茍大權(quán)

在我國古代最優(yōu)秀的敘事文學(xué)中，《孔雀東南飛》堪稱描寫婚戀題材的絕代佳篇，活躍在作品中的主人公焦仲卿與劉蘭芝自然不失為“忠貞”愛情的典范。但是，每次將作品擺上案頭，穿行于憂傷而凄婉的文字叢林時。透過人物隱約的身影和眉宇間幽怨的眼神。一個個揮之不去的疑惑始終不能讓我們的心舒展開來：與劉蘭芝這個封建時代的弱女子幾乎完美的表現(xiàn)比較起來，焦仲卿身上似乎總?cè)鄙僖稽c什么，從細節(jié)上的點點滴滴所折射出的人物的淚眼和笑意，我們還可以比較清晰地見證人物性情和氣質(zhì)的高下，窺見當(dāng)時社會生活的風(fēng)貌。

焦仲卿本是供事于廬江府的一個小職員，卑微的角色并沒有給他的仕途帶來特別的驚喜?！皟阂驯〉撓?，幸復(fù)得此婦”，對母親委曲的內(nèi)心表白，我們也可以看出是家里的賢妻給了他生活自信。但他愛職業(yè)遠遠勝過愛自己的妻子。對焦仲卿而言，對自己的那份差使是稱職的，可是對家庭他卻很少盡到丈夫的責(zé)任?！熬葹楦?，守節(jié)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目稀?！彪m然丈夫的角色和身份不被人關(guān)注，她也時刻提醒自己要安分守己、任勞任怨，希望做一位稱職的妻子。但丈夫每天總是沒完沒了地應(yīng)付自己的那份“美差”，根本無視妻子的存在，至于妻子終日在家的感受，和女性那份脆弱的自尊，他從來沒有閑心過問，只能讓妻子獨自消受莫名的孤苦。試想，在那個封建氣息特別濃重的時代，一個柔弱的女性究竟要背負多少沉重的壓力呀!講究繁多的禮數(shù)，操勞繁重的家務(wù)不說，還要強作笑臉去討公婆和丈夫的歡喜。“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焦仲卿長時間習(xí)慣用理所當(dāng)然的借口來遮掩自己行為上的粗疏，劉蘭芝看在眼里，明在心上，時間一長，埋怨和抗議也就在所難免了。

有時，我們心靈的溫度來自那份深深的牽掛。在妻子眼里，丈夫就是自己心靈的港灣，生活的依附，可是她卻很少能見到丈夫那能給自己帶來溫暖的身影。內(nèi)心總是空落落、孤零零的，這樣一來，夫妻之間感情降溫以致日漸疏遠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從另一方面說，焦仲卿對妻子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不僅損傷了妻子應(yīng)有的地位和人格尊嚴，在她脆弱的心靈里留下無法抹去的陰影，同時也是造成日后母親對妻子橫挑鼻子豎挑眼，以致時時懷恨在心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如此看來，劉蘭芝最終落得被遣娘家的結(jié)局，焦仲卿責(zé)無旁貸。

美麗善良而又勤勞聰慧的劉蘭芝，無緣無故地被公婆所遣，這本來是招眾人非議的一件事情。面對妻子無端被母親刁難，即將掃地出門的尷尬處境，焦仲卿實屬無奈，只能順從。在那樣一個等級森嚴的家天下的時代。他不可能置封建家長的權(quán)威于不顧，硬與母親對抗到底而去偏向委屈至極的妻子。在別人需要他的時候，他選擇了逃避，在過失面前千方百計為自己推脫，最終失去了七尺須眉敢于面對、勇于擔(dān)當(dāng)?shù)臍舛?。“我自不?qū)卿，逼迫有阿母”，在妻子被母親驅(qū)遣這件事上，他萬般無奈，遮遮掩掩，把所有的責(zé)任都推給了母親，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其實，逃避也是一種軟弱。焦仲卿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回避與家庭及其妻子之間的矛盾，借此推脫一切干系，強做一副好丈夫的姿態(tài)，讓自己免受良心的責(zé)難。他用迂回的方式為自己強爭顏面的舉動，到底無法自圓其說，最終招惹了一向善解人意的妻子委婉的抗議：“勿復(fù)重紛紜……何言復(fù)來還?”一聲聲悲情的傾訴，一次次婉曲的怨言，無不是妻子脆弱的內(nèi)心對丈夫冷冷的回擊。

