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莉
我掉進了對原鄉(xiāng)的追尋
20世紀80年代是詩歌的黃金年代,很多人都記住了“席慕容”這個名字。她的詩寫愛情、人生、鄉(xiāng)愁,飽含著對生命的摯愛真情,影響了一代人的成長歷程。喜歡她的讀者說,詩集《七里香》《無怨的青春》《時光九篇》記錄下了每個人難忘的青春回憶,那些流淚記下的微笑,含笑記下的悲傷至今深深地打動著我們。而席慕容卻笑著說“詩不可能是別人,只可能是自己”。
2009年5月23日,席慕容在西單圖書大廈舉行新書簽售。這一次,她給大陸讀者帶來兩本新書《追尋夢土》和《蒙文課》。在簽售會前,本刊記者與其他媒體的記者對席慕容進行了集體采訪。
記者:席老師,您最早的時候為什么寫詩?
席慕容:《七里香》是我年輕時候寫的。對于我來說,很多詩是我在生命中受到感動寫出來的。幾十年前從童年就開始漂泊的轉學生,那個“年少的我”自己從我的心里走出來,年少的心中所承受過的所有憂愁、焦慮和無奈都呈現出來,愛上一個人或者渴望去愛上一個人這些生命里美好的感覺想要表達出來。
記者:這幾年很少讀到您的新詩了。
席慕容:我還是寫我的詩。很多讀者熟悉我的前3本詩集,后面的5本是《邊緣光影》《迷途詩冊》《我折疊著我的愛》,臺灣讀者比較熟悉?!哆吘壒庥啊犯稌r光九篇》之間差了十幾年,這十幾年我在干嘛呢?我掉進了對于原鄉(xiāng)的追尋。我可能還寫第七本,所以不急。
記者:這么多年過去了,詩的風格有變化嗎?
席慕容:我從前寫情詩,現在有評論者說我在寫蒙古,可是那個還是我。我寫情詩的時候,也寫蒙古,現在寫蒙古的時候,也有寫感情的詩。我現在對蒙古產生熱情,我的情詩在寫蒙古,但是我還愛人啊,而且有時候看到有些感覺,我也會覺得生命里面那個情感本身偶爾把它忘記,但是它沒離開你。蒙古族的烏日娜我愛她愛得要命,她來臺灣表演,加場清唱一首長調,在場的藝文界的朋友都在某個時間進去,又跑出來,問席幕容怎么不學,這么好聽。因為這首長調,我寫了一首詩叫做《我折疊著我的愛》,這也是第六部詩集的題目?!拔艺郫B著我的愛/我的愛也折疊著我/我的折疊著的愛/像草原上的長河那樣宛轉曲折/遂將我層層地折疊起來……”我把我的情詩給了內蒙古原鄉(xiāng)。
20年蛻變,20年鄉(xiāng)愁
席慕容的蒙文名字叫穆倫·席連勃,意為浩蕩大江河。她學會寫自己的蒙文名字的時候,已經六十多歲。一直在血脈里呼喚她的鄉(xiāng)愁,終于讓46歲的她在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流上尋回了一個完整的自己。她說:“《追尋夢土》是我對鄉(xiāng)愁的滿足,《蒙文課》是我還沒有完成的課業(yè)”,她還說:“作者席慕容只是一個代名詞?!?/p>
記者:您曾經在《旁聽生》這首詩里說:“在故鄉(xiāng)這座課堂里/我沒有學籍也沒有課本/只能是個遲來的旁聽生……”
席慕容:從1989年見到自己的原鄉(xiāng)到今年2009年,剛好20年,這20年的找尋慢慢展開一個蛻變。對于原鄉(xiāng)來講,我一直是一個遲到的旁聽生。從小心里對這塊土地就親,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原鄉(xiāng),不可置信。當時是很慌亂的,一直在驚呼,過了張家口。開始上壩,一層一層地上去了以后,看到起伏不定的草原,心里說不出來。我覺得我見過,夢里見過,我從來沒有踏足過的土地,對我來說是這么親切,熟悉。所以《追尋夢土》就是我這20年從1989的感覺開始,我在滿足自己的鄉(xiāng)愁。不斷地追尋夢土,想要了解自己的原鄉(xiāng)。因為土地大,走過父母的故鄉(xiāng),開始往外走,走著走著就寫出了《蒙文課》。
記者去過了和沒去之前的感受會有什么不一樣的嗎?
