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晨輝
一 文崽在江湖上名氣蠻足。
文崽沒什么功夫,打殺起來卻異常兇狠,出手奇快。一般是這樣,對方的刀或槍還沒有抽出來,他已在剎那間解決了戰(zhàn)斗,比方斫下了一只金元寶似的耳朵,或者一個肉嘟嘟的鼻子。他打殺的時刻,格外平靜,可出招又令人不寒而栗。
不過,文崽在社會上混得也不算短了,落了一身的空名,就是沒搞到錢。他天天做夢想搞到錢,但無形中總有一股力量控制住他,永遠只是別人手上的一把刀子,自己做不了主。他多次對小崽子們說過,如果去廣東那邊混,三年之內(nèi),必提一密碼箱的人民幣回來??赡苁窍愀垭娨暱吹锰啵X得提密碼箱的人就是這社會中的主宰,是人中之龍,王中之王。他真去過廣東幾次,每次回來,除了那邊的陽光將他曬得更黑之外,依舊空空一人,沒見他提著密碼箱榮歸故里。小崽子們聽他說多了,就笑他,文哥,密碼箱呢?他一聽就變得暴躁,掏出刀來晃動著說,密碼箱就那么稀罕嗎,我才二十幾歲,三十歲前一定能提回來。不然,我就用刀自殺。
為了這口氣,他一個人經(jīng)常搭火車,因為火車上有軟臥,坐軟臥的人有不少隨身帶著密碼箱。他在火車上像個變化莫測的猴精,利用民間制造出來的假身份證,活動著,他還在朋友那里搞到了一身鐵路制服,使人分不出真假。有一次,他得手了。一個從香港回家省親的老人,帶著密碼箱。他在軟臥里面搶走了箱子,正趕上火車進站減速的時機,縱身跳下了車。他在一處長滿野草的坡上翻滾了幾圈,箱子也跟著翻滾。終于停了下來。他高興得要死,用刀,九牛二虎之力打開箱子,一看,呆了。箱子里裝著衣服和一些保健品。這個老人可能腎虧,補腎的藥占了大半。他揮刀把這些東西剁得七零八落,最后,斫了自己大腿上一刀,整整縫了十針。
這一次徹底推翻了他以前的認識,密碼箱是個假象,不一定用來裝錢。相反,密碼箱是一個騙人的婊子,遇上有錢人就可以裝錢,遇上沒錢人就拿來裝衛(wèi)生紙。
他在小崽子們面前收回了那個三十歲前提不回密碼箱就用刀自殺的惡誓。他感到自己簡直是一頭豬,這些年江湖上的飯白吃了。
自從他認識朱珠之后,就開始有了變化。這兩年,他幫著朱珠討高利貸,那些借朱珠錢的人見了他,聞風(fēng)喪膽。有時,他還不用親自出馬,只需打發(fā)幾個崽子去,就能討回錢來。在江湖上,他成了一張名片。為此,朱珠養(yǎng)著他,吃喝嫖賭不在話下,也給他錢。
錢不再是文崽夢中的東西,放在兜里,拿在手上,花起來蠻過癮。有了錢,文崽走在街上,感覺這世界就是自己的,包括那些閃過來晃過去的乖態(tài)妹子,他想象著她們在錢面前脫下褲子的姿態(tài)。他一得意,嘴里就蹦出一句,錢這個短命的。
文崽花錢好氣派,如大江東去,無人能阻擋他?;ㄍ炅耍矎牟粐@息。他夜里租一些警匪片來看,看來看去,里面的小馬仔花錢的那氣派,令人咂舌。錢就像天上掉下來的,招招手,就飛過來了。文崽癡癡地看著,直想去那里面做個馬仔。但如今有了朱珠做他的靠山,錢這個短命的便可以如影相隨,跟著他文崽行走了。
錢是一匹馬。你不騎它,別人隨時都可以騎走。文崽應(yīng)該天天騎著它,走遍這花花世界。這匹馬是朱珠給他的,他必須為朱珠在前開路。
這幾年,朱珠在梅山城里的幾家賭場入了股。一般來說,敢拿血本到賭場入股的人,是吃得鐵屙得刀的人物,否則,賠了血本不說,連人都要搭進去,結(jié)局都蠻慘。但朱珠天生就是來干這個的,游刃有余。
梅山人把放債的人叫高先生。高先生一般是市井無賴,出沒于賭場,為賭鬼們提供資金。很多賭鬼,工資輸了,獎金輸了,存款輸了,賣掉房子又輸了,最后剩下一個光光的人。他們就找高先生借錢。高先生拿得起放得下,全是高息借出去,不怕你不還。碰上不還錢的賭鬼,有的是手段,綁架,剁手指割腳筋,用煙頭燙。高先生平常養(yǎng)著一幫小崽子,使喚狗崽一樣使喚他們。
朱珠和一般的高先生不同,她既與黑道往來,又與政府的人關(guān)系甚密。有不少干部賭場上輸光了,找朱珠借錢是常事。有的干部,她看準(zhǔn)了可以利用的,錢就不用償還。這一招蠻靈,這些干部自然就成了她隨時可以使喚的對象。
但有一個干部也因此得罪了朱珠。干部名叫王強,外號老精渣,是政法委的一個普通干部。這人酒也喝得,夜也熬得,牌桌上可以連續(xù)幾夜不困,叫他老精渣,真妙。他曾找朱珠借過幾千塊錢,沒還。有一次,梅山城搞抓賭統(tǒng)一行動,他帶一個小組封了朱珠入股的賭場。朱珠去他辦公室,提起那幾千塊錢,這當(dāng)然是提醒他,你老精渣欠過我的,幫我一次,算是擺平。沒料到老精渣對此只是翻了幾下白眼,仿佛這件事從沒發(fā)生過,相反,還對著朱珠扯開了官腔。老精渣的官腔算得上妙語連珠,說朱珠是女中豪杰,人也漂亮,手段也狠,只是梅山這個屁眼大的地方,再大的龍也變成狗婆蛇了。狗婆蛇是罵人的話,是蛇類里最賤的一種,專門用來形容下作的女人。朱珠心里悶著一股惡氣,可言語里沒有露出一絲一毫。
她要報復(fù)這個小官痞。她把這事交給了文崽。文崽感到對付這個政法系統(tǒng)的小干部,使用刀子,只有得了腦膜炎的人才會這么干。他這一次要玩點小謀略。
二 文崽跟蹤了老精渣十來天,發(fā)現(xiàn)他養(yǎng)著一個妹子,不是短期的。文崽略施一些手段,就讓妹子屈從了。他告訴妹子在安全套上做文章。凡妹子與老精渣使用安全套,必須留下這個污濁之物,偷偷封塵起來,用紙寫上具體日期和時間,然后放入冰柜。老精渣哪曉得自己的精子被鄭重其事保存在冰柜里,如果識破了,也許他寧愿拿去肥沃土地。時間稍長,冰柜里就排開一行干魚似的安全套,在冰凍的小空間里,發(fā)出一種聽不見的囈語。
而妹子每次的奇特感覺仿佛是老公雞在下蛋,蛋落下來,被她悄悄接住,再小心翼翼放入冰柜冰凍。她只敢在心里笑。文崽要這些穢物干什么?有人把壞男人比作垃圾,這可是垃圾里的垃圾。莫非文崽想辦一個地下精子收藏庫,賣給那些生不出崽的女人?反正,妹子覺得這事有意思,自己親自來干這事更有意思。妹子蠻負責(zé),生怕漏了一絲絲。
三個月過去,文崽對妹子說,差不多了,全交給我。一數(shù),二十四個,凍得像遠古的魚。文崽得意死了,覺得自己既會使刀子,又會用腦子。
這天夜里,文崽在一家賓館里找到了老精渣。房間里就他們倆。文崽從皮包里拿出這二十四個干硬硬的東西,放到桌上,笑著告訴老精渣,這全是精子,你身上的。老精渣驚得靈魂出竅,根本不敢相信這是自己身上的殘渣余孽。
我的?老精渣張著眼睛問。
你的,用秤稱過了,剛好500克,一斤。文崽笑著回答。
其實是二十四堆小冰渣子。文崽抓起一個,捏得咯嚓咯嚓響。文崽告訴老精渣,你的精子蠻旺盛,凍了好長時間,看上去還蠻新鮮,若換上別人的,早凍死了。
老精渣說,虧你想得出來。文崽說,花了三個月時間,沒有一點搞頭,我沒事干?
