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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為化得身千億

2009-09-15 09:08錢紅莉
海燕 2009年9期
關鍵詞:小舅舅媽舅舅

錢紅莉

七十年代出生,安徽樅陽人,八十年代末移居蕪湖,九十年代初開始寫作,曾于《南方體育》《深圳晚報》《信息時報》《三湘都市報》《烏魯木齊晚報》等二十多家紙媒開設專欄,作品常見于《散文》《美文》《百花洲》等,著有《華麗一杯涼》《低眉》等,現(xiàn)居合肥,供職于媒體。

牐犜誆聳,看見一位老人,她穿斜襟的陰丹士林布罩衫,有些年頭了,洗舊了,灰藍里泛著白,白蒼蒼的灰藍。她蹲在地上,面前兩只竹籃,一只裝著新鮮的扁豆,另一只里有一個布口袋,是用來煮粥的那種豆子,具體名字叫不上來,不是紅豆,也非花臉豆,有一點鐵銹紅,圓鼓鼓的。

牐犖掖┬性誆聳,劈面看見她,看見她的眼睛,她的發(fā)髻,她望人的神態(tài)……一下想起外婆。我外婆就是這個樣子,清澈見底的眼睛,溪水一樣的明凈無垢,盡管她老年得了青光眼,可是,沉睡在我記憶里的還是一雙清澈的雙眼。這樣的眼睛,幾年前,我去懷寧高河時,也看見過,那是海子的母親。

牐犖伊嘧挪送T諛搶,一直看她……一直看,舍不得走。她跟我外婆的打扮像極。我怔在那里許久,獨自困在一種情緒里,仿佛熱淚滾滾……

牐犕餛湃粼,也八十多歲了。如今,我可以負擔她了,一定會把她從鄉(xiāng)下接過來。這個季節(jié),帶她去公園里看花,或者折一枝插在她的髻上。到了冬天,買保暖內衣給她,還有護膝。她瘦得很,怕冷得很。

牐犖彝餛攀譴蠡人家的小姐出身,我曾外祖父家開著油坊,家業(yè)很大。聽我媽媽說,外婆年輕的時候享過許多福,在做小姑娘的時候,每逢出門,都由哥哥們背著。她是大腳,因為裹腳痛,我曾外祖父額外破例放了她的腳。那年月,沒有哪個女子不是裹著小腳的,我外婆則是少數(shù)里面的例外。

牐犖冶簧下來的第十天,就跟我媽媽一起被舅舅抬到外婆家——六月,正是鄉(xiāng)下的農忙時節(jié),這樣一來,外婆既可伺候我媽媽做月子,又不耽誤為舅舅小姨作飯,一舉兩得。至此,我便一直被寄養(yǎng)在外婆身邊,生活在那個叫作稻圩的村子里。

牐犇歉瞿甏,我們居的是土墻草房。我的記憶里,每到春天,總是沒完沒了的下雨。一個雨天,不知受了什么委屈,我總是不停地哭泣,任如何哄也不歇,最后把外公徹底激怒,他一把將我推至門外,屋檐下的冷雨順著我的脖頸往里灌……幼小的心被徹底嚇傻,索性止了哭。

牐牭聚狀邐揮諍區(qū),地勢極低,而外婆家的幾間草屋坐落的位置又正是村子里最低洼的地方。每年盛夏幾乎都會發(fā)一場大水,決堤的河水浩蕩地涌入家門口的稻田、池塘里,一夜間白浪淘天,不時有小水蛇游過。有大孩子拿一根竹棍,向水面劈過去,小水蛇精靈一樣逃脫,向另一方水域而去。每年的這個時候,就要提前在門檻上打壩,用稻草和著泥沙加固。有一年,水勢實在太大,便只能棄屋了,躲到地勢高的村子里去。

牐犛瀉瞇牡娜思以敢飩自家堆雜物的兩間偏房借給外婆暫居,我記得這家唯一的兒子名叫錢小豹,他娶的是村書記的女兒。他們婚后去鎮(zhèn)里上班,留下他母親一人寡居。一日里,他母親盛情邀請我外婆到新房參觀——都是棗紅色的衣箱、床頭柜,床上的白夏帳被收束起來,打一個結,再用一根紅繩子扎住。為迎接外婆和我的到來,他母親特意把繩結散了,那床白夏帳迅速飄開,在雕花床四周就位。我們在錢小豹家一居就是幾月,然后洪水退去,我們再回到稻圩村。那些年的盛夏,我們一家始終與洪水對峙,直至徹底遷出稻圩村。

