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劍華
晉代新蔡人干寶,是一位很有學識、文筆優(yōu)美的史官,曾任過山陰令、始安太守、司徒右長史、散騎常侍等官職,著有《晉紀》二十卷?!稌x書》卷八十二《干寶傳》稱“寶少勤學,博覽書記,以才器召為著作郎”,“著《晉紀》,自宣帝迄于愍帝五十三年,凡二十卷,奏之。其書簡略,直而能婉,咸稱良史”。干寶一生著述很多,除了《晉紀》,還著有《春秋左氏義外傳》,注《周易》、《周官》數(shù)十篇,還有雜文集行于世:而影響最大最值得稱道的則是《搜神記》。
據(jù)《晉書·干寶傳》記載,干寶撰寫《搜神記》的緣由頗有些傳奇色彩:因為嘗感于其父婢死而復生,及其兄氣絕復蘇,乃撰此書??陀^地看,干寶撰寫《搜神記》,其實是和他的經(jīng)歷學識見聞有關。干寶是個興趣廣泛之人,不僅讀書甚多,而且閱歷也很豐富,博聞強記,對所處的那個時代以及古今中外的許多軼聞趣事都頗加留意,并能給予思考,又特別有感于生死之事,“遂撰集古今神祗靈異人物變化,名為《搜神記》,凡三十卷”。
干寶撰寫的《搜神記》,記述了從上古到漢晉時期的大量傳說,內(nèi)容極其豐富。其中有很多故事,應是干寶長期搜集而來,涉及的范圍很廣,包羅的面也甚寬;上至皇室貴族,下至黎民百姓,都在其注視的視野之中。由于此書傳說色彩較濃,所以史書說《搜神記》有“博采異同,遂混虛實”的特點。其實這正是干寶撰寫此書的成功之處,正如他在《搜神記序》中所說“雖考先志于載籍,收遺逸于當時,蓋非一耳一目之所親聞睹也,又安敢謂無失實哉”。所以他并不簡單地抄錄傳說,而是在搜集的素材基礎上進行了藝術加工,將生活中的真實和藝術的真實融為一體,使這些傳說故事更為典型和耐讀,終提升到文學作品的高度。
漢代上承先秦,下啟晉唐,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諸多方面都異?;钴S,是個絢麗多彩的時代。漢代在主流學術方面崇尚儒學,文學方面則流行漢賦。魏晉六朝時期承繼了漢代的很多傳統(tǒng),在主流學術和文學方面也依然保持著漢代的流風遺韻。魏晉六朝時期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時尚,如文人與名士們的談玄隱逸之風,便是一個顯著的例子。同時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學者和文人們對社會事物和蕓蕓眾生的興趣變得更加廣泛,文筆與體載也更加活躍,筆記小說這種新的文學形式也就應運而生了。干寶便是這種新的文學形式的主要發(fā)軔者之一。
干寶因任過官職,并當過史官,稱為“良史”,用歷史的眼光看應屬于那個時代的主流學者;再說撰著《晉紀》和注《周易》《周官》等書,在學問上也有相當?shù)某删?。但他并不拘泥于這些成就,并不因為走正統(tǒng)治學之路而壓抑了自己廣泛的興趣和才情;在文學上也不愿追隨詩賦的潮流,而是另辟蹊徑,創(chuàng)作了別開生面的《搜神記》。由此可見,《搜神記》的誕生與時代背景是大有關系的,同時也與干寶思維的活躍和獨特的性情以及廣泛的興趣有關。干寶在《進搜神記表》中說:“臣前聊欲撰記古今怪異非常之事,會聚散逸,使同一貫,博訪知之者,片紙殘行,事事各異”。干寶在序言中又自敘,他撰著的此書既有“承于前載者”,更有“采訪近世之事”,“群言百家,不可勝覽;耳目所受,不可勝載。今粗取足以演八略之旨,成其微說而已。幸將來好事之士錄其根體,有以游心寓目而無尤焉”。雖然他說這部著述目的是“亦足以發(fā)明神道之不誣也”,其實書中并不局限于“神道”之說,很多篇章都突破了神話故事和民間傳說的藩籬,體現(xiàn)了追述歷史和關注社會的取材與寓意。無論是從筆記的角度或是從志怪小說的角度來看,《搜神記》都顯示出很高的價值。
