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 綱
閻 綱
一九三二年生于陜西醴泉,一九四七年開始寫作,一九四九年參加工作,一九五六年蘭大中文系畢業(yè)。參編的報刊有《文藝報》《人民文學》《小說選刊》《評論選刊》《中國文化報》等7種。評論集有《文壇徜徉錄》《文學八年》《閻綱短評集》《神·鬼·人》《余在古園》等十部。散文隨筆集有《冷落了牡丹》《驚叫與訴說》《座右鳴》《我吻女兒的前額》《50年評壇人漸瘦》《三十八朵荷花》等十部。
制造《紅樓夢》事件,毛澤東主席“質問《文藝報》”,批胡適,抓胡風,幾番風雨之后,張光年、侯金鏡到《文藝報》赴任。
一九五六年底,我走進《文藝報》——鼓樓東北角下的一座小院,聽命于侯金鏡,受業(yè)于侯金鏡。作家協(xié)會召開肅反總結大會,劉白羽剛剛講完,陳企霞跳上講臺:“一定要說有成績的話,那么,一座宮殿燒毀之后,還能收獲一堆木炭吧!”有人駁斥,他又吼了一嗓子:“還是一小堆木炭!”侯金鏡對丁、陳一案迷惑不解。
次年,《文藝報》同作家協(xié)會一起遷入王府大街六十四號。文聯(lián)大樓,崢嶸歲月稠,丁玲、陳企霞、馮雪峰、艾青一個個被拿下,丁玲高舉右手,同意開除自己的黨籍;在《國歌》里喊出“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的人,跪倒在地,一摑一掌血,鮮血滲透的白衫被抓破了領袖;一九六九年底下干校,罵林彪“政治小丑”的侯金鏡猝死,死后仍然背著“嚴重政治錯誤”的結論——中國作協(xié)的“革命”變成一場“噩夢”。
能不憶金鏡!
一九七九年,在討論我入黨申請的支部大會上,我說了這樣一句話:“在從事文學編輯和學寫文學評論方面,《文藝報》是我的搖籃,侯金鏡是我的恩師?!?/p>
一踏進《文藝報》的門檻兒,侯金鏡就囑咐我說:“你自己有了寫作實踐,方知評論的甘苦,約稿時就有了共同語言?!薄拔乙屇愕膶I(yè)相對地固定下來,長期不變,爭取自己在這一領域有自己的發(fā)言權?!?/p>
侯金鏡手把手教一個出身不好的人熟悉業(yè)務。他教我一絲不茍,更要我“有膽有識”。為了一篇評論劉澍德小說的文章,他連夜修改,仍不能起死回生,第二天一大早,滿眼網(wǎng)著血絲,竟然向我表示歉意。他獎掖后進的不遺余力,凝重嚴謹?shù)膶W風文風,時不時拿左手捏著眉心以減輕頭痛的神態(tài),以及那雙高血壓患者布滿血絲的高度近視但異常明亮的眼睛,叫我終生難忘。
當代文學史上“三紅一創(chuàng)”的流行,與《文藝報》——特別是侯金鏡指導下的規(guī)模性的評介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在他的籌劃下,我們多次拜訪梁斌,對《紅旗譜》進行全方位的、包括它的人情人性描寫的研究和評論。我們約請馮牧及時撰寫《初讀<創(chuàng)業(yè)史>》,并以《創(chuàng)業(yè)史》為例,多次舉辦關于革命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的大型學術討論。深入部隊座談《紅日》,由他編發(fā)聞山和我合寫的評論《紅日》的文章?!都t巖》座談,聲勢浩大,影響極其廣泛。其實,《文藝報》推出的重頭作品豈止“三紅一創(chuàng)”,此外還有楊沫的《青春之歌》(《文藝報》上連篇累牘的討論,知識男女幾乎盡人皆知),曲波的《林海雪原》(侯金鏡親自執(zhí)筆撰寫富有藝術說服力的評論),孫犁的《風云初記》(黃秋耘散文詩般的評論充分發(fā)掘其陰柔之美),以及特約馮牧重點撰寫的《一部具有革命風格的作品——讀<在和平的日子里>》、《堅實的道路,淳樸的詩篇——試談李季的敘事詩新作》等。馮牧的《<達吉和她的父親>——從小說到電影》和《略談文學上的“反面教員”》具有反潮流的勇氣。《文藝報》對于《達吉和她的父親》歷時不短的討論,歐陽文彬和侯金鏡關于茹志鵑小說的爭論,侯金鏡評論王愿堅小說的文章《結結實實的人物形象》和評論趙樹理作品的文章《實干家〈潘永?!怠返鹊?對抗公式化、概念化的傾向十分明顯。一時間,評論的身價提高,審美的意識增強,一種藝術多樣性的、個性化的批評之風逐漸在《文藝報》上露頭。