牐犇切┠昀,外婆常帶我回她的娘家方家山。方家山是一個小鎮(zhèn),距離稻圩村四五里的路程,每天上午有早市。外婆跟小舅奶奶的關系最好——姑嫂竟然處得那么好。我們每次去方家山,都是去小舅奶奶家落腳。但凡我們去,小舅奶奶都會煮豆粥招待我們——是花臉豆,被文火燜得漲開肚皮,雪白的米肉,有糯糯地香。我每次都吃撐了,然后去跟大表爺家的孩子們玩,留下她們老姑嫂倆絮話。有時我們會留在方家山過夜,有時趕在太陽落山之前回到稻圩。

牐牬擁聚椎椒郊疑,來去都要經過一片廣闊的圩田,圩田里溝渠縱橫,倘若遇到久雨初晴,小路走起來就特別泥濘,簡直難以下腳。我和外婆,一老一小總是樂此不疲地走上這唯一的泥濘小路,然后翻過幾道高大的圩埂,便到了小舅奶奶家。小舅奶奶生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等我去她家做客那會兒,她的兩個兒子都已成家,大女兒也出嫁了。小舅奶奶的小女兒名叫桂枝,皮膚白凈凈的,說話慢條斯理,后來嫁去了很遠的地方。其實,現(xiàn)在看來根本不算遠,也就是廬江吧,用我們那里的方言叫它“魚江”。我的玩伴就是大表爺家的三個孩子。其中,大表姐有點跛足,特別善。每當外婆決定帶我回稻圩村的時候,她總是真誠地挽留。一次,當我又表示要走的時候,她湊過來,悄悄地說:不要走,等會兒有牛肉吃,你吃完肉再走吧……還沒待她講完,她的妹妹我的二表姐便打斷了她的話柄,眼含不屑道:我們家的牛還沒殺,你就想著吃肉了,真可以的……頓時,我和大表姐的表情尷尬著,雙雙怔在原地,靜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牐犎十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能夠回憶起大表姐的神態(tài),說話輕聲細語,對我和外婆這兩個不速之客的頻繁到訪,未曾流露過一絲不耐煩,總是帶領我去外面玩。她因為身體的殘疾,性格內向,默默承擔著許多家務——這樣的任勞任怨,卻還常被我的大表娘看不慣,處處輕視她。在我稚嫩的心靈刻下痕跡——也許,一個天性酣厚的人,她生來就要學會忍辱負重,把所有的委屈都扛下來,然后默默消化掉。我大表姐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二表姐特別精明,凡事爭勝好強,總愛嗆白大表姐。仿佛她在心里從來沒有珍視過這個跛足的姐姐,我從未喜歡過她。如今,也不知大表姐可否記得,自己三十多年前曾帶過一個叫小紅的小女孩玩耍?她對于人的那份善意,這么多年過去,卻歷歷猶在。

牐犓檔轎彝餛,就不能不說說我的外公。曾經,我一直弄不懂為什么生在小康之家的外婆,偏要嫁給外公這個一貧如洗的孤兒。我也曾就此事問過我媽媽。但,我媽媽給出的答案總是不能令我信服。我于是想,作為家里唯一的寶貝女兒,我的曾外祖父如何舍得讓她去受苦?難道我曾外祖父就是為了所謂的口碑?像戲文上所贊美的那樣,為了爭當不嫌貧愛富的楷模?

牐犖彝餛鷗占薜降聚狀宓氖焙,什么家務都不會。比如去田里折白菜,她因為在娘家從未干過類似的活,所以只知道在有限的幾棵白菜上片葉子,這樣一來,整畦白菜中,有的白菜快被她片見心了,而有的,則一片未動。待我外公去澆糞的時候看見這一切,脾氣暴烈的他回來對著我外婆就是拳腳相加……這些,都是我爸爸告訴我的。在鄉(xiāng)下,那個年代,男人打老婆仿佛天經地義的事情,沒什么好奇怪。我爸爸還說,當別人將我媽媽做媒給他以后,外公對外婆還沒有停止暴力。

牐犛幸荒,我爸爸從部隊回來休假,去外婆家?guī)兔r活,一進門,則聽見外婆的呻吟,她躺在黑漆漆的里屋床上,我爸爸上前詢問,外婆便言:是被那個老短命鬼的打的哦。我爸爸看著外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非常惱火地沖出屋外,尋到我外公警告道:你以后要是再打她,我非揍你不可……

