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敏
有人說,地鐵是個冷漠的地方,每個人都在用麻木的表情保護(hù)著自己;但也有人說,地鐵雖然是一個鐵皮工具,卻承載著靈性的人。
前方200米是我的目的地——北京西直門地鐵站。
我能在地下躲避30分鐘的燥熱,等散盡身上的暑氣,換一副好心情去完成早就約定的采訪。
2元硬幣換來一張乘車磁卡,“滴”的一聲很清脆,入閘處人影閃動,就連身形肥胖的大叔們都行動敏捷。所有的人都急切地奔向清涼的地下十幾米處。
一個讀書的女人
30分鐘,我有足夠的時間發(fā)呆。
無需擔(dān)心約會誤點,從進(jìn)入地鐵站的那一刻,我的時間就交給這個龐大的鐵皮車廂去安排。在這里,沒有公里里程,只有時間里程,它會嚴(yán)格按照既定時間走完7站路程,30分鐘后準(zhǔn)點把我送到要去的地方。
車廂很安靜,聽得見身邊一位女士翻書的聲音。對面的車窗,反射出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每個人的眼中都空無一物,仿佛只有自己存在。大家人挨著人,彼此很近,但又隔得很遠(yuǎn)。
如果是坐公交,我會側(cè)身看一下她手中的書,但是現(xiàn)在我不想也不能。我懂地鐵里的“規(guī)矩”,一個人保持安靜,是因為不想被別人打擾。臉上不動聲色,我卻對身邊這個人充滿了好奇。她從哪里來,去往何處?放在膝蓋上的書,是小說,還是一本詩集?
地鐵閱讀,不是北京人的習(xí)慣。如果是在巴黎地鐵,車廂里的10個人中會有7個人手里捧著書。我干脆閉上眼睛,幻想這是一趟開往巴黎的地鐵。
我似乎看到,車站的墻壁上貼滿攻占巴士底獄的圖片;羅丹博物館附近的車站,矗立著巴爾扎克的雕塑,無論在站臺等車還是坐在車廂內(nèi),男女老少捧著本大部頭的小說或詩集。如果我足夠幸運,或許會碰到一個坐在窗邊的老人,給我們朗誦一首雪萊的《西風(fēng)頌》。
遺憾的是,北京地鐵里沒有詩歌,但是上海有。2008年4月,一項中英文化交流活動,讓500幅英國詩歌海報登上地鐵1、2號線的車廂,英國“詩仙”、“詩圣”們的名作與市民如影隨形。此前,杜甫的《春夜喜雨》、李白的《聽蜀僧浚彈琴》、白居易的《紅鸚鵡》等已經(jīng)在倫敦地鐵陸續(xù)出現(xiàn)。
中國人在地鐵里能讀到威廉·布萊克的“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英國人在地鐵里品味杜甫的“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
詩歌“搭乘”地鐵的傳統(tǒng)不知道肇始于哪個國家,但是從上世紀(jì)80年代開始,倫敦、紐約、舊金山、巴黎等大都會的地鐵,就相繼懸掛不同文字的海報,詩歌往往會成為這些海報的主要內(nèi)容。
盡管中國人沒有地鐵閱讀傳統(tǒng),但我身邊這個讀書的女人,還是讓我將這趟短暫的地鐵旅程想象成一次文化之旅。
盲童與地鐵
車門打開,每一站都是終點,也是新的起點。
這一刻,有兩個人走進(jìn)車廂,打破了寂靜。一位身材矮小的母親手中拉著一個壯碩的盲童,“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幫幫忙,我需要錢治好眼睛?!?/p>
為了尋找一顆最甜美的紅蘋果,一片遺落的金葉子,一個繁花盛開的花園,一縷心中隱約的光亮,《地下鐵》里的盲女,往小背包里塞滿希望和勇氣,在危機四伏的城市里,尋找心靈迷宮最后的那個光明出口。
我眼前的男孩,也在尋找一個光明的出口嗎?他的心里肯定也有希望,不然他不會牽著媽媽的手,從一個車廂走進(jìn)另一個車廂。
母子穿著還算體面,他的聲音里也沒有哀求,這讓滿車廂的冷漠氣氛一下松動很多。有人在男孩掌心塞進(jìn)幾枚硬幣,我肯定,這不是施舍,因為男孩要的僅僅是一份希望。
盲童和地鐵,我的眼前迅速浮現(xiàn)出2003年風(fēng)靡整個中國的幾米漫畫作品《地下鐵》,那也是一個盲童和地鐵的故事,一個關(guān)于成長和希望的故事。
同樣是地鐵車廂,同樣十五六歲,同樣背著一個背包,我眼前的男孩有人牽引,他的世界黑暗,但是有人指點方向。幾米筆下的小姑娘,靠著一根導(dǎo)盲棒,獨自在地下鐵的人群中穿梭,她沒有親人,只有小狗跟隨她跌跌撞撞的腳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要去什么地方?
