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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一種送行

2009-09-15 09:08任芙康
海燕 2009年9期

任芙康

四川達州人,一九七五年畢業(yè)于南開大學(xué)中文系?,F(xiàn)任《藝術(shù)家》《文學(xué)自由談》兩刊主編,天津市寫作協(xié)會、天津市文藝理論學(xué)會兩會會長。國務(wù)院專家津貼獲得者。職稱編審,曾獲全國藝術(shù)科學(xué)規(guī)劃領(lǐng)導(dǎo)小組頒發(fā)“優(yōu)秀編審工作獎”。第七屆茅盾文學(xué)獎評委。

我時常請安的一位耆宿謝世了,可我毫無知曉。老人追悼會的是日上午,我正流連于浙中一座古鎮(zhèn)。同樣不知道的是,這里竟是生養(yǎng)逝者的故鄉(xiāng)。

整個五月中旬,我出門在外,拖著一口旅行箱,南去北來,見了不少業(yè)內(nèi)的人,說了不少圈外的話??瓷先バ畔h(huán)繞,其實極其閉塞。

二十日回到辦公室,從一堆信里,翻撿出一份寄自上海的訃告。慘白的紙,印著幽黑的字,告訴我,十二天前,何滿子先生的靈魂,從瑞金醫(yī)院走了;三天前,何滿子先生的身體,從龍華殯儀館走了。對何老遠行,本有預(yù)感,但九十一歲的老人一旦真的上路,我還是神思恍惚,心里特別難過。尤其不能原諒自己的是,與噩耗隔耳,竟未能靈前默哀。

我拿起電話,又放下,不曉得要打給誰,不曉得如何講話。

大約是一九九二年冬天,編輯部高素鳳幾經(jīng)曲折,終于拿到了何老的文章。那日高大姐,眉開眼笑,揚著信封走進辦公室的樣子,仍歷歷在目。何老的稿子難約,因凡與編輯生疏的報刊,他從不投稿。然而,當這篇“投石問路”(何老自述)的文稿被退還后,他不以為忤,倒有了好印象,覺得我們選稿有己見,又尊重作者,可信可交。不久,經(jīng)他穿針引線,好幾位與胡風案有牽連的文壇舊人,都成了《文學(xué)自由談》的寫家。難友們的稿子用得順,作為引薦者,何老的喜悅寫進信里。他欣賞刊物思路,很快將我們引為莫逆。

自那以后,何老賜稿,基本上以每期一文的節(jié)奏,少有間斷。直到二〇〇七年秋天,寄來他一生的封筆之篇《雜說〈論語〉》后,漸漸淡出寫作。

每次收到何老的文章,會同時讀到一紙短札,先是囑托我們“斟酌把關(guān)”,尾聲多為“悉聽裁決”、“靜候發(fā)落”云云。他寫下這些,都是真話,絕非隨口客套。十多年來,亦有幾回退稿,更有多稿改動。都無須廢話,直言便是。有時我這邊剛談幾句,電話那頭已完全意會?!皼]得來頭,沒得來頭?!闭慵卫?常用川語,安慰我一顆不安的心。

其實,隨和的何老,自有原則不肯將就。他鋼筆書寫的稿子(孤本也),你可以不用,但不可以不退;他字斟句酌的文章(心血也),你可以刪改,但不可以擅改。凡不投脾氣的媒體,對不起,道不同,就再無交道可打。有一回他寄來一文,并附言訴冤。說這命苦的稿子,已先在一家報紙用過,卻遇人不淑,被改得前言不搭后語,好像我何某人滿嘴昏話,發(fā)高燒三十九度以上,令人沮喪之至。我們很快重登此稿,以去老人一塊心病。何老撰文,知人論世,縱橫古今,多有仗義行俠的風骨,多有微言大義的蘊藉,多有人情練達的慈悲,多有卓爾不群的尊嚴。作為編輯,拿到何老的文章,如果大而化之,又不愿用心體會,再自作聰明,盲動朱筆,肯定變金為石,弄巧成拙,那還不叫老爺子來氣嗎?

