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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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望過去,劉紅苕家的房子就像新衣裳上的補(bǔ)丁那般刺目。一條巷道,兩排房舍,都是紅紅的磚墻,惟獨(dú)他家還是不知哪年哪月壘的土墻。土墻無精打采,一副頹廢模樣:這兒一個豁口,那兒一道撞痕,螞蟻在墻頂蝕出一個個針眼般的小洞,屎殼郎在墻根拱出一團(tuán)團(tuán)的虛土。就連墻脊上的幾株野草,都瘦瘦弱弱、病病懨懨,宛若禿子頭上飄零的毛發(fā)。
對這道墻最有意見的人是村長劉大嘴。大嘴和紅苕是同齡人,上小學(xué)時,他們同坐一張課桌。一眨眼,兩個人,你半輩子過去了,我半輩子也過去了。曾經(jīng)的半斤八兩,而今各自的日子卻是天上地下。大嘴就住在紅苕家的對面,門斜對著門。大嘴家的房子,稱得上這個村里最為宏大的建筑。仿佛要故意反襯紅苕房舍的寒磣,仿佛執(zhí)意要把紅苕的女人活活氣死,就在去年,大嘴在三層樓的基礎(chǔ)上,又朝上加蓋了一層。房子砌好,又進(jìn)行了裝修,瓷磚格外醒目,玻璃熠熠閃耀。房子是人的臉面,有了這棟高樓壯膽,抱著大嘴村長的粗腿,大嘴的老婆豆角的呼吸都要比旁人粗壯許多。豆角長了一副茄子臉,眼睛瞇瞇著,但那個門牙外翹的蛤蟆嘴,卻一刻也閑不住。一大早,大嘴家的大門就敞開著,豆角野鴨怪叫一般的嘎嘎笑聲,越過紅苕家的土墻,鉆入紅苕女人辣子的耳孔。辣子一聽見那嘎嘎聲,腦袋里就宛若有一顆手榴彈在吱吱冒煙,即將爆炸。她頭疼,頭疼欲裂。她恨不能如一股旋風(fēng),跑出去往豆角的口里塞一根粗蘿卜,堵住豆角的喉眼。但人窮了,腿就發(fā)軟,辣子唯一能做的,就是縮在自家的院子里,把沖天的怨氣噴灑在自己的男人身上。當(dāng)豆角向眾人夸耀自己的男人大嘴之時。辣子就指著紅苕的鼻子大罵,她罵紅苕虧了八輩子先人,罵紅苕是個軟蛋,肩膀上扛的不是頭而是豬尿泡,罵紅苕沒能耐,讓自己一連生了四個女子。
豆角過去不怎么愛言語,那張茄子臉,比秤錘還要冷硬??勺詮拇笞飚?dāng)了村長之后,她就變了。她走入走出,唾沫星泛濫得足以讓其他人遭受水災(zāi)。她所說的話,只有一個內(nèi)容,就是夸耀自己比村里任何一個人都活得滋潤。她夸自己地里的莊稼,一棵玉米稈上別著四個棒棒,一根藤蔓上能結(jié)出十六個南瓜。她夸自己家喂養(yǎng)的那頭豬,不但蜂螫了一般地猛長,而且懂音樂,錄音機(jī)里一放歌曲,豬就搖頭晃腦。她夸自己的孩子,老大教書,娶了個媳婦也教書;老二當(dāng)工人,娶了個媳婦也當(dāng)工人。她夸自己的丈夫多能干,和縣長握過手,和鄉(xiāng)長喝過酒,去南方參觀坐飛機(jī)竟然不知道飛機(jī)上有廁所,憋得尿濕了幾重褲子。她夸自己脖子上的金項鏈如何如何昂貴——金項鏈很神奇,它竟然治好了她腰痛的毛病。
紅苕和大嘴之間的裂痕,倒不是來源于豆角的自我吹噓,根子在于紅苕的女人辣子生不出男孩。紅苕和辣子要不到男孩誓不罷休,他們東躲西藏,但總生不出男孩來。辣子生出第四個女孩酸棗之后,被鄉(xiāng)上的人捆住手腳,扔上一輛工具車,拉到婦幼保健院,強(qiáng)行動了絕育手術(shù)。四個女孩,已嚴(yán)重違反了計生政策,于是他們年年都要忍受高額罰款。蓋不起房,當(dāng)然與持續(xù)交納罰款有關(guān)。在紅苕一家遭受痛苦之際,作為村長的大嘴,如果能袖手旁觀,紅苕都謝天謝地了??伤购茫瑤椭l(xiāng)上的人捆綁辣子,幫著鄉(xiāng)上的人把紅苕囤里的糧食裝去,幫著鄉(xiāng)上的人把紅苕家唯一值錢的耕牛拉走,紅苕能不恨他嗎?
