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紹亮
一、攻占江浦
1949年2月,淮海戰(zhàn)役剛結束不久,我華東野戰(zhàn)軍魯中南縱隊又與在濟南戰(zhàn)役中起義的國民黨吳化文部合并,整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35軍(隸屬于第七兵團),下轄103、104和105師,我奉命調任103師309團二營副教導員。
3月初,我軍奉命從蘇北新安鎮(zhèn)地區(qū)乘坐裝煤炭的火車南下,一路上走走停停。盡管如此,戰(zhàn)士們依然很高興,畢竟是生平第一次坐火車,且不用雙腳跑路。到蚌埠后,因鐵路大橋已被國民黨軍炸斷,走過臨時搭建的浮橋。此后一直步行南下,由于淮海戰(zhàn)役部隊傷亡很大,部隊還補充了大批從山東膠東地區(qū)動員來的新戰(zhàn)士。
三月中旬從蚌埠以南地區(qū)向南推進,經過與國民黨軍隊的多次交火,逐步推進到離江浦縣城以北約四五十里路地區(qū)駐扎。此后又經過多次小規(guī)模戰(zhàn)斗,我軍向南推進到距江浦縣城西北約七八里處,攻占江浦縣城的各項準備工作正在加緊進行。
4月10日前后,作戰(zhàn)任務已最后確定下來。我所在的103師奉命攻打江浦縣城。江浦縣城為國民黨軍隊保衛(wèi)南京的主要外圍屏障,城墻很高,城西北角地區(qū)埋有大量的地雷,城西有一個小高地約20多米為江浦縣城的制高點,小高地上由十多個地堡組成了地堡群,外有鐵絲網和壕溝等障礙物,內有一個加強連防守.國民黨軍隊對其防御工事進行了精心的構筑.
103師攻打江浦縣城的的布署是:309團由縣城西北西北方向進行突擊,擔任主攻,307,308團則于城東城南助攻,負責圍殲逃竄之敵。
309團受領任務后,團領導決定由三營擔任主攻,二營攻占江浦縣城城西之制高點,在奪取制高點后,以火力支援三營。一營作為團預備隊。
二營受領任務后,經研究,決定六連作為突擊隊擔任主攻。四連和機炮連為二梯隊,五連為預備隊。
4月16日至4月17日,由軍部直屬炮兵團派來一名營長及一些參謀人員和連排干部來我營接洽,商談步炮兵協(xié)同作戰(zhàn)事宜并觀察了地形。我營則抓緊戰(zhàn)前各項準備工作,并在簡易沙盤模型上進行了演練。
4月20日上午,該炮兵營長帶來了一個炮兵連及三門山炮和大量彈藥。炮兵連戰(zhàn)士們隨即進入早已選好的地段構筑炮兵陣地和搬運彈藥。我營則繼續(xù)抓緊戰(zhàn)前的思想動員及戰(zhàn)前工作的最后檢查。
下午四時許,我營全部進入陣地。當時的作戰(zhàn)分工是:營教導員鄒玉金同志提出他帶突擊連,因徐副營長身體有些不適,于是我提議由我?guī)Ф蓐?吳仲訓營長則帶五連統(tǒng)一指揮全營并隨時支援一、二梯隊。該方案在營黨委會上一致通過。
下午五時許,太陽的余輝清晰地照在敵山頭上,從望遠鏡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敵軍士兵正在緊張地加固工事,有的甚至光著膀子往工事上培土,以作最后的掙扎。
大約六點左右,我軍山炮開始試射以修正彈著點,為總攻時的炮兵作準備。當我山炮試射時,敵人小山頭的人嚇得鉆進了碉堡,不見蹤影,我軍戰(zhàn)士立即歡呼起來。他們回憶起不久前在淮海戰(zhàn)役時,在徐州東南阻擊邱、李兵團,遭到敵步炮、坦克部隊的協(xié)同進攻,我陣地多次被敵沖垮而蒙受重創(chuàng)時,內心都憋著一肚子惡氣。今日方解心頭之恨,他們歡呼著,叫喊著“叫你們這些國民黨也嘗嘗老子炮彈的滋味吧!”“打得好,再來幾炮!”
