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一九六九年生,祖籍山東,著有《激動的舌頭》《黑暗中的銳角》《跟隨勇敢的心》《有毒的情人》《精神自治》《精神明亮的人》等散文和思想隨筆集。作品錄入數(shù)百種中外文學選集、大中學語文讀本,并連續(xù)多屆進入“中國散文排行榜”?,F(xiàn)任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策劃,指導《社會記錄》《新聞會客廳》《24小時》等欄目。
我們無休止地準備生活,然而生活遲遲沒有開始。
——題記
生活在險境中
打開電視,一警官大學教授在教人如何同短信詐騙做斗爭。另一頻道,專家正詳解新版百元假鈔的破綻,其仿真度已讓驗鈔機歇了菜;緊接著,主持人納悶為何黃瓜個個頂花帶刺嬌若新娘,謎底是避孕藥的滋潤。再換個頻道,說了兩件事,一是銀行卡里的錢為何不翼而飛,專家提醒,操作ATM機時一定要警惕可疑攝像頭,以防密碼被釣;二是購房糾紛,律師告誡,一定要反復推敲合同的每一句,每一字,每一標點……
好了,我都銘記在心、爛熟于心了。感謝,感恩涕零。
站起來,朝電視機深鞠一躬。
我們生活在險境中,我們居住在楚歌里。
我們警惕地、憤怒地、如履薄冰、一驚一乍地過日子……
是不是有點悲壯?
我想,我若是個傻瓜,可怎么活啊,面對這么多陷阱,這么多圈套和天羅地網(wǎng),我何以擺脫獵物的命運?
一樁真事——
廣場上,小女孩和家長走散了,便衣警察走過來,說小朋友我送你回家,小女孩怒斥,“走開,騙子!” 便衣警察很委屈,說我不是騙子我是警察啊,小女孩更害怕了,“騙子都說自己是警察!”警察掏出證件,你看我是真的,小女孩撇嘴,手指欄桿上的小廣告,“媽媽說,最騙人的就是證件。”
一則笑話——
竊賊用入室偷來的錢去買煙,煙是假的。煙主樂滋滋去買水果,秤是黑的。水果商替家里去買肉,肉注過水。肉販子正數(shù)鈔票,制服從天而降,罰款。城管拿罰來的錢去診所,藥是過期的。藥老板正準備打烊,電話鈴響,老婆痛哭家里失竊……
誰醞釀了這樣的生活,制造了這樣的邏輯和游戲?誰能勸說對方換個思路,取消那偷窺的眼神和饑餓的欲望?誰來平息這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精神騷亂?誰替我們在垃圾和腐土上鋪種花草,誰為我們?nèi)⒒剡h去的童話?
我們?nèi)绾尾拍馨踩粺o恙?
誰能發(fā)明一種催眠,讓壞心思一發(fā)芽就昏昏欲睡?誰能設計一種籬笆,讓惡和惡在一起,善和善在一起?就像幼兒園,大與大同班,小與小組合。或?qū)W《木偶奇遇記》里的皮諾喬,一動邪念,鼻子就嗖嗖躥出去。
童話迷人,因為她有一個燦爛的人生公式,邏輯簡單,命運可靠,前途像蝌蚪一樣光明,晶瑩就是光明。
人,何時能把自己送回去呢?還回得去嗎?
讓傻瓜也能活得好好的
怎樣才算一個好時代,一個良性的優(yōu)美的時代?