早在一九五六年,侯金鏡就尖銳地指出:教條主義傾向在過去幾年已經(jīng)成為“有很大影響、發(fā)生了很大危害性的一種思想潮流”,其表現(xiàn)之一,“就是向簡單化、庸俗化的極端上去發(fā)展,和武斷、粗暴的批評方法相融合,形成一種專橫的批評風氣,在文壇上高視闊步,四處沖擊”。他批評說,“有的文章干脆拋開對作品的分析,直截了當?shù)貙ψ髡叩牧鲂伎膳碌呐袥Q?!边@種風氣在全國泛濫成災,致使作家“無所措手足”,“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也談<腹地>的主要缺點以及企霞對它的批評》)在這文學史上不尋常的歲月里,他敢于頂風,為收有蕭平的《三月雪》、王愿堅的《糧食的故事》、李準的《信》、杜鵬程的《年輕的朋友》、陸文夫的《小巷深處》、王蒙的《組織部來了個年青人》的《1956年短篇小說選集》撰寫序言,序言的題目竟然是《激情和藝術特色》!大聲疾呼:“不能充分保證他們的個性和想象力寬闊而自由地發(fā)展,公式化、概念化的堡壘也不能最后地、徹底地被沖垮?!彼?到了三年困難時期,文壇依舊反右傾、一步步走進死胡同的時刻,侯金鏡寫成《創(chuàng)作個性和藝術特色——讀茹志鵑小說有感》,作家們看到了希望。文章寫道:“高亢激昂、豪邁奔放的革命英雄主義是我們這時代的主調(diào)”,但是“茹志鵑作品的優(yōu)美柔和的抒情調(diào)子,喚起了讀者對于時代的溫暖、幸福、喜悅的感情,這種感情既是健康的,也反映了人們多樣化的感情生活的一方面?!痹诋敃r那樣狂熱的政治氣氛中敢于這樣開明地衡文論道,實屬空谷足音。
一九六一年底,侯金鏡帶我到頤和園云松巢閱讀全年的中篇、長篇小說。
走進云松巢,迎接我們的是《詩刊》的丁力和聞山。丁力整理《清史稿》,案頭一大堆資料,瓦片里一大攤煙頭,我和侯金鏡都吸煙,但是嗆得不敢進他的屋。聞山,詩人兼書法家,他收集的古碑拓片十分珍貴,寶貝似的。是這些字帖拓片陪伴著聞山澡雪精神、將養(yǎng)身體,侯金鏡和我捧之不忍釋手,盛贊其富有。侯金鏡對于丁力的《清詩稿》工程贊不絕口,對丁力發(fā)現(xiàn)的絕妙詩詞把玩不肯放手。聞山偏頭痛,加之困難時期缺蛋白、少脂肪,身體尤其虛弱,不意遇見知心的大煙鬼。聞山極力反對吸煙,但反對無效,天寒地凍,只好整天關在屋子里叫丁力熏著。丁力對此深表遺憾,但沒有辦法,對他來說,不騰云駕霧,就沒有靈感。
侯金鏡給我們帶來部隊的好作風,像指揮戰(zhàn)斗沉著冷靜,像找士兵拉呱兒掏心窩子;工作時專心致志,一頭埋在書本稿紙里,聊天時笑語歡聲,一點架子也沒有;站如松,坐如鐘,行如風,名副其實的“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在閱讀全年長、中篇小說的過程中,侯金鏡一有發(fā)現(xiàn),便到我的房間向我推薦,要么上廁所路過,在我的窗外喊上一聲,《紅巖》就是他首先喊出來的。他給我分析作品的思想和藝術,而且引經(jīng)據(jù)典。只要論及魯迅和蘇俄文學,他的話匣子就打開了,對托爾斯泰、果戈里、別林斯基如數(shù)家珍。我發(fā)現(xiàn)在他的文藝思想里,有一條十分明晰的紅線,就是現(xiàn)實主義!是直面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主義和干預生活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
