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瑞祺 黃之棟
[摘要]繼本系列論文首篇分析《1844年哲學與經濟學手稿》的生態(tài)思想,本文進一步分析馬克思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1845)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1846)兩個重要文獻的生態(tài)思想。本文參酌了日本馬克思研究大家廣松涉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譯稿,從文獻學的觀點還原了馬克思與恩格斯的獨到見解,并梳理出馬克思唯物主義中的生態(tài)意蘊。具體來說,馬克思從辯證的角度出發(fā),首先肯定了個人的存在是立基于人與自然的交流之上。就這點來看,馬克思所闡釋的獨到的關系主義見解,與當代生態(tài)學的看法,有著根本的一致性。進一步而言,人與自然的交流基本上是從人類生產生活資料的活動中展開的?;诖?個體的勞動與集體的協(xié)動不但是我們分析人與自然的關系的出發(fā)點,對勞動的分析更是我們理解當代生態(tài)問題最重要的分析工具。
[關鍵詞]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生態(tài)學;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關系主義
[中圖分類號]A8111.2;G0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6848(2009)02-0091-08
[作者簡介]黃瑞祺(1954—),男,臺灣臺北市人,社會學博士,臺灣“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研究員,主要從事歐美社會政治理論、生態(tài)社會學、全球化研究;(臺北11529)黃之棟(1977—),男,臺灣人,英國愛丁堡大學社會暨政治學院(School of Social and Political Studies)博士候選人,主要從事環(huán)境理論與左翼思想研究。
[收稿日期]2009-09-05
An Ec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ses on Feuerbach and The German Ideology
Ruey-Chyi HwangChih-Tung Huang
Abstract:This article investigates the ecological implications in the thought of Marx from an ecological viewpoint. Recent efforts to bridge the gap between environmentalism and Marxism have heavily relied on the idea of alienation and the critique of capi-talism; thereby most ecological Marxists concentrate on the texts of 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 1844 and Das Kapital.Other texts have been long forgotten. We adopt the analytical methods suggested by Japanese scholar Wataru Hiromatu to analyse two significant manuscripts: Theses on Feuerbach and The German Ideology. In doing so, we hope to take the opportunity for the re-intervening of Marxism in contemporary life.
Key words:Marx; Theses on Feuerbach; The German Ideology; ecology; ecological Marxism; relationism
一、緒論