我的答案是:假如傻瓜也能活得好好的。
一條路,若讓一位盲人安然無恙,就是一條善良的路。
否則就不是。
有一天,發(fā)生了兩件事。
一是太太遇到了騙子。家門口貼了通知,落款北京燃氣維修服務部,蓋紅印章,提醒冬天將至,為防燃氣中毒,將提供檢查服務。太太照電話撥號,不久人至,一查,須換三個閥門,最后結(jié)算,六百元整。太太驚愕,還是乖乖付了賬。晚上,太太囁嚅著追溯白天,我暗呼上當。果不其然,問燃氣公司,說沒這事,電話不是他們的。翌日向工商投訴,答沒轍,全靠自個防范。我嘆口氣,安慰太太,權(quán)當自個傻瓜吧。其實一切都在意料中,做點掙扎,只是把受害者的程序走完,給壞事畫個句號,也算有所作為了,否則不僅影響自我器重,也對不住法制社會和公民稱號啊。就像癌癥晚期病人,明知治與不治無二,但還是沿現(xiàn)代醫(yī)學的全套流程走一遍,算是交差。
二是同事遇到了騙子。準確說,是騙子遭遇了同事。同事家有老人,騙子登門,謊稱油煙機廠家服務,結(jié)果不光把八成新的機子卸走了,還收了數(shù)百元手續(xù)費。同事乃智力牛人,不僅邏輯縝密,口才極佳,且擅長斗爭哲學,對規(guī)則和潛規(guī)則頗有研究,重要的是,他有一股絕不吃虧的猛性。同事下班回家,聞后不動聲色,給騙子打電話:先自報家門,亮出央視記者身份,爾后勒令對方,必須在明午飯前將所騙款和機器實價一并匯入指定賬戶,否則將不惜一切手段繩之,法之,懲之……用同事話說,那真是聲色俱厲、雷霆萬鈞,混合了新聞記者、公安民警、黑社會老大的綜合語氣和殺傷力。第二天,錢乖乖到了賬上。
同事說,恐嚇其實最有效,不圖別的,就替老人一泄惡氣,算盡孝吧。
我佩服他的實干,不僅有對策,更有誓不罷休的意志和力道。我不行,務虛慣了,老覺得在這個時代不吃大虧就算占了便宜。
但同事也承認,這辦法只能自保,幫不上別人。騙子可自認倒霉,對強悍的個體讓步,但不會對自己的職業(yè)讓步。
不是騙子和厲害的主,就是受害者?那么,人生還有沒有別的角色,別的身份,別的活法?
不騙不傻不吃虧,本應是最正常的人生狀態(tài),可實際難矣。這要求你不光煉就火眼金睛,更要將不依不饒、維權(quán)打黑實施付諸。知識分子很聰明,愛學習愛質(zhì)疑,眼光有,但往往行動力太差,忍氣咽聲了之。
巴爾扎克說:傻瓜旁邊必有騙子。
法學家也說過:在騙子眼里,除了同行,天下都是傻瓜——這是他們最大的職業(yè)依據(jù),也是信仰所在。
我就尋思,你說這世上先有傻瓜還是先有騙子?是騙子印證了傻瓜還是傻瓜激勵了騙子呢?
當騙子和傻瓜都越來越多,疑惑就來了:這是個以騙子命名的時代,還是個用傻瓜注冊的年頭?這是考驗純真的游戲,還是智力肉搏的戰(zhàn)爭?
人生被獵物化
你說,那“人造雞蛋”咋研制出來的?那爛皮鞋咋煮成了膠囊和果凍?你說,誰第一個想起用甲醛喂海鮮的呢?你說,怎樣讓甲魚半年長成三年的個……他們咋就這么聰明、化學學得這么好呢?
人人都是發(fā)明家、魔術(shù)師,人人被逼成了質(zhì)檢員、化驗工。
這是個人人成精的時代。
你不精,就會被精吃掉。
我想起了唐僧肉和《西游記》,里面最少的是人,最多的是妖。
人生,被獵物化。被叢林化。
人人自危,人人憂愁,隨時隨地,欲和全世界斗智斗勇。
人人過著一種防范性生活。人人都在挖戰(zhàn)壕,筑工事,然后跳進去。
這種苦力,這種為假想敵做的備戰(zhàn),讓人生元氣大損,奄奄一息。
這不是生活,只是緊張地準備生活。
生活和準備生活是兩回事。
不是肇事者,就是受害者和潛在受害者,無路可逃。
村里人在小河邊琢磨紅心鴨蛋。城里人在車間里配制嬰兒奶粉。
都絞盡腦汁,都茅塞頓開。
正像歌里唱的:大家一起來,一起來……
這是個怎樣的循環(huán)?怎樣的生存共同體?怎樣同歸于盡的游戲?
我們的底限在哪里?這個筐還有底、還能盛東西嗎?老祖宗“己所不欲,勿施予人”還有人聽嗎?
有誰能大喊一聲“?!薄蠹叶剂T手?
想起電影里常有的一個劇景:彼此給對方酒里埋了毒,又笑盈盈舉杯邀明月,自以為聰明,自以為笑到最后……
他媽的,天真哪里去了?
鄉(xiāng)下人哪兒去了
我以為,人間的味道有兩種:一是草木味,一是葷腥味。
年代也分兩款:鄉(xiāng)村品格和城市品格。
鄉(xiāng)村的年代,草木味濃郁;城市的年代,葷腥味嗆鼻。
心靈也一樣,鄉(xiāng)村是素餡的,城市是肉餡的。
沈從文嘆息:鄉(xiāng)下人太少了。
是啊,他們哪兒去了呢?
