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青山 蔡偉堂
內容摘要:“師僧”是敦煌莫高窟題記和寫經題記中經常提到的奉為之一,但這種發(fā)愿對象主要流行于僧眾和居士之間,在俗眾題記中較少出現(xiàn)。因而,此奉為有其特殊的含義。通過研究其包含的文化內涵可以感知往日敦煌地區(qū)僧團內部生活,同時也是認識師徒關系的重要途徑之一。
關鍵詞:師僧;題記;僧團
中圖分類號:K879.21文獻標識鶴:A文章編號:1000-4106(2009)03-0035-08
一“師僧”發(fā)愿的主體
隋宋之際,敦煌佛教盛行,信眾積極開鑿石窟,抄寫佛卷,轉誦佛經,以資獲得福報。信眾們的行為具有濃厚的功利色彩,往往在活動中寫下或宣讀愿文,表述功德是為何人所作。縱觀愿文題記,一般主要為皇帝、己身、子女、六親眷屬、七世父母及一切親近之人求福祈愿。愿文通常在祈愿對象前冠以“為”、“奉為”、“仰為”、“上為”、“上奉”之類的動詞,此乃愿文中的“奉為”部分。希冀他們乘功德之力,常然吉慶,永絕三途,無諸災障。師僧則是諸多奉為中主要發(fā)愿對象之一。
如北0760《大菩薩藏經卷三》題記:
貞觀廿二年八月一日,菩薩戒弟子蘇士方發(fā)心愿漸轉寫諸經論等,奉為至尊、皇后、殿下、信者妃,又為師僧父母……同證會如真,速成無上覺。
東京書道博物館藏《藥師琉璃光如來本愿功德經》題記:
是以比丘惠達,為七世師僧父母虔造《藥師琉璃光經》一部,因此微福,愿使神游凈土,逮及法界眾生一齊成佛。大唐開國武德二年四月八日。
師僧作為一種獨立的奉為存在,必定有其特有的文化內涵,本文旨在通過佛律和僧伽生活探討其在愿文中出現(xiàn)的背景和所要表達的主題思想,在此基礎上,彰顯當時僧團內部師徒關系。現(xiàn)先對愿文中相關用語、表述方式略作交代。
據題記記載,信徒中流行的詞語除“師僧”外,還有“師長”,如唐總章二年(669)二月八日,令狐石柱寫經題記云:“為父母寫《金剛般若經》二部。伏愿……諸天賢圣善神王、七世師長父母、含靈□□□□一切□□,所有書寫一字公□,愿祝父百病消除,無諸災□□□□”又有“先師”,如唐貞元十四年(798)四月辛亥朔沙門圓照寫經題記云:“伏愿先師考妣上品往生,法界有情同沾斯益。”在房山石刻題記中,也有使用“亡過和尚”、“己師”的,如寶歷元年(825)四月八日莫州文安縣崇賢寺此丘尼凈空、凈花和凈惠等“奉為亡過和尚造經一條,比丘尼凈空又為亡過惠光律師同造此經供養(yǎng)”。這種稱謂比“師僧”之類的稱謂更加明確直接,所指清晰。
題記表達方式繁雜多樣,但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幾種:
一、做功德的目的直接為了師僧。沙門師宜在《妙法蓮華經卷七》題記中言:“菩薩戒弟子沙門師宜為己師敬造?!北?203《父母恩重經》、《天請問經》和《大乘四法經》說:“為師僧父母,國戒安?!边@種題記沒有任何祈愿內容,只言明寫經的目的是為了己師。
二、做功德的目的不是單純地為了師僧,師僧只是其中祈愿對象之一,這類寫經題記最為常見。如隋開皇元年(581)清信士張珍和夫婦“減割資財,敬寫《涅槊經》一部,愿七世師長父母、所生父母、合家大小并生無量壽國,普及法界含生皆同此愿”。在這類組合的寫經題記中,師僧和父母經常連在一起作為共同的發(fā)愿對象,由此可見師僧地位的重要性。