老精渣要文崽開個價。文崽一開口就是六萬。老精渣說,你干脆把我的命要去算了。文崽說,那你說個數(shù)。老精渣想了想,答應(yīng)給兩萬。文崽心里驚喜異常,因為朱珠叮囑過他,搞錢是小事,主要是出一口惡氣,教訓(xùn)一下這個不講義氣的東西。文崽說,好,就依你。
兩萬塊第二天就到了文崽手上。文崽來找朱珠,朱珠說,替我出氣了?文崽把經(jīng)過一一說了,朱珠翹起大拇指,連叫幾聲好,說文崽你太像個俠客了。
朱珠甩手給了文崽一萬,自己得了一萬。既出了這口惡氣,又意外得了一萬塊錢,她覺得自己還真有點江湖大姐的氣派,把文崽這樣沒腦子的人用活了。
不過,朱珠還是對文崽說,要小心老精渣報復(fù)你。文崽哈哈大笑,我怕他報復(fù)?我的刀不是吃素的。
文崽嘴上蠻硬,其實心里多少有點懼怕。他曉得老精渣雖是一個普通干部,但終歸在政法委工作,專管社會治安,自己難免不犯下什么事落到他手里。這種懼怕心理只是短暫的,文崽說什么也不是一個尋常之輩,憑一對拳頭打出名氣來的小后生,梅山有幾個?文崽是一葉浮萍,翻過去是浮萍,翻過來還是浮萍。文崽想,要么把我弄死,不然,天老爺拿我也沒辦法。他這樣一想,心里又快活了。
不快活的自然是老精渣。他有一種被文崽活活扒去一層皮的受罪感。他常以為自己這樣的人是不應(yīng)該倒大霉的,只有那些大官大老板才會倒大霉,因為大富貴是與大倒霉緊緊栓在一起的。自己是小干部,沒有大富貴,當(dāng)然就不應(yīng)該倒大霉。而這一次倒了大霉,搞他的竟是這么一個小崽子。他越想越氣,如果這小崽子再站到自己面前,真想活吞了他。這小崽子的手段又黑又狠,找準(zhǔn)最陰的地方下手。
他氣得小病幾天,接著又喝了幾天悶酒,想到了自己的朋友司馬劍。司馬劍是古街路派出所的干警,與老精渣常在一起喝酒玩耍的鐵桿兄弟。
這一天,老精渣把司馬劍喊出來喝酒。他選了一家安靜的小酒店,人少,說話方便。點幾個小菜,一斤水酒,兩人慢慢喝起來。老精渣說,我有一件事,想說給你聽聽。司馬劍說,老哥有什么事,只管說,你辦不到的,我給你去辦。老精渣看看四周,聲音放低了,你一個人曉得就行了,千萬要替我保密。司馬劍說,什么事,有這么嚴重嗎?老精渣說,你一定要保密,我才敢對你說,司馬劍說,我保密。
老精渣把事情從頭至尾說了。
司馬劍怔了半晌,才說,竟有這等事,好像哪本書上編出來的故事。
老精渣自嘲地笑著,說,真要編到書上去,這未必就不是一個好故事。
司馬劍說,你老哥也是洞庭湖里的老麻雀,就這么栽倒在一個小崽子手里?
老精渣說,陰溝里翻了船,誰料得到?
司馬劍說,文崽我認識,在梅山城里名氣蠻大。我抓過他一次,他幫人家了難,砍斷人家手上一根筋,要不是有人出面,早判刑了。
老精渣說,他有什么人幫著出面?一個小崽子。
司馬劍哼哼笑幾聲,虧你還是個政法干部,現(xiàn)在這社會,越是像他這樣的人,越有人幫他。
老精渣說,他總比不上香港黑社會的老大吧,有大亨支持他?反正,我這一次被他從身上抽去了幾根骨頭似的,不出這口氣,我死也不心甘。
司馬劍用拳頭在桌上敲了一下,說,這小崽子我也厭惡他,那一次抓他,神氣的那個樣,我忍不住扇了他兩個耳巴子。他說我打人,要告我,放出來之后還真給市公安局寫了告狀信。這小崽子若是再撞到我手上,嘿嘿!
老精渣敬了司馬劍一杯酒,說,你向來是夠意思的,我老哥的氣你不替我出,誰替我出?
司馬劍說,慢慢來,三天不打魚,魚在塘里長,還怕他跑到美國去了?