何謂鄉(xiāng)下人?
顯然非地理之意。說說我兒時的鄉(xiāng)下。
七十年代,隨父母住在沂蒙山區(qū)一個公社,逢開春,山谷間就蕩起“賒小雞哎賒小雞”的吆喝聲,悠蕩,拖長,像歌。所謂賒小雞,就是用先欠后返的方式買剛孵的雞崽,賣家是游販,挑著擔子翻山越嶺,你賒多少雞崽,他記在小本子上,來年開春他再來時,你用雞蛋頂賬。當時,我小腦瓜還琢磨,你說,要是賒雞的人搬家了或死了,或那小本子丟了,咋辦?那豈不冤大頭?
多年后我突然明白了,這就是“鄉(xiāng)下人”。
來春見。來春見。
沒有彎曲的邏輯,用最簡單的約定,做最天真的生意。
他們把能省的心思全給省了。
如今,恐怕再沒有人賒小雞了。
原本只有鄉(xiāng)下人。
城市人——這個新品種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他們擅長算術(shù)、崇尚精明,每次打交道,鄉(xiāng)下人總吃虧。于是,羨慕和投奔城市的人越來越多。
山燒成了水泥、劈成了石材,樹削成了板塊、熬成了紙漿……田野的膘,源源往城里走。
城市一天天肥起來,鄉(xiāng)村一天天癟下去,瘦瘦的,像芝麻粒。
城門里的,未必是城市人。
城市人,即高度“市”化、以復雜和謀略為能、以搏弈和爭奪見長的人。
二十世紀前,雖早早有了城墻,有了集市,但城里人還是鄉(xiāng)下人,骨子里仍住著草木味兒。
古代商鋪,大清早就掛出兩面幌子,一書“童叟無欺”,一撰“言不二價”。
一冷一熱。我尤喜第二幅的脾氣,有點牛,但以貨真價實自居。它嚴厲得讓人信任,傲慢得給人以安全感。
如今,大街上到處跌水促銷、跳樓甩賣,到處喜笑顏開的優(yōu)惠卡、打折券,反讓人覺得笑里藏刀、不懷好意。
前者是草木味,后者是葷腥味。
老北京一醬肉鋪子,名“月盛齋”,尤其“五香醬羊肉”,火了近兩百年。它有倆規(guī)矩:羊須是內(nèi)蒙草原的上等羊,為保質(zhì)量,每天僅燉兩鍋。
有一年,張中行去天津,路過楊村,聞一家糕點有名,興沖沖趕去,答無賣,為什么,沒收到好的大米。張先生納悶,普通米不也成嗎,總比歇業(yè)強啊?伙計很干脆,那不成,祖上規(guī)矩。
我想,這祖上規(guī)矩,這死心眼的犟,就是“鄉(xiāng)下人”的涵義。
重溫以上舊事,我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草木味。
想想鄉(xiāng)下人的絕跡,大概就這幾十年間的事罷。
盛夏之夜,我再也沒遇見過螢火蟲,也是近幾十年的事。
它們都哪兒去了呢,露珠一樣蒸發(fā)了?
北京國子監(jiān)胡同,新開了一家懷舊物件店,叫“失物招領(lǐng)”,名起得真好。
我們遠去的草木,失蹤的夏夜和螢火,又到哪去招領(lǐng)呢?
誰撿到了?