牐牰嗄暌院,我爸爸比較欣慰地告訴我:自從那次我威脅你外公以后,外婆再也沒受過打了。

牐犇鞘,我媽媽還沒有嫁過來,那也是外婆中年的事情。然而,等到他們都老了,雙雙罹病在床,我的可憐的外婆還是又受到了外公的打。外公肺癌晚期,但凡茶水米粥,都是外婆去端。那時,外婆因中風,早已半身不遂,還要掙扎著起床,端水給外公,她摸著墻,一步一步地移,由于手臂顫抖,一碗水端到外公床前,已潑灑得只剩下小半碗,一生都不改脾性的外公伸出巴掌往她臉上摑去,劈出的響聲驚動了外屋的他的孫女我的表妹,進來哭著求她不能再打奶奶了。

牐牎—當外婆早已去世,小表妹來到小城,跟我談心,偶然說起這些的時候,真是讓我肝腸寸斷哽咽難言。哪怕寫下這些,都不能讓我的痛苦減輕一分。一九九六年夏天,當?shù)弥夤≈?爸爸帶我坐小輪回鄉(xiāng)。當我在后院看見外婆,她拎著褲子從廁所里顫抖地一步一步往家移,她已無力系上褲帶,當我走近,喊她一聲“奶奶”時,她終于認出我來——我們祖孫倆傷心痛哭。多年以后,我仍在回憶她的哭——她的淚水,究竟藏著多少委屈與艱難?她已經無法自理,卻不得不硬撐著去照顧外公,換不來一絲憐惜,反要遭打——她的心里有多苦?可是,當我回去,她卻未曾向我吐露一星半點。待她永遠走了,我才自表妹口中得知這一切,怎不叫我傷慟欲絕?

牐犝廡┠昀吹囊估,常常夢見她。她不是說餓,就是說冷。有時,我背著她走在漫天的大水里,沒有盡頭……也許,這都是潛意識在作怪。

牐犕餛湃チ艘院,我媽媽回鄉(xiāng)下奔喪,小姨對我媽媽說,她推測外婆是被餓死的。農忙時節(jié),舅舅、舅媽去田里干活,根本管不了外婆。我也信了。這種信并非空穴來風,而是有過親身體會的——那年冬天,我獨自一人從小城趕回鄉(xiāng)下陪外婆過年。年后的那天上午,我臨走,小姨也趕來了——只見舅舅在堂屋團團轉,且大聲抱怨道:我也不知怎么辦好,老是不死,這么纏人,弄得我又不能外出打工……小姨進屋對外婆笑:母舅這么講,你氣不氣啊?外婆沒有表情地搖頭:我不氣。

牐犜經,在小區(qū)菜市,賣菜的阿姨自言自語:上輩對下輩總是真心的,下輩對上輩就說不定了。聽她這么講,我也恍惚憶起舅舅對于臥病在床的外婆的冷言酷語……

牐犖彝餛乓簧守窮,卻是供舅舅念書念到高中畢業(yè)。她付出了所有,到年老也沒有停歇,一切的家務都由她操勞,一年年里,喂大了一批批雞豬換回油鹽的錢;每到農忙,還要幫著將收上來的稻子過篩,篩去細沙塵土。那些稻谷,山一樣堆在那里,都是她一人慢慢篩完的。然后再去廚房煙熏火燎地炒菜煮飯——他們從田里回來,理所當然地在竹床上歇涼,然后等著外婆送上來的飯菜。我上初中的時候,下午放學以后,趕在上夜自習之前,偶爾會去看她,一走進后院,便見她躬身于灶前吹火,雙眼被煙熏得淌下淚水,渾身被汗水濕透……我在心底長長嘆一口氣,覺得外婆她真是命苦。

牐犚瘓虐司拍,當她得知我們讓她來城里小住時,喜悅地答應了。到臨走,還被舅媽諷刺,說她聽見風就是雨,走得夠快的,像趕不急似的。

牐犚殘,所有兒女子孫的不孝,到最后都可以被她寬恕。惟有我自己,是永遠不能夠的。往遠了說,外婆的中風跟我有著一定的關系。

牐牭比家遷居小城,我總是放不下她,極力要把她從鄉(xiāng)下接來。那時,我爸爸常年工作在江上,剩下一家四口擠在吉和街不足二十平米的小閣樓上,夏天如同置身悶罐,熱得無法入睡。征得同意,外婆終于被接來與我們同住,是那種單人的高低小鐵床,弟弟睡上鋪,我和外婆擠在下鋪。有時夜里,弟弟從夢里跌下地板,咕隆一聲,然后再勤勉地爬到床上繼續(xù)睡過去。

牐犛幸惶煲估,我突然看見外婆起來小解后要跌倒的樣子,飛速地一把將她扶住。她一直有高血壓、心臟病,自那夜起,便中風了,去醫(yī)院住過幾天,不見好轉,然后我媽媽便捎信讓舅舅把她接回鄉(xiāng)下。