侯金鏡喜歡散步,白天閱讀,飯后散步,散步途中,變成流動的文藝沙龍。
侯金鏡喜歡倚長堤而臥的各色橋涵,人跡罕至卻別有風味。我們沿長堤跨橋梁,一直繞到十七孔橋。一時興起,便鼓起勇氣尋找寂然獨立的玉帶橋,那是宗璞在《紅豆》里情人約會的地方,宗璞是我們《文藝報》的同事。但侯金鏡常帶我們?nèi)サ牡胤绞穷U和園的后山,說后山有味,常常被人忽略,而雪后的后山更有韻味。他走路比誰都快,小跑一樣,哪像散步!我腿長,也愛快走,緊跟不舍,可是苦了聞山,他,多才多病身,遇事不慌,悠然悠哉,一件軍大衣緊緊裹住身子,邁方步,拉在后頭。距離拉大了,他就急,喊:“金鏡同志,你當是急行軍嗎!”我們停下步子,他補充地說:“困難時期,保存熱量!”眾大笑。
散步的時候,往往是侯金鏡說話最多的時候,他反復強調(diào)“有膽有識”四個字,再三提醒當前的創(chuàng)作和評論一定要避免“膠柱鼓瑟”。又強調(diào)說,“文似看山不喜平”,寫文章和發(fā)言,要有曲直和張弛,不能“一道湯”(戲曲名詞,意指平鋪直敘單調(diào)乏味)。(一九六三年,他和《文藝報》的編輯觀看豫劇《朝陽溝》,贊不絕口,轉過身子對我們說:你看人家一波三折,“辮子上都有戲!”)他的針對性非常明顯,就是指流行一時的輿論一律和風格單調(diào)。
我清楚地記得,當侯金鏡發(fā)現(xiàn)羅廣斌、楊益言合作的《紅巖》以后連連稱道、歡喜若狂的情景。他叮囑我說:我們需要革命的浪漫主義,更需要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要拿生活的真實作基礎,絕不能拔高人物。他極其肯定地說:“當前環(huán)境下,寧肯犧牲浪漫主義,也不能犧牲現(xiàn)實主義!”在侯金鏡的鼓勵下,我寫出了《一九六一年中、長篇小說印象記》,重點推出羅廣斌、楊益言合作的《紅巖》。一天,《人民日報》李希凡來,當他得知《紅巖》如何激動人心之后,立即向我們約稿,侯金鏡指派我執(zhí)筆撰寫。侯金鏡再次叮囑我說:“現(xiàn)在是困難時期,人民群眾的物質生活匱乏,我們要把好的精神食糧送給他們,繼承傳統(tǒng),艱苦奮斗,度過難關?!蔽耶斠箤懗觥豆伯a(chǎn)黨人的正氣歌——〈紅巖〉的思想力量和藝術特色》,認為作品將敵我沖突推向生死關頭,烈士們的犧牲精神,給人的心靈以相當劇烈的撼動。文章在《人民日報》發(fā)表后,引起反響,《紅巖》大量出版。事隔一月,在中宣部一次文藝理論家紀念《講話》發(fā)表二十周年的籌備會上,侯金鏡深入分析了《紅巖》的思想和藝術。他觀點鮮明,并不正言厲色,講話微有口吃,反而加重了每一句話的分量。會議期間,他親自組織了一次討論會,共五人:王朝聞、羅蓀、王子野、李希凡、侯金鏡,由我記錄整理,《文藝報》發(fā)表,題為《〈紅巖〉五人談》,一時間,全國掀起“《紅巖》熱”,當年全國的報紙副刊被稱為“《紅巖》年”。
侯金鏡提醒我們在分析一部作品時,一定要抓住人物的個性特征,不能概念化,正如毛主席說的,要注意矛盾的普遍性,更其重要的是注意矛盾的特殊性;也不能把個性絕對化,恩格斯曾批評過拙劣的個性描寫。他說,你精細地分析一個鼻子,但要看準它長在什么人的臉上,而人,又是歷史的,是社會關系的總合。侯金鏡的“鼻子”說,讓我久記不忘。
在侯金鏡的指導下,我遍覽全年的中、長篇小說,繼《1961年中、長篇小說印象記》之后,連續(xù)三年,對當年的中、長篇小說進行綜述。