我也幻想開個鋪子,叫“尋人啟示”。
或許有一天,我正坐在鋪子里昏昏欲睡,門簾一挑——
一位鄉(xiāng)下人挑著擔子走了進來。
我是個移動硬盤
你不敢不信,世上每條信息都關(guān)乎著你。
看那些人,那些手執(zhí)一疊報紙、眼瞅滾動屏、拎著電腦包、神情焦灼、行色匆匆的人……我覺得像極了一塊塊移動硬盤,兩條腿的信息儲存器。
大街上,地鐵里,硬盤們飛快地移動,螞蟻般接頭,隨時隨地,進行著信息的高速傳播和消費:交換、點擊,復制、粘貼、刪除、再點擊。
瀏覽媒體,不是因為熱愛新聞,除了借別人娛樂自己,最吸引我們的是政策信息、理財信息、防騙信息,我們要知道世界復雜到了什么程度,又繁殖出了哪些新游戲,騙子的即時動態(tài)和戰(zhàn)術(shù)特點,應對策略和自衛(wèi)工具……每條信息我們都舍不得漏掉,生怕與自個有關(guān),生怕找上門來。
我們被浩瀚信息所占領(lǐng),成為它的奴婢,成為它永無休止的買家和訂戶。
我們不敢舍棄,不敢用減法,我們擔心成不了一個合格的時代者。我們害怕吃虧,哪怕一丁點,害怕因無知而被時代廢黜,害怕在智商比拼、腦筋急轉(zhuǎn)彎中敗下陣。我們害怕淪為社會攻略的犧牲品。要知道,這是一場智力搏弈大賽,一場算計與被算計、榨取與被榨取的戰(zhàn)爭。有人在抵抗,有人在沖鋒,有人喊繳槍不殺。剩下的空檔,大家在群商,在學習和演練,在道聽途說、摩拳擦掌。
我們需要假定人性是惡的。
我們有無數(shù)敵人和假想敵,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水漲船高,日新月異……你的信息系統(tǒng)要時時更新,隨電腦防毒軟件天天升級。
楚歌險境,要求你全副武裝,要求你全面專家化,用《辭海》般的知識量裝備人生。我們的導師就是那些食品專家、質(zhì)檢專家、防偽專家、理財專家、維權(quán)專家、犯罪學專家。不睬他們,或鄙夷他們的滔滔不絕,你就有淪為受害者的危險。
每每新政和條令出臺,我們更不敢怠慢,要搶先熟悉規(guī)則,要在新游戲中搶占有利地形,至少不吃虧,免做“擊鼓傳花”的最后一環(huán)和墊底人群。
一個狩獵的時代,即使你不想當獵人和獵狗,即使你不習捕獵技術(shù),也要苦練逃跑本領(lǐng)。《天龍八部》里的段譽,雖不懂搏擊,但憑一套反迫害技能——“微波凌步”,竟也毫發(fā)無損。
信息像蜘蛛,像老鼠,人生像倉庫。
空間被它霸占,時間被它噬碎,心力被它耗盡。
表面上,人人參與社會機器的龐大運轉(zhuǎn),但無一人是主人,皆奴婢和下人。我們越來越成為自己工具的工具了。
我們的課程太多,作業(yè)太重。
我們無休止地準備生活,然而生活遲遲沒有開始。
像一個永遠上小學的學生,等不來畢業(yè),等不到卸下書包的那天。
現(xiàn)代人死于累,死于碎,死于童年的消逝。
誰設計了這樣的生活?誰捏造了這樣的共識?
想想古時,那會兒靈魂和肉體多輕盈啊。無論時間、空間,都有遼闊的場子和足夠的荒涼。古代的最偉大之處在于,它收養(yǎng)了一大幫精神松弛的人,比如真正的游手好閑者,真正的隱士和修士,且有生動山林,供之隨心所欲使喚。
何謂自由?
我覺得,大概就是一個人能決定哪些事和自己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
生存在當代截面上
傍晚,沿故宮河沿,遛彎。
驀地,一群念頭像蚯蚓紛紛鉆出來:你說不才百余年嘛,人間咋就成這模樣!多少千年不移的東西,到這兒就突然拐了彎,毀了容,破了相……秦漢的月亮還掛在那,但眼皮下已面目全非……你說,那和珅要是哪天醒來到王府井轉(zhuǎn)轉(zhuǎn),會怎樣表情?屁股冒煙的汽車在他眼里會不會是騾馬新品種?應該說,一個漢朝人和一個明朝人,互換一下位置,也能活,眼前景象和風物都不至太陌生,生活規(guī)矩和每天內(nèi)容也差不離。但一個古人若來到今天,那真是呆若木雞,連步都邁不開了。
現(xiàn)代生存的復雜性,足以讓古代最聰明的人變成傻瓜。
那么,我們能適應幾百年后的世界嗎?
難說,對之而言,我們也是古人。
由此想到一個邏輯:生活,從前不是這樣子,未來也不是這樣子,僅僅現(xiàn)在,只有今天,才是今天這樣子!那么,我們今天所有的游戲,政治、文化、經(jīng)濟、倫理、流行……一切一切,皆不過是當代截面上的可憐風景,皆為歷史的散曲兒——彈指間,它即吟罷作廢,形同兒戲。猶如我們看戲臺上先人的熱鬧。
后世看我們,若我們看古間。
想到這,我突然覺得眼前的景象很滑稽:立交橋,紅綠燈,廣告牌,剎車線,廣樓巍廈,大屏幕上的股市和周杰倫……
它們非從來就有,也不會永遠有。我知道的是:一切偶然,一切暫時。
我突然想起莎士比亞對時代的嘲諷:“充滿了聲音和狂熱,里面空無一物?!?/p>
那么,有沒有永恒可尋呢?有沒有堪稱經(jīng)典的跨時空的東西呢?對人生而言,哪些元素更值得親近和持有呢?
