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亞]黃惟群
一
20世紀80年代末,中國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廢除長達三四十年的對外封閉政策后,中國人被允許走出國門。一時間,廣袤大地上零零星星躍起了一只只飛鳥,這些飛鳥的離去,對一塊人口稠密的土地來說微不足道得幾乎難以被感覺,但當他們在新大陸登陸后合成一群,形成的力量卻是非同小可。
大批留學生到來之前,這里只有兩張華文日報一張周報。兩張日報均為香港總社的分報。一個小小的少數(shù)民族社區(qū),能夠擁有這樣幾份報,已夠讓人矚目,讓人感受其民族的文化渴望背后所深藏的內在底蘊。但是,站在日后如火如荼的文化局面上回首再望,這個數(shù)字那就顯得很小了。
澳洲先后出現(xiàn)過日報六份(現(xiàn)在還有四份),而周報、雜志,少說都有三四十份(現(xiàn)在還遠遠超過十份)。這些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的報刊,固然和具有香港、臺灣文化背景的新移民的出現(xiàn)有關,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大批大陸留學生的到來。
大陸留學生短短幾月中一下涌來好幾萬。這批留學生和赴美的不同,他們是精英,但不是正在就讀的學生,不是得了獎學金后來澳深造的。他們已讀完書,是各個工作崗位上的精英。80年代底以來,悉尼任何一條大街上,任何一個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貌不驚人的華人,只要來自大陸,盡管他可能正干著牛頭不對馬嘴的工作,都會讓你驚訝地發(fā)覺,他(她)原先的背景不是教授、講師,就是醫(yī)生、研究員,再不然就是作家、畫家、演員、音樂家。
這樣一批人的到來,使澳洲的華文文化格局出現(xiàn)了極大改變。他們熱衷于補充文化知識、掌握社會信息、了解世界形勢,他們其中很多人,一天都買幾份報。而且,他們是一群高素質的文字工作者,從踏上這塊土地開始,他們就輕而易舉地對華文文化機構進行了顛覆。如今在澳洲的任何一家中文報刊編輯部的編輯、記者、翻譯,絕大多數(shù)來自大陸,幾乎已到清一色地步。
二
80年代底,悉尼先后出現(xiàn)了兩份華文雜志,一份《大世界》,另一份《滿江紅》,這兩份雜志創(chuàng)辦者都是中國留學生?!洞笫澜纭返膭?chuàng)辦者是一群文化人;《滿江紅》則是一人辦起一份雜志。兩份雜志以驚人的勇氣和毅力,直到1995年左右才相繼??K鼈冊浐苁荜P注,一方面牽動著海外飄流者根深蒂固的母文化情思,一方面將著眼點牢牢落在新社會、新文化強烈沖擊下生長的新生活、新思想、新感受上。
這兩份雜志是澳洲華文文學最早的土壤。如今活躍在澳華文壇的大多作者,在澳大利亞的創(chuàng)作,都始于這兩本雜志。袁瑋的《周末粉紅色調侃》、李瑋的《迷失的人性》、凌之的《手術》、沈志敏的《牧羊人》、金杏的《澳洲情人》、吳棣的一系列作品等,從各種角度描寫了當時留學生的生活。武力的一批紀實文章,以記者獨到的眼光和手法,有血有肉地真實地記錄了當年留學生可歌可泣的生活。該系列后來以《娶個外國女人做太太》為名在大陸出版,發(fā)行十幾萬冊,向國人展示了一張真實的“留學生眾生圖”,為大陸第一代開墾者留下了歷史的、紀念性的一筆。
繼這兩份雜志之后,《華聯(lián)時報》出現(xiàn)了,這是份由大陸留學生創(chuàng)辦的周報。這張周報曾是澳華文學的活躍園地。報紙的最大特色,就是開辟了千字短文欄。專欄,這個曾被真正的文學工作者不屑一顧的形式,以其不拘一格、隨心所欲、短小靈活、貼近生活、速戰(zhàn)速決之特點,在澳洲首度登場,大受歡迎。
這個時期的八位代表作者楚雷、蓮花一詠、高寧等,后集資出了合集《悉尼八怪》,戲謔、調侃、嬉笑怒罵、憤世嫉俗、玩世不恭、佯瘋佯狂、放浪形骸,以不同手法不同角度反映了當時留學生的生活和心態(tài)。阿忠以尖銳著名,筆到之處以點見面、入木三分;釣螯客的深厚古文功底令人肅然起敬;年青的超一用他藝術家的感官將入眼的事物一樣樣拿來,滋滋有味地玩味,領悟出不少老氣橫秋的道理;澳華文學急先鋒袁瑋開始了他一發(fā)不可收拾的調侃風格,將每一句正經話全都顛倒過來,不正經地寫出;大陸則不動生色地老練地玩弄著他的幽默,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樣子卻又一次次“一不小心”地讓什么都懂的話從嘴角邊跌落,那支墨水流得很暢的筆常在兩性關系上微妙地流連忘返……