在當代的環(huán)境研究中,論者對于馬克思主義的“生態(tài)定位”一直存在著重大的爭議??偟膩砜?所謂的環(huán)境主義論者(environmentalists)大多對馬學采取了拒斥的態(tài)度,并認為馬克思理論是站在“反環(huán)境”的那一方(Barry, 1999)。為了回應環(huán)境主義者的批評與挑戰(zhàn),馬學研究者莫不戮力汲取馬克思的哲學與政治經濟學來對資本主義的邏輯進行批判,并希望馬學能借此在這個環(huán)境主義當道的世紀中站穩(wěn)腳步(Benton, 1996)?;?《1844年哲學與經濟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與后來的《資本論》成為最常被引用的書籍,并被當做當代“紅綠政治”的接合點(黃瑞祺、黃之棟,2005a;2005b)。然而,除了這兩部為人所熟知的稿本之外,馬克思在撰寫這兩本書稿中間的時期,亦有幾部重要的著作,值得重視。
在本文中,我們將分析《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以下簡稱《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這兩本棘手的“著作”①,希望借由對這些著作的系統(tǒng)分析,來厘定唯物論在環(huán)境主義中的位置。為達成此一研究目的,作者先從文獻學的角度,分別對兩部著作成立的背景進行考察;然后,回過頭來,對所謂“全面真理”的立場來進行闡析,進而點出此新自然哲學觀中的生態(tài)哲學意義;緊接著,又從唯物論的看法出發(fā),重新檢視“自然主義即人本主義”一語的意義;最后,提出幾點析論當做總結。
在進入實質討論之前,特別值得說明的是,本文在進行文獻分析之時,參酌了日本馬學研究大家廣松涉的研究成果。廣松氏生前乃是當代日本馬學研究的翹楚,他對《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考據之深刻,具有其國際權威性以及不可動搖的影響力②。當然,在理解唯物論時我們是否需要采取廣松涉般“關系主義”式理解,容有疑義;但關系主義的看法拓深了我們對馬學與生態(tài)學的理解,卻是毋庸置疑的。
二、文獻學的考據
1.《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
《提綱》③是馬克思于1845年春天在比利時布魯塞爾寫下的。當時他把這篇文章記在1844~1847年的筆記本里,筆記的上端寫著:“1.關于費爾巴哈”。對此本筆記,恩格斯曾指出:“這是匆匆寫成的供以后研究用的筆記,根本沒有打算付印。但是它作為包含著新世界觀的天才萌芽的第一個文件,是非常寶貴的?!?馬克思、恩格斯,1995:54-57)
在馬克思去世之后,恩格斯在整理他的遺稿時,才發(fā)現了這本筆記。由于他稱這些筆記是“十一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馬克思、恩格斯,1965:412),此本筆記因此而得名。后來,恩格斯于1888年出版《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書單行本時,把本提綱以“馬克思論費爾巴哈”為題,以附錄的形式發(fā)表,這是本文首次公開發(fā)表,當時恩格斯對其中的文字作了若干修正。而現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標題,則是《馬恩全集》俄文第2版編輯所加(馬克思、恩格斯,1995:54-57)。
本《提綱》是馬克思被法國政府驅逐之后,從巴黎遷居到比利時布魯塞爾初期的作品。在馬克思的思想發(fā)展上,《提綱》是連接所謂巴黎時期(1843~1845)的《手稿》及《神圣家族》兩書,以及1846年在布魯塞爾時與恩格斯合寫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間的橋梁性著作。在前兩書中,馬氏仍深受費爾巴哈之影響,因而對費爾巴哈仰慕有加。但在后一書中,他開始對費爾巴哈展開了系統(tǒng)的批評,其間的轉折點就是這部《提綱》。自本文之后,馬克思開始對費爾巴哈所代表的舊唯物主義展開概略的批評,同時勾勒出一個新唯物主義世界觀的輪廓。
本《提綱》共11條,每條都是針對費爾巴哈人本學的唯物主義所提出的批判??偟膩碚f,費爾巴哈的舊唯物主義有兩大缺陷:首先,由于他沒有從主體出發(fā)來認識自然,所以沒有把自然看做是與主體具有內在關聯的自然,當然也就沒有發(fā)現所謂的自然其實是“人化的自然”,而不是“自然的自然”;其次,費爾巴哈沒有從實踐的角度去理解現實世界,因此沒有把客觀世界看成改造的對象,而只是當成直觀的、認識的對象,從而忽視了主體的能動性。由于人對客觀世界的認識,是建立在人對客觀世界的改造的基礎之上,因此沒有了對世界改造的意志,也就不會有對世界的認識。總之,因為費爾巴哈只把客體當成直觀對象而不是行動對象,所以他的舊唯物論就淪為靜態(tài)與機械的理解,而無法關照到主體的能動性。