我想,若一個人更多地和“經(jīng)典”“永恒”打交道,而非僅滯留在當代截面上——只廝磨于時代游戲,那么,其人生也就傾向了立體,趨于飽滿,有了更多的安全感和巢宿之暖。這樣,你棲息和消費的就不僅僅是當代,而是整個人類家園和豐饒的歷代菁華,也就不枉世間走一遭。
因為你上下通了,你和底座之間有了必然的關(guān)系,仿佛枝葉找到了連根的脈管。
否則,人生就顯得矮、薄、輕,有點虧。
那,什么稱得上“永恒”和“經(jīng)典”呢?
我想,這大概算一個辦法:在天堂或地獄,當你遇見一個宋朝人或一個元朝人,若你說的他能懂、他說的你也懂,那這個事就是永恒的。比如說天氣、煮茶、下棋,比如說音樂、詩詞、書法……形式雖微變,但根脈相通,不難對話。
否則,就是當代截面上的,屬于一時,靠不住。比如你說向雷鋒同志學習,說北京行車單雙號,說華爾街金融風暴,人家就聽不懂。
我突發(fā)其想:你說,人間是否已不需要大刀闊斧地生產(chǎn)和改造,只須修復和還原即可?比如還原水、空氣,還原山河、森林,還原房屋和街道的寬松,還原人生的醉意朦朧,還原事物的本來面目和秩序原理?
我怎么動輒就念叨古時候呢?
大概,它意味著游戲之簡單、程序之節(jié)約,意味著一種悠閑、樸拙和謙卑的生存精神。
它讓人活得省心,省勁。不復雜,不折騰。
至于古代的利益爭斗和營生哲學,和現(xiàn)代比,簡直就童話水平。
看看那些成語吧,什么鄭人買履、掩耳盜鈴,什么草船借箭、蔣干盜書……真是可愛至極,憨厚死了。
連孔子的偉大,都透著嬰兒的清澈。
你被逼成你的對立面
這是個處處欄桿的時代。
所謂奮斗,就是跨欄。像袋鼠那樣,像劉翔那樣。
國人有理由、有資格成為世界障礙跑比賽的第一。
你說你想兩耳不聞窗外事、蔽帽遮顏成一統(tǒng),想得美。你不想折騰,世界來折騰你……打個比方,你說一見數(shù)字就頭疼,不理財不炒股不關(guān)國事,好,利率天天變、物價天天漲,所有證據(jù)都顯示,你好不容易攢的那點錢將淪為廢紙,還坐得住嗎?再比如,你從不想打官司從不想維權(quán)從不想投訴誰,可當你每個人生行為幾乎都會遇到麻煩和挑釁,怎么辦?再比如買房,開發(fā)商就是你的天敵,為對付這個不可一世的敵人,你要請多少知識當幕僚,聘多少信息做高參啊,你要硬硬長出多少心眼,借鑒多少別人的前車?
哪怕你再單純,哪怕你再想過省心的日子和簡易人生,末了,你都會被逼成你的對立面。
復雜吊詭的社會,逼你斗爭,逼你復雜。
同一天,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三份訊息。
一份網(wǎng)帖,《快被準生證逼瘋了,我要辦假證》。大意是——
懷孕四個月了,老公是北京戶口,我是安徽戶口,咨詢街道辦,答可在北京領(lǐng)準生證,但要女方的初婚未育證明。打電話問老家計生辦,說憑雙方戶口本、結(jié)婚證即可開證明。老家的父親持資料去辦,不成,須有老公的初婚未育證明。老公開好寄回,不成,女方必須回原籍做婦檢。于是,腆著大肚子,冒酷暑回安徽。
計生辦大媽板著臉嚷嚷,你老公這個證明不該單位開,應由街道開。托了熟人,塞了賄金,終于婦檢完畢。長途跋涉回了京,老公的街道辦突然說僅有初婚未育證明還不行,尚須安徽的準生證,要用安徽的證換北京的證。
快氣瘋了,打電話問安徽,能辦準生證嗎?可以,但先按月份罰款,每月三百,我說四個半月,她說只要超一天,就按月計。另外,證不能給本人,要壓在計生辦,等孩子出生后三個月,本人須回老家上環(huán),屆時才給證,再之后,本人每年須在原籍婦檢四次,每漏一次罰款三百,直到四十五周歲為止。我說北京可出具證明,證明我在京按時做婦檢,對方說,安徽不認北京的東西,我們講究規(guī)范。規(guī)范?就是把人往絕路上逼嘛!真想一腳把這破證踢開,但眼見肚子越來越大,想到孩子會成為黑戶,只能咬牙,實在不行,我就辦假證!最后,向大家討討經(jīng)驗,這東西有沒有統(tǒng)一編號什么的,辦假證會不會被發(fā)現(xiàn)?望高人指點!