三、做功德的目的不是為了師僧,但在功德回向中提到。尼道明勝在《大般涅槃經》卷18、卷20等題記中明言寫經目的是因為“自惟往殞不純,生遭末代,沈羅生死,難染道化,受穢女身,昏迷長禍,莫由能返”,而在功德回向中,言“以此之福躬上及曠劫師宗”。
筆者在檢校20件含有此類奉為材料時發(fā)現(xiàn),有19件題記的作者為出家眾、清信士(女)和佛弟子。其中,佛弟子指奉行佛陀教義者,僧眾和清信士(女)都可以自稱佛弟子。而清信士是指接受三歸五戒的在家男性佛眾,梵語優(yōu)婆塞Upasaka,女性稱清信女,梵音優(yōu)婆夷Upasika?!斗痖_解梵志阿飚經》言:
欲居家修道者,名日清信士。當持五戒:一不好殺禽獸蠕動之類,無所克傷以己,況彼不加刀杖,心念為仁,口不及殺;二不偷盜,貪殆人財,欺斗秤尺,如圭銖分,不得侵入,心存于義,口不教??;三不好欲淫,犯人婦女,不觀華色,不聽好音樂,心修禮禁,言不失法;四不妄語,譖入人罪,時而后言,言必誠信,心不漏慢,口無毀譽;五不飲酒,縱情酗醬,心不好嗜,口無味嘗,酒有三十六失,勿以勸人。是名為我清信士之戒也。
另外1件出自僧俗合邑寫經題記中。由此可見師僧只在特定的信眾中流行。俗眾題記奉為中常見有父母、己身、眷屬、皇帝、一切含識等,但沒有見到為師僧發(fā)愿的。為慎重起見,筆者把搜索范圍擴大到同時代的造像、經幢、石窟等題記中,共收76條,其中,56件出自僧眾(包括佛弟子、清信士)之手,其余20件的作者身份不明,是否為俗眾暫不能確定,分析如后。
首先,在題記集中的石窟中,能夠確定造像身份是俗眾的,其題記格式與僧眾題記格式亦步亦趨,元特別之處,在題記上帶有很強的模仿性。上述20件身份不明的題記地域分布非常集中,其中有5件出于青州馱山造像石窟中,9件存于洛陽龍門造像石窟群,即便假設這20件不能確定身份的材料出自俗眾之手,題記內容是否真正代表他們的意愿值得懷疑,特別是通過下文對題記中師僧含義的考證,俗眾為師僧做功德的可能性很小。
其次,在家修行弟子常常省去判定其身份標志的稱呼:清信士、佛弟子。如,敦煌名士翟奉達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在莫高窟第220窟甬道北壁發(fā)愿文題記中自稱“清士弟子節(jié)度押衙守隨軍[參]謀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兼御使中丞上柱國潯陽翟奉達”。在P.2055寫本,為其母追七齋會寫經題記中亦稱“弟子朝議郎檢校尚書工部員外郎翟奉達”。但在同為其母七七齋寫經發(fā)愿文,天津博物館藏175號文書中,卻直書其名。這種情況在石刻題記中也有出現(xiàn),如龍門石刻唐垂拱二年(686)一軀造像記云:“張師滿為見在師僧父母及亡弟敬實敬造阿彌陀像一鋪?!比绻麅H憑此條題記,我們會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是普通信眾。但從張師滿所造的另外三軀觀音像題記看,他應該是一位居家弟子。所以不明身份的20件文書也有可能出自在家修行的清信士之手。
最后,在石刻題記中,僧眾有以俗家身份雕刻佛像的習慣,因此僅靠俗家名字定奪其身份不夠可靠。如唐永淳二年(683)造像記:“僧王寶明敬造福來彌勒尊像一口,上為天皇天后、師僧父母、內外眷屬、大地法界一切眾生并除度難口,共發(fā)菩提?!?/p>
