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俗人,不懂得風雅。活了七十四年,很少游覽名山大川。在成都住過幾年,不曾去過青城;隨劇團賣藝也到過樂山,卻不曾設想一登峨嵋。但我又是個隨俗的人,遇到集體活動,也不忍有拂眾意,便和著走走看看。但有一次例外,便是五十八年前,我獨自游覽了南京東北郊可以俯瞰長江的燕子磯。

一九二四年,我患了淋巴腺結(jié)核癥。那時是看的中醫(yī),他自然沒有用這名稱,但診斷是準確的,在服藥兩個月之后,他勸我出外旅行游覽,以寬胸懷。那時家庭景況并非富裕,我不能存此奢望,但當時南京的東南大學(即如今的南京大學的前身這之前身了)將在暑假中招收一批暑期學習班,不拘學歷,學宿費也不貴。于是征得我父親的同意,便在這年暑期以剛結(jié)業(yè)的初中一年級學生的資格混跡于東南最高學府之中了。我的“醉翁之意”自然不在學習,而是以他廉價的宿舍作為我“旅游”的“賓館”。課也上的,以我聽得懂的為限;特別是那些專家學者的講座都去聽的。但我主要任務既是治病,便不得不去逛逛風景名勝了。既然是俗人,便不會到石城上、烏衣巷口去懷古,更不曾去棲霞看楓葉引酒賦詩……

其實我既不會做詩,而且車費太貴,這正說明我的俗處。于是我在近處便爬鼓樓,登臺城,眺望一下玄武湖;遠處,只去了一趟幕府山,由燕子磯直游到三臺洞。這次可花費我?guī)孜?是坐人力車去的。因為當時南京城里尚無公共交通工具,有一條小火車,只通下關(guān)。不得已,我便剝削一次勞苦大眾了。

燕子磯其實并不高,但對生長在蘇北平原上的我說來,自然是有“登泰山而小魯”之慨了。況且當時的長江是直抵磯下的,還大有驚濤拍岸的氣概。登臨其上,自然是看不出它“宛如飛燕”的姿態(tài)了,但連我這個俗人,俯瞰萬里長江在懸崖下滾滾東去,東風拂衣,也頗有飄然欲飛的愿望。無怪乎許多愛國志士,殉情男女和絕望青年都選擇這一勝地來投江了。這時我突然聽到了腳步聲。一回頭,上山的原來是拉我來此的那位人力車夫(對不起,當時我確實是這么稱呼他的)。

“好玩么?”他似乎這么隨便地問我,并且笑笑。

“好!”我有點驚奇,說,心想:他也有此雅興?便反問,“你也上來看看風景?”

“哎,”他沒有正面回答我,卻說道:“沒什么好玩的,快去三臺洞吧!”

我微感不快了,他這么偷偷地跟著我上山來,是怕我不給車資從小路逃走么?或者是怕我耽擱他太多的時間,不愿等候呢?總之,把我一生中難得有的雅興給沖散了,便跨下崖石,悻悻然下了山。

沿著幕府山,從頭臺洞、二臺洞一直游完了三臺洞。一路上車夫沒再催促過我,而且把有關(guān)這三個洞以及那稱為“鐵索鏈孤舟”的一根鐵鏈子的故事都如數(shù)家珍的一一講給我聽。我們之間感情接近了,并且一起在三臺洞里喝了茶,吃了點心。等到返回的路上,他的腿腳也歡快得多。當時經(jīng)過燕子磯時,他又停了車。

“怎么?”我問。

“你不再上去玩玩么?”

他這是為剛才催促我下山而表示的歉意吧?我笑了笑以示感謝,便說:“天不早了,回城吧?！?我也想趕回東南大學食堂里去吃晚飯。

車夫操起車杠,不疾不徐的奔走向回城的路上,幾分鐘以后,他以悠閑的口吻和我攀談起來了。他從我的姓氏、家鄉(xiāng)、在何處讀書、現(xiàn)住何處一直問到是否結(jié)婚等等,為了報答,我也反問了他這一切,我們進一步有了友情了。

然后,他突然提出一個問題:“少爺(他當時確實是這么稱呼我的),你為什么單身一人出來游玩呢?”

我怎么回答呢?暑假學習班里同學數(shù)以百計,確實沒交上一個朋友。勤奮好學的人年紀都較大,不大注意我這十六歲的娃娃;二十歲上下的青年男女也不少,但男的多紈绔子弟,女的么,我還沒有勇氣去接近。再說我患的是結(jié)核病,這種病和少年憂郁癥又是相牽連的,我那時確實是孤獨的,甚至是孤僻的。我只好回避問題,反問他一句:“一個人不能出來游玩嗎?”

“哎呀!”他回過頭來對我笑道,“少爺,你剛才可嚇死我了!”

我大吃一驚,問:“為什么?”

他又回頭笑笑,說:“燕子磯不是好地方,你沒看見山上那塊木牌子?……”

那塊勸人猛回頭的牌子我是瞥見過的,但我當時精神上受到猛然一擊,滿臉發(fā)燒,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五十八年過去了,中國已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軍閥混戰(zhàn),北伐戰(zhàn)爭,四大家族的法西斯統(tǒng)治,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以至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的大破壞,驚心動魄的事經(jīng)歷過不少,接受的教育也很多,但至今難以忘懷的人物,卻是這位有著四十上下年紀、淳樸憨厚的農(nóng)民型的車夫。雖然我當時并不曾有過自殺的念頭,我卻第一次從他身上感到勞動人民無私的愛!

南京冬天的氣候是陰冷的,但一想到在南京認識的這第一位朋友,我身上總感到有些溫暖。

編輯后記:

寫作此文的七十二年前,十六歲的作者抱病出游,受到一位“純樸憨厚的農(nóng)民型車夫”的關(guān)懷。此情此景,使他終身難忘。同魯迅的《一件小事》相仿,這篇富有戲劇性的回憶文章,也是一曲勞動人民心靈美的贊歌。

陳白塵(1908—1994)江蘇淮陰人,劇作家、教授。著有《升官圖》《烏鴉與麻雀》《大風歌》《阿Q正傳》等話劇和電影文學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