同天,還有兩則新聞,摘錄于此——
有位叫劉瑞良的北京男子,為剛出生的兒子上戶口,連續(xù)奔波無果后,患上了嚴重抑郁癥,一急之下,竟把降生才四十三天的男嬰摔到地上。孩子夭折,男子入獄。
北京最大的辦假戶口案宣判,海淀區(qū)法院以買賣國家機關(guān)證件罪判處富長寧等四人有期徒刑五年到三年。該四人構(gòu)建了一條完整的假落戶流程,三年間,共辦理九十二份北京戶口,獲利一百多萬元。其客戶中,包括著名電影導演王小帥,富長寧不但為其辦了假戶口,還“好心地”將小帥的本科學歷改成“研究生”。
生活的幸福感是什么?一個人肌體健康的感覺是什么?
按中醫(yī)說,就是周身“通”“暢”之感,不堵,不塞,不滯……
我們的社會程序和游戲規(guī)則,該怎樣活血化淤、通經(jīng)疏絡呢?
向一個人的死因致敬
一個人精神毀容了,被自己或別人的硫酸,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面皮移植?鑄一鐵面具?歸隱山泉與雀獸為伴?
盧武鉉先是對觀眾說了聲對不起,然后散步,迎著日出,迎著故里的崖。
山腳下的小村子很美,無論地理還是氣質(zhì),盧武鉉回憶得也很美,說那是個“連烏鴉都會因找不到食物哭著飛走”的地方,他的話深情而充滿感恩。在烏鴉身上,他用了個哭字。
想當年,他就是因找不到食物而哭著飛走的。去了大田,去了漢城,去了青瓦臺。
每次出發(fā),他都空空蕩蕩,除了一個貧民之子的誓言、一個清卷書生的豪氣,別無行李。
坑坑洼洼的故鄉(xiāng),那些含辛茹苦、蓬蓬勃勃的野草,似乎給了他最生動的精神注腳,也預支了最有力的人格擔保。
怎么看,此人的變節(jié)風險都是最小的。他有著淳樸的起點和奮斗史。
坎坷身世、卑微學歷、民權(quán)斗士、草根總統(tǒng)……盧武鉉像一個童話。
全世界,包括我這個外國人都對這個童話喜愛不已,也覺得和自己隱隱有關(guān)。
這世界需要童話,需要一次童話的勝利,就像需要一場雪。
最近一場雪是奧巴馬帶來的,他的膚色照亮了星條旗,也鼓舞了地球儀。只是他離得遠了點,不如盧武鉉這般近,像親戚。
有時,我覺得盧武鉉酷似中國史書上的那些前輩,很儒家,很士林。你看他說過的——
大選獲勝后,他用噙淚的語調(diào)承諾:“我知道大家對我的期望是什么,那是一個沒有腐敗、沒有特權(quán)、沒有違規(guī)的社會,一個用自己雙手生活的誠實的社會?!?/p>
面對反腐的重重險礙,他說:“沒有一個農(nóng)民,會因土地貧瘠而放棄勞作?!?/p>
住青瓦臺后,他與友人私下談心,稱執(zhí)政關(guān)鍵有三:一將改革進行到底,二讓總統(tǒng)府遠離金錢,三管好自己親屬。
凡此種種,都讓我想起先人那句話:“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p>
做好這幾條,孟子說,你就是大丈夫了。其實,也就是最好的公仆。
還有啊,論面相,盧武鉉的東方臉孔上有一種讓人特放心的東西,溫綿、敦厚、親藹,處處散發(fā)著安全感,完全符合中國人推崇的“方正”。
然而,童話終究是童話。事實證明,貧窮和廉潔并無直接關(guān)系,監(jiān)督權(quán)力和坐擁權(quán)力是截然不同的兩份差。
當他和故鄉(xiāng)不再為食物發(fā)愁的時候,其家人被懷疑偷拿了別的東西。
終于,一名英勇的律師站在了審判席上,一位歷史的原告變成了現(xiàn)實的被告。某種意義上,盧武鉉成了自己信仰的敵人。至少客觀上,他互換了位置。
為什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呢?