所以,“師僧”這種奉為主要在特定的人群中流行,即“師僧”特別受到僧眾和受了三歸五戒的清信士(女)的供養(yǎng)。
二題記中“師僧”的特殊含義
然而,依據上述數(shù)字統(tǒng)計分析,只能感性地看出師僧在信眾中流行的梗概,至于師僧所反應的內在信息,則需要聯(lián)系僧眾出家生活,只有如此才
能探析師僧在僧眾題記中頻繁出現(xiàn)的原因,也有助于全面把握僧團師徒之間的關系。
“師僧”一詞,學界略有涉及,但意見不一。項楚先生在注釋敦煌王梵志詩“莫為分別相,師僧自說長”一句時,略作討論,認為“師僧”為僧人意。實際上,講經說法不是一般僧人可以擔當?shù)?,只有德高望重、學識淵博者才堪此重任。所以項氏解釋較為籠統(tǒng)。法國學者戴密微于其名著《吐蕃僧諍記》的解釋接近事實,指出“師僧”應該是指已成為大師的和尚,日本現(xiàn)在一直沿用。
郭在貽先生對上述詩句也做了解釋:俗尊僧徒為師,故稱“師僧”。雷文治先生在《敦煌變文選注》中持類似看法:師僧是施主對為師之僧的稱呼。但蔣紹愚先生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師僧”是對“徒僧”而言,指上座、座主、教授等,后來也可用作對一般僧人們的尊稱,說法中肯切實。
日本學者船山徹先生在校注南齊竟陵王蕭子良著的《凈住子》時,亦有提及,認為師僧是指導優(yōu)婆塞(夷)修行的僧人。因為《凈住子》的作者是站在在家信眾立場上書寫的佛教初學者的入門書,所以船山氏的解釋合乎文獻性質。
實際上,唐代“師僧”一詞,在詩歌、藥方、政令、游記及摩尼教經文中廣泛應用。因使用頻繁,故蕪雜之意如影而至。就筆者所見,臚列數(shù)條。首先就題記中師僧一詞的指稱范圍加以分析。敦煌文獻ch00207《乾德四年重修北大像記》中記載:
助修勾當……一十二寺每寺增十二人;木匠五十六人,泥匠十人。其工匠官家供備食飯;師僧三日供食,已后當寺供給。
這則材料是公元966年,河西節(jié)度使曹元忠與夫人翟氏,組織重修莫高窟北大像(即第96窟)時遺留下來的文字記載。文中師僧是對“一十二寺”中參與修建北大像僧眾的稱呼,是泛指的概念。相似的用法在唐令中亦可見到,唐大(太)和三年(829),文宗頒布敕令,就官員、庶民在服飾車輿使用上做出規(guī)定,其中乘馬條云:“師僧道士,除綱維及兩街大德,余并不得乘馬,請依所司條流處分。”此處用法與前引文獻類似,是對僧團整體稱謂。所以,在唐代文獻中,師僧一詞有指代整體僧團的作用。但是,我們也應當注意到,“師僧”一詞有對個體指稱的功能,日本人唐僧人圓仁在《人唐求法巡禮行記》卷1中,記載了揚州開元寺挑揀粟米的事情:
聞道相公揀(米)五石,監(jiān)軍門同之。郎中二石,娘官一石,軍中、師僧一斗五升或一斗。
文中“師僧一斗五升或一斗”言指每位僧人挑揀粟米的任務,是對個體的指代。
其次,在討論了“師僧”指稱范圍后,返回來看題記中“師僧”指稱意義。筆者以為,題記中“師僧”是僧徒對依附學習佛法之僧的稱呼,而不是泛指僧眾整體,這一點與佛經記載相一致?!斗鹫f佛名經》卷14云:
弟子等自從無始劫來乃至今身,殺害一切三寶、師僧、父母、六親眷屬、善知識、法界眾生不可知數(shù)。
《梵網經》盧舍那佛說菩薩心地戒品卷10曰:孝順父母、師僧、三寶。
