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 筱
楊銳(1857~1898),清末維新派,初字退之,后易字叔嶠,又字鈍叔,四川綿竹人,舉人出身,任內(nèi)閣中書;晚清愛國學者、詩人,為戊戌六君子之一。
一
楊銳于清咸豐七年(1857)出生于四川綿竹城關(guān)小西街一個世代書香門第之家。祖籍江西南昌郡,自曾祖楊玉先始入川,落籍綿竹。祖父楊士達曾任山東曹縣等縣丞;父親楊承煦,監(jiān)生出身,開有春林堂藥鋪。其家書屋稱“說經(jīng)堂”,自祖上皆注重研習反清志士、思想家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之經(jīng)學。楊銳有二兄一弟。長兄楊聰學問淵懿,14歲(1856年)即考取秀才,25歲(1867年)鄉(xiāng)試中舉。其時太平天國革命風暴剛剛過去,正是封建統(tǒng)治者炫耀的“同治中興”時期。行將就木的清王朝在僥幸度過一場深重的社會大危機后呈現(xiàn)一派回光返照的氣象。
楊銳從小受家庭熏陶,博覽群書,文學、歷史、天文、地理、歷算、醫(yī)術(shù)無不涉獵;擅詩文、書法,尤長于經(jīng)學。他與長兄楊聰互為師友,鄙夷腐儒式的空談,注重經(jīng)世致用之學。他常隨楊聰游綿竹名勝精忠觀和關(guān)岳廟,兄弟倆即景屬對,至今綿竹民間還傳誦著“雙手劈開生死路,一肩擔盡古今愁”、“此時尤重千個綠,何年更唱滿江紅”等名聯(lián)。
同治十三年(1874),楊銳赴成都院試。四川學政張之洞披閱其試卷,驚訝莫名,以為蜀中奇才。待面試,銳縱論古今,臧否時事,之洞為之傾倒,嘆日;“銳弟兄蜀中今日之軾、轍,之洞不虛此行”,遂改楊銳原字“退之”為“叔嶠”,納為弟子,允幕下協(xié)助審校文稿。時張之洞醞釀創(chuàng)辦以“通經(jīng)學古課蜀士”為宗旨的尊經(jīng)書院,正著手編寫供學生用的目錄學入門——《書目答問》及治學教誨之談的《軺軒語》。楊入幕襄助,正好趕上。他于這兩本書的???、問世,出力不少。
光緒元年(1875)春,清季四川最高官辦學府——尊經(jīng)書院正式開學。楊銳以優(yōu)廩生資格被納入院,在書院同學中“年最少”,學業(yè)卻“嘗冠其曹”。張之洞巡視郡縣州學考試,每每攜楊銳隨往,除耳提面命經(jīng)學外,亦使其代閱試卷。光緒二年(1876)十月,張之洞任滿回京述職,與新任四川學政譚宗浚相逢于西安。張告之曰:“蜀才甚盛,當以尊經(jīng)五少年為最。綿竹楊銳、井研廖登廷、漢州張祥齡、仁壽毛瀚豐、宜賓彭毓嵩也。”在蜀中“通省佳士”中,張之洞尤重楊銳,將他推為“尊經(jīng)五少年”之首,寄望甚殷。張之洞本著“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方針,倡導疑古批判、兼收并蓄的精神,宣傳務實去浮、經(jīng)世致用的學風,將尊經(jīng)書院辦成一所真正研究古今經(jīng)籍,培養(yǎng)封建統(tǒng)治所需人才的學校。楊銳在這個環(huán)境里,頗能大展才華。
光緒三年(1877),王閩運長尊經(jīng)書院,讀楊銳詞章,贊曰:“有駱賓王本事”。前二年。尊經(jīng)書院因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刻本有誤,特以經(jīng)韻樓版本為底本重新??保寳钿J分校其中第十一、十二、十三卷。楊銳校得最快最精,深得王閣運青睞。時尊經(jīng)書院主講錢徐山將楊銳與宋育仁并稱為“揚雄、宋玉再生”。王閩運后來也回憶說:“入蜀辦學八年,英才輩出,其尤者宋玉、揚雄?!惫饩w五年(1879)十月,由學政譚宗浚編選并作序的《蜀秀集》9卷8冊本在尊經(jīng)書局刊成。在這本尊經(jīng)書院學員的優(yōu)秀作品集中,收錄了楊銳求學期間撰寫的《秦漢碑篆文考》、《讀鶚冠子》、《導河積石解》等文、賦11篇,前、后蜀《雜事詩》等22題,涉及文、史、藝以及兵家、金石、水利諸多學科。此時楊銳已是一位造詣深湛、見解超越的文章高手了。