對此我不感興趣,我只留意到了那天,他最后一次攀登。
他選擇了故鄉(xiāng)的崖。崖,本身就意味著高度,是尊嚴的象征,是清高者的去處。
可以想象,這曾是他少年立志和理想出發(fā)的地方。
清晨的草木,帶露水,很干凈。
一個人在做自由落體前,心真的會安寧嗎?
世間很美,他遠遠看見山腳下活動的人影。同胞的生活又開始了,接下來,將是忙碌而幸福的一天。
對他來說,今天只意味著一個早晨。
這一天,盧武鉉將成為全世界的新聞頭條。他料到了,但他已從看客中劃掉了自己。
這是個臉皮薄的男人。性情如鉛筆,直、細、脆,又愛哭鼻子。有人說,流淚是孱弱的表現(xiàn),他不具職業(yè)政治家應有的堅韌。何謂堅韌呢?我不太懂。稍后,似乎也懂了,就是臉皮厚實且富彈性吧。
不錯,論政治體格,此人是弱了點,可謂弱不禁風。和成府深沉、世故圓滑的同行相比,他似乎太嫩,像書生,不像政客,甚至還有孩子的茸毛。
“我已喪失了再講民主、進步與正義的資格……各位不能和我一起陷入這個泥淖,請大家舍棄我盧武鉉吧?!?/p>
他沒有狡辯,他說他無顏家鄉(xiāng)父老,無顏全體國民。其歉意之巨大,甚至連肇事的家人,他都表示了歉意。他覺得是自己,讓最愛的人不幸沾染了權(quán)力,是自己的事業(yè)把親屬帶到了危險地帶。
非得縱身一跳?別無選擇嗎?
世間那么多毀容者,不都活得好好的?
這大概和一個人的精神體質(zhì)有關(guān)。該體質(zhì)決定了一個人的生命意義和存在依據(jù),決定了他遇事妥協(xié)的程度、忍受之底限。比如逆境之下的抉擇,“好死不如賴活著”是一種,“留得青山在”是一種,“寧玉碎不瓦全”是一種,“萬念俱灰唯死一途”是一種……
盧武鉉屬哪種呢?我說不太清。
但有一點能確認:他死于面子,死于廉恥和羞愧,死于精神毀容后的照鏡子。
“我現(xiàn)在沒有臉正對你們的眼睛……我現(xiàn)在完全可以被拋棄了,現(xiàn)在我完全不足代表任何道德進步?!?/p>
這是個愛照鏡子的政治家,是一個道德自尊心極強、自珍甚至自戀的人。他并非死于驚恐和畏懼,而是死于意境的破滅,死于內(nèi)心的狂風,死于肖像的被毀,死于一個理想主義者和完美主義者的失敗感。還有,就是對清靜、安寧和獨處的渴望。
這種死因,包括死法,確不像現(xiàn)代政客所為。對許許多多政客來說,精神毀容、身敗名裂,不過是輕若稻草的一件事,審判席上,磕頭搗蒜乞饒求生者多如螻蟻,貪生即怕死。但于一個自我器重慣了、把尊嚴和儀容視若性命之人,這事故就如泰山壓頂,漆黑一片。
所以,當有人說他死于一根道德稻草時,我不同意,我說他死于泰山。
不是說他死得重于泰山。
這種死因,多少讓我想起了古人,想起了士林之風。我覺得精神氣質(zhì)上,盧武鉉很有點前輩風度,像從竹林里走出來的,士大夫的腰板,昂首挺胸,纖塵不染。
古人是把“知恥”當頭等大事的,禮義廉恥被看作國之四維。
“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羞恥之心,義之端也”“五刑不如一恥”“士皆知有恥,則國家無恥矣”。
如果說古代士子是吃“素”的,一日三省謀求肺腑潔凈,衣冠楚楚力圖眾口皆碑;那現(xiàn)代政客則少然,他們更崇尚叢林法則和蔽人耳目,內(nèi)心多“葷腥”之物。邏輯和尺度變了,精神體質(zhì)也就變了,政治品格也就變了。丑事當前,拼命遮擋;鐵證如山,又死乞白賴。
古人惜名,今人惜命。古人自責,今人諉責。
誰臉上沒個瘡?在今人看來,盧武鉉在道德反應上顯然過度了,但古時候,這絕對算一個正常的“均值”,算一個合理的臉皮厚度。