一、《搜神記》的史料價值
《搜神記》中有些故事曾是當時廣為流傳的,如孝子董永的故事,在漢代畫像中就有描繪,在山東、河南、江蘇、四川等很多地方考古發(fā)現(xiàn)的漢代墓葬中都出土有此類畫像。而董永故事的文本記載,則主要見于《搜神記》。它經(jīng)過干寶的整理記載,為研究漢畫提供了寶貴的文獻依據(jù)。嫦娥奔月的故事,也是漢代畫像中描繪較多的題材,《搜神記》對此也有記載:“羿請無死之藥于西王母,嫦娥竊之以奔月”。這亦為漢畫研究提供了依據(jù)和便利。
又譬如張儀修筑成都城的傳說,《搜神記》卷十三中記述“秦惠王二十七年,使張儀筑成都城,屢頹。忽有大龜浮于江,至東子城東南隅而斃。儀以問巫。巫曰:‘依龜筑之。便就。故名‘龜化城?!标P于秦朝統(tǒng)一巴蜀后張儀在成都筑“龜城”的說法,是非常有價值的一條重要史料。漢代揚雄《蜀王本紀》曾記述“蜀王據(jù)有巴蜀之地,本治廣都樊鄉(xiāng),徙居成都。秦惠王遣張儀、司馬錯定蜀,因筑成都而縣之。成都在赤里街,張若徙置少城內(nèi),始造府縣寺舍。今于長安同制”。晉代常璩《華陽國志·蜀志》也記載“惠王二十七年,儀與若城成都,周回十二里,高七丈;郫城周回七里,高六丈;臨邛城周回六里,高五丈。造作下倉,上皆有屋,而置觀樓射蘭”。揚雄和常璩的著述中都沒有提到“龜城”;但“龜城”這個說法并非無中生有,很可能是當時流傳頗廣的民間傳說。干寶將其寫進了《搜神記》,從而為后來的研究者提供了依據(jù)。大龜為建城幫忙雖然是民間傳說,卻與秦漢時期成都古城的地形與方位格局吻合,因而“龜城”便成了成都一個悠久的別號。趙扦《成都古今集記》說“初儀筑城,雖因神龜,然亦順江山之形。以城勢稍偏,故作樓以定南北”。任乃強先生也認為“故知大城為張儀所筑,即所謂龜城也”,“城蓋微狹長,六門如龜之有首、尾、四腳,故有‘龜城之稱”?!端焉裼洝分小褒敵恰敝f對后世很多文獻記載都產(chǎn)生了影響,如《寰宇記》引《周地圖記》云“儀筑城,城屢壞不能立,忽有大龜周行旋步,巫言依龜行處筑之,城乃得立”。明代曹學儉《蜀中名勝記》中也轉引了此說??芍@條史料已得到了歷代學者們的認同。
又譬如《搜神記》卷二有“晉永嘉中,有天竺胡人,來渡江南。其人有數(shù)術,能斷舌復續(xù)、吐火,所在人士聚觀”的記載,也是非常重要的一條史料。漢代隨著絲綢之路的開通,各種域外特產(chǎn)和豐富多彩的外來文化不斷傳人,其中也包括了外來的雜技藝術和幻術表演。各地出土的漢代畫像中便刻畫有此類精彩表演畫面?!妒酚洝ご笸鹆袀鳌酚涊d漢朝派遣使者到安息,受到安息王的熱烈歡迎,漢使回國時安息王又“發(fā)使隨漢使來觀漢廣大,以大鳥卵及黎軒眩人獻于漢”。眩人就是幻術表演?!稘h書·張騫傳》對此也有同樣的記載:“大宛諸國發(fā)使隨漢使來,觀漢廣大,以大鳥卵及孷軒眩人獻于漢,天子大悅”。據(jù)顏師古解釋“眩讀與幻同,即今吞刀吐火,植瓜種樹,屠人截馬之術皆是也,本從西域來”?!逗鬂h書》卷八十六也記述“永寧元年(公元120年)撣國王雍由調(diào)復遣使者詣闕朝賀,獻樂及幻人,能變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馬頭,又善跳丸,數(shù)乃至千。自言我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撣國西南通大秦”。大秦就是羅馬,撣國大概在緬甸東北部一帶。魚豢《魏略·西戎傳》也記述,大秦“俗多奇幻,口中出火,自縛自解,跳十二丸,巧妙非常”。這些史籍中記載的外來
