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叢笑
我退休的時問,正是乙酉年8月。我退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故里去看看我經(jīng)常思念的兒時伙伴。那日,我在故里的一片瓜地里買了幾個甜瓜,用兜兒提著去看我最是思念的虎倉哥?;}哥比我大兩歲,同我家既不是本家,又非親戚,但農(nóng)村人住處一村,便是一家。不知從哪年哪月起,輩分就按約定俗成的次序排列下來,相互不叫“叔伯嬸嫂兄弟”等不開言?;}哥由于比我大,又和我是同輩分的人。所以我喊他哥一直到今天。這天,我拎了裝滿甜瓜的布兜兒。來到虎倉哥家,不想他也真的老了,而且瘦骨嶙峋。他同我一邊說話,一邊用手背揩他流淚的眼睛。我看見他的眼睛紅紅的,有點(diǎn)兒粘,左眼瞼上的一根“拴馬樁兒”。還是那么刺眼,我便忍不住撂出一句:“老哥,你還沒把你眼睛上的那根‘拴馬樁兒割去?”虎倉哥笑答:“沒有,它又不妨礙看東西,割它弄啥!”就在這時,虎倉哥的孫孫跑過來,邊吃甜瓜邊朝我臉上望,半躺在爺爺?shù)南ドw上問:“爺爺,那個爺爺說什么呢,你的拴馬樁兒?……”
他的小孫孫挺機(jī)靈。
我所以特別注意“拴馬柱兒”,是因?yàn)閲@著它,確實(shí)有一串串令人心痛的故事。
大約四五歲的時候起,虎倉哥就經(jīng)常領(lǐng)著我。去村內(nèi)或村子外邊玩。由于他大我兩歲,不欺負(fù)我,待我像小弟弟,所以我的媽媽便很放心。我四歲的那年夏天,麥子黃熟了的時候,虎倉哥領(lǐng)我去麥子地里逮螞蚱,一上午就逮了兩只。全是“綠菜的”。我們把螞蚱的兩條大腿支入麥稈里,高高興興地跑回家?;}哥教我用麥稈編了個螞蚱籠子,把螞蚱放入籠子里。他和我各分得一只。我用金黃的南瓜花朵喂螞蚱,螞蚱吃飽了就在籠子里“答答答”地唱歌兒,很是好聽??墒?,不知咋弄的,我的那只螞蚱。兩天后竟從籠子跑了出去。我不見了螞蚱,就哭了起來。媽媽到處找,卻是找不見。我記得,我的螞蚱籠子是掛在我媽媽織布機(jī)子上的,由于籠子的個別地方編得空隙大了點(diǎn)兒,螞蚱可能從空隙大處逃走了。沒了螞蚱,就沒了“答答答”的叫聲。我的心里很著急。媽媽便哄我說,以后讓你虎倉哥領(lǐng)你再去地里逮螞蚱呀。這天早飯罷,虎倉哥到我家里喊我出去玩,他剛走到我媽媽的織布機(jī)子旁,忽然干炸炸驚哭了。我媽媽和我便從廚房飛跑出來,我看見,一只綠菜螞蚱,正踏在虎倉哥的眼睛上?;}哥急得用手亂抓,可是那螞蚱一動不動。我媽媽喊:“呀,螞蚱怎么踏在虎倉眼睛上了?”媽媽很著急,便用手掐住螞蚱的脖子,想要取下。這時,一股鮮血已從虎倉哥的眼瞼上刷地淌了下來。這只綠菜螞蚱,正是我丟失的那只。它可能餓壞了,順口叨了眼瞼上的一片肉下來。那時人們還很窮。也不知去看醫(yī)生,媽媽急忙抱了虎倉哥跑回他家,同虎倉哥的媽媽給虎倉哥用棉花沾了血,胡亂地貼了點(diǎn)兒香灰之類的東西,權(quán)充藥物,事兒也就這么過去了。
過了半年之后,村里人忽然發(fā)現(xiàn),小小的虎倉的左眼皮上,有個小肉芽,而且越長越長。細(xì)細(xì)的?;}媽和我媽媽都說,它是從那天螞蚱咬破的地方長出的,看樣子還在慢慢地長著,后來竟長得有半寸長。人們就叫它“拴馬樁兒”。
“拴馬樁兒”長在虎倉哥的眼睛上邊,大大地影響了他的美容。可是,他的爸媽卻并沒有認(rèn)真考慮這件事,也未領(lǐng)他去看醫(yī)生?;}因此也沒有少受同齡孩子的好奇和奚落。但誰都沒有認(rèn)真想想它的后果是什么。十六、七歲那年,虎倉哥的父母花了10捆棉花,給虎倉哥訂了一個媳婦,三年后,準(zhǔn)備結(jié)婚。誰知那天去公社領(lǐng)結(jié)婚證時,那女子一見虎倉哥眼睛上的“拴馬樁兒”,便“哇”地一聲哭叫著跑開了,他家本來準(zhǔn)備好的婚事只得告吹?;}哥的父母為兒子寬心,說以后再訂媳婦,還給兒子寬心說,“拴馬樁兒”是聚財?shù)南笳?。但無論怎么說,那個突兀的多余的“拴馬樁兒”,后來就成了家里給他訂媳婦的大礙。村內(nèi)外一傳十、十傳百傳出去,后經(jīng)媒人介紹的女子,一打聽“為什么第一次婚姻告吹”就引出其中的“奧妙”,后來便成為虎倉哥父母大感頭痛的事情?;}哥一直長到近三十歲。才有一個比他小8歲的女子,終于走進(jìn)他的家門。那女子說:“只要人好,‘拴馬樁兒就拴馬樁兒。我不管它?!边@時,他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父親在附近鎮(zhèn)子上做醪糟生意,他就和娶的小媳婦在我們村生活。
一晃兒,我們都老了?;}哥對我說,他的兒子也三十多歲了,如今在城里的一家建筑公司搞建筑,還領(lǐng)工哩;女兒出嫁也快10年了,女兒家的日子過得不賴;他的兒子媳婦在鄉(xiāng)上的一家箱廠當(dāng)工人。他和老伴在家除了種4畝地,就是看孫孫,日子過得還滋潤。
我望著虎倉哥眼睛上的那根“拴馬樁兒”,一邊把一個掰開的甜瓜給他手中塞,我想讓他多吃,不停地吃,以此來掩飾我心中關(guān)于童年那段似對不住虎倉哥的記憶。掩飾去我對于因農(nóng)村醫(yī)療衛(wèi)生事業(yè)落后造成的缺憾。我說:“老哥,這瓜甜不,你多吃啊!”
虎倉哥咬著瓜,說:“甜,甜,我的老牙快掉光了,吃瓜也不行了,咳咳,老了呢?!?/p>
虎倉哥說話和吃瓜時,礙眼的“拴馬樁兒”,就在眼睛上邊刺眼地不住地跳動。
責(zé)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