牐犕餛諾鬧蟹綺皇敲揮欣從傻?。堂妹谜f,之前的那些天,她一直悶悶不樂,常常一個人去江邊走,吹冷風——是深秋的時候。而這都被天天上班的我和媽媽兩人忽略了。

牐犓一生閑不住,尚未進城前,就一直表示,希望能給別人帶小孩,到了小城,又總是反復提起,我媽媽怕她一人呆在城里空虛,便依了她——那時,恰好樓下人家在尋人帶孩子,這么近,我媽媽就同意她了。在這件事情上,我一直不樂意,潛意識里想著別人家的孩子無端分走了她的愛。剛開始那幾天,我對她幾乎要生分起來了。她也只做了大約一個月的時間吧,那個人家可能見她歲數(shù)大了,不大放心,就又換了一個年輕的鄉(xiāng)下女孩。

牐犖彝餛旁謖餳事情上非常想不開。這在我們看來,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可是對于我的外婆,仿佛遇到了地震一樣的打擊,她肯定自責過自己,怎么這么沒有用?連帶孩子都沒人肯要了。在她的內心,可能一直不想拖累我媽媽,她知道那時,我們家有多么難……她一直活得尊嚴,怎能在大女兒家白吃白喝?現(xiàn)在連做保姆的資格都沒有了,叫她如何不絕望?加上江邊風大,一受涼,夜里便病倒了。

牐犖衣杪枘鞘痹諞桓黿值佬》裝廠做臨時工,時時飯含在嘴里便跑去上班了,我沒有學上,便在一家商店打工,弟弟妹妹年幼,正上著小學……是沒法再照顧她的了,只好讓舅舅接回鄉(xiāng)下。

牐犓們坐的是晚上的小輪,當舅舅背起行動不便的她下樓,她抱歉地對我說:我的小兒啊,這些天讓你受罪了。都那個時候了,她依然清楚明白。住院的那些天,我見縫插針做飯送飯給她,然后等她吃完匆匆收拾一下再慌慌地趕去上班……這一切,都被她默默看在眼里,心疼我。

牐牽梢韻胂蟮,當她回到鄉(xiāng)下,舅媽又怎樣對她冷嘲熱諷。舅媽一直臆想并抱怨著,是她為我們家干活累得跌倒導致中風的,臨了卻一把推給鄉(xiāng)下的他們。她一點也不替我們的處境想,二十平米的房子,家境又較困難,我媽媽必須出去打工以貼補家用;而我,好不容易在我爸爸單位開的商店里當上了一名“五七工”,又怎能輕易辭掉呢?我們那時剛到城里,將好不容易得來的一份工作看得好重。中風的外婆若在城里一直住下去,我們根本無法照顧她,實在太困難了。

牐牴楦結底,我才是罪魁禍首。若不是我執(zhí)意接她來小城閑居,后面的事情就不可能發(fā)生。沒有“保姆風波”的刺激,她也不至于中風。

牐犇切┠,由于長期臥床,我外婆的腸胃功能都退化了,后來大小便簡直不能自理。小姨隔三差五回來幫她清洗。有一次,為這些事,小姨跟舅媽發(fā)生了口角摩擦,強悍的舅媽竟然動手打了我小姨……

牐犖彝餛乓簧與人為善,臨了卻要受到這樣的疾病折磨,自患病到故去的五六年里,也不知她獨自吞下兒媳的多少苛責冷語——總是時時想起,那年我回鄉(xiāng)下看她,她見到我時的哭泣,那哭泣里,反襯了她晚境無盡的哀涼——讓如今的我每每想起,便如萬針錐心……

牐牻日,溫習唐詩,忽然讀到一首柳宗元的詩——《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

牐 海畔尖山似劍,

牐 秋來處處割愁腸。

牐 若為化得身千億,

牐 散上峰頭望故鄉(xiāng)。

牐牼駝餳婦,令我大慟。我是一直將外婆的稻圩村認作故鄉(xiāng)的——曾經把它莊重地寫在書扉上,惹得爸爸不悅,他很不解:你明明是錢家祖的人,怎么要說生在“稻圩”村?