《李自成》第一卷出版后頗受歡迎,侯金鏡認為它在當年出版的長篇小說中無疑是鶴立雞群,經(jīng)過商議,同意在我起草的以本刊記者名義發(fā)表的《1963年的中篇、長篇小說》一文中加以介紹和推薦,同時囑我,現(xiàn)在大講階級斗爭,眼睜睜地盯著右派翻案的活動,下筆要注意分寸,不可過分突出。這樣,我便公開地肯定《李自成》第一卷的成功,并在文中提出:“當代題材的創(chuàng)作還在摸索之中,《李自成》卻流傳開來?!独钭猿伞返某晒?原因又在哪里呢?”粉碎四人幫之后,姚雪垠幾次見到我都要提及此事,說當時一片沉寂,惟有你們一家公開表了態(tài),我個人非常感動。
侯金鏡教我重視原作,適時對創(chuàng)作做出評述的那份認真,我一直繼承下來。一九七七年底,復刊《人民文學》,我寫了《粉碎四人幫一年來的長篇小說》,一九七八復刊《文藝報》,寫了《談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印象》《日趨繁榮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的興起》。
不論是非功過,《文藝報》認真閱讀作品和及時推薦新人新作的評論作風源遠流長,我終生受用。八十年代參加作品討論會,親見馮牧戴著老花鏡一字一句地引用原著時,我聯(lián)想起《文藝報》的日子,幾乎掉下淚來;九十年代以后參加研討會,親見一些發(fā)言離開文本分析,又想起《文藝報》,不覺悲從中來。
“大連會議”遭受批判,侯金鏡不勝感嘆,說:“從年輕時起,邵荃麟就獻身革命,一生執(zhí)著地忠于黨的事業(yè),僅僅說了幾句關于寫作方面的話,受盡折磨和迫害?!薄跋裆圮貅脒@樣一個寬厚善良的人,他得罪了誰?”后來又說:“我把家庭、孩子什么都不顧,忘我地工作、工作,可是你怎么去做都是錯,我到底應該怎么做?《文藝報》我干不了了,喂喂雞總該可以吧?到農(nóng)場喂雞,自食其力!”
三年困難快要過去,階級斗爭又來了,他喟然長嘆:“吃飽了,又瞎折騰了!”
文革開始,紅色恐怖,侯金鏡和馮牧在文聯(lián)大樓地下室打掃衛(wèi)生,墻上掛著林彪的像,他指著林彪的像大罵“政治小丑!”后來被紅衛(wèi)兵告發(fā),五雷轟頂,差點沒被紅衛(wèi)兵打死,當晚回家,喝了敵敵畏,幸被搶救。
一九六九年九月,中國作協(xié)下放干校,侯金鏡一家連窩端。侯金鏡最愛是書,家有書櫥十多架,被認作“封資修”,多次被搜查。要下干校,這些書只好送的送、賣的賣,唯有魯迅的著作以及研究魯迅的書籍一本沒動、一頁不丟,同他認為最經(jīng)典的馬列著作一起,全部打包裝箱,運往干校。
在干校,侯金鏡屬罪大惡極的重犯,風里爬、雨里滾,白天當苦力,夜晚啃馬列,苦不堪言。
他買了一只馬燈和一個小馬扎,出工之前或收工之后,坐在馬扎上,深度的眼鏡對著馬燈,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冬夜,屋外北風怒吼,床頭的豆光閃動。大家疲勞不堪,已經(jīng)休息,他照例把小馬燈撥亮,坐在小馬扎上,俯身床邊細讀《列寧全集》,直到深夜。
一九七一年夏天,侯金鏡調(diào)到蔬菜班,當年天旱,一天不澆,菜就蔫了。湖區(qū)的氣溫高達四十幾度,侯金鏡的血壓居高不下,連續(xù)二十天挑水,又黑又瘦的身子快被烤成焦炭。
侯金鏡挑著兩個大桶,一晃一晃地,臨到大壩,放下?lián)?大口大口地直喘氣,我們同情他,說:“你怎么能干這活兒!糞在桶里晃動最難挑了?!彼f:“鍛煉鍛煉嘛!平路擔著還湊合,只是過大壩比較困難,有時得一桶一桶提過去?!?/p>
傍晚收工了,他坐在宿舍門口的小凳上,地上放一碗粥,放了很久,他連喝粥的力氣也沒了。