兩段材料中,師僧與父母、六親眷屬并列排出,足見師僧地位之顯重。而值得我們留意的是,師僧本屬“三寶”之“僧寶”中,佛經卻特意把師僧與僧寶并列征引出來,起到強調的作用,以明示師僧與其它僧眾的不同。由此看來,師僧不是對僧團的廣泛稱謂,而是有其獨特的指代意義。
依佛律,僧人從出家到成為合格的比丘,須經過剃度、受沙彌戒、受比丘戒的程序,日后還要學習威儀行事。在此過程中將遇到三種和尚、五種閻黎。三種和尚:一、出家剃度和尚、二、授沙彌戒和尚、三、授比丘戒和尚。五種阿闊黎:一、出家閣黎,即剃度作法時的教授師;二、受戒閉黎,受戒時作摩羯者;三、教授闊黎,受戒時教授行事者;四、受經閣黎,為講授教理,乃至四句偈者;五、依止閣黎,乃至依止住一宿者。以上諸師,可能曾經只在原始教團中完整地設置過,或者只是佛律的規(guī)定。在實際生活中,除得戒和尚和依止阿閣黎是弟子的長期依止學習者外,其它師僧只是“一席作法”的關系。而從敦煌文獻看,教授阿閣梨、羯磨阿闊梨等阿閨梨在授戒儀式中被佛和菩薩代替,成為一種象征符號,沒有實際意義,更談不上“一席作法”的關系。如P.3320《乾德二年(964)九月十五日沙州三界寺授娘子張氏五戒牒》(行首數(shù)字表示所引部分在原文獻中的位置,為筆者所加,下同):
1、南澹部州娑訶世界沙州三界寺授五戒
2、受戒女弟子娘子張氏
……
9、奉請阿彌陀佛為壇頭和尚。
10、奉請釋迦牟尼佛為教受戒阿阇梨。
11、奉請彌勒菩薩為羯磨阿閣梨。
12、奉請十方諸佛為證戒師。
13、奉請諸大菩薩摩訶薩為同學伴侶。
14、受戒師主釋門僧正賜紫道真
敦煌文獻中共有此類戒牒35件,均保存完整,年代在961至987年之間。其中,34件來自三界寺,1件來自靈圖寺。雖然沒有材料直接說明敦煌地區(qū)所有寺院在授戒儀式中,都有弱化教授阿閣梨、羯磨阿闊梨等阿閣梨的事實,但是我們應當看到,戒牒只有通過政府驗證和僧團最高機構都司的認定,才能發(fā)放到僧尼手中,所以三界寺的做法應該是得到當?shù)卣蜕畧F肯定的。其次,靈圖寺和三界寺是當?shù)孛?,其受戒儀式在敦煌具有普遍意義。
聯(lián)系大體同時代的佛教著作,弱化教授等阿闊梨可能是當時佛教界整體趨勢。北宋釋道誠編撰、供新度者閱讀的《釋氏要覽》卷上云:“師有二種。一、親教師,即是依之出家,授經剃發(fā)之者,毗奈耶亦云親教;二、依止師,即是依之稟受三藏學者?!蓖瑫r代律師元照注解《四分律行事鈔》時,在《釋師資篇》亦云:“師通多種,今局二位。一、得戒和尚;二、依止閉梨?!逼渲校夺屖弦[》中的親教師即指得戒和尚。佛教律藏中稱剃度師和傳戒師為鄔波馱耶(Upadhyaya),親教師之意,傳人于闐國則稱和社或和闊(Khosha),漢譯和尚。義凈《南海寄歸傳》云:“言和尚者,非也。西方泛稱博士皆名烏社,斯非典語,若依梵本經律之文,咸云鄔波馱耶,譯為親教師,北方諸國皆喚和社,致令傳譯習彼訛音?!焙蜕斜緸樽鸱Q,戒臘年滿十夏、德品圓潤者堪稱和尚;但后來一般出家者都可以稱為和尚。為免歧義,文中以親教師稱呼之。
至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題記中的“師僧”,并不是對整體僧人的稱呼,而是有其特定的指稱對象。進而言之,題記中“師僧”應是與發(fā)愿者的生活和修行息息相關的人,即親教師和依止師,而其余僧人自由題記中的“三寶”統(tǒng)攝。
三佛律規(guī)定和生活中師徒關系的實現(xiàn)