六時許,部隊開始接敵運動。由于距總攻尚有三、四個小時,加之道路蜿蜒崎嶇,又多為稻田和羊腸小道,部隊行動較慢,走走停停。大約九時許,部隊又加快行進速度。至晚十時,江浦縣城及其西部小高地上敵我炮火連成一片,我山炮開始猛烈轟擊小高地,突擊部隊加快行動,我二梯隊緊隨突擊隊,六連,四連和機炮連也陸續(xù)通過。距離敵人據點500米時,敵人的炮火開始瘋狂反擊,連續(xù)轟了1個小時。行進時我?guī)еㄐ艈T走在四連和機炮連之間,不料敵人早有預謀,此時敵人炮火向我行進道路上進行密集的射擊,妄圖切斷我突擊部隊與后續(xù)部隊之間的聯(lián)系,由于敵人炮火十分密集,我軍如強行通過,勢必造成重大傷亡,故只好暫停前進。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十幾分鐘。戰(zhàn)場情況轉瞬即變,我擔心出現更多變故會帶來可怕的后果,遂決定派出兩名跟隨我的通信員去聯(lián)系四連。明知路途極為危險,但別無選擇,這就是戰(zhàn)爭。
誰知道這二人去后卻是再無消息,此時用“心急如焚”來形容一點也不過份,雖然夜晚寒冷卻讓我急出了一身冷汗。
之后不久,隨著敵人炮火逐漸減弱,機炮連再次派出兩名戰(zhàn)士去聯(lián)系,10分鐘后回來報告,已與四連聯(lián)系上。惟第一次派出的兩名通信員,一名雙腿被炸斷,另一名也身負重傷已被救護隊送往后方。緊接著四連派來了通信員,機炮連與四連才終于匯合了。
此時,我軍山炮、迫擊炮向小高地之敵地堡持續(xù)猛烈轟擊,總攻即將開始。我三營為主攻方向,307、308團為助攻方向,整個江浦縣城就像開了鍋一樣,分不清哪些是敵人炮火哪些是我方的射擊。此時此刻,我六連全體同志在鄒玉金教導員的率領下,勇猛地向敵之地堡發(fā)起沖鋒。經過四五十分鐘的戰(zhàn)斗,小高地終于被我軍占領。鄒玉金教導員隨即派人來聯(lián)系告知,小高地之敵已被全部消滅,他已率六連撤出戰(zhàn)斗,要求四連和機炮連立即接替防務。
當我與機炮連趕到山頭陣地時,四連已經到達。只見小山頭上人頭攢動,氣氛十分緊張。干部們爭分奪秒地在分配任務,配置機槍陣地;戰(zhàn)士們則忙著修補被我炮火摧毀的工事,搬運彈藥,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一場惡戰(zhàn)。
考慮到敵之反撲即將開始,根據當時地形和敵我兵力配置,決定將我們的輕重機槍大部配置于正南方向,以迎擊敵人的反撲。
不出所料,大約在半個多小時后,敵人憑借著地形熟悉的優(yōu)勢,借著夜幕的掩護,將其反撲的兵力悄悄地運動到我前沿陣地近百米處,密集的炮火傾瀉到了這個小小的高地上,整個小高地突然翻了個個兒,一個多鐘頭前是我軍向小高地猛轟,現在的小高地則成了敵炮火轟擊的目標。敵人也深深知道如奪不回這個制高點,就意味著死亡。生死成敗在此一舉,所以敵人便將能夠使用的一切手段都用上了。我方由于通信手段的落后,山炮無法支援,使用六零炮又由于距敵人太近而無法射擊,所以我軍只能憑借輕重機槍和手榴彈迎擊敵人的反撲。瘋狂的敵人妄圖以密集的炮火作掩護一舉奪回小高地,敵軍的吼叫聲謾罵聲及槍炮射擊聲在爆炸聲中再次混成一片。我軍則越戰(zhàn)越勇,尤其以密集的手榴彈迎擊敵人,終天打退了敵人的第一次反撲??墒菣C槍連徐指導員、四連副連長以及多名戰(zhàn)士都倒下了,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剛剛打退敵人的反撲,徐副營長帶領三名通信員趕來,我們立即研究情況,考慮下一步打算,認為敵人決不會善罷甘休,很快就會組織第二次反撲。約一小時后,由于我方已有充分的準備,敵人開始是以密集的炮火轟擊,由于敵人對地形距離和方位十分熟悉,所以敵方炮火命中率極高,幾乎每發(fā)炮彈都準確地落在我陣地上,部隊又出現了新的傷亡。這時四連連長派人來報告,說部隊手榴彈打光了,請示如何辦?在當時情況下,指望后方送來彈藥既不現實也來不及。徐副營長和我交換意見后,要求立即派半個班到陣地上收集敵人丟棄的彈藥,同時將次要守備方向上戰(zhàn)士們的手榴彈集中于主要反擊方向。就這樣雙方對峙著,射擊著,謾罵著、叫喊著和廝殺著,這樣對峙了近一個小時,由于敵人久攻不下,慢慢地支撐不下去了,后逐步地撤回城內,只是零星和槍炮向我射擊,此后敵人再沒有組織起像樣的攻擊。