清代史學是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繼唐宋以后的第三座高峰。楊銳世家所崇仰的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所主張的蹈實之風,影響到二百余年間的清代學術(shù)界,尤其是史學界;重修舊史、疑古拾遺、引古籌今之風曾一時大盛。在此背景下,青年楊銳利用從尊經(jīng)書院返鄉(xiāng)為父守喪的時間(1878--1879年)完成了《隋書補注》40卷。光緒十五年(1889),他又以順天鄉(xiāng)試舉子(1885年中舉)身份于京師經(jīng)考得授內(nèi)閣中書,在參與續(xù)修《欽定大清會典》的同時,又撥冗完成《晉書注》100卷。可惜兩書都在戊戌政變中散佚。特別是《晉書注》,針對《晉書》記載多舛,不求篤實的缺點,在前人諸多正誤補闕的基礎(chǔ)上以條分縷析,并細注己之獨見,被梁啟超視為“極閎博”之作。
二
同治(1862~1874)以后,清王朝日薄西山的氣數(shù)再也無法掩蓋了。隨著邊疆危機加重,中法、中日戰(zhàn)爭相繼爆發(fā),民族危機日益深化。而國內(nèi)朝政腐敗,民不聊生;改革封建政治的要求亦在潛滋暗長地醞釀著。光緒十一年(1885),張之洞自山西調(diào)任兩廣總督,正式招楊銳入幕廣州。從此楊銳于粵、鄂、寧督府襄助,前后逾10余年;參與軍政運籌,起草奏牘文書,為張之洞最得力的助手。《張文襄公全集》里那篇理直氣壯的《廣軍援桂破敵奏稿》,就是他此時的系列力作之一。
他發(fā)自愛國激情,寫出了與時代共呼吸的大量詩篇。如在中法戰(zhàn)爭(1884—1885)時他所寫的《客述越南戰(zhàn)事》詩中,即借助東漢名將馬援征交趾,建安八年(203)設(shè)交州(轄境相當于今兩廣大部及越南承天以北諸省)事,來揭示南疆的危機和鞏固國防的重要性;并在詩末發(fā)出“極目南云何處盡,漢家銅柱在交州!”的呼喊,使人為之振奮!可是,腐敗的清政府卻屈膝于外侮,茍安誤國,競在中國軍隊節(jié)節(jié)勝利,直逼河內(nèi),法國茹費理內(nèi)閣因之倒臺的有利形勢下,于1885年4月“乘勝即收”,命令前方將士停火撤軍;并在6月問與法國簽訂了屈辱的《中法會訂越南條約十款》,致使中國西南邊疆門戶洞開。楊銳義憤難息,郁悶結(jié)胸。12年后,在他與張子洞的《南皮師六十壽詩》中還借戰(zhàn)國時趙與秦的白馬之盟及南宋趙構(gòu)12道金牌召岳飛回師之事,激烈呵斥清廷道:“朱崖議棄人誰倡,白馬要盟事競同。此日腥擅在門戶,金牌真悔易和戎。”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中,楊銳曾寫《聞倭滅流求》一詩:
朝漢臺高北斗殷,誰從槎客問瀛寰。
人間志士虬髯去,海外孤臣馬角還。
職貢百年通上國,衣冠三代失中山。
申胥徒向秦廷哭,虎豹森嚴臥九關(guān)。
他對臺灣抗日軍民孤軍作戰(zhàn)、前仆后繼的精神給以熱烈歌頌;對清廷的賣國罪行,進行憤怒的控訴。楊銳詩歌中所表現(xiàn)出的愛國思想與憂患意識,早在他就學尊經(jīng)書院時所作的《恭擬克服烏魯木齊露布》、《聞官軍收復烏魯木齊》、《聞官軍收復準部四城》中就已令人景慕。當時正是左宗棠大軍向英、俄支持的阿古柏匪幫發(fā)起進擊并次第收復新疆全境的歲月。其詩文用勁墨潑灑與工筆勾勒相結(jié)合,或引吭高歌,或低首輕吟,如萬馬馳騁,如孤雁啁啾,將歷史場景神奇地烘托出來,具有余音繞梁的功力,頗耐人尋味。