出事的這天,燒烤一般,其熱難當。他去大田干了一天活,晚上又派往菜地挑水挖地。收工后,累到了極點,不及洗漱,便放倒干柴般已經(jīng)佝僂的身軀,全身僵直。大約夜里十一點多鐘,他的頭從枕上滑落下來,發(fā)出急促的鼾聲……侯金鏡的夫人胡海珠和岳母胡姥姥,坐在對面的床上,低頭不語。連長李季叫醒食堂的老宋,老宋捅開火,煮好掛面,端給胡海珠,端給胡姥姥,端給醫(yī)生,面涼了,誰也沒動筷子。軍宣隊一直沒有露面,大家靜靜地圍守在小屋的周圍。
“罪大惡極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侯金鏡走了,在干校一個陰氣濃重的夜里。
第二天天不亮起床出工,全連大小人等,才知道夜里發(fā)生了什么,宋師傅說:“侯金鏡去武漢火葬場了?!?/p>
艷陽高照,侯金鏡的小屋靜悄悄、陰森森,蚊帳撩起來了,洗過的背心和短褲整整齊齊地置放在枕邊,草帽掛在墻上。
一九七一年八月八日,卒年五十。
侯金鏡要是多活三十五天,就能看見他指認的“政治小丑”如何被歷史所粉碎。奇怪的是,侯金鏡去世兩個多月后,一九七一年十月十四日,全連大會這樣宣布侯金鏡的結論:在“文革”中犯了“嚴重政治錯誤”。
侯金鏡的遺孀胡海珠說:永遠不能忘懷一九七一年八月七日夜晚到八月八日凌晨所發(fā)生的一切,一張葦席卷起他的軀體,再用三根草繩分段捆著三道箍,像扔一根木頭一樣,往卡車上一扔,汽車就開走了。那是我的親人啊!
侯金鏡的骨灰到京,安放儀式辦得匆忙,簡陋得連一張遺像也沒有。一九七九年,鄧小平主持中央工作,在京為侯金鏡補開了追悼會(與韓北屏一起),周揚、林默涵、夏衍、劉白羽、張光年、嚴文井、丁玲、謝冰心、陽翰生、馮牧、周巍峙、胡可、杜烽、方杰、賀敬之都來了,隆重,然而悲涼。
在極左成風的年代,在作為“文藝紅旗” 的《文藝報》出現(xiàn)像侯金鏡這樣有膽有識、剛直不阿的批評家,是藝術良心的勝利。在《文藝報》的報史上,他將永存,在中國當代文學評論史上,他將永存。
能不憶金鏡!
三十七年過去。二〇〇八年元旦,胡海珠在病中打來電話:“閻綱,你和永旺編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干?!肺沂盏搅?非常動人,勾起我對那段生活的回憶,閻綱啊,你給金鏡編個集子吧!我不行了,八十多了,眼睛不能看東西,腫瘤要確診,你給金鏡編一本書留個紀念吧,不然我難以瞑目。你再寫篇序言。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
我說:“海珠同志,你放心,我再忙也得幫你做這件事。你再給謝永旺說一聲,我們兩個一塊商量著編,整個包下來,你最后通讀一遍就行。”她說:“我的眼睛看不了了……”我說:“我們二校,我們通讀,后記我寫,序言最好請胡可,他們是老戰(zhàn)友了?!彼軡M意,說:“我這就給永旺和胡可打電話?!?/p>
侯金鏡的死,文藝的損失,國家的恥辱。我們一定要紀念他。
當書稿遞到我和永旺手里的那刻,我們的雙眼一片模糊。
本書文章的作者,有侯金鏡當年的老戰(zhàn)友,有建國后特別是《文藝報》時期的同事和朋友,有詩人、作家、評論家,有他患難與共的、親愛的夫人胡海珠等。
老戰(zhàn)友秦兆陽寫道:“可惜啊,已當盛年!如果他還活著,我們必定不再是‘無言的醺醺然,必定有很多過去應該說而未說的話、后來有很多應該說而可以說的話要說啊!歷史,從來是無字之處的文字比有字之處的文字要多得多。多少事,多少話,被活著的人忽略了,被復雜的矛盾抵消了,被死去的人帶走了。”
