葷的玩笑。不苛言笑,中規(guī)中矩,嚴肅得像一棵樹。時間久了,周天梅心里就對這棵樹生出特別的情愫,隔一段時間不見李少陽,就有些想念,少女的情思就這樣生根發(fā)芽了。她不是不知道他有家庭,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任憑茁壯成長,直到長成了遮天蔽日的大樹。李少陽焉能不察覺?每次碰到她熾熱的目光,李少陽就轉(zhuǎn)過頭去,不敢與她對視??墒抢钌訇杹砟虾拇螖?shù)明顯多了,以往一個月一次,現(xiàn)在半個月就來一次;以前來了住一天,現(xiàn)在來了住兩天。走的時候戀戀不舍,連經(jīng)理都發(fā)覺了,問李少陽,我的老伙計,是不是單位有不順心事了,怎么來了就不想走?
周天梅知道,李少陽動心了。
那時,她的想法很單純,她喜歡這個男人,就愿意和他在一起,愿意為他做任何事。以后怎么辦?她根本沒有想過。后來有一天在溫泉游泳,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他們還仍然泡在池水里。晚風(fēng)拂過,起了涼意。李少陽說,小周,我們回去吧?周天梅答應(yīng)道,好的。她像一條美人魚,嫻熟地從池中央向岸邊游來,這個當口,她忽然哎喲一聲,在水里撲騰起來。她驚叫自己的小腿抽筋了。李少陽在她的指點下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游泳,見她在水里大呼小叫的,急忙游過去,拖住她的胳膊。也就是那一刻,周天梅順勢倒在了李少陽的懷里,裝作害怕地緊緊抱住他。李少陽并非柳下惠,他回應(yīng)了周天梅的熱情,二人上演了一出水中擁吻的熱戲。
等到濕淋淋的李少陽與周天梅雙雙上岸,儼然已是一對如膠似漆的情侶了。
那之后的一切故事,就變得與這世上許多的故事一樣雷同,不再有精彩之處了。相處兩年后,周天梅便不滿足自己的身份,向李少陽索要婚姻。李少陽嘴上答應(yīng)了,可是遲遲沒有行動。李少陽的妻子得知丈夫的私情后,回娘家搬來援兵闖進周天梅的住處,將她痛打一頓,打得鼻青臉腫住進了醫(yī)院。挨了打的周天梅哭天抹淚,要李少陽給她做主。兩個女人鬧得不可開交,李少陽夾在中間焦頭爛額。他給妻子承諾,房子財產(chǎn)統(tǒng)統(tǒng)不要,只要給他自由。妻子冷笑道,要自由可以,踩著我的尸體去找你的自由。李少陽沒辦法,就對周天梅說,咱們分手吧,你去找個合適的男人嫁了,跟著我沒有前途。周天梅當晚就喝了安眠藥,送進醫(yī)院搶救了一夜,李少陽整整守候了一夜。周天梅醒來后,看著李少陽驟然生出的白發(fā),潸然淚下。她哭著說,我走,我聽你的話,找個合適的男人嫁了。
于是離開李少陽,回到了老家,在縣城開了一家餐館。從那以后,周天梅就從李少陽的視線里消失了。在李少陽之后,她經(jīng)歷了很多男人,只是,她再也沒有刻骨銘心地愛過哪一個。她相信,除了李少陽,也沒有哪個男人真心愛過自己。她憑借姿色與各種各樣的男人逢場作戲,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愛情至上主義者了,再也不是那個純樸熱忱的山妹子了。
后來,她的餐館從縣城搬到了省城,生意越做越興隆,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偶爾李少陽也光顧她的餐館,見了面,二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他沒有單獨找過她,她也沒有單獨見過他。追求她的男人依然一大把,其中不乏佼佼者,只要她愿意,經(jīng)營一份美滿的婚姻不在話下。她現(xiàn)在要去的地方,就是赴一個男人的約會。這個男人姓馬,是個律師,青年才俊,在她內(nèi)心里,自覺配不上小馬。一個春雨陽光下長大的男孩子,你想,若不是眼高,早被妙齡女孩搶走了,還輪得上她嗎?她已是一泓被污染過的池水,表面清澈透明,其實全靠撒了漂白粉??墒?她已經(jīng)三十歲了,手里沒有多少青春的本錢,她必須抓住這個小律師,讓他死心踏地地把自己娶回家。
她深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周紅梅打開手機給李少陽打了一個電話,李少陽大約沒有想到是她,在電話里呀了一聲,然后才說,小周有事嗎?他總是叫她小周,從認識到現(xiàn)在,從沒有變過。周天梅說,我在你公司樓下,忽然想起給你打個電話。她夸張地笑了笑,說想去你辦公室看看,又怕不方便。李少陽說,沒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來吧。
周天梅推開李少陽的辦公室,環(huán)顧四周,房間還是原來的房間,但是重新裝修過了,地板的顏色、窗簾、辦公桌椅都與從前不同了,只有窗臺上的一盆綠蘿宛似當年,自顧盈盈地綠著。李少陽端坐在辦公桌前微笑地看著她。
周天梅夸贊李少陽,你還和從前一樣,氣定神閑,無多大變化。從前不見得多年輕,現(xiàn)在也不見得多老,時間好像在你身上停滯了。
李少陽說,就像一輛汽車,車身看上去明光瓦亮,可車子里面的零件都老化了。
周天梅“撲哧”笑了,你什么時候也變得風(fēng)趣了?