三 司馬劍在社會上有一個外號,叫,蠻哥。至今為止,梅山人并不覺得野蠻是一種與現(xiàn)代文明相悖的行為。梅山人甚至認為,一個人要想在這個復(fù)雜的社會活下去,蠻是安身立命的個性。梅山人喜歡以蠻治蠻,誰勝了,誰就是王。梅山人有一句口頭禪,莫太蠻了。就是告訴別人,你不要蠻,我蠻一點沒關(guān)系。
司馬劍這個外號是小崽子們賜給他的。
小崽子們怕他。在梅山,流傳最廣的是他的槍法。有人說他百發(fā)百中,揮手可以打天上飛鳥。有人則說他槍法一般,很多時候打不準(zhǔn)。不過,他追捕罪犯時喜歡用槍,這盡人皆知。他不習(xí)慣向天鳴槍,而是開槍打罪犯的腳后跟。他說這比向天鳴槍更具威懾力。飛出去的子彈即便沒有打到腳后跟上面,也會把地面的塵土或沙石濺起來,將罪犯嚇個半死。就是擊中腳后跟,也不可能傷及性命。
他這一招果然厲害,降服了蠻多罪犯。
這些年,只要提起梅山的警察,如果不提司馬劍這個名字,那證明你不是梅山人。在那些小崽子中間,只要有人說是司馬劍的朋友,就令人刮目相看。
司馬劍的名聲是打出來的,他走在街上,小崽子碰到他,恭敬地叫他:蠻哥。反正,在梅山城,能博得一個蠻哥的名聲,是個人物了。
司馬劍有點蠻哥架勢,酒桌上,量大,來者不拒。賭桌上,量也大,一擲千金。有一次,他已輸光了,再沒有東西可以押上去,便順手摸出身上的手槍,放到桌上,說,這個可以嗎?那些賭鬼嚇得大氣不敢出,說,蠻哥,這一場算我們倒霉,錢退給你。
他與朱珠也是朋友。他找朱珠借過錢,也幫朱珠擺平過一些事,所以他借的錢,朱珠不要他還,覺得他有價值。當(dāng)然,他絕不清楚文崽宰老精渣那件事是朱珠指使的。只是覺得文崽太可惡了,居然把這樣一件齷齪不堪的事情做得天衣無縫。文崽是什么東西!把政法干部當(dāng)把戲一樣耍!如果不替老精渣出這口氣,司馬劍感到自己也變成老精渣了,成了文崽手中的把戲。他可以容忍朱珠在社會上呼風(fēng)喚雨,卻不能容忍文崽。
文崽本來就不是個人物,他憑什么這樣?在梅山城里,那些打架使刀子的人,幾乎沒有誰敢斜著眼看他司馬劍。偏偏文崽見了他,像是眼里沒有司馬劍這個人似的。那次他扇文崽兩個耳巴子,不為別的,文崽冷眼看他的那一瞬,將他心中一股邪火激了出來。他對文崽這樣的小青年本來就滿懷征服欲,在他司馬劍面前乖乖就擒也罷了,相反,還大馬金刀地面對他,他專打這號人!他覺得對文崽這些舞槍使刀的小崽子,靠學(xué)校和家長教育完全是浪費時間,只有派出所和拘留所才是他們的課堂。假如沒有派出所,文崽之輩就會發(fā)展成為死刑犯,或通緝犯。派出所的民警就是他們的老師。老師不教育他們,他們就沒人教育了。
他仍然對文崽充滿了征服欲。
這天上午,他在古街路派出所上班,突然接到一個匿名電話,說一個賭鬼被朱珠文崽一伙綁架了,具體地點在汽車站后面的一棟二層樓民房里面,賭鬼的弟弟也是黑道上混的,正糾集一伙人,準(zhǔn)備去和朱珠帶的人火拼一場。匿名者說了聲拜拜,就掛了電話。
司馬劍好一陣驚喜。這驚喜來自兩個方面。一方面,他可以借機討好一下朱珠,今后再從她那里弄點錢用,沒有問題。另一方面,文崽又出頭了,借此機會煞煞他的威風(fēng),讓他徹底臣服,從此,梅山城里就再沒有小崽子在自己面前斜著眼說話了。
不過,他粗中有細,不急著馬上去行動。他坐在辦公室,心知肚明,如果這兩伙人不干起來,將事情弄大一點,自己去就沒多大意思。他喜好在火藥味十分濃烈的場面出現(xiàn),那一刻,讓小崽子們好好看看他的手段。
他喝茶,看報,耐心等著。
那個匿名電話所舉報的一點不假,朱珠和文崽這天上午的確綁架了一個人,一個老賭鬼。這個人賭了十幾年,從十六七歲開始到現(xiàn)在,梅山城里的賭場隨時可見他的身影。大家叫他一把抓。主要是看他贏起錢來的時候,像多生出一只手,把別人的錢全部贏光。但今年以來,他賭運特別壞,仿佛被人砍掉了一只手,盡輸。實在熬不下去了,他找朱珠借了兩萬塊錢的高利貸,結(jié)果又輸?shù)镁?。朱珠好幾次催他還債,他還不起,于是,被綁架了。
小崽子們打他,用煙頭燙他,用狼狗嚇?biāo)?,他不是不怕折磨,而是打死也拿不出錢來,便死豬不怕開水燙,任其折磨。
有人悄悄告訴朱珠,莫對一把抓太蠻了,他弟弟一刀勝不是好惹的。朱珠曉得一刀勝的名聲,但朱珠只是笑了笑,說,不就是那個一刀定勝負的崽子嗎,他還能一刀勝過文崽?
站在一邊的文崽早按捺不住,鼓起雙眼,說,他一刀勝今天來試試,我讓他變成一刀鬼。
果然,朱珠的手機響了,一刀勝打來的。一刀勝說話口氣蠻大,說,我哥欠了你兩萬塊,你總不要他的命吧?江湖上誰不欠誰的,做事莫太蠻了,打狗還要看看他后面的人。你要曉得,我一刀勝的刀也呷過血的。朱珠冷冷笑著,說,你叫什么鬼,我在汽車站后面,有本事過來看看。一刀勝說,我們定一個地方,到那里再談。朱珠說,量死你不敢過來,好,就依你,定在哪?一刀勝說,西門嶺,如何?朱珠說,什么時間?一刀勝說,十一點半。
朱珠放下手機,說,文崽,過一下就看你的。文崽雙眼發(fā)光,說,好。
四 西門嶺在城西的邊上,上面多茶樹和松樹,梅山城里每次槍斃人,都選此處做刑場。好多在梅山城吞刀屙鐵的人物,就魂斷西門嶺。這里陰氣重,特別是夜里,一點又一點的幽光閃動,像鬼眼。
小崽子們平時動刀動槍的,便喜歡上西門嶺。他們覺得越是陰氣重的地方,越可以練膽。沒膽的人,能在江湖上混下去嗎?要吃得開,先得有膽。
此地也是一刀勝揚名的地方。那一次,一刀勝憑著一把管子刀,大顯威風(fēng)。管子刀是用空心鋼管做成的刀,收攏就是一根鋼棍,打開就是一把長長的刀。一刀勝砸破了對方六個腦殼,砍傷了四個,整整十個人。他毫發(fā)未損。
一般來說,在梅山的地界上面,一個小崽子只要混出了一點點名聲,就與從前大不一樣了。會有老板來請,做老板的保鏢,吃喝玩樂自然不在話下。很多時候,出入那些燈紅酒綠之地,即便沒有帶錢,妹子也不敢怠慢。去賭場,輸了,有人替他出錢。
混到這一步,算是在刀光劍影中熬出頭了。
文崽和一刀勝,一直沒有機會交過鋒,但兩人在小崽子們的眼里,都不是賴角子了。他們把沒有本事的人叫賴角子。好多賴角子都被一撥一撥地淘汰了,可文崽和一刀勝,還是好端端的做著名聲哥。
名聲哥呢,是賴角子們的失敗墊起來的。
一刀勝也長期涉及賭場,憑著那股橫豎不要命的勁,搶了一些沒來由的錢到手里。這幾年,他還沒碰到過蠻硬的對手。他曉得文崽是朱珠養(yǎng)的一條小野豹,所以,從不敢去淌朱珠的場子。他懼怕文崽,更懼怕朱珠。他每次一遇見文崽,憑直覺,文崽的那種兇煞之氣仿佛隱匿在每一個小毛孔里,隨時可以爆發(fā)出來。而朱珠可以把文崽使喚著玩,可想而知。這一次,如果不是他親哥哥一把抓被朱珠綁架了,根本犯不著去惹這兩個天魔星!但若是不去西門嶺,那只有自己趁早從梅山城里消逝。來的就算是兩只老虎,也要拼了小命喂他們一二刀。