對一個人真實的愛，是自己最高的風(fēng)度。更讓我們不能原諒的是，自己妻子在別無他路、憤然離開夫家之際，焦仲卿并沒有把妻子難堪的處境放在心上，相反，他卻一門心思地撲在自己美其名曰的公務(wù)上，表現(xiàn)出一副沒有絲毫愛意和柔情的鐵石心腸：“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dāng)還歸，還必相迎取。”我們看到，焦仲卿在自己的妻子最需要關(guān)切和溫暖的時候，自己卻選擇了似乎情理所當(dāng)然的隱身和堂而皇之的遠離。“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眼看妻子就要離自己而去了，平日里本來就很少對妻子關(guān)心和體貼的焦仲卿，這時卻在口頭上用一些漂亮的言辭去安慰妻子：“吾今且赴府，不久當(dāng)還歸，誓天不相負”。在這里，我們聽到的只是言不由衷的甜言美語。見證的只是夫妻倆天各一方、心在二處的現(xiàn)實和表里不一的偽君子形象。

誤解一個人。往往比冷漠更能造成傷害。在婚姻瀕臨破滅之際，焦仲卿卻蜷縮在一個貌似愁郁實則內(nèi)心平靜的角落里觀望，他坐等奇跡出現(xiàn)，直到聽說妻子許嫁他人。預(yù)知大事不妙，才急急忙忙行動起來。這時的他方寸已亂，大失理智，反而將妻子含沙射影地數(shù)落了一通：“賀君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dāng)日勝貴，吾獨向黃泉!”這看似從容而又理性的話語，表面上是對妻子的恭賀，實際上是想借題發(fā)揮，指責(zé)妻子不堅守當(dāng)初的誓言，標榜自己的守情不移。在這里。他缺少的正是一個男子漢應(yīng)有的氣度，表里不一和狹隘的心胸都活脫脫地顯露了出來?！昂我獬龃搜?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妻子劉蘭芝眼見丈夫的執(zhí)迷不悟和對自己的無端責(zé)難，當(dāng)下忍無可忍，發(fā)出了這番內(nèi)心的表白。并對他的不理解和毫無意義的言辭婉言回擊，文弱中顯出剛烈之氣。畢竟，在那樣一個男尊女卑的社會，也許很少有人能夠堅守一點良知，去為委屈萬般，而又忍辱負重的劉蘭芝說幾句公道話，把是非對錯弄得了然分明。但作品里的一些細節(jié)卻讓人物“活著”，讓我們有了一個評判是非公理的尺度，同時也為我們滿足某種最狹隘、最善良的愿望提供了一個伸縮自如的空間，留給我們永遠津津樂道的謎，也許這就是文學(xué)本身的魅力。

誠然，在婚姻即將破滅之際，焦劉夫婦都許下了生離死別的誓言，以表達自我對婚姻忠貞不貳的承諾。可是在為愛殉情最撼動心魄的時刻，他們兌現(xiàn)承諾的方式卻與自己的身份迥然不同。劉蘭芝“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好一個驚天動地之舉，幾個富有力度的動詞，透露出快刀斬亂麻的果敢勇氣，表現(xiàn)出一位弱女子拋卻一切、無所顧忌的作風(fēng)。與此相反，焦仲卿卻是“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他之所以這樣，是在聽說自己的愛妻已然身逝，再沒有什么別的企圖和幻想之后，毅然做出的無可奈何的決斷。一個“徘徊”，就把他那猶疑不決、優(yōu)柔寡斷的個性逼真地寫照了出來。在這樣的時刻，他懸著的心始終放不下來，是爽性地去死，還是卑瑣地活著，短時間怎么也拿捏不準：一方面貪生的欲念始終在左右著他抉擇的天平，另一方面愧對誓言、愧對妻子在天之靈的良知，又在撕咬著他始終不得寧靜的內(nèi)心。他迫于無奈，不得不做出貌似“超然”之舉。但他這一“瓜田李下”的舉動，無異于自我捉弄，自我摧損。焦仲卿的生命逝去了。但在這蛻蛹化蝶的陣痛中卻表現(xiàn)得不夠從容，不夠果決，不夠大氣，以致阻滯了生命向更高境界的升華，無意聞為我們留下了些許揮之不去的遺憾和嘆惋，最終讓自己的形象在讀者心中大打折扣，黯然失色。

在世人理想的世界里，焦仲卿和劉蘭芝這一對堪稱完美的婚戀組合，最終因為某種必然的因素，隨著如同一縷云煙飄逝的生命從我們眼前消失了，化作高天最亮麗的兩顆星辰。死——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它不免讓我們悵惘而低回，但死而復(fù)生有如風(fēng)雨涅磐中的火鳳凰，給我們穿越歲月的感動和直抵心靈的震撼?！岸嘀x后來人，戒之慎勿忘!”故事的意義也許就如魯迅所言，悲劇是將美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它帶給我們的是精神的觸動和靈魂的刺痛，讓種種不完美但想起來卻十分可愛的形象永遠活在我們鮮活的記憶里，這便是美存在的全部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