五牐

牐牼萑蘸蠓治,外公的暴力性格的形成,可能也是有著深源的,與他的經歷相關。外公從小無爹無娘。寒冬,只能帶著弟弟在草垛里過夜,他的肺病之因,怕也是自小著涼落下的,加上后來媳婦進門,受了許多的冷氣……

牐牭蓖夤的父親病死,當他的母親在某個夜里被鄰村的一戶人家搶去做了媳婦,我外公只能帶著他的弟弟到處流浪,是一個堂爹爹念他們兄弟可憐,才收留下他們。當我零星得知這一切,外公已經不在人世——我似乎原諒了他對于我外婆的無理和暴力。

牐犚殘,我的曾外祖父是可憐我外公的凄涼境遇,才要將自己的寶貝女兒嫁過來。我的曾外祖父可能什么也不圖,就是出于人性里一種自然的憐憫。

牐犜經,外婆家里有好幾只青花瓷罐,都是曾外祖父陪嫁過來的。其中,有一只,被小姨拿回自己的小家了,我的舅媽相當生氣。如今,我見多了電視上的鑒寶節(jié)目,深知那幾只青花瓷價格不菲。小時候,五六歲的我,會拿一只五彩繽紛的雞毛撣,爬上大桌,為茶幾上的青花瓷罐拂塵。過年的時候,外婆就用它們來裝炒米糖,都是我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一點點搬完吃完的。

牐犎歡,當小學一年級畢業(yè),我的幸福日子也快接近尾聲——自從舅媽被舅舅娶回以后,她私下里對我的外婆漸漸有了抱怨,說我一直居在這個家吃喝,卻從未見我媽媽交一點糧食……我外婆一生怕事,不欲添加矛盾,立即告知了我的媽媽。從此,我結束了天堂一樣的快活日子,回到媽媽身邊,開始了階段性的飄泊生涯。這里并無半點記恨舅媽的意思——在她,對于一個與己無血緣關系的小女孩,是沒有義務要去疼愛的,人都有自私之心,何況置身于七十年代那樣的貧困歲月,對于糧食的計較,應該是一種人性的本能流露吧。

牐牭蔽疑賢甓年級,由于算術成績極差,影響了順利升上三年級,不得不留級時,當被身為小學代課教師的舅舅得知,他又將我接回去,就讀于聯(lián)豐小學三年級,直到三年級結束,我重新回到媽媽身邊。

牐犎緗,每當心事浩渺之際,我總是情不自禁地回憶——外婆將我平放在腿上洗頭的情景,她不讓肥皂水流一滴到我的耳朵里——也許是躺著洗慣了的,以致長大以后低頭洗發(fā),每每目眩神慌;盛夏,她帶著幼年的我去守那一塊坐落于鄰村的稻田,不讓人家的雞啄下剛剛灌漿的稻粒。樹蔭下,她將雙腿并成一只床給我,那恍惚睡去的舒適快活,是長風萬里,是谷物金黃。我渴了,她拿白瓷缸去鄰村人家討水而被干脆地拒絕——在我的幼年,便早早嘗到人世的冷暖。

牐牰我的外婆,她才真正是一個心懷大愛的人,每遇乞討的人上門,她都會請別人進屋,盛上粥飯讓人坐在桌上吃完。她給了別人尊嚴,相應地,也獲得了村里人的尊敬。在我的小時候,莊上的人,無論大小,一律喊她“大媽媽”。甚至,我的舅媽與鄰居吵架,不問理屈理虧,她都上人家去賠禮道歉……終究被我的舅媽得知而暴跳如雷,對她進行著無理指責和貶損。那家婦人,一直與我的舅媽老死不相往來,但,若逢上吃點好的,都會偷偷端來給我外婆,一次恰好被我看見,那位婦女偷偷從后門為外婆送來一碗湯圓,她說:大娘,快趁熱吃。說完,為了不讓我在前屋的舅媽發(fā)現(xiàn),飛速地走掉。

牐犆懇淮位匭〕,不知怎么的,都要與媽媽說起外婆。是用了恨天仇地的口氣的——為什么像我外婆這樣心懷大愛的人,卻要落得苦疾,倍受折磨,郁郁而去?而那些不善之人,卻活得那么好?我媽媽總會遞一句流傳于鄉(xiāng)下的諺語給我——好人早早死,壞人活千年。

牐犖蟻嘈,我的外婆一定在天上——盡管她常常在我的夢里說好冷,或者我背著她無休無止地涉水而過。每年冬至,總要燒點紙紀念她,在熊熊大火里,我給了自己些許的安慰……可是,盡管如此,我卻一直心懷痛苦,無以解脫。如今,人近中年,這樣的喪親之痛愈來愈烈——我終于長到可以負擔一切的年齡,可是,我的外婆,她不在了,早已化作枯骨化作泥土,永遠留在稻圩村那片菜地邊。而柳宗元的詩寫得多么傷痛:

牐 海畔尖山似劍,秋來處處割愁腸。 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xiāng)。

責任編輯︱孫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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