正因為楊銳自幼即立有“以天下為己任”之志,一直關(guān)注國家與民族的命運,故而其詩歌能緊扣時代脈搏,再現(xiàn)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突出地反映中國近代社會的各種矛盾。光緒二十一年(1895)冬,他在北京目睹流民倒斃街頭的慘景,不勝悲憤,
乃以張之洞支助他的生活費用在城郭四門的舊廟廢祠內(nèi)廣辦“暖廠”,自任經(jīng)理,收養(yǎng)乞丐與無業(yè)者。他曾親書楊聰對聯(lián)張于暖廠大門,日:“夫非盡人之子歟?嘆彼蒼同為形骸,獨歷饑寒終歲苦;是抑窮民無告者,忍若輩俱填溝壑,不思風雨半椽安?!蓖?,慈禧為六十大壽慶典挪用海軍款項于頤和園內(nèi)大興樓苑,太監(jiān)寇良才因諫阻被殺,“朝士無敢言者”。楊銳聞之,怒不可遏,激勵御史王鵬運上疏再諫并慨然代文,中有“齊頃公敗于鞍,七年不飲酒食肉;越勾踐敗于會稽,二十年臥薪嘗膽”句,借古喻今,義正辭嚴,令朝臣肅然。他的《從軍樂》、《勸農(nóng)詞》、《苦寒行》、《都門代人贈歌者》諸篇,更是血淚的控訴。如《從軍樂》:“……大婦蠻村女,中婦秦淮娼,小婦松江虜,嬖妾數(shù)十房,二八迭侍夜未央。緶朱弦,發(fā)清商,櫻唇蔥指人不見,但見朝云暮雨日千場……左孌童,右名侏,朝擊筑,暮樗蒲,美酒大肉為歡娛,年終報安諸……”…詩人采用樂府民歌中所慣常用的正面詠嘆手法,運筆細膩,著色絢麗,且音韻轉(zhuǎn)換靈活,句式錯落有致,傾滿腔怒火做冷峻詩行,卻似杜詩的許多篇章:“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無一慨嘆聲,點逗處聲聲慨嘆”,堪稱一卷近代中國的《麗人行》。他的前、后蜀《雜事詩》借前、后蜀君主的亡國史事來諷喻清統(tǒng)治者的醉生夢死,輕快中摻著調(diào)侃,以47首古絕連珠般滾出,讓人感受到一種勢如沉鐘巨響的警世之力!
楊銳的詩,無論寫景寫人寫古寫今,其實都是觀照社會生活的多棱鏡。它將19世紀末葉躁動不安的中國社會多角度地攝入其中,為人們研究那段時期的政治、軍事、思想史及其社會狀況提供了可以尋覓的某些軌跡。比如他的《荊州》四首中的第二、三首,就提出了政治改革中人才選拔的機制問題;七律《失題》則讓我們窺見到甲午戰(zhàn)爭期間,宋育仁與楊宜治、王豐鎬密謀籌借外師偷襲日本的一段隱史。他在張之洞兩廣總督幕府期間(1885—1888)作的七律《登廣州五層樓》,更是當時已進行有半個世紀之久的關(guān)于中西文化孰優(yōu)孰劣論爭的一道折光:
百越蒼茫入望寬,五層飛構(gòu)郁高寒,
華夷表里爭孤注。日月東西轉(zhuǎn)兩丸。
颶母風濤來檻外,祆神樓閣現(xiàn)云端。
中原不是歸無策,滄海橫流要未安。
詩人認為對中西文化誰表誰里的論爭屬各執(zhí)一端;只有中西并重,融為一體,才能于國運日蹙之際挽狂瀾于既倒。詩人顯然沒有多理會恩師張之洞自尊經(jīng)書院以來關(guān)于“中體西用”的一貫教誨,而是以其對中西文化洞若觀火的分析,表明了政治思想及學術(shù)見解上的獨立性。這當是他由一個愛國的封建士大夫向資產(chǎn)階級維新派演化的最初宣言(雖則尚有些朦朧)。這時候,他因為還參加廣州考場的閱卷工作,與時為生員的康有為發(fā)生了接觸。不過,他后來在維新運動中所持有的冷靜、穩(wěn)健和較為實際的態(tài)度(這是有別于康有為、譚嗣同等的),也是于這時候初露端倪的。楊銳用濃墨素箋,將他走過的路和那個時代的風云如實地記錄下來,熔鑄成了一部凝重蒼涼的詩史。