1994年,一張在澳洲華文文學史上起到重大作用的報紙《自立快報》登場了。這張報紙一上來就以闊綽的氣勢集中了許多人尤其是作家的視線:彩色印刷;每天一版副刊;稿費是其他報紙的三四倍……這家報社是臺灣投資移民合資所辦。該報明確地將發(fā)行對準數(shù)量可觀的大陸讀者和作者。這個報紙還曾辦過澳洲華文界有史以來氣派最大的世界華文文學有獎征文活動,最高獎金達兩萬澳幣。
這時的大陸留學生也已改變當年的身份成了新移民,并已為重建家園打好了基礎?!蹲粤⒖靾蟆返摹洞蟮亍犯笨?,涌現(xiàn)了一批澳華文學史上極為重要的新作家,李明晏、田地、王世彥、張勁帆、施國英、朱大可以及筆者黃惟群等。這些人早在赴澳前都已有了自己的成績。這些“新”作家其實都是名符其實的“老”作家。在艱難創(chuàng)業(yè)的最初日子,他們以為從此將投筆從戎,但實際上不過是經歷了一場意氣用事的文化冬眠。他們一亮相,就以成熟的文學姿態(tài),讓讀者刮目相看。
張勁帆是一位傳統(tǒng)文學的繼承者,即使如此,新的生活還是使他在自己的小說中加上了帶有澳洲色彩的跳躍音符,文章活潑可愛;深深戀上《情人》、對杜拉斯忠貞不二的王世彥,以她良好的感覺、優(yōu)美的語言,一次次風騷地挑逗著文學,眉飛色舞地將杜拉斯含而不露、鉛一樣沉的情感演化成了一個個的迷人秋波;快槍手田地似乎根本不用喘氣,一篇又一篇地拋出他的小說,且頻頻變換著小說的結構和敘說方式,看得人眼花繚亂;擅長故事的李明晏輕而易舉地制造出一個又一個戲劇沖突與懸念,引得胃口大開的讀者老惦念著下一道美味佳肴;施國英以其干凈的文字、老辣的語調、不懈的勇氣再度面世,展示了一個不同于“二八論”的姿態(tài);驚世駭俗標新立異的朱大可再次捉摸起新觀念,腦中流動流氓思維的同時用詩一樣美的語言和節(jié)奏講述了雷峰故事的另一個版本;黃惟群則以生動的描寫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讓人難忘的形象和出神入化、引人入勝的細節(jié)……
梁羽生、劉真、冰夫等德高望重的老作家,也在《大地》副刊出現(xiàn)了。
然而,由于各種因素的不斷變動,大約1996年起,澳華文學的陣地最終還是集中到了大陸文化創(chuàng)辦的《東華時報》。這報曾經辦得風風火火,但終因經濟實力不濟,最終落到了馬來西亞地產商手中。由于新老板經濟實力雄厚、寬厚待人、而且熱愛文學藝術,所以報紙日趨穩(wěn)定。報社聘請了具有高學歷的博士生、碩士生(起碼也是學士)擔任編輯,這些編輯中英文皆出色,一律大陸背景,都具敬業(yè)精神。報紙開辦了兩個文學版:一是千字專欄版,一是小說、散文版。此外還開辟了藝術長廊版和人物專訪版等。很快,大陸背景為主的作家以及老移民作家都被吸引過來,最具實力、最受歡迎的作者都愿在此報上發(fā)表作品。編輯的配備和作家的加入,使得所有關注文學、關注新移民動向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這張報上。
2001年底,《東華時報》突然宣布???。
繼而,五六家華文日報和周報開辟了文學園地。
澳華文學的歷史,就是隨著這些報刊興衰起落一步步走過來的。
三
介紹一下一些作家和文章。
丁小琦的語言生動、機智、形象、富有彈性感,她的《憤怒的水壺》是一次早鍛中,蹦蹦跳跳時隨口說出的一個有聲有色的故事。她用一只水壺做道具、技巧地、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她和洋人斯帝芬之間存在的差異。
曾以《女賊》聞名中國的“老”作家李克威在澳洲新鮮空氣的洗滌下,忍不住暫將他的老夫子氣擱置一邊,也來時髦地談談《怎樣才能活得更瀟灑》。讀他的文章,你會想到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記憶中儲藏的唐詩宋詞以及歷史、政治、文化知識,似乎不是幾個麻袋就能輕易扛走的。
具有深厚文化底蘊的閻立宏,一早讓人領略到他在偵探小說創(chuàng)作上,具有成為大師的潛質,在這里,卻有情有義有趣有味地寫了一只小動物,其中不難感受他的素養(yǎng)、心境,這抑或一部分有染于澳洲文化中可敬可愛的理解、寬容、仁愛精神。