相對而言,可以把馬克思新唯物主義稱作“實踐唯物主義”(practical materialism,島崎隆,1995;2002)。在《提綱》中,馬克思以實踐為主軸,正面闡述了他“新唯物主義”的基本看法。馬克思之前的唯物論,雖然在哲學的根本問題上確立了物質是第一性、意識是第二性的唯物主義原則,但是包括費爾巴哈在內的舊唯物主義在對存在、對客觀世界的理解上,卻與馬克思所主張的新唯物論存在著重大歧異。不過二者并不是截然對立的,馬克思的新唯物論是舊唯物論與觀念論辯證的統(tǒng)一,下文將進一步申論。
2.《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
《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一書在馬恩兩人在世之時,因為書報檢查等制度的實施與其他種種原因,一直都未出版,終至慘遭“老鼠牙齒的批判”。這本遺著本來沒有書名,一直到1847年時,馬克思撰文于“特里爾新聞”(Triersche Zeitung)和“布魯塞爾-德國人新聞”(Die Deutsche-Brüsseler-Zeitung)中聲明反對卡爾?葛倫(Karl Theodor Grün,1817~1887)時寫下“恩格斯與我關于費爾巴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共著(對費爾巴哈、布.鮑威爾和施蒂納所代表的現代德國哲學以及各式各樣先知所代表的德國社會主義的批判)”這些話后,稿件的名稱才正式確定(黃瑞祺、黃之棟,2005b:264-265)。
《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撰寫的時間是在1845年秋至1846年5月。當時馬克思與恩格斯二人在布魯塞爾會面,決定“共同鉆研我們的見解”。這份文件的歷史性地位正是在于兩人承接了《提綱》的論點,第一次系統(tǒng)地闡述了唯物史觀的原理,因此被譽為“唯物史觀(歷史唯物論)誕生之書”(黃瑞祺、黃之棟,2005b:264-265)。
對這本手稿,必須首先指出的是,恩格斯在這個手稿中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在兩岸的馬學研究中,學界往往把《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當成“一本”馬克思與恩格斯的“合著”來看待。我們認為這種看法有待商榷,因為《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既非一本書,也不能稱作是馬克思與恩格斯的合著。原因很簡單,因為該“書”勉強只能算是一本(幾張)連定稿都稱不上的筆記草稿而已④。
在這份草稿中,恩格斯主筆稿件的左半邊,然后馬克思于右側加筆。因為尚未付梓,也沒有油印成冊,所以并不存在兩人觀點混淆的問題。此外,由于兩人各自書寫筆記的左半邊或右半邊,因此兩人之間的思想差異清楚可見,因為至少筆跡是完全不同的。當然,該稿件既然是由恩格斯主筆,整個架構也可以說幾乎全部是由恩格斯擬訂的。從這個角度來看,與其說“本書”是馬克思與恩格斯的合著,還不如說是“恩格斯與馬克思的討論筆記”。全文分成兩卷,其主要內容是批判費爾巴哈、鮑威爾、施蒂納等人的哲學觀點。
此處的最后一個問題是,既然我們認為該稿件出自恩格斯者多,出自馬克思者少,為何本文還把它放在馬克思思想的生態(tài)軌跡中來討論呢?原因無他,此乃因為本文所將引用的部分,有馬克思強烈斧鑿過的痕跡(詳見下述),從而在論述體系上引文較符合馬克思之思想。具體言之,生態(tài)思想散見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一文中,其中又以馬克思主筆的部分最為貼近當代環(huán)境主義的看法,因此我們把該文放在馬克思的生態(tài)觀中討論,應當最能體現馬克思本人的思想演進歷程。
有了這樣的背景認識之后,我們就可以借此來分析何謂“全面的真理”,什么又是“人與自然的統(tǒng)一”了。
三、全面真理的立場
在《手稿》時期,青年馬克思即斷言“自然主義即人本主義”,此時他所主張的哲學觀既不同于往昔的觀念論,也不屬于過往唯物論的范疇,而是這兩者統(tǒng)一后的“真正真理”。問題是,為什么這種新的自然哲學會是一種“真正的真理”?這在《手稿》中并未獲得說明。這個問題一直到《手稿》完成的半年之后,馬克思在布魯塞爾寫下《提綱》時,才對上述全面真理的立場加以進一步的闡明。
馬克思之所以主張要統(tǒng)一往昔的唯物論與唯心論,使之成為“唯一真正的真理”,乃是因為前兩者都只代表了某種“片面的真理”而已。既然兩種說法都只是片面的真理展現,那么馬克思主張超越二者進而尋求一個“全面的真理”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正如在《提綱》的第1條中,馬克思說到:
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最重要缺點是:對對象也就是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乃至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義相反,能動的方面卻{被}唯心主義{觀念【論的】}抽象地發(fā)展了,當然,唯心主義是不知道現實的、感性的活動本身的。⑤(広松 涉,2002:230-231;參看広松 涉,1988:24-25;馬克思、恩格斯,1995:54⑥)
據此,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馬克思在這里指出了在他之前的所有唯物論者的偏失。具體來說,包括費爾巴哈在內的舊唯物主義者,把所有的東西都看成是一種惰性的物質,所以他們才會把“對象”、“現實”等等存在,也都當成客體來理解。由于這個緣故,對于人類的“感性”活動,過往的唯物論者也都傾向于只從被動的觀點出發(fā),而希望以直觀的方式來把握這些感性活動。在這種看法之下,人的主體能動性就消掩在唯物論者的論述中了。質言之,對馬克思而言,人必須通過勞動等實踐的過程才能成為真正的人。但在這個勞動的過程里,人不但會對對象進行改造,反過來也會受對象所改變,進而向更高的層次邁進?;?如果一種哲學觀不談勞動與實踐等主體能動的要素,那么這種哲學觀終究是不完整的。
既然“感性的人類活動”、“實踐”等面向未被往昔的唯物論所掌握,這就意味著,“自然的人化”這個側面沒有在過往的唯物論中體現。從而,作為對象的一方因主體勞動而被注入人類內在本質,而展現出主體特質的這個面向,尚未被涵蓋在往昔的唯物論中。因此,馬克思當然會希冀從“動的側面”(亦即勞動辯證法的側面)去尋找真理。問題是,自黑格爾以來,勞動主體這個概念一直都被認為是一種抽象精神的展現。這種抽象了的主體概念,失去了現實的意義。就這一點來說,把人看成是“感性的=現實的”存在的唯物論即使仍有缺憾,但還是較觀念論來得正確。因此,代表了過往唯物論與黑格爾唯心哲學的兩種學說雖說各有擅場,但是他們的立論基礎都尚待完善,頂多只能代表“片面”真理而已(黃瑞祺、黃之棟,2005a;2005b)。
這種片面性的消除,一直要到馬克思學說中把黑格爾的勞動辯證法里那個抽象的精神主體,用“感性的=現實的”人(類)來代換時,全面的真理才得以展現(木田 元,2003:202-205)。作為一個新世界觀的天才萌芽的第一個文件(馬克思、恩格斯,1995:788),我們從中可以看到這里的觀點與半年前的《手稿》有高度關聯。兩者的連貫性明顯地展現了一種“辯證法的繼承”,是一種智識的提升,而非斷裂。
在馬克思主義中,存在著一種根深蒂固的兩分法,就是認為包括馬克思本人在內的所有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不是辯證唯物論的就是實踐唯物論的。換言之,此處的辯證與實踐之間只存在“擇一關系”,而不存在共存關系。這種對馬克思主義的切斷式的看法,不管是從生態(tài)學的立場來看還是從辯證唯物論的角度來看,其實都充滿了爭議。就辯證唯物主義來說,自然界到底存不存在著辯證法與運動?對實踐理論而言,實踐就意味著生產與勞動,而這幾個詞語只要稍微擴張解釋,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改造、利用、剝削等詞語的同義詞,因此更是充滿了爭議。對此,《提綱》中強調變革對象的實踐唯物主義,提供了一個重要的起點,也賦予了對唯物主義統(tǒng)一理解的可能性。
上述這種動的側面與實踐的概念,對現今生態(tài)學說的建立起了一定的轉折作用。以往的生態(tài)學說或綠色思潮大多著重討論自然(本身)的存在樣態(tài),而忽略了人在整個生態(tài)體系中的作用,致使當代生態(tài)學說理論有強烈的“反人類”或“去人化”的特征(黃瑞祺、黃之棟,2005a;2005b)。若是采取馬克思主義的生態(tài)學說,我們就可以避免上述之困擾,因為馬克思的理論重視人在勞動時與自然間的交互作用。因而,馬克思雖然強調自然的人化,卻也不忘注視人的自然化,因為這兩個過程是勞動辯證中一體的兩面。
四、自然與人的統(tǒng)一
既然馬克思把黑格爾勞動辯證法中的抽象精神用現實的、活生生的人類來代換,那么我們得繼續(xù)接著問:此處所謂現實的人類所指為何?關于這點,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有以下的敘述:
我們開始要談的(諸)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也不是教條,而是一些只有在想象中才能撇開的現實(諸)前提。這是一些現實的(諸)個人,是它們的活動和它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它們眼前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chuàng)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因此,這些前提可以用純粹經驗的方法來確認。
全部人類的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諸)個人的存在?!策@些個人把自己和動物區(qū)別開來的第一個歷史行動,不在于它們有思想,而在于他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因此,第一個需要確認的事實,就是這些個人的肉體組織以及由此產生的個人(身體以外的)對其他自然的關系。當然,我們在這里既不能{深入研究}人們的生理特性、和人們眼前所見到的自然諸條件、也就是地質學的、山水志的、風土的這些其他的各種關系{和……解剖學的特質}?!驳?這些條件不僅決定著人們最初的、自然形成的肉體組織,特別是它們之間的種族差異,而且直到如今還決定著肉體組織的整個進一步發(fā)展或不發(fā)展〕任何歷史記載都應當從這些{全歷史的}自然基礎{開始出發(fā)}以及它們在歷史進程中由于人們活動而發(fā)生的變更出發(fā)。⑦⑧(広松 涉,2002;馬克思、恩格斯,1995:66-67)
馬恩兩人在1845年至1846年間寫下的斷簡殘篇(即《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提到人類生存的第一個事實,是每個人的身體組織與對外界自然之間的關系(Benton, 1989)。他們認為這個事實是所有人類歷史成立的前提要件。如果我們把這種生物體與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態(tài)樣,用來對照生態(tài)學一詞的創(chuàng)始人海格爾(Ernst Haeckel)所標舉的生態(tài)關系,吾人當可從中了解其異同(黃瑞祺、黃之棟,2005a;2005b)。
海格爾在創(chuàng)造生態(tài)學(ecology)一詞時,把這個字定義為“動物的有機環(huán)境與無機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學”(広松 涉,1988:23;梅棹忠夫 ほか,1976:33)。稍微比較其定義,就可以發(fā)現這個定義與馬恩定義兩者間的相似,因為這兩組定義都同樣強調主體與環(huán)境之間“關系”的面相。從而,馬學與生態(tài)學之間有了根本的契合。具體言之,在歐陸的存在觀中,關系哲學先假定有實體是獨立自主地存在著,然后在這些實體與實體之間,關系是第二義的存在?;?廣松常以“實體-(對)他實體”的方式來表現其中的關系構造。⑨換言之,該實體的存在關系是相對于他實體而體現的。由這個角度出發(fā),我們可以看到前述引言中馬克思先肯認了人與自然的存在,然后引伸出兩者之間的關系,這點與生態(tài)學的原意高度近似。
當然,馬克思與恩格斯的關懷視角與海格爾仍有些許的差異。具體言之,生態(tài)學所指涉的是“生物體-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但馬恩兩人所指涉的范圍只集中在生物體的一種,即人類的身上。正如大家所見,當馬恩兩人立基于唯物史觀之上,并以此來解釋歷史進程的時候,主體與環(huán)境之間的態(tài)樣就在其學說中表露無遺了。更令人驚異的是,馬恩兩人的關系哲學要比海格爾的生態(tài)學(1869)早了整整20年,因此我們可以說此處兩人所提出的關系態(tài)樣學說,并非受海格爾所影響,而是兩人獨立的創(chuàng)造。
更有趣的是,海格爾在詮釋生態(tài)學一詞時,把無機的環(huán)境當成是給定的、被動的存在。但馬恩兩人是從捕捉歷史這個前提之下,去思考人類的構成要件的?;?當兩人舉出人類史上的第一個前提要件是“(諸)個人的肉體組織以及由此產生的個人(身體以外的)對其他自然的關系(包含了地質學的、山水志的、風土的這些其他的各種關系)”時,他們所說的“主體-自然環(huán)境”關系指的并不是那種已給定的、不會改變的“自然諸條件”,而是“在歷史進程中由于人們活動而發(fā)生的變更出發(fā)”的那些條件。因此,人們賴以維生的物質生活條件,是那些“在他們眼前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chuàng)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広松 涉,1988:23-26)??傊?兩人在此處所討論的是關于人與自然的關系哲學。但這里的自然與人都不是給定的或不變的,因為生物體會對(自然)環(huán)境進行改造,而環(huán)境反過來也會影響生物體的活動,這種對應關系才是他們關注的焦點所在(黃瑞祺、黃之棟,2005a;2005b)。