一個人出家,從剃度到受沙彌戒、比丘戒,乃至日后儀軌、禮法、佛經的學習,都必須有師僧傳授指導。從律制看,受戒必備條件之一就是要有親教師,而實際情況也是這樣的。義凈在《南海寄歸內法傳》中談到當時的出家受戒的情況時說:“既蒙落發(fā),遂乃權依一師?!倍鼗臀墨I中保存了一些沙彌受戒文本,s.1824《受十戒文》是沙彌受三歸、五戒、十戒時的儀式范本。其中皈依部
分有言:
38、我某甲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我今隨佛出家,某甲為和尚,
39、如來至真等正覺是我世尊,三授已,便得戒。我某甲歸依佛竟,皈依法竟,皈依僧竟,我
40、今隨佛出家巳,某甲為和尚,如來至真至等正覺是我世尊。三說已,與戒相。
起始,僧團內部沒有戒律,唯有奉行“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的法條。但隨著教團擴大,僧團內部多有不如法者,“時諸比丘未被教授者,不按威儀,著衣不齊整,乃至如婆羅門聚會法”。僧團的混亂遭到外道抨擊和嘲笑。為規(guī)范僧眾,整理教團,佛陀在世時就設定律制,“弟子無師教授故,造作非法。佛言,當立和尚”所以,初出家者必須跟隨一位戒臘十夏以上的和尚,學習法律儀軌以及三學。
教授新人團的弟子學習儀律佛法是設立親教師的緣由之一。此外,佛陀制定此律還考慮到僧人因棄家人道,離于父母無有兄弟,老后無人供侍,甚至有“病比丘無人看故,便致命終”的事情發(fā)生。因此“佛言當立弟子,應共相敬重瞻視,便得正法久住增益廣大”。以上兩種情況便是“當立和尚”的緣由了。
每年夏三月佛教禁止僧眾外出,要求眾弟子于寺中集體坐禪修學。在夏安居前,寺院發(fā)出榜帖,嚴肅紀律,整齊僧團。P.6005是歸義軍張議潮統(tǒng)治敦煌時期,都司向管內各寺發(fā)布的《夏安居帖》,榜帖中屢次重申依止師一事,要求僧政、法律、各寺上座親自嚴查,如有違者重有科罰:
1、釋門帖諸寺綱管
2、奉都僧統(tǒng)帖,令僧政、法律告報應
3、管僧尼沙彌及沙彌尼,并令安居,住寺依
4、止,從師進業(yè)修習,三時禮懺。恐眾難齊,仍
5、勒上座寺主親自押署,齊整僧徒,俱件如后:
9、諸寺僧尼數(shù)內沙彌,或未有請依止,及后入名僧
10、尼,并令請依止,無使寬閑,如不請(?)師者,仰綱
11、管于官通名,重有科罰。
材料中的依止師,意為師范,規(guī)范師,是另一位對僧人僧格培養(yǎng)和形成起著重要作用的師僧?!端姆致蓜h繁補缺行事鈔·師資相攝篇》云:“依止意者,新受戒者,創(chuàng)入佛法,萬事無知,動便違教,若不假師示導,進誘心神,法身慧命,將何所話?故律中制,未滿五歲及滿五夏愚癡者,令依止有德,使咨承法訓,匠成已益。”依照佛律,比丘剃度后,要依止戒臘十夏以上的比丘,在其監(jiān)督教導下學習僧伽行事、威儀、教理之事。但既然有了親教師,為什么還要依止其它師僧呢?《四分律》云,須依止人十種:
一、和尚命終。二、和尚休道。三、和尚決意出界。四、和尚舍畜眾。五、弟子緣離他方。六、弟子不樂住處,更求勝緣。七、不滿五夏。八、不諳教綱……九、若愚若智,愚謂性戾癡慢,數(shù)犯眾罪;智謂犯已即知依法懺洗,志非貞正,依止于他。十、不誦戒本?!妒b》云,五種人須依止:
受戒多歲,不知五法,盡形依止。一、不知犯,二、不知不犯,三、不知輕,四、不知重,五、不誦廣戒通利。《毗尼母論》則對另外一種情況做了補充:
若百臘不知法者,應從十臘者依止。
上述各律對需要依止的僧眾分別做了規(guī)定,總結起來有三點:
(一)親教師不在身旁,包括:親教師命終、親教師休道、親教師決意出界、親教師拾畜眾、弟子遠離他方。
(二)比丘戒齡不滿五夏。如若比丘戒齡已滿五夏,和尚不在身旁,可不需依止。
(三)不諳教綱。如受戒已過五夏,但仍然不知五法,不知教理,屢犯教規(guī),縱然“百臘不知法者,應從十臘者依止。”
以上三條成遞進補充說明關系。弟子原本依附親教師學習,但因親教師命終、還俗或弟子遠離外出不能隨從親教師,弟子需另請師僧依止。上述第二種情況是第一種情況的條件補充,即如學習期未滿五年而又出現(xiàn)了第一種情形,需要依止他人。第三條實際上是對第二種情況的進一步追加和補充:即使戒臘已滿五夏,但行事不如法,屢次犯戒,則仍需依止他人。
選擇依止師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斗鹫f目連問戒律中五百輕重事》云:“比丘未滿五臘不依止,犯何事?答,不依止師,若飲水食飯日日犯盜?!?。在遠離親教師的情況下,要立即從“好師”依止,否則違背戒律。《十誦律》云:“無好師,聽五六夜;有好師,乃至一夜不依止,得罪?!庇帧赌Φ觅ふ摗氛f:“至他所不相諳委,聽二、三日選擇?!?/p>
那么師僧在僧人成長的過程中有何重要意義呢?
教育弟子是師僧首要責任。剃度弟子,是師僧自度度人,救世精神的體現(xiàn),而不是為一己之利。唐釋道宣《四分律刪繁補缺行事鈔》說:“師度弟子者,不得為供給自己故,度人出家者,得罪?!?。《善戒經》從更高的角度批判了為利養(yǎng)故聚畜徒眾的弊端:“為師不能教訶弟子則破佛法,必定當墮地獄之中。為名譽故聚畜徒眾,是名邪見,名魔弟子。不畜弟子不能破壞如來正法。畜惡弟子則壞佛法,壞佛法故名魔弟子,為利養(yǎng)故聚畜徒眾,是名邪見。”
師僧是引導弟子修行的善知識,就師者教授弟子學業(yè)方面,《大乘莊嚴經論》、《大比丘三千威儀經》、《善生經》等經典分別從不同側面做了概述?!洞蟪饲f嚴經論》云:“一度令出家。二與其受戒。三禁斷諸過。四攝持以財。五教授以法?!睆暮暧^上強調了師僧剃度弟子是為了引導弟子解脫俗世煩惱,證得菩提。但語多泛泛,不易掌握。《勸發(fā)菩提心集》較多地關注了對弟子戒律方面的引導:“一教其諸法。二示其速要。三身知舒顏。四口知愛語。五心無烯望。”體現(xiàn)了僧團從律制方面對徒眾言行舉止的規(guī)范教育。《善生經》、《長阿含經》對師僧的教導方法做了規(guī)定:“一者順法調御?!睅熒罁W生的材質,實施不同的教育方法?!岸哒d其未聞”,教育他沒有聽過的道理?!叭唠S其所問令善解義”。學生提問,諄諄教導,不厭其煩?!八恼呤酒渖朴选?,弟子處事不深,師僧指示弟子邪惡正善、真假是非,與善知識為友?!拔逭弑M以所知誨授不悋”,對弟子要毫不保留,傾囊教授。
此外,照顧弟子們的日常起居,尤其是對年幼者照顧,也是師僧重要任務之一。一些僧人年齡很小就出家當了沙彌(尼)。敦煌文書S.2669《沙州諸寺尼籍(約公元865—870)》保留了當時某寺尼僧的年齡,現(xiàn)就年齡偏低的沙彌(尼)摘錄如下:
6、勝意沙州敦煌縣龍勒鄉(xiāng)姓王俗名他蒙年十四
7、如意沙州敦煌縣玉關鄉(xiāng)姓張俗名媧娃年十五