一刀勝準(zhǔn)備得很充分,除了帶刀,他還在一個朋友那里借了一支仿六四式手槍。他想好了,不到萬不得已,不使用槍。一旦用了,就會毫不留情,掏出來就打文崽的雙眼。雙眼沒光了,老虎就成了豬。他還叫了十個小崽子,全是把打斗當(dāng)做吃飯一樣的角色,許他們的愿,斗贏了,每人一千塊。
一千塊,小崽子拿去可以耍個曇花現(xiàn)了,便摩拳擦掌,將快刀火槍準(zhǔn)備妥當(dāng)。
汽車站這邊,文崽根本沒有做準(zhǔn)備。打架還要做準(zhǔn)備嗎,像喝一頓酒吃一頓飯那么簡單。文崽身上攜帶的刀子并不長,卻異常鋒利。這把刀跟隨他好幾年了。他打斗時具有一種特殊的經(jīng)驗,刀子握得很松。握得死死的是挨刀的貨色。只有握得松,刀才能夠飛舞自如,攻防皆備。這訣竅是一個拳師教他的,打斗時,越松越好。文崽有時喜歡信手玩刀,玩得團團轉(zhuǎn),從不會傷著自己的手。文崽還有一處特別的地方,刀子進入對手的肉體時,深淺把握得恰到好處,淺一寸就沒有威力,深一寸就會要命,不深不淺,恰好。這也是他實戰(zhàn)中練出的功夫。打殺無數(shù),卻從沒有砍死過一人。
朱珠多少有點緊張,問文崽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文崽說,給我買三瓶啤酒來,我想喝。朱珠打發(fā)一個小崽子買來三瓶啤酒,文崽抓過來一瓶,用牙齒開了,喝起來。不一會,三瓶酒空了,文崽說,朱姐,你相信我嗎?朱珠說,相信。文崽說,那好,去西門嶺,有我跟你去就行了。朱珠一臉驚愕,說,一刀勝也不是吃素的,他肯定會帶一伙崽子過來,你一個人釘?shù)米??文崽的雙眼又發(fā)起光來,說,他就是帶一百個人過來,也沒卵作用。朱珠點了點頭,說,有你在,我誰都不放在眼里。
十一點了,還差半個小時。汽車站這邊離西門嶺二里路左右,走過去最多二十分鐘。朱珠和文崽不緊不慢朝西門嶺那邊走。在路上,朱珠說起了錢。文崽一聽到錢這個字就滿心歡喜。錢是一匹馬,玩遍這花花世界沒有它不行。朱珠說這幾年沾了兄弟的光,搞了點錢,若是今后的運氣不是蠻壞,錢會越來越多。文崽的血熱起來,那個錢字讓他直想喝彩,卻只拙拙地吐出一聲:呀,錢。
朱珠說,我有錢,就相當(dāng)于你有錢。文崽幾乎飄起來,說,好,我有錢。
朱珠說,文崽,大家都說我蠻四海,你覺得怎樣?文崽這一下腦瓜子也還靈光,捧了她一句,朱姐不四海,梅山就沒有四海的人。
凡行事慷慨大方的人,在梅山,叫,四海。
朱珠說,你今后有了蠻多的錢,也一樣四海的。文崽說,朱姐,跟你講句實話,我的錢一般都在夢里。夜里做夢,一張又一張的四個老人頭飛來飛去,我抓了這張跑了那張,我放肆追那些錢,這時,就醒了。原來是個夢。錢和夢一起跑了。朱珠大聲笑起來,說,蠻有味。文崽也笑,說,有錢當(dāng)然有味,可惜我沒錢。
一路說著,朱珠的手機響了。文崽在旁邊聽不出是誰打來的,但他看到朱珠的腳步停了下來。朱珠好像是在聽對方講一件蠻重要的事情,待對方講完,她說,好,曉得了,感謝。就掛了手機。
文崽已猜出幾分,沒說話。
朱珠說,文崽,我突然想起還有一件事沒去做,今天就不去赴一刀勝的約了。文崽說,朱姐,我曉得你有難處,你是梅山城的大姐,面子要緊。我不同,人一個,卵一條,包袱當(dāng)枕頭,就是現(xiàn)在把我的腦殼斫下來,我也無所謂。這件事,你要信得過我,我一個人去也不會給你丟面子。朱珠說,我的面子值幾個錢,我擔(dān)心你。文崽朝天笑了幾聲,哈哈,一刀勝就是來一百個,我只當(dāng)是一百頭豬。朱珠說,那好,到了嶺上,你要是敵不過,就趕緊退回來。文崽說,沒問題。
朱珠往回走了,文崽一個人上了西門嶺。
五 文崽是沿著西門嶺的后面上去的。走到山腰,兩邊的草木深處拱起一些亂墳。梅山人有一種說法,凡不滿三十六歲就死去的人,沒有資格葬在自己的祖山,只能葬于西門嶺。因為這樣,西門嶺又叫亂葬山。
文崽本是一個血氣旺的后生,但走到這亂葬山中間,多少有點不詳?shù)母杏X。他夜里多夢,??匆妬y葬山的野墳猛然一下裂開,里面的黑棺木就升起來。人其實沒有不怕死的,只是像他這樣年輕的人,仗著血性,提著身體,沒頭沒腦向前闖。闖到哪一天才算真正出了頭呢?梅山城里好多長輩教育那些喜歡斗毆的小崽,總是指一指亂葬山,說,只管去斗,看看那上面埋的都是些什么角色。
這話使人有點發(fā)寒。
文崽深深做了一次呼吸,摸摸腰間的刀,就把剛才那一念拋到了腦后。死不過一念而已。甚至,死不過是熱一下而已。文崽對于死的想法,熱一下吧?像一個炮竹,熱一下,就碎了。除此,死還能怎么樣呢?每次打殺,當(dāng)恐懼飛來時,文崽如此一想,什么都拋開了,悶頭悶?zāi)X拿了刀就上。至今,那種熱一下的感覺離他不知還有多遠。
爬到山頂,一刀勝和那十個崽子已在等著。文崽見此場景,笑了一下。文崽的笑容蠻自然,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緊張。倒是一刀勝旁邊的那些崽子,全亮出了刀棍,看著文崽的一舉一動。一刀勝雖沒有大的動作,但注意力幾乎集中在腰間。仿真六四式手槍就插在皮帶中間,只要文崽一動真的,他會用槍。
文崽不緊不快從褲兜里拿出一包煙,走上前去,先遞一根煙給一刀勝。一刀勝不覺往后退一步。文崽笑出聲來,說,何必緊張,即使要打殺,也先抽了煙再說。一刀勝接過煙,說,誰緊張了?我會緊張么?文崽說,你不緊張,是好漢。說著,文崽發(fā)了一輪煙。有的崽子認得文崽,也曉得他的大名,就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文崽說,兄弟歸兄弟,江湖歸江湖,過一會動起手來,不要對我客氣。
一刀勝這才鎮(zhèn)定下來,說,文崽,跟著朱珠發(fā)財了?
文崽笑著撇撇嘴,說,我天天想發(fā)財,天天做夢都在發(fā)財,你呢?
一刀勝說,你有靠山發(fā)財,我的靠山就是我自己,不過,文崽,大家都是江湖上混的人,誰沒有見過錢?我哥哥借她的那幾個錢,值得她這樣?莫太蠻了,誰也有走夜路撞著鬼的時候。
文崽說,我有靠山?告訴你,我的靠山就是這座山。文崽指了指四周的樹,以及那些凸起的墳堆。
一刀勝說,你莫用死來嚇我,你不怕死,我就怕?