大約凌晨五時許,夜幕漸漸退去。我山頭上的重機槍火力對城墻上之敵已構成重要危脅,三營從主攻方向再次從城西角發(fā)起攻擊。經過激戰(zhàn),我軍終天攻入城內,敵人全線動搖,在307、308團的助攻下,守敵一個團終于被全部殲滅。
至此,通向南京的大門終于打開了!此次戰(zhàn)役二、三營共犧牲約70人。其中三營犧牲了52人,原三營七連指導員曹繼德說,戰(zhàn)斗結束后他是一個一個地數著戰(zhàn)友的遺體的,其中不少是被埋在小高地旁的地雷群炸死的!(解放后曹繼德轉業(yè)到地方,擔任江蘇省體委主任)
二營共傷亡近40人,犧牲了十多人,其中含連干部3人。
以上同志絕大多數都是20歲左右的青年人,他們?yōu)榱四暇┑慕夥?為了共和國的誕生,在勝利前夕流盡了最后一滴血,永遠長眠在江浦這塊土地上。
4月21日中午:我軍解放了江浦縣城,部隊推進到江浦以南、浦口以西地區(qū)。又發(fā)生了一次戰(zhàn)斗:我軍遭遇了在長江中行駛的國民黨海軍第二艦隊的轟擊。(后經過地下黨做工作,也是看到蔣介石大勢已去,該艦隊司令員林遵率部起義。解放后林遵擔任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學院副院長)
二、進入新街口
4月23日晚,我103師偵察連在偵察科長沈洪毅同志帶領下冒著極大的危險進入南京。24日早飯后,我營接到團部命令準備渡江。戰(zhàn)士們初次見到這么寬闊的大江既驚訝又興奮,南京方向還不時傳來零星和槍炮聲,還聽說雨花臺好像仍有國民黨的部隊。
上午九時,正式通知部隊集結渡江。記得上級分配給我們營四條小船(其中一條是小火輪船,小火輪上還綁了一條船),一起向對岸出發(fā)。在全營剛剛登船離岸不遠,國民黨的一架飛機來了在我們頭頂上盤旋(估計是偵察機),我營立即架起了重機槍向敵機開火,敵機驚慌失措的逃走,我軍成功登岸。
部隊在下關登岸不久,我軍立即整隊為兩路縱隊,戰(zhàn)士們以整齊的隊列抬著輕重機槍昂首闊步地前進,進入了揖江門。然后沿著中山北路----山西路---新街口這條大道前進。沿途都是歡迎的人群,男女老少市民工人,站在道路兩旁,尤其是學生們更是熱情無比,不少人舉著小彩旗,高喊著歡迎口號,唱著“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這首歡快的歌曲。我軍則以微笑和掌聲作回答。就見馬路兩旁的歡迎群眾歡天喜地地高舉著“歡迎解放軍”的條幅,我軍浩浩蕩蕩進入了南京城!
行進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中山北路經過一座金碧輝煌的帶有琉璃瓦的大型建筑群(現為南京解放軍政治學院),上面懸掛著“行政院”三個大字的匾額時,心中頓時油然而生一種勝利者的自豪和驕傲。內心想著:國民黨啊國民黨,你終于有了今天這個下場;蔣介石啊蔣介石,你的封建王朝的的老窩終于被我們端掉了!
我軍渡江前的戰(zhàn)斗動員口號是:打到南京去,活捉蔣介石!今天部分地變成了現實。南京是打到了,但蔣介石跑了,這也是戰(zhàn)士們早已預料到的。盡管如此,戰(zhàn)士們依然興奮無比,連日征戰(zhàn)的疲憊一掃而光。當我們到達新街口時看到了孫中山先生的銅像矗立在路中央,還有少數交警在維持交通秩序。在隨后的幾天里,還能偶爾看到一些坐在吉普車上的外國人以及燙著發(fā)戴著船形帽的吉普女郎招搖過市。盡管他們已失去了昔日的威風,卻仍然似乎想窺視著什么?也許是想在往日的“國民黨老巢”的土地上留下一點殘存的威風,抑或察看我軍的動向,他們的內心活動不得而知。
臨近中午,我團按預定計劃駐扎在新街口北至山西路以西地區(qū),團部駐地大約在國民黨財政部辦公大樓一帶。我二營則駐扎在新街口(現東方商城、大洋百貨和金膺)這一帶地區(qū)。當時的房子既破落也不高大,記得最高也就是兩三層高的建筑,大部分是民宅。
我軍入城后的主要任務主要有三項:
1、維持社會治安,打擊敵特的破壞活動。