幻術表演藝人,都是通過沙漠綠洲絲綢之路或西南絲綢之路來到中國的。而《搜神記》記載的天竺胡人,則可能是通過海路來華的。應該說,《后漢書》等記載了從西域來到中原地區(qū)的外來幻術表演;而《搜神記》則記述了在江南地區(qū)表演外來幻術的天竺胡人,這對研究中外文化交流史來說,無疑增添了一條十分重要的資料。
又如《搜神記》中關于彭祖的記載,可與《史記》、《大戴禮記》等典籍中的記載相互印證;關于左慈、孫策、華佗等人物故事,可與《后漢書》、《三國志》等史籍中的傳記互相參照,類似的例子很多。書中記述的故事雖然大都有著比較濃郁的神怪色彩,卻透露出豐富的歷史信息。可見《搜神記》具有非常重要的資料價值。它對于研究歷史、人文、民俗、神話傳說等諸方面的學者來說都有重要的參考作用。
二、《搜神記》的文學價值
《搜神記》在篇章結構方面或長或短,形式多樣,清新活潑,開啟了一種新的寫作風尚;尤其是文筆方面也非常優(yōu)美,其敘述方式清新幽雅,將傳說、故事、人物、懸念、風土人情巧妙地糅為一體,娓娓道來,引人入勝。中國的神話傳說記載頗早,戰(zhàn)國時期已有《山海經(jīng)》等問世。而志怪之作,秦漢時期也開始出現(xiàn),特別是漢代仙話盛行,為方士們的虛構和文人們的創(chuàng)作營構了一種氣氛。值得注意的是,《史記》等史籍中雖然記載了秦漢時期帝王與方士們的求仙活動,史料中也提到了漢代方士們的仙話虛構,但就漢代文人小說而言,據(jù)研究者的考證,應大都為偽托。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第四篇中就說“現(xiàn)存漢人小說皆偽托”,“現(xiàn)存之所謂漢人小說,蓋無一真出于漢人,晉以來,文人方士,皆有偽作,至宋明尚不絕”。譬如據(jù)稱為漢代東方朔撰著的《神異經(jīng)》、《十洲記》等,魯迅先生認為都是后人的附會,大約是晉與六朝間文人的偽作。又譬如據(jù)稱為漢代班固之作《漢武故事》與葛洪所作《西京雜記》,魯迅先生考證認為也都“疑亦假托”。而干寶撰寫《搜神記》用的是真實署名,完全不屑于那種偽托之作,是一部實實在在的晉代作品。作為晉代一部真實可信的作品,無論是對了解當時的文學狀況,還是對研究中國早期小說發(fā)展,都是有重要意義的;而這也是《搜神記》的寶貴之處。
如果講干寶《搜神記》開了志怪小說創(chuàng)作的先河,應該是不過分的。從這一點來看,干寶《搜神記》在中國文學史的重要地位也是不容置疑的。六朝以來的《搜神后記》、《神異記》、《拾遺記》等,顯然都是步后塵之作。唐宋時期的志怪及傳奇,清代蒲松齡《聊齋志異》也都繼承和發(fā)揚了干寶《搜神記》的寫作技巧和文采韻味。
《搜神記》內(nèi)容豐富,取材和立意方面也有很多值得稱道之處。雖然作者自稱寫作此書的本意是在于“發(fā)明神道之不誣”(書中宣揚鬼神,有迷信色彩),但很多篇章都謳歌了反抗壓迫、為民除害的英雄事跡,描述了勤勞勇敢、真摯相愛的高尚品質,屬于我國優(yōu)秀文化遺產(chǎn)的組成部分,是應該給予充分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