文崽笑了笑,說,你不怕死,我怕。我還想發(fā)財呢。
兩旁的小崽子都笑起來。他們已經(jīng)看出來,文崽在耍弄一刀勝,像耍小猴一樣。這在書上叫什么來的?哦,心理戰(zhàn)。才幾分鐘,小崽子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一來他們曉得文崽的厲害,二來他們也是見錢眼開之徒,看一刀勝這個架勢,不可能是文崽的對手。一千塊只能想一想了。小崽子們從來是這樣,凡得不到的東西,哪怕它是一坨金子,倒不如不想。一想就不快活。
一刀勝的刀插在左腰這邊,槍插在右邊。他想,從氣勢上來講,自己已露出敗相。但他還是咽不下這口氣,一刀勝的名聲不是靠喝酒吃飯得來的!刀不行,今天來個一槍勝如何?他的手悄悄移向右下方。只要比文崽快上那么三秒,文崽雙眼就會沒有光。
一個小崽子已經(jīng)和文崽扯起了談。
文哥,聽說你從廣東提了一只密碼箱回來,箱里盡是錢。小崽子說。
一箱衛(wèi)生紙,那都是陳年老事了。文崽說。
小崽子們又笑起來。
文哥,若是發(fā)大財了,可莫忘了給小弟一瓢湯喝啊。小崽子說。
一刀勝的手已摸到了槍。
其實文崽雙眼的余光一直沒有離開過他。但文崽有這種本事,看上去一臉笑容,出起刀來,閃電一般。這一刻,他仍舊笑容可掬。
一刀勝的槍掏了出來。
文崽的刀搶在了前面。這一次,文崽手下留情,刀背打在一刀勝握槍的手腕上面。一刀勝的槍落到了地上。
文崽的刀已頂著一刀勝的胸。
都說你是一刀勝,今天用起槍了?文崽手上的刀尖在一刀勝的胸上畫著小圈。
算你狠,我服輸還不行嗎?一刀勝說。
小崽子們就這么癡癡看著,誰也沒有上前。
這時,公安出現(xiàn)了。是司馬劍和另外十幾個公安。
司馬劍的槍抵住了文崽的后腦。
公安押著這一伙人回到古街路派出所。文崽進派出所也不是頭一回了,可他一走進這里,就無端冒出一股反感。與其說他反感派出所,倒不如說他反感司馬劍。比方說司馬劍打他的那兩個耳巴子,他一直銘刻在心頭。斜著看你幾下就值得你大耳巴子照顧?文崽就是這樣,挨別人一刀他可能覺得自己是活該受這一刀,但人在江湖上混,這張臉是不允許任何人打的。而司馬劍就打了他這張臉,而且是左邊一下,右邊一下,又響,像過年爆響的鞭炮。最令文崽不滿的,司馬劍至今認為那兩個大耳巴子打得天經(jīng)地義。
剛走進派出所,公安就命令小崽子們?nèi)蛳?,跪到派出所辦公樓前的水泥球場上。除了文崽,小崽子們都齊齊跪下了。
旁邊站了兩個本地電視臺的記者,這樣的場面他們不好進行攝像。在這之前,司馬劍經(jīng)請示派出所領(lǐng)導(dǎo),就通知了電視臺的記者,說有兩個黑團伙互相火拼,派出所接到舉報,已布下了網(wǎng)。
司馬劍見文崽這么硬梗梗地站著,氣得走上前去,抬起了右手。另一個公安及時制止了他。不然,文崽的臉上就留下了四個大耳巴子的記錄。
文崽沒有跪,對公安已是極大的冒犯了。而且,他又一次斜眼看著司馬劍。司馬劍無可奈何,對著文崽呸了一聲。
不一會,公安把小崽子各個分開來問話。司馬劍和另一個民警把文崽帶到三樓的一間屋子,開始詢問起來。司馬劍問,那個民警做筆錄。
問到文崽用刀砍一刀勝的細節(jié),司馬劍問,砍了嗎?文崽答,砍了。司馬劍問,砍了幾刀?文崽答:就一刀,砍在手背上,用刀背砍的。司馬劍問,你說的是真話?文崽答,真話。你去看看一刀勝的手腕就曉得。司馬劍問,你的刀是哪里搞來的?文崽答,一個朋友送的。司馬劍問,那個朋友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文崽答,這我不能告訴你,這是江湖規(guī)矩,我不能出賣朋友。司馬劍火冒三丈,一巴掌拍在桌上,吼起來,什么鬼江湖規(guī)矩,快講!文崽一聲不吭,用右手拗自己的左手指,手中的骨節(jié)發(fā)出響聲。
正僵著,電視臺那二個記者進來了,在屋里攝了幾個鏡頭,攝文崽時,文崽就這么傻愣愣看著記者。記者攝完就走了。
司馬劍感到一下子問不出個名堂,就和那個民警商量一下,休息一會再問。司馬劍和民警來到三樓走廊上說話,把文崽一個人留在屋里。他一點也不擔(dān)心文崽逃跑,三樓那么高,他敢打開后窗跳嗎?堵住前面就行了。
司馬劍估計錯了。文崽今天一進派出所,腦子里就閃著一念:跑。他見兩個公安走了出去,馬上想到了從后窗跳樓跑掉。他清楚后面樓下,是一片野草地,野草掩著爛泥,盡管蠻臟,但一定軟軟的。
他基本上沒有猶豫,推開窗,手一撐,人就站到了窗臺上,然后縱身一跳,果然如他所料,下面軟,他在爛泥野草中打了幾個滾,站起身,又翻過那一面不高的墻,跑了。
等司馬劍進來,人已不見了,氣得罵一頓娘,罵道,下次抓到他,非整死他不可。
這天晚上,本地電視臺報道了新聞,兩個黑團伙火拼,公安出動迅速,一網(wǎng)打盡,等等。
六 文崽跑回家,洗了澡,換了衣服,立馬就來找朱珠。朱珠一聽他逃出來的經(jīng)過,并沒有感到驚愕,不過像平常一樣笑笑,夸了文崽幾句,然后從包里拿出一把票子,說,這是四千塊,先用著,沒有了再找我,但這一向還是避避風(fēng),萬一出了事,我會幫你頂著。文崽異常感激地道聲謝,接了錢就走。
文崽不怕公安來抓他。他認為自己沒犯殺頭的罪,也沒犯坐十幾年牢的罪。他只是幫朱珠了難而已,何況,又沒有傷著一刀勝。公安總不至于我沒殺人也說我殺了人吧?如此一想,他輕松了,快活了。加之有四千塊錢為這快活墊底,他胸中又散開一團粗豪之氣,不覺哼起了《心雨》。文崽每次去歌廳唱歌,就會唱《心雨》。