8、勝真沙州敦煌縣慈惠鄉(xiāng)姓曹俗名寵真年十六
10、嚴戒沙州敦煌縣慈惠鄉(xiāng)姓李俗名寵真年十六
11、照林沙州敦煌縣敦煌鄉(xiāng)姓陰俗名桂蘭年十五
12、圣證沙州敦煌縣洪池鄉(xiāng)姓宋俗名能能年十六
15、勝妙沙州敦煌縣平康鄉(xiāng)姓張俗名媧娃年十五
217、蓮花心沙州敦煌縣慈惠鄉(xiāng)姓何俗名鄯鄯年十一
260、最賢沙州敦煌縣慈惠鄉(xiāng)姓趙俗名曼陀年十三
268、真寂沙州敦煌縣慈惠鄉(xiāng)姓蘇俗名再再年十三
材料保留的年齡是造籍當年的年齡,尼僧們出家時的年齡應當比僧籍所載還要小。佛教史傳
中八九歲出家的材料也很豐富,在此不一一列舉。從小出家的沙彌(尼),生活上不能完全自理,又遠離父母,師僧則責無旁貸地承擔起撫育弟子的職責。佛教有言:和尚看弟子當如兒想;和尚尼看弟子當如女想。師僧為新剃度的沙彌(尼)安排住宿、衣物、床被等日常用品,使弟子們衣食可保,住宿無憂。如果衣服破敗,要及時縫補;如果患病,晝夜守護,及時給予治療?!端姆致伞吩疲骸笆侵幸率硨⒆o者,當與衣食床臥具病瘦醫(yī)藥,隨力所堪為辦?!薄洞蟊惹鹑x經》:“二者設弟子衣被破敗當能給與,三者弟子病瘦,當能瞻視?!贝送?,還教授他們一些生活常識?!傲弋斦Z兇處、某處可往、某許不可往。七者若有賊盜,某處可逃、某處不可逃”。
弟子和師僧之間的責任是相互的,諸經廣舉弟子事師之法,如《長阿含》卷11《善生經》舉弟子敬奉師長有五事:(1)給侍所須,(2)禮敬供養(yǎng),(3)尊重戴仰,(4)師有教敕敬順無違,(5)從師聞法善持不忘。該經為原始佛教中最有名的倫理教綱書,顯示弟子尊敬善待師長是實現(xiàn)僧團內部長幼和順,佛法久住的保障?!督陶]新學比丘行護律儀》,唐代道宣撰,錄新學沙彌應遵奉之律儀,凡23章465條,其中,事師法51條,略具數(shù)條:
十五、見師衣破當縫補之。十六、整師鞋履。襞疊衣被。十七、先洗師缽。次洗己缽……二十五奉教令當生慚愧念修戒定以報師恩。二十六、聞師外歸當出迎接。二十七、師從外歸當須襞疊衣裳。二十八、師欲洗足當具湯水拭巾。二十九、常掃師房院。三十、見師床有塵土當掃去之。三十一、師常坐臥床不得輒坐臥。三十二、凡入師房門當旁門頰行。隨門頰舉足。三十三、揚門簾出入當手承著門頰……三十七、不得令師瓶有宿水。此忌熱時。三十八、常令師瓶水滿不得欠少。三十九、當具燈燭常知時。四十、冬月勿令師房闕火。四十一、夏月常為師曬暴薦席衣裳。
又《尸迦羅越六方禮經》謂弟子事師亦復五事,如馬鳴菩薩集《事師法五十頌》,此不贅舉。
更為重要的是弟子對師僧晚年的照顧。唐禪宗36世大珠慧海禪師,依止于越州大云寺智和尚受業(yè)。后從學于馬祖,6年后,“以受業(yè)師年老,歸奉養(yǎng)”。釋法匱,為京師枳園寺法楷弟子,精于經史,寺內有上座塵勝法師老病,“匱從為依止,營護甚至,及勝亡殯葬如法”。
弟子們對師僧的贍養(yǎng)也并非僅僅是出于戒律的規(guī)定,由于遠離親人,受業(yè)之師無形當中扮演了父母的角色。出家者雖然自稱“舍割世間恩愛,唯求佛果菩提”,但是師徒之情又怎能否定呢?唐大安國寺尼惠隱禪師可謂“安心佛道”、“戒行無虧”,而涅槃之際,叮囑弟子言:“吾緣師僧父母并在龍門,可安吾于彼處,與尊者同一山也。”她的弟子們在其身前“竭仁孝之心”,于其亡故后“追痛永遠”。唐代,甚至“有喪師號哭云蒼天”者,情形無異于世俗。由此可見,僧團之內,師僧和弟子之間的關系已經構建在人倫道德之內,俗世間的孝道在僧團內部得到延伸和表達,而弟子對師僧的孝道在致喪之服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