何老從舊社會一路走來,三四十年代的文壇,五六十年代的文壇,七八十年代的文壇,世紀交替的文壇,若講體驗和洞察,表面看無異一般過來人,其實另有真貨在。因他的正義感,他的表現(xiàn)力,他的戰(zhàn)斗性,在舞文弄墨的隊伍中,尊為魅力四射的驍將,是毫不過譽的。我個人更欽敬、偏愛何老的,恰是他滾燙的文字中,隨處可見的冷幽默。其機鋒所向,多為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文壇聞人。試讀這樣的句子:掩蓋愚蠢,欲蓋彌彰;臉皮不薄,得天獨厚;利欲攻心,別有一功;三角四角,要死要活……不動聲色的何老,總會引發(fā)你的會心之笑。七八年前,何老還出版過一部《K長官軼事》漫畫集。何老寫腳本,方成推薦的畫家張靜構(gòu)圖。何老編排官場風月、妖精打架,配上畫家流利機靈、內(nèi)涵深曲的線條,機趣撲面,令人捧腹。讀慣了何老談道理的文章,以為他只是邏輯思維的高手。孰料弄起形象思維來,他絲毫不輸敘事的行家。其實,著急誰不會,憤怒誰不會,義正辭嚴誰不會;而舉重若輕地搖筆桿,則一定不是誰都會。何老會,且深諳其徑。所以何老可愛。

隨著時光推移,何老的可愛令人應(yīng)接不暇。他說他與我們刊物情投意合,是因為他喜歡文字抬杠。我們數(shù)次刊文質(zhì)疑何老的見解,他不以為侮,反而興奮,并多有回敬。其好整以暇、騰挪有致的拳路,很對刊物的胃口。有來有往的交鋒,也讓何老快慰無比。曾有陜西、上海、北京等多地作者,借助我刊版面,挑逗他人在前,一俟“反彈”刊出,便即刻掉臉兒,來電來函厲言抗議,就好像我們早有“放蛇出洞”的預(yù)謀。更有甚者,聯(lián)手訟棍,將我們拖上法庭。相形之下,何老的胸襟,比他們強過百倍。

而今文學(xué)藝術(shù)繁榮昌盛,幾乎每縣每市每省皆成風水寶地,春筍般長出裝神弄鬼的泰斗、大師。稍繁華些的碼頭,甚至“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也已掛果。一次電話聊天,世事洞明的何老笑言:老實跟你講,文化大師不論型號,都是“大師”本人謀劃、利益團伙吹打出來的。古往今來,概莫能外。他還故作憂慮:大師滿天飛,我只擔心未來文藝史,裝不下這么多大塊頭。

亦有人尊何老為大師,何老啞然失笑,說這些人是拜把子,看錯了腦殼。年邁的何老,既不刻意將自己做舊,更不聊發(fā)少年之狂,總而言之,他德高望重,又不屑德高望重。與我們晚輩來往,隨和坦誠,讓我們很自在,想必何老也是很舒心的吧。每期新刊寄上,十之八九何老都有點評,心直口快,當贊則贊,該譏則譏。我們的一位男作者,被他喻為無靶放彈的騎士;我們的一位女作者,被他比作一鍋亂燴的炊女;他引用一位賈姓教授的抱怨,批評我刊的發(fā)行“實在差勁”。當然,還是鼓勵居多。何老曾用分量不輕的話表揚過編者的《答友人》,激賞過作者陳沖、楊牧、李夢、田曉菲、李建軍……

這些年來,由何老引起的話題,編輯部津津樂道的,總有幾則風雅往事。有一天,得到消息,同我們交往不久的何老,將“偕同主婦,登門拜訪”。我騎車跑了幾條街,把接風宴選在重慶道一家菜館。就為那里前后左右的地面上,鋪滿了一九四九年前建成的各式各樣小洋樓。挑這樣的環(huán)境,款待滬上洋場客,應(yīng)算是配套之舉吧。