他想去一個地方,,梅山電影院。
電影院早已衰落,沒幾個人有耐心看電影了。這幾年,電影院常被一些外面來的馬戲團雜耍團租了,表演各種節(jié)目。特別是雜耍團,廣告打得可以嚇倒聯(lián)合國,給美國總統(tǒng)表演空中飛人啦,給英國女王獻技啦,等等。票價卻蠻低,花十塊錢就能進去。進去之后,哪有什么空中飛人,節(jié)目倒是不少,但最精彩的還是七八個穿著三點式的妹子,站在臺上扭來扭去,臺下?lián)P起一聲聲粗獷的喝彩。最后,妹子們走下臺來,用嗲聲嗲氣和性感十足的姿態(tài)引誘男看客去摸她們。不過,這一摸比票價要高,二十,三十,乃至五十,不等。
文崽卻從不伸手摸妹子。到了這種場合,他倒顯得文明了。在梅山,在那些有錢有勢的人眼里,他是個殺手。所以他每次進入那些奢華的場面就十分壓抑,風(fēng)光全是別人的,自己連個陪襯也不算。而坐在這里,叼著煙,吞云吐霧,懷里揣著人民幣,像做夢。他想,那些有錢人到了更有錢的人面前,又變成了哪種鬼樣呢?人活著不過是一個場面,誰也不比誰精彩,場面不同而已。
他認識這其中一個名叫蘭蘭的妹子。蘭蘭每次走下臺,走到文崽面前,見他一個人不聲不響坐著,就那么嫵媚地看一下他。他整個人像著了電,想伸手過去,卻克制住了。他抽了一口煙,費了蠻大的氣力,說出一句梅山普通話:演完請你吃夜宵。蘭蘭說:好。
文崽來過幾次了,每次蘭蘭表演完,他就邀她去吃夜宵。他的普通話較差,交流起來吃力。但蘭蘭聽不懂他的話也只是笑著點頭,任他胡亂說些南蠻之語。蘭蘭的胃口比他大,一盤豬蹄子,文崽才啃了一二個,她早已把那五六個啃完了。她喝啤酒更是豪飲,文崽喝一杯,她喝三杯。吃完了,她還叫來一份花生米豆腐干之類的帶回去夜里吃。她告訴他,自己生在河南的一個窮鄉(xiāng),從小就十分能吃。反正,跟著雜耍團五湖四海瞎闖,除了表演拿幾個糊口的錢,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吃。如果沒吃飽,夜里就失眠,即便睡著了,也接二連三做惡夢。她說這一世可能是餓死鬼投的胎,不然,肚子像一個空空的大倉庫,不填滿,就難受死了。
蘭蘭說,我一定生來有兩個胃。文崽逗得笑起來,說,真的?文崽笑笑,又要了一盤螃蟹。本地螃蟹,小,殼殼卻異常堅硬。梅山人吃這種小蟹,只吃里面那么一點點蟹黃,殼和爪都扔了。螃蟹端上來,蘭蘭用手抓了就吃,一口咬掉蟹殼殼,嚼得咯喳咯喳響。文崽說,你的牙齒真厲害。蘭蘭抹抹嘴,一臉燦爛,說,這算什么,我吃排骨更厲害。
她的牙齒潔白而整齊。那么能吃,身體卻修長而結(jié)實。文崽感到她的吃相一點也不丑,蠻乖態(tài)。她嚼起蟹殼來咯喳咯喳的聲響,簡直是音樂,擊打著文崽心里的愉悅,一蕩一蕩的。
文崽點燃一根煙,重重抽一口,快活地看著蘭蘭說,蠻好看,真的蠻好看。蘭蘭因食欲得到了滿足,嫣然一笑,說,文哥,我喜歡你。文崽樂得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你喜歡我?他走過去,嘴一突,親了蘭蘭臉上兩下。蘭蘭羞得甩甩一頭秀發(fā),低下頭,笑。
文崽剎那間冒出一種想帶她去旅店開房的沖動。他玩妹子是老手,特別是嫖妓,蠻兇。有的賣淫女十分怕他,最后又被他強悍的獸性所降伏。他嫖過之后,會問,曉得我是誰嗎?賣淫女覺得這人蠻怪的,笑著搖搖頭。文崽有些猶豫地說,我是文崽。賣淫女照樣搖搖頭,我不曉得文崽是誰。文崽就露出失望,想,她們連我也不認識?文崽早就認為自己成名于江湖了,起碼在梅山這地方曉得他的人很多。他覺得,那些模特靠臉子和身材好而出名,我文崽靠不怕死而出名,這中間似乎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區(qū)別。好多妹子竟然不認識他,真是有眼無珠。如此一來,他嫖妓時越發(fā)兇了。
但此刻,他想帶蘭蘭去開房,心里涌起一股異樣的柔情。與一個妹子睡覺太簡單了,像喝一瓶酒那樣簡單??商m蘭如果與自己睡覺,他會像對待新娘一樣,不讓她感到半點不舒服。文崽想。
與蘭蘭有一夜,自己即便斫下一根手指頭留作紀念也值。蘭蘭是真正的花朵,那些賣淫女都是殘花敗柳,一百個也不如蘭蘭一個!
蘭蘭他今夜睡定了。
他把蘭蘭帶到臨河的一家旅店,小旅店不曉得是誰給它起了個粗鄙的店名:鬼崽旅店。他住慣了這種小旅店。小旅店流溢著江湖氣息,一些南來北往之人,就棲身于此。
他要了一間房,在三樓。開了門,房間里雖有空調(diào),但能聞到一股不太潔凈的氣味。文崽看了看門外兩邊,進屋,又看了看床下。這是他養(yǎng)成的警覺。
蘭蘭倒是蠻高興,說今夜有房子睡了。文崽驚訝地問,你夜里不睡在房子里?蘭蘭說,我們演到哪睡到哪,在電影院里演,就睡臺子上面。文崽哦了一聲,看著她,沒說話。她十八九歲,身體已成熟了,笑容卻還透著稚氣。文崽抱起了她。她笑著說,我吃不胖,身子輕。
到了床上,文崽脫去她的衣服,她這才雙目閃過一陣羞怯,說,文哥,別弄痛了我。
這一次,文崽的動作一點也不暴烈。他嘴里幸福地嘟噥著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語言。
江湖已不復(fù)存在,南北已不復(fù)存在,世界已不是原來的世界。
他不曉得自己什么時候停了下來。
沒弄痛你吧,妹妹?
沒呢,哥。
剛才我是不是像個畜生?
沒呢,哥。
蘭蘭的河南話蠻好聽,比所有的河南話都好聽。
蘭蘭,你蠻乖態(tài)。
哥,乖態(tài)是什么意思?