在迷路的午后,她沒有為自己的黑暗世界而急躁慌亂,氣定神閑地想像著自己正在一片綠色的常春藤迷宮中尋找出口。雨雪天頭頂上出現(xiàn)的一把傘,跌倒時好心人的攙扶,讓她相信因為“守護(hù)天使一直眷顧著我”,自己可以度過一道道難關(guān)。
地鐵廣播里不時播放“請乘客自覺抵制車廂賣藝和乞討行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被制度公約和人情冷暖撕扯開來,不知道如何是好。
有人說,地鐵是個冷漠的地方,每個人都在用麻木的表情保護(hù)著自己;但也有人說,地鐵雖然是一個鐵皮工具,卻承載著靈性的人。車廂里這對母子的出現(xiàn),在堅硬無隋的水泥叢林底下,在一個陽光永遠(yuǎn)照不到的地方,給我?guī)硪环N久違的溫暖和感動。
最熟悉的陌生人
地鐵里,人們總是來不及相識就匆匆別離,一次次與人相遇,一次次與人分手。
“這幾張臉在人群中幻景般閃現(xiàn);濕漉漉的黑樹枝上花瓣數(shù)點”,地鐵的神秘與凄美,全都濃縮在龐德的這句詩里。
車廂里的人越來越多,一個女人站到我面前,我一眼看得出她的疲憊,因為她的腳上是一雙高跟鞋?!巴獾厝恕?,我在心里說出這三個字。長距離的換乘和擁擠的車廂容不下女人的愛美之心,根據(jù)自己有限的經(jīng)驗,北京人是不會踩著這樣的鞋坐地鐵的。這個女人讓我有了一種親近感,地鐵里,我和她都有一張疲憊的面孔和一顆流浪的心,因為我們都是都市外鄉(xiāng)人。
女人身體的重心向后倚靠,在她后面是一個40來歲、跟她年齡相仿的男人。他沒有吱聲,將女人手中的包拿過來背在自己肩上。
一對夫妻?
沒有噓寒問暖,甚至沒有眼神交流,男人卸下女人所有的負(fù)擔(dān),眼睛在尋找哪一個才是隨時可能下車的乘客,他需要盡快給愛人找一個座位。
40歲人的愛情就是這樣嗎?經(jīng)歷過很多風(fēng)雨,當(dāng)彼此都熬成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們不需要語言,就有足夠的默契在對方需要的時候給予攙扶。
電影里,有許多關(guān)于地鐵與愛情的故事,比我眼前看到的戲劇化得多?!段业囊靶U女友》里,女主角因醉酒在地鐵里嘔吐而獲得愛情,她也穿著高跟鞋,但是她卻用這雙鞋換下了男友的休閑鞋,把舒服留給自己。我對其中的一個電影場景印象深刻,男主角一瘸一拐,狼狽地穿著高跟鞋奔跑,20歲時的愛情,因為荒唐,所以可愛。
《開往春天的地鐵》里那個男主角,失去了工作,無所事事,只能瞞著妻子在地鐵里游蕩。在來來往往的陌生人面前,他無需掩飾自己的小壓抑、小自卑、小逃避。這部有關(guān)地鐵與愛情的故事,把一個都市青年在現(xiàn)實壓力面前呈現(xiàn)出來的情感危機刻畫得淋漓盡致,7年之癢和情感煎熬,是屬于30歲人的愛情,《開往春天的地鐵》因為真實,所以好看。
20歲,30歲,40歲,地鐵里的愛情以不同方式上演,但我最欣賞的還是眼前的這一幕。
地鐵出口的練攤者
第7站,朝陽門。我按原計劃準(zhǔn)時到達(dá)終點。
有人說,地鐵不僅僅是交通工具,它還是一種生活方式。在朝陽門站出口處,我發(fā)現(xiàn)還應(yīng)該補充一句:地鐵更是一種生存方式。
一個練攤者,臉上帶著高原紅,誠懇地給我推薦擺在地上精美的小飾品。在來北京之前,她走過多少路,又遇見過多少人?我開始有了交談的欲望。
這里只有她一個“高原紅”,但在五道口,有許許多多“練攤者”,他們不會在太陽下守著攤位,一旦買主出現(xiàn),一定會有人從陰涼的地鐵站口冒出身來,不厭其煩地給你推薦物美價廉的小商品。
地鐵車廂里,是一個城市中產(chǎn)階層最集中的地方,但是還有更多的人在有地鐵的地方尋求生存和發(fā)展的機會,從這個角度說,地鐵不能專屬于中產(chǎn)階層。
這一刻,讓我想到倫敦地鐵站里的歌手。
憂郁的、歡快的,街頭音樂家邊彈邊唱,他們之間非常默契,互不干擾。盡管有的歌聲悅耳,有的唱得并不動聽,但他們都是“持證上崗”的歌手。
80%的倫敦“地鐵族”認(rèn)為,地鐵需要音樂。因此,顧客服務(wù)處便對這些歌手實行了統(tǒng)一管理,在整個地鐵沿線設(shè)置25個評審小組,每個小組負(fù)責(zé)500位地鐵歌手,對他們演唱水平進(jìn)行打分,合格者才發(fā)給許可證。
多寬容的倫敦人!他們以發(fā)放許可證的形式給了地鐵歌手尊嚴(yán)和身份,倫敦地鐵失去的是秩序和安靜,換來的卻是更多人生存的希望和機會。
地鐵能給整個社會帶來福祉嗎?能給每個人都提供一個希望的出口嗎?
紐約地鐵站臺上,堅固的鋼鐵結(jié)構(gòu)裸露在外,瓷磚貼面的墻壁灰暗斑駁,與繁華大都市的氣息格格不入。與北京、上海、香港地鐵相比,紐約地鐵老態(tài)盡現(xiàn)、陳舊臟亂。就是這里,曾是涂鴉客的樂園,他們在車站和車廂內(nèi)外,噴射被現(xiàn)實生活擠破的白日夢。
涂鴉與地鐵共生共存,也讓更多的涂鴉客找到一條感情宣泄和才華展示的出口。在老態(tài)龍鐘的紐約地鐵,也許有一天,坐在你旁邊的就是現(xiàn)任紐約市長彭博,那個只拿1美元年薪的億萬富翁。因為,他跟他的紐約市民一樣,坐地鐵上下班。
練攤者、流浪歌手、涂鴉客,還有市長,當(dāng)?shù)罔F成為所有人的地鐵,能夠寄托社會所有階層的希望,一個城市的地下鐵才會真正擁有人文氣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