那年何老八十高齡,敏捷多言,似與先前想象有些距離;何夫人吳仲華七十七歲,端莊典雅,完全可見年輕時的風采。同事們同二老均為初識,包括聞訊而來的民俗專家張仲。于是一時拘束,彼此握手而無言歡。等按序坐定,我便問客殺雞:“何老,喝什么酒?”未待何老答我,張仲遞上一個紙盒:“我已帶來?!薄笆裁淳?”何老問。“本埠特產(chǎn)……”那邊尚未說完,何老已斷然擺手:“我不喝?!薄昂卫?你戒啦?”張仲大感詫異,他早已風聞老人有劉伶之雅。這時,吳老師一旁低聲嗔怪:“客隨主便嘛。”何老根本置若罔聞,朗聲說道:“我不喝雜牌子,只認五糧液?!币姲搜桃瞥?且要得如此坦然、灑脫、不見外,滿座大驚大喜,一個個歡叫出聲,打心眼兒里喜歡上老頭子了。何老卻并不放過夫人:“攔什么攔!到了‘自由談,還不講實話?我喝五糧液,也是為了你,幫你老家酒廠搞促銷嘛!”原來吳老師蜀國人,實出意外。她與我川音相認,飯桌上遂從她的蓉城到我的達州,平添不少鄉(xiāng)親新話題。

又兩年后,何老、吳老師攜女兒何列音,北游到津,受邀與我們再次歡聚。朋友華年,曾在東瀛做過餐飲,放洋歸來,于津門西餐重地小白樓重操舊業(yè)。這老弟機敏過人,擅長中日融匯,故菜品經(jīng)典,天天雅士盈門。此番華年受我托付,親自推敲菜單,又備出五糧液兩瓶,以免卻上回的彎路。編輯部諸位與二老已屬故友重逢,有“舊”可敘,一握手一擁抱,便親近得無以復(fù)加。席上有人頻頻拿出相機,將眾人導(dǎo)演出各種組合。那晚,何老談鋒依舊,加上交流又有內(nèi)容,大家盡興而散時,才發(fā)現(xiàn)周圍酒家全打烊了。

這次見面,似乎是個轉(zhuǎn)折。我對何老,更覺可親可近;也分明看出,何老對我,亦有喜愛之心。尤其老人視我為“熱愛吃飯”的同好,讓我十分欣然。我去上??此?見他同吳老師讀書寫字,談天說地,日子簡樸,卻毫不潦草,講究美食,又從不貪杯,令人欽羨不已。他們帶我吃飯,川菜為主,浙菜為輔。瞧我食欲健旺,二老嗬嗬直樂。

何老家住人口密集的徐家匯天鑰橋,我建議換換環(huán)境,搬個老來宜居的地方。何老搖頭,說出一條常人不會在乎的理由:別看這里缺草缺樹,我會終老于此,因全家都已習(xí)慣與郵局為鄰。何老不用電腦,不會上網(wǎng),又自己不肯上鏡,媒體不肯上門,超然物外,貧居鬧市,自會領(lǐng)略獨特的況味。所以他感念郵局,成全他書來信往的人生樂趣。他也寄望郵局,軟件硬件的進步,都還大有余地。何老身體力行,儼然郵政代言人,告訴電子化時代,龜路兔路,各有出路,相輕不得也,偏廢不得也。

有幾年我常去上海,但無法做到常去看望何老。有時只打個電話問候,卻像咫尺天涯,何老很不滿意。其實,我有心理障礙,只要見面,二老必定帶我上街吃飯??此麄儾铰嫩橎?我實在于心不安。有一回,我先去他家,他于是曉得我還有數(shù)日逗留,就以為我會再去。最后知我已回天津,電話中揶揄我,怕吃飯而溜號,巴人豪氣哪里去了?那年陳逸飛過世,我頭天到上海,時間花在去浦東棕櫚泉陳宅吊唁。轉(zhuǎn)天上午參加追悼會,下午趕回天津。因來去匆匆,便未告訴何老。不料悼念時相遇的熟人,與他通了信息。之后何老信中提及此事,雖無責怪,并封我“忙人”,將臺階給我。但我知道,何老對我過門不入,是有意見的。

何老待我,情同摯友,愛屋及烏,對我朋友也一直關(guān)懷備至。曾有條幅贈她,有文章評她。何老與她,亦有緣分,全國魯迅文學(xué)獎,他們都于首屆斬獲,所以同為“獎友”。又一年朋友創(chuàng)作獲獎,何老看過報道,立刻來信勉勵。何老并不一味叫好,只說他相信一個規(guī)律,才情結(jié)合辛苦,才能通向成功。寫到最后,文字殷殷,“我多希望她是我的女兒”——何老肺腑言,涌我心頭浪,忘年情義重,何老是親人。