就是好看。
哦。
蘭蘭嗤嗤笑了起來,笑得文崽真舒服。
臨走時,文崽出手闊綽,給了蘭蘭一千塊。
七 這之后的一段日子,朱珠叫文崽幫著管一管賭場的事。文崽干這種事得心應(yīng)手,一些借債的爛事,只要他一出面,馬到成功。朱珠又給了他一些錢。這期間,朱珠還請了司馬劍幾次客,如果西門嶺那件事不是他打電話及時相告,那她就多少有點麻煩。朱珠請客向來豪氣十足,又出手闊綽,司馬劍自然很高興。但朱珠每次請司馬劍,不敢把文崽喊去。因為文崽是公安隨時要抓的對象,上次西門嶺打殺一事,被新聞媒體夸大了許多倍,加之文崽這么一跑,上面蠻重視,說非把團伙主犯抓捕歸案不可,朱珠也向司馬劍問過此事,只要一提到文崽,司馬劍的怒火就莫名地冒出來,說,朱姐,我誰都能放過,就是不能放過他。朱珠又替文崽說情,司馬劍陰著臉,冷笑,不說話。半晌,他對朱珠說,朱姐,你有什么事,盡管找我。文崽的事,我自然會解決的,與你不相干。
文崽當(dāng)然也曉得司馬劍對他懷恨在心,他那種不把司馬劍放在眼里的態(tài)度,司馬劍心里一定是壓滿了想發(fā)泄的邪火。對象就是他文崽。文崽真不怕公安來抓他,西門嶺那個事,能大到天上去?相反,他想起此事,那種逆反心理更強烈了。他總認為司馬劍是個小人,報復(fù)心太強,所作所為根本不像個公安,倒像黑道上的人物。一氣之下,文崽又給市公安局寫了告狀信,他自然曉得這什么屁用也沒有,但出出氣,好玩。他在信中把司馬劍說成了一個壞蛋,根本不配當(dāng)人民警察,又順便說了西門嶺的事,完全是公安夸大事實。文崽寫了一句痞話:一件卵大的事,當(dāng)作了天。
文崽發(fā)現(xiàn)自己寫信的能力其實不蠻差,一時痛快,在一個星期內(nèi),寫了三封。每次的語氣都有變化,但意思大致相同,司馬劍是個不像樣的公安,應(yīng)該把他從公安隊伍里清除出去。
信發(fā)走后,文崽覺得舒暢了。
市公安局收到文崽的信,也仔細看了,并專門打電話問及西門嶺一事,下面的回答是,純屬誣告,司馬劍是個好同志。上面就輕描淡寫發(fā)了幾句話。司馬劍也曉得有人告自己的狀,他幾乎不用猜,就想到了文崽。他心頭那股莫名的邪火燒得更厲害了,常在夢中迎面遇見文崽,他毫不猶豫,拔出槍來就對準(zhǔn)他。他恨文崽,不完全是因為文崽告他的狀,他心里還有幾分不踏實,文崽多少曉得他和朱珠之間的一些事情。
一天夜里,司馬劍果然在街上看到了文崽。文崽正在干一件無聊的事。他本來就是一條夜游蟲,出來遛一遛。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一個妹子的身姿異常好看,不看則已,一看,他心里發(fā)熱。他不聲不響跟在后面,飽眼福。他不想打歪主意,只是覺得這么一個好身姿,像一碗絕香的菜,吃不上,嗅一嗅,連皇帝老子也管不著。他沒想到司馬劍發(fā)現(xiàn)了自己。但他天生非常機警,立馬感到有人朝自己悄悄走過來。是司馬劍。他哪還有心思看性感女郎,拔腿就跑。司馬劍甩身就追。
司馬劍拔出槍,街上人太多,他不敢開槍。
文崽一拐,跑入一條巷子。巷子蠻黑,里面七閃八藏。司馬劍也追進了巷子。追到巷子中間,文崽早不見了。他返回街上,一身汗水。他喘著氣,自言自語,我看你能飛到天上去?
文崽又一次跑掉了。
不久,本城開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嚴打運動。不過,對于嚴打運動,大家都覺得有些可笑,嚴打,年年打,到底打得怎么樣,只有那些嚴打的人知曉。但文崽還是去了鄉(xiāng)下,這是朱珠要他暫時避避風(fēng)頭,等嚴打過去了,再回城里來。
文崽去了鄉(xiāng)下舅舅家。
舅舅舅媽忙于農(nóng)活,無心管他,吃飯睡覺,隨便得很。文崽蠻無聊,就拿著舅舅的那桿鳥銃爬上了后山。閑時,舅舅上山打打麻雀或兔子,用的就是這桿鳥銃。山上的麻雀格外多,這樹飛到那樹,鬧得很厲害。鳥銃里裝的是鐵碼子,只要一響,被瞄準(zhǔn)的麻雀在劫難逃。有時,一聲響,就能從樹上落下三四只小麻雀,令人產(chǎn)生快感。不過,麻雀們警惕性高,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撲騰一聲全飛走了。
但麻雀終斗不過人。
幾只小麻雀,大概是察覺到了殺機,飛到一叢茶樹間躲藏起來。文崽提著鳥銃從另一條小徑繞過去,蹲下來,悄悄瞄準(zhǔn),轟的一聲,麻雀全不能幸免,落到了樹下。文崽跑過去,見全部打下來了,高興地哼起了小調(diào)。他提著這幾只小麻雀準(zhǔn)備下山。忽然,他見其中一只還在抖動,沒死。鐵碼子打在它的身上,可沒死。文崽心里也抖了一下。他想把小東西放走,卻一想,即便放了它,基本上已不能活了,何必呢,倒不如拿回去做美味的好。
文崽天天上山來打麻雀,他感到最快感的,還不是麻雀落地那一刻,而應(yīng)該是趁麻雀不防,拿了鳥銃,不聲不響靠近它們的時候。麻雀正鬧得歡時,銃就響了。如果麻雀像死了一樣,等著人去打它,那一點意思也沒有。麻雀越警惕,一槍落地,快感就越大。
可文崽不覺又想到了自己。那天夜里,司馬劍持槍追趕他……不想這個也罷。他真敢開槍?他絕對不敢。我是人,又不是麻雀。
想到這,文崽心頭剛涌出的那一絲陰霾又飛走了。我沒犯殺頭的罪,誰也不能拿我怎樣。他一手拿銃,一手倒提著一串麻雀,下山了。
他呆了幾天,終于耐不住鄉(xiāng)下的寂靜,回到了城里。嚴打的確不過是一陣風(fēng),又平安無事了。
八 朱珠蠻關(guān)心文崽,專門在梅山賓館租了一套房,供文崽住。她要文崽盡量少露面,一般來說,不會輕易動用他去做事。
文崽白天窩在房間里,看電視,睡大覺。偶爾也有賣淫女打來電話,問他要不要服務(wù)。他一般不要服務(wù)。自從和蘭蘭有了那一次,一到安靜時候,他自然會想起蘭蘭在床上那羞怯的姿態(tài),便感到滿足。這時,他一個人傻笑著,因為,從娘肚子出來到現(xiàn)在,蘭蘭是他真正碰上的黃花女。黑道上長期有人做黃花女生意,叫開苞。就是把一個十七八歲的黃花女送給嫖客,價錢昂貴。初夜費高的不下二千,有的甚至高達五六千。而蘭蘭就是跟自己吃了幾頓飯,便為自己開了苞。想到這,他就沖動,就想再一次跟蘭蘭抱在一起。賣淫女自然比蘭蘭有經(jīng)驗多了,可那種叫聲和夸張的姿態(tài),文崽覺得那全是在演戲。因為賣淫女的緣故,文崽認為那些毛片里的女人也是在演戲,虧她們演得那么逼真。
文崽又一次傻笑了。這傻笑有著卑賤的幸福。卑賤的自己,竟能與蘭蘭這樣的黃花女睡覺。因為,蘭蘭是好妹子,不是雞。
雞就是雞,好妹子就是好妹子,文崽看這個似乎還蠻清楚。