當然,這種勞動辯證關系在青年馬克思時期就已經出現了,因為馬克思曾用了“人的自然化”與“自然的人化”來捕捉此辯證動態(tài)的關系構造(黃瑞祺、黃之棟,2005a;2005b)。到了《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時,他們又更具體地使用了“互相創(chuàng)造的觀點”來說明人與自然之間的相互作用。也就是說,人的主體能動性使人的生存條件產生變化,而這種被轉化后的環(huán)境又成為下一代人的生存基礎(Foster, 2002)。此刻,立基于歷史唯物論上的馬恩兩人,進一步把時間的觀念帶進了關系哲學之中,這種看法同時也拓展了原有的生態(tài)學視野,使得原本“主體-環(huán)境”間的構造首度擴張到了代與代之間:
……不管在歷史的哪一個階段,都會遇到一定的物質結果,一定的生產(諸)力總和,人對自然以及個人之間歷史地形成關系,都會遇到前一代傳給后一代大量生產力、資金和環(huán)境,盡管一方面這些生產力、資金、環(huán)境為新的一代所改變,但另一方面,他們也預先規(guī)定新的一代本身的生活條件,使它得到一定的發(fā)展和具有特殊的性質。由此可見//,這種觀點表明:人創(chuàng)造環(huán)境,同樣,環(huán)境也創(chuàng)造人。(広松 涉,2002:88-89;馬克思、恩格斯,1995:92)
從這幾個引文中,我們可以找出貫穿馬克思思想中的主軸。在《手稿》里我們已經看到了馬克思的自然哲學,是那種人與自然相互影響下的自然觀。到了《提綱》時期,他的自然哲學觀已經把唯物論與觀念論都做了徹底的修正,因為此刻他看到的自然是活生生的人的“實踐”。當時間移轉到《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此刻兩人所主張的依然接續(xù)著“由于人們活動而改變的”自然觀。不但如此,他們還把“從來不談論人的世界”(馬克思、恩格斯,1995:97)的費爾巴哈又抓來徹底批判了一番。沿著這個脈絡,當中的連貫性可謂是不言而喻:
歷史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作為……的歷史}自然史和人類史可以被劃分開來,但這兩方面{在時間上}是無法分離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互為對方的條件。(広松 涉,2002:24)
由此可見,《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作為開啟唯物論新頁的創(chuàng)作,它替唯物史觀重新做了定位。原本在馬克思心中還不甚顯著的“人-自然”關系輪廓已經具體浮現,馬克思的焦點開始鎖定在架接起人和自然間“關系”的勞動與生產之上。自此,他集中了全部的精神到人與自然相互制約的活動,亦即生產這個面向上。但當關懷的主軸不再是人或自然之時,人類史中的種種問題,包括社會形構、文化、精神等等問題也一一浮上臺面。
從而,我們可以確定地說:馬克思唯物史觀的出發(fā)點已經確立為人與自然的關系范式(黃瑞祺、黃之棟,2005a;2005b)。這種關系形態(tài),不是如以往的唯物論般把物理關系當成是關系的基礎。馬克思所說的關系態(tài)樣,是矗立在“個人的肉體組織以及由此產生的個人(身體以外的)對其他自然的關系”的事實之上的。正因為唯物史觀把身體組織當成是人的第一個前提,因此人與自然之間不得不產生某種關系,而這種關系的生成又是以利用自然為基礎的。因此,兩人的關心處有了巧妙的轉換:
人們用以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的方式,首先取決了他們已有的和需要再生產的生活資料本身的特性。//這種生產方式不應當只從他是個人肉體存在的再生產這個方面的考察。它在更大的程度上是這些個人的一定活動方式,是他們表現自己生活的一定方式、他們的一定生活樣式。個人怎樣{發(fā)現自己所}表現的自己生活之方式,他們就是怎樣,因此,他們是怎樣的,{因此,在他們的生產方式中表現}這同他們的生產是一致的——{同樣的}既和他們生產什么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中所表現的}一致。因而,個人是什么的,這取決于他們進行生產的物質條件。(広松 涉,2002:26-27;馬克思、恩格斯,1995:67-68)
