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沖

戲。旗袍。人力車。

寫下這三個詞匯的時候,舊上海洋場的風(fēng)塵味撲面而來,想象力被牽引著,走出參差不齊卻又氣味雷同的情節(jié)——三零年代的女子,抹著胭脂,盤著愛司頭,帶著形銷骨立的命運(yùn),由年輕或不再年輕的三輪車夫領(lǐng)著,趕赴一個秘密約會。上海大劇院的廊柱下立著她的男人,灰色調(diào)的,吸著煙,眼睛含著,遞過來一包微熱的糖炒栗子。

她與他是不被祝福的,愛情背景復(fù)雜,想想都要揪心。當(dāng)舞臺上的花旦唱到“卻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了斷瓦殘垣……”時,她的淚沁出來,手絹洇出涼意。但在這種地方,悲傷是落不住腳的,出了門,大上海的繁華立即曬干了她臉上的濕氣。

到底是假想,再聲色犬馬,再悱惻低回,生發(fā)在生活的視野之外,總引不起大的反應(yīng)。好在由這些詞匯構(gòu)建的風(fēng)景,另有一番在真切地發(fā)生。

我從來沒有像這個夏天一樣熱愛我所在的小城。拖著西瓜的小貨車一輛輛地駛過,花傘在膨脹的陽光和雨水中盛開,水豆腐在吆喝聲中散發(fā)熱氣。裁縫店的老皮尺、花店的康乃馨、渡口的風(fēng)、油煙、竹椅和楊梅果,積銖累寸地,設(shè)計著葳蕤的小城生活。但倘若非得過濾出最具概括意義的幾種,當(dāng)屬開篇三個詞。

最早的光明,是由一輛人力三輪車載來的。

穿著白汗衫的車夫,搖擺在車蹬上,響著長鈴,在大葉女貞的陰影里一閃而過?；疑放窭镒婺磕：呐?安適、嫻雅,帶著享受的微醺。時間與空間在輕輕游移,戾氣全消,在吱吱嘎嘎的轉(zhuǎn)輪聲中,最溫柔的得以現(xiàn)身,俗世暫時遠(yuǎn)離了人們。有人從斗篷中探出手,掠過一朵雨后的紫荊花。

小販在車鈴喚醒的黎明里張檐支攤,出售微笑與好生活。銀行的男職員帶著兩只熱艾果,在上班途中邊走邊吃,滾燙的甜汁流出來,他撮圓了嘴,倒吸氣,然后咂咂舌頭。孩子念著“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能不憶江南?”跑過水門汀的小巷,小書包雛翅般在他身后撲閃……細(xì)節(jié)活色生香,被人力車的轱轆一一經(jīng)歷,當(dāng)它停止的時候,有些詞匯順暢到達(dá),比方:美好,愛,流連忘返。

我盤算年長后途經(jīng)的地域,它們坐南居北,名氏各異,但都被科技與速度錘煉成孿生子。我從未見過有哪一座城如同武寧這般念舊,寬待歷史,寬待記憶。人力車是無聲的證明,它們帶著舊式風(fēng)塵,在小城的每個街道拐角安等生意。只要兩三塊錢,人們便可以坐在汗水涔涔的背影上,去往小城的任何地方。有風(fēng)從下坡處恣意地越過,毛孔被最溫存的手按摩著,人的眼睛舒適得瞇起來。但上坡的時候,風(fēng)景就有些沉重了——車夫的力氣無法支付巨大的耗能,他跳下車,一手持龍頭,一手拽拉車后的椅柱,人與地面相接成45度,爬行,步履艱澀,如同負(fù)軛勞作的牛。

到達(dá)目的地,人們下了車,掏出兩三塊錢,離去了。車子轉(zhuǎn)道而行,載上新的活計。辛苦和卑微并未使車夫抱怨,他們低著順命的眉眼,在風(fēng)里咬嚼一只白地瓜,車子橫梁上系著的錢罐子叮當(dāng)作響,斗篷的荷葉流蘇一漾一漾,他覺得知足。正午的時候,他在自己的車斗里盹著了,白煙卷在他的指間幽幽燃著,積灰一截截斷落,落上車子的踏腳。