這期間,文崽還替朱珠去討過一次債,卻徹底撲了個空。那個賭鬼同樣是一個輸?shù)弥皇O乱豢跉獾娜?。他曾在朱珠那里借過三萬塊高利貸,輸了,沒還。他覺得自己沒法在梅山這地方再呆下去了,就左思右想,又去找朱珠借錢,想再借三萬。朱珠雖是江湖老手,當(dāng)然也有點擔(dān)心他借了錢就溜得無影無蹤,但最終還是借給了他。朱珠認為他近期內(nèi)不會溜,即便溜了,躲了初一也躲不過十五。朱珠對自己向來信心十足。沒想到賭鬼借到錢就連夜坐火車去了天涯。當(dāng)文崽帶人第二天闖進他家時,空無一人。賭鬼早已離了婚,家中四處都積滿灰塵,桌上倒是留了一張紙條,寫著:朱珠,感謝你的救命錢,我去外面流浪,不會餓死。過幾年,我要是發(fā)了財,一定加倍還給你。拜拜了。
文崽將紙條交給朱珠,朱珠氣得說不出話,她沒料到這個賭鬼三十六計走為上。好在朱珠這幾年放高利貸已獲得了暴利,偶爾失一二次手,根本傷不了元氣。朱珠放高利貸也漸漸積累了經(jīng)驗,她喜歡把錢借給那些嗜賭的小干部。因為這些人,有好單位,有好家庭,舍棄不下,即便輸了,想方設(shè)法會還債。這些小干部別看權(quán)利不蠻大,但敲詐勒索雁過拔毛,都有一套本事。當(dāng)然,像司馬劍這樣的小干警,朱珠只能舍錢養(yǎng)著為自己關(guān)鍵時候出力。
如此一來,文崽出去討債的時候就明顯減少了。雖然朱珠也養(yǎng)著文崽,可時間一長,朱珠還這樣慷慨嗎?躺在賓館的席夢思床上,看著天花板,文崽也想過自己今后的打算。退一步講,就是朱珠隔三岔五給他錢,但也不可能發(fā)財。
搞什么最來錢呢?賣白粉最來錢。文崽對這個莫名地有點懼怕。一看到那些又吸又賣的小崽子,發(fā)起癮來要死要活,他渾身發(fā)麻。當(dāng)雞頭呢?也蠻來錢??晌尼痰目邶X不伶俐,凡是做雞頭的,既要對妹子有一股狠毒勁,又要有一張好嘴。加之文崽在妹子面前怎么也狠不起來。如果跟他打殺的全是妹子,文崽早就不干這行了。
想到錢,文崽徹底泄了氣。這世界四處是錢,卻全是別人的,文崽不過是揀一點零花錢。零花錢頗似有錢人吐出來的唾沫,不小心濺到文崽嘴邊。
文崽看槍擊片時最感興趣的鏡頭還是錢,那種密碼箱咔嚓一聲打開的特寫,在他心里,花一樣綻放。密碼箱是個假象,他幾年前就認識了這個假象,可錢是真實的,像高檔煙高級酒一樣真實。不然,槍擊片中的黑老大,總是為了錢,一槍打得對手人仰馬翻,槍槍讓一個又一個亡命之徒斃命。當(dāng)然,最后他也被警察一槍斃了命。
文崽對于錢的認識,儼然小學(xué)生對漢字的認識,一直懷著幾分陌生,又充滿渴望。
他想到了蘭蘭,蘭蘭天天盼著的是吃,天天能吃排骨燒雞之類的好東西。蘭蘭吃起東西來,簡直像小崽子碰上過年,蠻有味。
他又想去和蘭蘭親熱一番了。
九 他走進梅山電影院。這是白天,觀眾不多,但他們都是沖著妹子們來的,照梅山人的講法,過過癮。
文崽一眼就看到了在臺上的蘭蘭,他沒喊她,悄悄坐到臺下一把木椅中。文崽這次感到妹子們扭腰開胯的動作實在太夸張,幅度太大,沒意思。倒是蘭蘭,做起動作來沒其他妹子放得開,有些拘謹。這自然是文崽的感覺。
妹子們又走到臺下來了。動作照舊,無非是吸引看客下作地多摸幾把,多給十幾二十塊錢,連文崽都覺得無聊。
蘭蘭看見了文崽,走過來,輕盈地旋轉(zhuǎn)三百六十度,瞅著他笑。文崽說,請你吃中飯。蘭蘭高興起來,說,好呀。
文崽請?zhí)m蘭吃中飯,點了四盤扎扎實實的菜:脆皮豬腳,炒牛肉,雞爪,荷包蛋。蘭蘭見了脆皮豬腳就滿懷喜悅,伸手抓一個就嚼起來。文崽說,喝酒嗎?蘭蘭爽快地說,喝。
每人一瓶半斤裝的邵陽大曲。邵陽大曲勁火十足,蘭蘭直說是好酒。
蘭蘭好酒量,半斤白酒很快喝完了。文崽說,還來一瓶?蘭蘭說:中。又來一瓶。
蘭蘭夾起一個荷包蛋,往嘴里一送,那還未熟的蛋黃從嘴角一邊流出來。文崽見她吃得燦爛,就笑。
蘭蘭的半斤酒又喝完了。文崽才勉強喝完。
酒后,兩人去了鬼崽旅店。
身后有人跟蹤文崽,這是幾個派出所的治安員,歸司馬劍領(lǐng)導(dǎo)。今天,他們偶然發(fā)現(xiàn)了文崽,一陣歡喜。司馬劍叮囑過他們,只要看到文崽,就及時報告他。文崽這次沒有了警覺,沒警覺到后面有人跟蹤他。
文崽在二樓開了房。鬼崽旅店后面是河堤,堤上雜草叢生。
文崽把門一閂,就抱定了蘭蘭。
蘭蘭依舊有點羞澀,說,別急,我跳個舞給你看。文崽說,好。蘭蘭走過去拉攏了窗簾,脫去衣服,輕盈地舞開了。
蘭蘭的腰腿柔軟異常,這是她跑江湖練就的。她時不時還來一個下腰動作,身體像一條圓潤的小橋。
文崽幾乎看呆了。
蘭蘭還在繼續(xù)跳著。
文崽突然覺得自己進房間時少了以前的警覺。他隨便到哪個賓館旅店住宿,首先必看看四周。他悄悄開了門,看到上樓梯的拐角處有一個人站在那里,有點面熟。他一驚,把門又輕輕關(guān)了。他對蘭蘭說,把衣服穿上。蘭蘭停下來,一臉愕然,終于還是穿好了衣服。
文崽又拔開窗簾,看了看堤上,倒沒有異常動靜。他對蘭蘭說,過一下有人沖進來,我跳窗走了,他們要問你,你莫搭理他們,不敢把你怎么樣的。蘭蘭點了點頭。
果然,響起了腳步聲,是沖這個房間來的。
文崽掀起窗簾,一掌推開窗戶,就到了窗臺上,略看了看堤上,就跳下去了。
下面藏著一個人,是司馬劍。他的角度站得隱秘,在旅社右面的一個墻角,文崽不可能發(fā)現(xiàn)他。文崽見了他,驚慌失措,可那種野蠻的本性還在,定了定神,拼命往前跑。司馬劍一下子就追到了他身后。司馬劍手中握著槍。
文崽停了下來。他想,抓走就抓走,我又沒犯大罪,能把我如何呢?
司馬劍的槍對著天空,他對文崽輕聲說,朱珠與我關(guān)系蠻好,她說要我莫抓你,你還不快跑?
文崽一愣,他要我跑?不過,想想司馬劍和朱珠的關(guān)系,感到并不荒唐。
他拔腿就跑。
司馬劍冷冷一笑,那向上的槍口移下來,對準(zhǔn)了文崽的背影。
這一幕被蘭蘭看到了,她驚慌地喊了一聲,文崽哪還能聽到!
槍響了。準(zhǔn)得出奇,文崽倒到了地上。幾個治安員跑了上來。司馬劍說,他是通緝犯,拒捕,被我一槍打倒了。治安員們點了點頭,說,活該。司馬劍只開了一槍,從文崽的心臟穿過。
司馬劍把槍往槍套里一插,想,自己和朱珠之間的事足可以放心了。
幾天之后,梅山晚報登了一則消息:逃犯某某,因追捕他時拒捕,被公安干警當(dāng)場擊斃。
自此,司馬劍在梅山的名聲更響了,好多人說他是神槍手,越傳越神。梅山的小崽子們再不叫他蠻哥,又給他取了一個新的外號:一槍倒。
責(zé)任編輯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