李少陽說,說吧,小周,找我是不是有事?
周天梅皺眉,難道非得有事才找你嗎?
李少陽解釋,哦,那倒不是。
周天梅說,我要結(jié)婚了。
李少陽顯然有些意外,但臉上很快現(xiàn)出一絲輕松,說好事啊,那我提前恭賀了。
周天梅心下有些悲傷,這個男人,聽到我結(jié)婚的消息竟這般開心,好像巴不得我賣了,離他遠遠的??磥?今天的造訪多余了。
這樣想著,周天梅就霍地站起來,我來就是告訴你一聲,我要結(jié)婚了,沒有其他的事,我走了。
李少陽急忙起身問,婚期定在哪天?
周天梅說,怎么,你還參加?
你……你來不就是告訴我的嗎?李少陽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周天梅語氣不太友善,說算了吧,我來只是告你我結(jié)婚,并沒打算請你參加。說完,轉(zhuǎn)身向門外走去。
李少陽眼見周天梅就要離開,急忙喊住,小周,你等等。他翻開公文包,又拉開抽屜,四下里翻找,黃鶯送給他的那張卡忽然闖進他的視線。哦,他眼睛一亮,拿起來追到門口,塞到周天梅手里。
周天梅說,你這是什么意思?
李少陽真誠地說,你不是要結(jié)婚嗎?這是我送給你的,別嫌少。
周天梅勉強笑了笑,謝謝你哪,既然這樣,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收下了。
從李少陽辦公室出來,周天梅的眼淚就嘩嘩滾出來了。她擔心被人看到,從包里掏出太陽鏡戴上。
見到小馬律師,小馬問,天梅,你的眼睛怎么紅紅的,像是哭過?
周天梅說,咳,你知道昨天晚上我夢到什么了?不敢跟你說,在夢里哭了一夜。
小馬說,有什么話不能跟我說呢,你快說,究竟夢到了什么?
周天梅欲言又止,小馬愈加追問不休。
周天梅說,夢里有人告訴我你出車禍死了,我嚇壞了,哭著到處找你,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你說,這個夢是不是不吉利?
小馬一聽樂了,他深情地攬緊周天梅的肩膀,說傻瓜,夢是反的,你夢到我死了,說明我大吉大利,遇難呈祥,好著呢。
周天梅如愿以償?shù)丶藿o了小馬律師,婚禮辦得體面隆重,人們都說,穿著雪白婚紗的新娘子就像電視劇《天龍八部》里的神仙姐姐。小馬律師聽了喜上眉梢,嘿,那我豈不是段王爺?shù)膬鹤佣巫u了嗎?
結(jié)婚半年后的一天,周天梅獨自一人去逛街,在一家服飾店看中一件煙色羊絨連身裙,兩千多元。她試了試,蠻合身的,打開錢夾付款的時候,看到了李少陽送的那張卡。能刷卡吧?她問服務(wù)員。服務(wù)員點頭說,能。
服務(wù)員把卡插入機子,周天梅照著卡上的提示輸入密碼,頁面顯示金額不足。怎么回事?服務(wù)員以為自己操作錯了,重新錄入了一遍,還是金額不足。她看著周天梅說,卡里的錢不夠。
哎,這是咋了?周天梅也心生疑惑,她讓服務(wù)員看看卡里的余額是多少。服務(wù)員搖搖頭,我們沒有這項業(yè)務(wù),您還是去銀行查詢吧。周天梅只好交付了現(xiàn)金,拎著羊絨裙走出商店。不遠處就有自動取款機,她奔過去查詢,結(jié)果令她大跌眼鏡,卡里的余額竟然為零。
怎么會這樣呢?周天梅翻來覆去地看著那張卡。她當然不會去質(zhì)問李少陽,以她對李少陽的了解,李少陽是決不會送給她一張空卡的??墒恰矡o意去追究卡的來歷。她的青春、愛情,她為之付出的一切,包括眼淚、心痛,都和這張卡一樣,輕飄飄的,毫無分量。她把它扔在了馬路邊,她丟掉的也許不止是一張卡,還有自己的過去。小馬律師待她不錯,她的婚姻堪稱美滿,拜拜,再見,她同自己的過去徹底撇清了。
在她的身后,被丟在路邊的“卡”,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