二〇〇四年十月,何老和吳老師結(jié)婚六十周年。二老情趣盎然地張羅紀念,并邀我同樂。何老生活中對“精氣神”的張揚,人生中于“儀式感”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我欣然應(yīng)允。未料喜期臨近,卻因一件不大不小的俗務(wù),難以脫身。只好請書法家王全聚趕書賀聯(lián),用“快件”寄上。事后何老來信,寬容我的爽約,介紹賀聯(lián)送達及時,由司儀誦讀,為聚會添色不少。閱信方知,外地遠客,僅邀我一人,故安排在宴席首桌,并附座單為證。我獲此抬舉,受寵若驚。細讀名單,又不免稱奇,那日賓客竟有六桌之多。賈植芳、王元化、黃裳、耿庸、馮英子、趙昌平……我生生錯過名流滿座,歡笑滿室的盛況,非常無奈,又深感自責。我理應(yīng)克服困難,完成這趟志喜之旅。滿堂浪漫的歡宴中,添我一張笑臉,多我?guī)拙渥^o,當然不足為道,但哪怕只是錦上添花,也算盡我一份孝敬。

大約兩三年前,何老來信,開始調(diào)侃自己,為求活命,已遵醫(yī)囑改飲紅酒,但此物入口,與糖水無異,只得紅白全戒,過上了清教徒的日子。又說他斷酒之后,常有無名苦惱,記憶和思維愈來愈糟,盡管仍有文章寄上,無非余勇可賈,四川話“提虛勁”也;終有一天,不為你們動筆,也就不再寫了。似乎是最后一信,他說自己精神委頓,諸事乏善可陳,并有“不亦哀哉”之嘆。

眼前訃文,給何老列出好幾個名號,都對,都準,又都欠著圓滿。積我多年體會,了解一位作家,就是讀他的文字,如果有緣相識,就是聽他的談話。何老與我,已有“千言萬語”的交往。所以我眼中的何老,活得之清醒,之真實,之從容,之講究,在高齡文人中,實為鳳毛麟角。

我重新拿起電話。此刻,我知道我該打給誰了。話筒里傳來吳仲華老師的聲音。

“哦……你去了富陽,那里是滿子的故鄉(xiāng)……什么?你說你到了龍門?哎呀,龍門是滿子的老家呀……十七號?上午?對呀對呀,那時正開追悼會。怎么這么巧,你剛好在龍門……”

服喪期間的吳老師,八十八歲年紀的吳老師,除了有些疲憊,清晰如昨,溫婉不減,這使我放心和欣慰。

富陽龍門,富春江南岸氣勢恢宏的一座明清建筑群。我對吳老師說到龍門,是因為我在那里讀到了何老的題辭?!白x懂中國”四個大字的石碑,就立在古鎮(zhèn)入口處。

遠遠看到熟悉的字體,感覺就像何老迎面走來。何老一生念茲在茲的,就是讀懂中國。他的觀點非常明確,“五四”以來,就文化領(lǐng)域而言,整個中國“讀懂中國”的,惟魯迅一人。何老心口如一,執(zhí)著地求教魯迅,最近二十多年,每年通讀一遍《魯迅全集》。魯迅身后,信徒輩出,但像何老這般毫無功利之心的追隨者,又能數(shù)出幾人?我以指為筆,在空中描摹何老古樸清雅的題辭,以至于一時脫離了參觀的團隊。

在山鄉(xiāng)古鎮(zhèn)讀到何老,想到何老,當時以為只是巧合,也絕想不到去探究何老與龍門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想來,我與何老真是心心相印,緣分非凡。同一個時辰里,上海為他開著追悼會,陰差陽錯,我卻行走在他童年的街巷中。兩地車程三小時,千古一別擦肩行。但吾心稍安,畢竟,在我并不預(yù)知的何老的故鄉(xiāng),異乎尋常地感觸到了何老的氣息。這,又何嘗不是別一種送行呢?

責任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