紅苕一家緊關(guān)大門緊繃臉,他們對大嘴一家人不理不睬。久而久之,兩家人心里都起了疙瘩,大嘴也不搭理紅苕了。村里人的嗅覺都很靈敏,他們一看村長都不理睬紅苕了,誰還敢和紅苕接近?畢竟,這個村里的地頭蛇就是村長。辦個莊基呀,申請個低保呀,發(fā)放退耕還林款呀,甚至年輕人領(lǐng)個結(jié)婚證開個介紹信等等,哪一樣事情不在村長的手里拽著?村長讓誰蹲著尿尿,誰絕對不敢站著掃射。村里許多婦女像上班一樣,天天準(zhǔn)時跑到村長家里,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聆聽豆角吹牛。并不是豆角的聲音多么悅耳,也并不是她們已成了豆角死心塌地的粉絲,而是因為她們充當(dāng)豆角的忠實觀眾能撈到種種好處——不是嗎?聽眾中的名叫餅子的女人,她的兒子因大嘴的舉薦,到派出所當(dāng)了協(xié)警;一位名叫包子的女人,她的丈夫成了村里學(xué)校的門衛(wèi);一位叫絲綢的女人和一位叫頂針的女人,她們家在村里算不上窮,但卻都享受上了低保。相反,辣子聽見豆角的聲音就插門栓,她那么窮,卻什么油水都蹭不上。
大嘴之所以看見紅苕的那道破墻就生氣。在于這道破墻就像人臉面上的一道疤痕。村莊這張好端端的臉,會因這個大煞風(fēng)景的疤痕而褪色。村里是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樣板村,已受到縣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注,這不,就在明天,縣委的趙書記就要來村上視察。大嘴是昨天晚上才得知這個消息的,他接到鎮(zhèn)上雷書記打來的電話,仿佛晴天里聽到一聲霹靂,既喜悅又驚恐。趙書記能來,當(dāng)然是求之不得,但讓他著急上火的是,紅苕家的那道土墻怎么辦?村上出錢買磚,拔了土墻砌磚墻,已經(jīng)來不及了;給土墻上刷紅漆或綠漆?那道土墻,像個酥軟的千層餅似的,手一挨,土就片片剝落,漆又如何能刷上去?抱著頭思忖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好主意,倒是豆角的點(diǎn)撥,讓大嘴心頭豁然一亮。豆角說咋不給頹墻穿衣裳呢?大嘴問啥叫穿衣裳?豆角便建議去購買遮擋塑料布,那藍(lán)白相間的條紋布,雖然看著也別扭,但總比裸露著光墻好啊!光墻仿佛裸體,而且是丑陋的裸體,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這時候,隨便給裸體上掛點(diǎn)布片,哪怕是三角褲衩,裸體都不那么扎眼了。
大嘴立刻打發(fā)會計光榮騎摩托到城里購買遮擋布,他自己則遲遲疑疑地朝紅苕的家門口走。不疏通紅苕那顆榆木腦袋,遮擋布未必能披上他家的墻。
敲門,沒有回應(yīng)。再敲門,還是沒有回應(yīng)。明明聽見院子里有走動的腳步聲,怎么就故意裝起了聾子?大嘴敲著敲著就來了氣,他握住拳頭,擂戰(zhàn)鼓一般,咚咚咚地捶打著斑斑駁駁的門扇。里面的人終于忍不住了,辣子顯然已經(jīng)偷窺到了敲門者是誰,因此她的回應(yīng)惡聲惡氣:咋啦?虧了人還嫌不夠,還想闖進(jìn)家里來殺人?
大嘴說:你先開了門我再給你說啥事情?
辣子說:有啥屁你就在門外邊放。
大嘴說:村上要給你家墻上苫遮擋布,明天縣委的趙書記要來村里檢查。
辣子說:我家的墻你想苫就能苫?趙書記來了怕啥?窮還怕他看見?他來了好,我正想讓他看看你領(lǐng)導(dǎo)的成績呢!
大嘴朝門扇踢了一腳,又呸了一口。然后扔下一串鋼筋棍般硬硬的話:你同意要苫,不同意也要苫,由不了你!給你臉,你卻不要臉,只有給你屁股了!告訴你,苫了后。你若敢揭遮擋布,吃不了兜著走!揭了遮擋布,明年你家的耕地全部沒收,你就領(lǐng)著幾個傻女子一邊討飯一邊上訪去!我好賴還見過一點(diǎn)世面,不信就扭不直你這個牛跟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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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書記來村里,當(dāng)然是前呼后擁??h上的、鄉(xiāng)上的、村上的頭頭腦腦,圍攏著他,瞇著眼,咧著嘴,個個臉上的肌肉縮成一團(tuán),都在挽動油潤潤的舌頭,競相向趙書記表達(dá)著效忠,也都在高調(diào)謳歌趙書記的豐功偉業(yè)??刹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