佛教中本無喪服之制,《長阿含經》卷4記載,佛在鳩尸那城臨欲涅柴之時,告阿難殯葬法應如轉輪圣王法:用鮮潔白疊三百余端以纏身盛于三棺,蘇油香薪火化之后收骨灰起塔,同時強調在葬法操持方面,應由居家信眾操持,出家比丘當以法為重,而對弟子們的喪服并沒有任何規(guī)定。在中土,老師屬于五服之外,《禮記·學記》說:“師無當于五服,五服弗得不親?!薄短垂菲唬骸笆聨熢笩o隱,左右就養(yǎng)無方,服勤至死,心喪三年?!敝咐蠋熑ナ篮蟛恍枰┬⒎?,只要心中哀痛地守喪三年就可以了??鬃尤ナ篮?,弟子皆服心喪三年。
但是到了唐代,這種情況發(fā)生了變化,特別被中唐法門巨匠神清在《北山錄》卷6中系統(tǒng)地提出來。他認為,西域雖然沒有喪制,但是身居中土,不必事事禮遵西土,更何況“律有遂方之意”。其二,佛教之師遠重于儒家,“夫師者德藝之本也,匪德何立?匪師何教?”所以不應僅僅“哭于寢,執(zhí)乎心喪”就可以了,而應當“麻葛菲屨方父斬也”。故有僧團喪服之制:
十師而亡哀降殺何哉?匪喪則已。喪則其無別乎。故戒師可乎大功也、教授小功也、余則緦麻可矣。北宋沙門慧寶對此制又做了進一步注解:
親教師可同斬繯,本頭戒師可大功,教授師可小功。羯磨師已下剃發(fā)師、十戒師、八戒師、五戒師、依止師、授法師并緦麻可也。
佛陀早有勸言:弟子看和尚當如父想;弟子看和尚尼當如母想之說。在中土,僧團喪服之制將佛陀教化演繹到了極致,師僧無疑成了弟子們的出家父母。
對出家者言,師僧最大的恩德是引導自己超脫世間苦難,免遭輪回之苦。在這層意義上,師僧恩遠在父母恩之上,“我父母生育訓誨,不能使我出生死海。今此師僧教我出家,受增上戒,懷羅漢胎,得羅漢果”。父母給予色身,而不能使脫離三途之苦,故恩之薄也。師僧生法身,使得離生死,證就涅槃,故恩之厚也。因此有言:“父母七生,師僧累劫,義深恩重,愚者莫知?!睅熒牡匚辉诿芙讨械奈恢酶油怀?,師即是佛,尤其在“四皈依”中(這是顯密二教的不同點,密教比顯教“三皈依”多皈依“金剛上師”)將師僧置于佛、法、僧前。
至此,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師僧在出家僧人中的重要作用。在學業(yè)上,師僧傳道、授業(yè)、解惑,資長弟子慧命,成就弟子們的道品。在生活中,因為出家者特殊的生活環(huán)境,弟子們視師僧如父母?!镀兴_本生鬟論》載:“佛言,阿難,匪唯在家,及出家者,皆以孝行而為其先。”作為佛子出家當發(fā)十大愿,孝順師僧父母位列十愿之首,如若不發(fā)是愿,犯輕垢罪。對已亡故者,弟子要時刻謹記其教誨,反省檢校自己過失,如《佛般泥洹經》所說:“在師前當敬師,背后當稱譽師,師死常當憶念?!鳖}記中,“師僧”作為主要奉為,是弟子們表達孝道和追思師恩的方式,希冀師僧乘功德之力永保安樂,遠離三途,早生凈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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