徐家楨的創(chuàng)作風格細致、周詳、平實。他一早已融入了主流社會?!多従又馈分?,他寫出了人與人以及與社會的準確關系的確立;最后因鄰居之死所發(fā)的感嘆,則完全是超越個人意義的來自生命本身的蒼涼。
評論家張奧列禁不住誘惑也來插足文學創(chuàng)作,他敏銳的目光牢牢落在異域文化造成的異樣效果,寫出了一個趨于成熟的少女對母國傳統(tǒng)觀念的反叛、以及在完全不同的天地中充滿生機的呼吸。
凌之向來的特點是感情真實沒有矯情、敘說簡潔不花不俏、文字精煉濃縮得擠不出一點水分。這些特點在她的《手術》中全部具備,讀完之后,相信你一定會對她產生尊敬。
畢熙燕總是聲情并茂、夸張地講述她的一個個故事,她的聲調往往提高八度,卻又總能處理得當。這里,她寫的是熱衷于花園建設的澳洲人的生活。
千波是澳洲提筆最早最久的作家之一。《綠蜥蜴咖啡室》中,她一改通常的寫實風格,嫻熟自若地運用具有現(xiàn)代特色的文字、語氣、手法。主人公“我的心中只有我自己”,什么都看不慣,都討厭、鄙視、憎恨……這也許也是品種外植后的現(xiàn)象反映之一。
吳棣曾以許多小說在澳洲文壇顯得不同凡響。他的《悉尼藝術家廣場的興衰》,憑著文學修養(yǎng)和親身經歷,寫出了在悉尼求生的畫家們的甜酸苦辣。
文學追求執(zhí)著的沈志敏在與移民局打交道的歲月里,一次次于文學創(chuàng)作中想像出一個個應付官老爺們的《絕招》;安定生活之后,忽又成了一頭象征澳大利亞的袋鼠,活靈活現(xiàn)地寫起袋鼠的思維和袋鼠間驚心動魄的《搏擊》。
林茂生一組《天涯游子》文學性頗強,短小精悍,卻洗練、凝厚、刻畫了艱難創(chuàng)業(yè)者的心境。多才多藝的江健寧是文學道路上值得驕傲的率先起步者,《美麗的童話》不過是她再拾舊業(yè)后的一次小試牛刀。聞濤用他的《情人節(jié)的玫瑰》書寫了一份繾綣柔情,同時,又裹帶一份新生活所予的無奈凄傷。中華文化根基扎實的劉放,說了一個不無新鮮的《西貢小姐》的故事。朱文正的《萍蹤俠影在澳洲》讓人再度想起那些歲月中刻骨銘心的孤獨。也許因為悉尼提供的環(huán)境與氣氛,一個個《離婚的女人們》能夠向小雨傾訴了她們不輕易外泄的離奇經歷和體驗。莫夢的《六合彩》一波三折,揭示的是每個人都曾做過的夢。報告文學好手王曉雨在他的《守墓人》中成功地運用了典型的歐·亨利手法。君達以她豐富的想象力和天生的文學氣質構思了一幢稀奇古怪的《老屋》。馬世聚在他的《做愛與夢想》中運用了極為獨特的寫作手法。辛夷楣以一貫的平穩(wěn)寫下了《懷特一家和我》的美好感情。梁正敏銳的目光一早已注意到了我們下一代的變化,問了那么聲《我們的孩子怎么了》。處于戀愛旺季的美女作家蘇玲,于愛情的道德觀和靈魂需求的搏斗中進行了一番美麗的掙扎。內才和相貌一樣出色的西貝,漂亮地寫下了《憤怒的蜥蜴》。詩歌領域中取得豐厚成績的歐陽昱,飯后百步走出他的洋人詩歌圈,耐人尋味地寫了一頭《北方的狼》……
抗凝是個異數(shù),她一上場就讓大家愣了愣。在澳華文學差不多已和現(xiàn)代派文學揮手再見時,她的《天黑之前回家》忽以耀眼的摩登身姿飄飄忽忽地走過舞臺。這篇小說的成功已完全超越了故事,而在于她身姿一樣飄忽的語言——難以確實捕捉,卻確實優(yōu)美誘人;它的成功處還在于隱藏在飄忽語言下的深深的傷感,這傷感也可說是環(huán)境變動而引發(fā)的對生存價值的天問。
夏兒也是個異數(shù)。如果說抗凝的感覺是飄忽的、難以捉摸的,那么夏兒的感覺則是樸素的、真切的、握著手里可被實實在在感覺的。她的藝術感很好,在訴說一個藝術家追求藝術真諦的故事《巴黎之火》時,不經意間將藝術天分流露在字里行間。這位女畫家以后來居上的形象提醒大家:澳華文壇的格局還遠沒定型;澳華文壇還有足夠的后勁;澳華文壇隨時可能意想不到地冒出一個二個甚至一批二批讓人不敢輕視的真正具有文學氣質的作家。
四
這本集子中的一半作者都已由作家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皇冠出版社、明窗出版社等出版社出書……一半以上的作者在大陸、港臺、北美,捧回了重要文學獎項:“世界華文文學獎”、“福建文學獎”、“鴨綠江文學獎”“皇冠文學獎”、“聯(lián)合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明報報告文學獎”。集中的所有小說、散文、隨筆、詩歌都曾在大陸、港臺重要報刊雜志《收獲》、《小說界》、《十月》、《中央日報》、《明報月刊》等處發(fā)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