戊戌變法(1898)的前一兩年,梁啟超、夏曾佑、譚嗣同等提出了“詩界革命”的口號。它試圖解決詩歌為維新運動服務的問題,成為運動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墒?,楊銳至遲在1879年就對其師王閩運主張的、也是自康熙以后居詩壇統(tǒng)治地位的擬古主義發(fā)起了沖擊。他在尊經(jīng)書院所作的《詩賦》(1879年收入《蜀秀集》)中,公開宣布要“納百氏之涓涔,辟眾家之門戶”,認為做詩的法則當是:“言情也必摯,體物也貴妍,吐音也尚婉,遣詞也準鮮。語不可以渣滓溷,詞不可以饾訂牽?!边@與梁啟超贊揚的“詩界革命”的一面旗幟——黃遵憲著名的“我手寫我口”,要求表現(xiàn)“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的觀點十分相似。在詩歌理論上,楊銳主張博采眾長而獨辟蹊徑,著眼現(xiàn)實而直抒胸臆,反對無病呻吟。在詩歌實踐上,他的詩作或憂國憂民,或憤世嫉俗,或針砭時弊,或為民立言,皆脫口而出,不喜苦吟。他的創(chuàng)作方法無疑是現(xiàn)實主義的(愛國主義是他詩歌內(nèi)容的最大特征)。在表現(xiàn)形式上,他也能批判地運用古典詩歌的傳統(tǒng)樣式,但寫得最多的是五七言古體和律詩絕句,尤以七律絕句為著。他的古體詩,五言洗煉,七言雄闊;近體詩,七律沉郁穩(wěn)重,絕句輕靈跳脫。
楊銳的詩,還注意從民間文學中汲取營養(yǎng)。他描寫民俗風情的詩篇,質(zhì)樸雋永,意境深遠,引人神往:“昨日桃花初放枝,今日桃枝當戶垂。手把桃枝不忍折,桃根桃葉恐分離。緋桃不及碧機芳,三枝五枝出畫墻??椗Q機嗔柳婢,牧童打鼓賽蠶娘……”他的《搗衣篇》更是膾炙人口:“朗月出邊城,流光照漢京。秋風何處至,吹送搗衣聲……玉關(guān)金井路悠悠,只寄征衣不寄愁。愿得錦書飛雁字,夢隨牙帳慰貂裘……”四川近代文學家趙熙曾稱頌《搗衣篇》:“清麗而有風旨”,多次寫示從學門人。
當然,楊銳的詩由于沿用舊體,很難徹底擺脫舊傳統(tǒng)的束縛;再加上他又較長時期地處于“同光體”勢力最盛的環(huán)境中,因而其某些篇章顯得用典生僻,陰晦艱澀,較為費解。不過從總體來看,楊銳是在努力使傳統(tǒng)的詩歌形式與新時代的新內(nèi)容合拍,使嚴整的韻律與散文的筆法一統(tǒng),使鄉(xiāng)俚俗語與舊格調(diào)諧和,頗具有變古革新的“新派詩”的風貌。從這種意義上講,楊銳在早期的維新派詩壇上同黃遵憲一道,創(chuàng)造了“以舊風格含新意境”的詩,因而他亦是“詩界革命”的最早發(fā)動者之一。
楊銳傳世文字不多。一是因為“三十以后佐張文襄幕府,留心掌故之學,感憤時事,不肯托諸空文而言非己責,故代人作奏議獨多”;且又“不肯代人受名,事后即焚草”。二則因為楊銳是“康黨”,所遺文稿又多抨擊時弊,涉及慈禧太后、榮祿、剛毅、袁世凱頗多,故使持有者大都不敢藏匿,銷毀、散失亦多。對楊銳著述收存最早者為《蜀秀集》(光緒五年);收存最多者則為民國3年(1914)沈宗元編輯的《劉楊合刊》(成都昌福公司排印)中的《楊叔嶠文集》與《楊叔嶠詩集》。文集收文、賦29篇,詩集收詩歌250余首。民國6年(1917)張元濟編輯的《戊戌六君子遺集》(上海商務印書館印行)中的《說經(jīng)堂詩草》亦收有詩120首。此外,1957年由葉恭綽選編的《全清詞鈔》(中華書局出版)第29卷還收有《念奴嬌》一首,題為《雁來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