馬恩兩人在這里重新架構了唯物史觀,使唯物史觀建立在“生活”(Leben)的層次。自此之后,兩人關注的核心隨之有了明顯的轉移,他們開始把人與自然的關系置于“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這個重點上(黃瑞祺、黃之棟,2005a;2005b)。經由這個巧妙的轉換,他們的分析視角就從原本游移擺蕩在人與自然之間,歸位到“生產”這個人類活動之上。由這個轉折,我們可以看到建立在歷史唯物主義上的馬克思生態(tài)學,又再度拉大了關懷的范疇,因為生產活動正式成為他們分析的標的(Peck, 2006)。
既然唯物主義觀點下的生活哲學是著眼于生產這個層次,那么生產一詞本身所蘊含的兩個范疇當然就會相互關聯了。詳言之,人除了會和自然發(fā)生關系之外,借由生產方式所組織起來的人們,同時也會產生“協(xié)動關系”。也就是說,為了要進行生產活動,人與人之間會產生相互影響、相互關系。借由這種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們組織了起來并對自然進行更大規(guī)模的勞動。值得注意的是,此處人與人之間的生產行為,指的不只是“生存”勞動而已,他們所指的范疇也進一步建立在男女之間的新生命創(chuàng)造,也就是生產“人的自然”這種活動中。也就是說,人群(男女)協(xié)動關系層次也是我們需要關懷的領域。當這種新生命的創(chuàng)造活動遂行之后,老、中、青等代與代之間互動產生了關聯:
生命的生產,無論是通過勞動而達到自己生命的生產,還是通過生育而達到的他人生命的生產,就立即會表現為雙重關系:一方面是(對)自然(之)關系,另一方面是社會關系;社會(關系)的含意在這里指許多個人的協(xié)動(共同活動)……。(広松 涉,2002:55)
總之,新的唯物主義生態(tài)觀所觸及的議題,不再只是狹隘的“主體-環(huán)境”關系,修正后的生態(tài)學說必須放寬關懷面到“主體間-環(huán)境-代間”等加入社會及時間概念的立體構筑關系⑩(黃瑞祺、黃之棟,2005a;2005b)。
在這樣的層層分析之后,馬克思本人不再自限于探討人類哲學上:人如何與環(huán)境發(fā)生關系的問題。他進一步開始鎖定特定的時空背景,并在某個給定的物質條件下,來分析上述人與自然的關系樣式。當然,眾所周知這里指的特定時空階段,涉及的正是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要理解馬克思對此特殊生產形式之探討,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與《提綱》中還沒有系統(tǒng)地探討,必須等到馬克思的主要著作《資本論》一書后,才會得到開展。《資本論》的生態(tài)視角我們將在本系列另文分析,亦即馬克思思想的生態(tài)軌跡之三。
五、結論
在馬克思主義的生態(tài)詮釋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與《提綱》的生態(tài)意涵常常為人所忽略。原因是,論者在從馬學中擷取其生態(tài)學的精華時,很容易淹沒在馬克思后期《資本論》中博大的資本主義批判里,要不然就是如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一般,醉心于馬克思早期玄妙的哲學探討之中。經由本文的分析,相信讀者可以清楚地看到《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與《提綱》扮演了馬克思思想前后期的橋梁。具體來說,在這兩個著作里,馬克思系統(tǒng)地批判了過往的唯物論與唯心論,提出了一套新的自然哲學與政治經濟學的分析架構。這個新的分析構造巧妙地汲取了前人的研究,并替日后馬克思特有的“資本主義形構批判法”鋪平了道路?;?這兩個著作的超越性與啟發(fā)性可謂是不言而喻的。
總之,本文從文獻學的觀點還原了馬克思與恩格斯獨到的見解,并從中梳理出了馬克思唯物主義中的生態(tài)意蘊。具體來說,馬克思從辯證的角度出發(fā)首先肯定了個人的存在是立基于人與自然的交流之上。就這點來看,馬克思所闡釋的獨到的關系主義見解,與當代生態(tài)學的看法,有著根本的一致性。進一步言,人與自然的交流基本上是從人們生產生活資料的活動中展開的。因此,個體的勞動與集體的協(xié)動是我們分析人與自然關系的出發(fā)點,當然對勞動的分析也是馬克思提供給我們理解當代生態(tài)問題的最重要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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