2、看管重要倉庫、銀行以及重要的機關、建筑物等。當時已有上級通報,尤其是國民黨軍聯(lián)勤倉庫已被一些散兵游勇和地痞流氓控制,我軍要切實制止搶劫事件的發(fā)生。
3、收繳社會上各類槍支彈藥。
南京雖已解放,但晚間依然付出零星的槍聲。好在部隊長期處于戰(zhàn)爭環(huán)境,對這種情況早已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
在隨后的幾天里,根據市軍管會的約法八章及上級指示,我們要求在我軍轄區(qū)內,不管是什么黨派、什么團體、什么組織,打著什么旗號,所有大小新舊武器彈藥一律上交我軍,不得隱藏。抗拒不交者,一經查出,將受到嚴懲。
于是出現了下述情形:在我營轄區(qū)內,有的自稱是中國共產黨地下××委員會××縱隊,是否可以暫時不交;有的自稱是“中國國民黨軍事委員會所屬×××支隊”,交出槍支需要請示他們的上級;有的自稱是“中國民主同盟所屬武裝組織。更可笑的是有幾人自稱是“中國共產黨浙江××委員會所屬的武裝組織”。總之形形色色、名目繁多。送來所上繳的武器有輕重機槍、沖鋒槍、步槍、手槍、各色彈藥、手榴彈、刺刀、指揮刀,甚至還有銹跡斑斑的小炮??梢哉f,除少數子彈尚新外,其它武器彈藥都可用”舊、破、殘“三字來概括。經過四五天的收繳行動,我營共收繳二、三百支各種槍支(彈藥已記不清了)。收繳后以團司政機關的收條以作證明交與上繳者。
收繳的武器,不論從數量上或質量上,雙方都心知肚明,很不徹底。這些人是在“忽悠”我們,欺騙我們,但是鑒于部隊剛入城,對社會情況一無所知,也只能收繳多少算多少了。
三、調師政治部工作,進駐國防部
解放南京一周后,我奉命調至師政治部組織科工作。師司政機關當時駐在國防部(現南京軍區(qū)大院)。我所看到的情況是:院內一片狼籍,到處都撒滿了敵軍撤退時丟下的報紙雜志、書籍。由于司政機關人數不多,故大體上保持著敵人撤退時的原樣。記得最清楚的是蔣介石在敵高級軍官訓練團的講話小冊子。其主要內容大意是:張靈甫生前發(fā)給蔣介石的電報,報告他如何地忠于黨國,國軍向山東重點進攻后形勢又是如何的險惡,共產黨方面的軍民關系又是如何的親密,共軍如何地相互支持、生死與共。反觀國民黨軍隊,尤其是高級將領只圖自保、見死不救所產生的惡果。既向蔣介石表忠心又懇求蔣介石要嚴明軍紀,督導他的高級將領要精誠團結,以大局為重,完成所謂反共復國的“勘亂大業(yè)“!
這個小冊子還提到:蔣說:東北戰(zhàn)局給他送來了在“剿匪”中繳獲的小冊子“共軍戰(zhàn)時政治工作總結”中提到,說共軍是如何官兵一致、軍民一致,干部又是如何在冰冷的河水里起模范帶頭作用,以激勵士兵的的斗志。所以共軍能以簡陋的武器打敗國軍。最后蔣介石要求他的高級將領從中吸取經驗教訓,以爭取“勘亂救國”的勝利。
當時敵人國防部內有一個不大的禮堂,主席臺上正中央懸掛著一幅很大的蔣介石身穿大元帥服的畫像。頭幾天還正面掛著,過了幾天不知被誰頭朝下倒過來掛著了,又過了幾天畫像就不見了,不知是否被文物部門收藏了?
五月初,師司政機關召開了一次軍政干部會議,會議主要由師參謀長林毅同志、政治部主任南萍同志(文革時期任浙江省革委會主任)作入城后的工作小結。最后由師彭勝標政委講話。
林、南二人均系知識型干部,工作總結內容豐富,語言生動有趣。講話中有三件事情至今記憶猶新:
1、行政管理滯后。對入城后遇到的生活上的一些問題,如戰(zhàn)士們不會用抽水馬桶,馬桶壞了也不會修,以至大便堆積后無法取出,只好向老百姓借鏟子往外掏,弄得臭氣熏天。有的是座式馬桶,戰(zhàn)士卻蹲在上面“方便”,以致將馬桶壓壞,弄得污水橫流,鬧出不少笑話。引起大家哄堂大笑。
2、大約在北京西路一帶,因我軍高級領導擬在此居住,所以晚間實行局部戒嚴。戰(zhàn)士站崗當然要例行職責,一次黃昏時在我軍禁區(qū),一個外國人(實際上是在中國長期居住的一個小混混)非要強行通過,此人對我軍極不友好,不懷好意還惡意挑釁,且他的華語講得非常流利。因當時已戒嚴,戰(zhàn)士好言相勸時,小混混嘴里不干不凈,口口聲聲“老子”如何如何?我記得當時的大概情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