親密的同事張光年說,當時文藝界一方面要同資產(chǎn)階級的文藝思想作斗爭,另方面必須努力克服教條主義的、簡單化的粗暴批評,二者嚴重地束縛著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正是在這種艱難的情況下,侯金鏡以“熱情而細致的園丁”為己任,喜形于色地推薦新人,嫉惡如仇地迎擊粗暴。
侯金鏡是一九五四年底調(diào)作協(xié)、一九七一年八月八日凌晨逝世的,書中有的文章時間有誤。孫犁說聽到林彪死后侯金鏡如何如何,其實,侯金鏡是林彪摔死的三十五天前去世的。有文章說,侯金鏡指著林彪掛像說:“你看他像不像個小丑?”有人說,是隔壁一個小孩聽見后告密的,有的則說是紅衛(wèi)兵報告的,有的說是棍棒之下侯金鏡一個人承擔的。
專就此事,我向當時專案組的召明進行詢問,召明說:“這事我清楚?!彼榻B了事件的來龍去脈:侯金鏡在牛棚和馮牧一起打掃衛(wèi)生,室內(nèi)掛著林彪的掛像,馮牧一邊掃地一邊憤憤地說:“排除異己,小人得志,斯文掃地!”正在一旁擦桌的侯金鏡便直指林彪的掛像鄙夷地罵道:“政治小丑!”我問:事情到底是怎么暴露出去的呢?召明說,后來,對“黑幫”的管理有些松動,馮牧被王昆、周巍峙夫婦邀去聊天,他們的孩子用自行車把馮牧馱到南城中國歌舞團家里,馮牧不謹慎,把那天如何大罵林彪的事和盤托出,抒發(fā)郁結的怒氣,孩子聽見了,回到學校傳播開來,被學校的紅衛(wèi)兵告發(fā),然后兵臨作協(xié),提審馮牧,狠狠地打他和侯金鏡,差點沒被打死,當晚回家,侯金鏡喝了敵敵畏,后被搶救。
對于這件事,胡海珠是這樣說的:“金鏡咒罵林彪為‘小丑那件事,原發(fā)生在文革初期,是對著馮牧同志說的,馮牧不小心竟說出去了。被揭發(fā)出來時已經(jīng)過了一年多,這時已到了一九六八年春天,為此,他在單位挨了斗挨了打,回來卻對我說:‘馮牧不是故意說出來的?!^不是故意說出來的。因為在他看來,這件事說出去與不說出去,反正反映的都是自己的真實思想,怨不得別人。而且,他那樣嫉惡如仇的性格,遲早有一天也會爆發(fā)?!薄八婉T牧原是很好的朋友,后來并沒有因為這件事兩人之間有什么隔閡,他也沒有因為這件事在我面前說過一句怨言。相反,他總是對我說:‘人家不是故意說的。兩人關系一如既往。他這種博大胸懷,對朋友之間的友情看得如此深重,也深深地觸動了我,我感到我的心靈也進一步凈化了,升華了。”
血淚至情!人道精神!震撼著人們的心靈。
胡海珠委托我們編結侯金鏡的紀念集時,還要我同時辦理出版事宜。我說,現(xiàn)在出書難,不少老作家自費出書,你出不起。她說,出版社要價不低,我根本不考慮,我想托人找一家印刷廠,少花些錢,印百把本贈送親友就可以了。
我心里很不是個滋味。受四人幫的迫害,戴上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國將不國、家徒四壁的艱難時刻,竟把扣發(fā)的一千二百元工資一個子兒不留地上交黨費,胡海珠也上繳了補發(fā)的克扣工資八百元,而《紀念侯金鏡》一本小書,還得自己掏腰包!找誰去?中國作協(xié)的作家出版社嗎?我很想打個報告上去,但一想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干?!烦霭媲昂蟮钠D難困苦,最后還是忍了。
兩個月后,《紀念侯金鏡》自費出版,印二百本,胡可的《序》也很快在《文藝報》上發(fā)表,胡海珠電話里唏噓著說:“我已經(jīng)知足了!我現(xiàn)在可以住院了!”
胡海珠,時為《人民文學》編輯部主任,革命老干部,文革中備受折磨,年老多病,雙目無異于失明,拖著一只文革中致殘的雙腿艱苦度日,至今。
責任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