席慕容:我在初見父母的故鄉(xiāng)之時,曾經多么歡喜又多么悲傷。剛回去是傷心,父母說老家已經全部改變了,森林都沒了。母親的故鄉(xiāng)赤峰市,在遼代的時候有千里松漠。300里的森林,連樹根都沒有,我在書里追問怎么一棵樹都沒有留下來。這篇文字被翻成蒙文,在母親家鄉(xiāng)發(fā)表,4位朋友在河源重新種樹,隔了十幾年,樹開始長了。我不曉得自己鬧別扭,沒想到傷到老家的親人族人,感謝他們重新種樹。2007年的時候有很多小樹苗,如果大家都有這樣想法的話,千里松漠也會回來的。我的鄉(xiāng)愁也有改變,從前是悲傷的,現在比較歡喜,什么都過去了,我覺得很多東西都還在,對原鄉(xiāng)的文化充滿了信心。
記者:回去之后,您和父親可以分享共同的蒙古高原了。您的鄉(xiāng)愁和父親的鄉(xiāng)愁有什么不一樣嗎?
席慕容:父親對蒙古高原的感覺,我覺得要比我更深,會有痛。在他的記憶里深藏了半個世紀的故鄉(xiāng),不曾被污染與毀壞,還保留了由幾千幾百年的游牧生活所鑄造而成的文化與社會的原形。父親害怕把本來有的故鄉(xiāng)變得沒有了,所以他不回去。
記者我聽說,您去了蒙古高原就容易哭。您的朋友說過,要是你不這么亂哭,會跟你去趟蒙古玩一玩,可你老這么哭?,F在去蒙古還會流淚嗎?
席慕容我本來以為是我自己而己,后來知道有父母的我在我體內,我現在要知道整個族群的我,以前的我會流淚覺得不太好意思,怎么會這么激動,有時候,是本身的那種渴望,身體里面就是要哭?,F在好一點,有時候碰到什么就哭了,不是我,是她在哭。她使我覺得席幕容這個名字是一個代名詞,很多要找尋自己原鄉(xiāng)的人。尤其往蒙古高原走去的族人里面,很多人經過這么多年以后,在這條路上,每個人想的都跟我一樣,只是他們沒有這個可能,沒有這個時間,沒有這個機會說出來的話,我替他們說了而已。這些離開蒙古高原這么遠的蒙古人,他們想要說的話跟我說的一樣,都在這個書里面。
游牧文化讓我著迷
臺灣作家張曉風說:“原來的席慕容是一個模模糊糊的蒙古人,現在的她是個大麻煩。自從在1989年夏天終于見到蒙古之后,從此,說起蒙古來簡直沒完沒了。作為朋友,你必須忍受她的蒙古,或者,享受她的蒙古。”在這條通往原鄉(xiāng)的長路上,席慕容正講述或書寫著她在游牧文化追尋之旅中的觸動與感悟。她的文字表達著一個族群內心永世的渴慕。
記者這么多年,去了內蒙古高原的很多地方。一來再來,這是為什么?
席慕容:能夠找尋我的原鄉(xiāng),對于自己本身的生命、創(chuàng)作的生活,都是想都想不到的一個機遇,讓我充滿了熱情、好奇心、求知欲。我覺得是因為我本身的一個熱情,還有就是那片土地本身對人的影響,我簡直無法想象的巨大,蒙古高原對我來講是一個神圣的土地。
記者:您在書寫這種美的同時,也是很焦慮的。
席慕各你知道“塔克拉瑪干”這個名字的意思嗎?死亡之海、無法生還之地。新疆維拉特民族學者巴岱說:“解釋有很多種,維吾爾文里的一種翻譯說‘塔克拉瑪干的意思是‘故居。”故居,我從前的家,水草肥美,最后變成這樣……
記者這些年您在關注民間隱性文化,這跟原鄉(xiāng)有關系嗎?關于這個有沒有什么想說的?
席慕容內蒙學者說文化有顯性有隱性的,有些族群里顯性的文化多,游牧文化里隱性的文化多,通常是一種美德。我待人的美德,我對待大自然的美德。蒙古這個民族最早的宗教是薩滿教,中心思想是和諧,萬物和諧,大自然和諧,我們相信萬物有靈。請注意第二句是眾生平等。對很多東西都心疼,樹、草、羊生長不容易。蒙古族長輩夸小孩說:“霍樂唉!”譯為可愛,這里也有可憐的意思,不一定是憐憫,是心疼。憐惜疼愛,孩子小生命長大不容易,所有的生命都不容易。21世紀是環(huán)保的世紀,都應該觀察一下游牧文化里的隱性文化,我們沒有人定勝天。
我在農耕文化里長大,受漢文化熏陶,可我覺得游牧文化優(yōu)點好得不得了,農耕文化講深耕勤耘、人定勝天,要怎么收獲怎么栽。但是游牧文化正好相反,強調跟大自然和諧,草地要小心維護,草地是脆弱的,是這么多年的一個自然環(huán)境。從中國東北角劃線到西南角,東部農耕,西北是天冷干旱,地上是累積的土地,所以佛陀在路上走的時候腳步放得很輕,他認為土地有生命,那么我想說他走在蒙古高原的時候要放得更輕,因為只有幾公分的薄薄的土,而它靠游牧文化過了幾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