由此我涌生敬意。我向一個人的死因致敬。向他骨子里的那份“古意”致敬。
古意,讓生命蔥蘢如竹。
我還想起了另一位自殺者,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三年前,南方一家小煤礦爆出檔新聞,紙媒標題是,《倔犟礦工打賭嫖娼后服毒自殺“謝罪”》。事情大致如此:端午節(jié),礦上發(fā)了點酒,歇工后,礦友們圍一起打牙祭,不能喝酒的張某很快有了醉意,后和人打起了賭,對方說如果你敢去“耍小姐”就如何如何,張某一向老實巴腳,但這次為顯示“男子漢氣概”,稀里糊涂由證人陪著去了鎮(zhèn)上發(fā)廊……第二天酒醒,張某羞愧難當,將昨晚事合盤托給妻子,下午借口外出,喝農(nóng)藥身亡。記者采訪張妻時,她哭訴說,自己并沒怎么責備丈夫,誰知他……末了又說,“再找這樣一個男人,恐怕世上沒有了”。
我同意張妻那句“恐怕世上沒有了。”
幾十年前也許還有,但現(xiàn)在沒有了。
一件眾人眼里的“小事”(據(jù)記者講,“耍小姐”在當?shù)氐V上“很平?!?,竟引發(fā)了那么重的后果,又被媒體津津樂道,甚至被鑒定成“失足恨招來荒唐事”。我覺得這“荒唐”二字用歪了,相反,我覺得死者是個很正常很健全的人,只因和大多數(shù)人相比,其道德姿勢太端莊、太憨直,在同一件事上,他的“坎”設得太低,才把生命卡住了。但誰又能說我們的“坎”高度正常呢?“耍小姐”是污點,但把這污點看得如此嚴重,成了天大的事,須以命相抵……這確是個稀有——不,絕跡的男人。
我不支持他的邏輯,但敬重他的羞恥和剛烈。仔細想,其生命里有一股特別嚴肅、硬朗、讓人隱隱動容的東西。
這也是一個略帶古意的人。
在一個操守盡喪的年代,任何有操守痕跡、有心靈紀律的行為,我都予以嘉許。
盧武鉉,你讓我看到了人性的失敗,也看到了人性的勝利。
你的縱身一仆,無疑是最大的誠懇,這一點,讓全世界為之寂靜。
一個蝴蝶般的男人。
愛美,潔癖,羞澀,自我器重,追求寧靜與安詳。
也許你過于柔軟,但柔軟不是缺陷,而是美德,一種瀕臨消逝、漸行漸遠的古意。
你不適合做政客,適合做政客的鏡子。
電視上,我看到嗚咽的菊花鋪成了黃色海洋。我不知道花瓣后安放著多少情緒,純粹的哀傷,諒宥的嘆息,還是鳴冤的抗議……
但我要獻上我完全私人的沖動。我想重述一遍敬意,及致敬的理由。
在一個把道德當痰隨意啐掉的年代,我向一位視道德為全部家當?shù)氖ё阏咧戮础?/p>
在一個鮮恥乃至無恥的年代,我向任何有恥的人致敬,向愛惜羽毛和顏面的人致敬,向未泯的崇高意識致敬。(行為上,他未必做到了崇高,但他有崇高的本能和臨終的維護。他死于崇高的折磨。)
在一個污穢橫流的年代,我向有潔癖的人、向注重靈魂保潔的人致敬。也許他是清白的,也許不是,但他渴望清白,熱愛清白,并為有負它而羞愧難當。
另外,我還要向他的山崖致敬。那么高的地方,沒幾個政客敢爬。
玉石雖焚,畢竟身懷晶瑩;瓦片固全,終乃糟泥之骨。
盧武鉉,一個向全世界低聲說對不起的人,一個誠懇地垂下頭的老人。
他死了,我寧愿把他的死看作合情合理,看作古意十足,看作儒生的高貴。
他死了。
請讓我們接受他的歉意,原諒他所做的和別人對他所做的,然后像千千萬萬人一樣,手執(zhí)一盞東方菊花,向那肖像深鞠一躬。
其實,每個人身后,都有一片山崖,那是早晨攀登的地方,也是黃昏抬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