同友人逛街,疲累不已,她說回家吧,叫個“蹬士”——我的小城給予它的乳名。但我不喜歡這個摻雜著動作的名詞,某些生動形象的疾苦撲面而來,擺在眼下。這種提醒為我所無法消受——敏感者的自我催眠驚人的見效,見識一朵花的燦爛,深以為人間歌舞升平;聽到一場背棄,世界便在眼睛里瘡痍潰敗——我固執(zhí)地叫它“人力車”,一個帶著滄桑的中性詞,如同周璇的歌聲。舊上海與小城在這個詞里達(dá)成某種默契——內(nèi)部風(fēng)起云涌,算盡機(jī)關(guān),表面卻不動聲色。就像悲喜無常的夜里,人力車磔磔而過,都看到了,看透了,表面卻是什么也不知的模樣。

就這樣蹬著蹬著,車轱轆一轉(zhuǎn),五月過去了。廣玉蘭俯下身來的時候,旗袍開始在街巷間熙來攘往。白絲緞的底子上繪著小花,邊緣咬著藍(lán)絲線,繩絡(luò)結(jié)扣,風(fēng)情昭然若揭。低眉順眼的姑娘,散著濃郁發(fā)絲,從湖水的邊緣走過,和一首詩同行。

北方的風(fēng)沙里是穿不得旗袍的,太粗糙了,太蒼茫了,旗袍是具有潔癖的衣料,一落地,就要面目模糊。江南的婉約到底是一闕在北方寫不出的斷章。大城市也成不了旗袍的背景。紅燈綠酒明槍暗箭的世界,一切都在進(jìn)攻,在袒露,矜持與內(nèi)斂成為不懂風(fēng)情的代名詞。旗袍的韻致風(fēng)干了,在大都市的喧囂里命薄如紙。

唯有艾地這樣的小城,才能給予旗袍的生長以對味的營養(yǎng),才能像屏風(fēng)一般,提供古典氣質(zhì)的底色。它們都是安分的、多情的、有故事的、入世又出世的,脾氣相近,自然水土相服。

青磚圍墻的小門打開,穿粉旗袍的少婦走出來,發(fā)髻微墮,她叫住賣菜人,在板車?yán)锓瓛?紅蕃茄,綠辣椒,黃色萱花白米糕,質(zhì)地素凈色彩繚繞。她想象著晚餐的清爽饜足,忍不住微微一笑。

臨風(fēng)而立的不再年輕的女子,在黃昏的葡萄架下,翻看一只蒼老的紅箱篋。隔年的旗袍已經(jīng)皺了,時光這方大網(wǎng),沒有因為它的退避而心生惻隱。她捧著它,忽然落下淚來。千回百轉(zhuǎn)之后,她還能記起當(dāng)年那輪月,月下那樹花,少女與少年的初次執(zhí)手。此時的墻外,有人吹起響亮的唿哨,飛鳥清越掠過,穿旗袍的女子,在白云盤疊的天底下擺弄發(fā)絲。她眼波流轉(zhuǎn),嘴里咬著紅色的果子。

如同人力車,艾地的旗袍也有著我在其他城市未發(fā)現(xiàn)過的興盛。一日無事,在古艾河邊計算這種服飾的穿著率,竟驚人地發(fā)現(xiàn)路過的年輕女子中,十有二三是這般裝束,很吃了一驚。六月的青磚白瓦、院藤野蔓,被那流暢的曲線撩撥得情意綿綿,醉了一墻霞。然后,眠在一片提不動的宋詞里。

偶爾,她們穿過長長曲徑去看一折戲,去聽翻來覆去的傳說如何落到人間。在這個夏天,古艾橋的橋洞里一直熱鬧非常。來歷不明的花鼓戲班,在每日午后和夜間發(fā)出聲音,蜿蜒低回地,在小城的天空響亮。

我不知道這個戲班子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也不知他們將在小城停留的時長。我只知在來到這座城市之后,他們就一直在此種植悲歡,采擷離合,以一種民間藝術(shù)的形式。

晚夏的夜,和友人駐足在這里,看黃迷迷的燈光怎么照亮一折愛情。到達(dá)的時候,戲已經(jīng)開場,一旦一生在不足兩平米的戲臺上拈袖拂巾,橫波媚眼,蘭花指在空中游來游去。他們的吊梢眼和眉尖上,溢滿俗世的歡欣。

旦角穿紅,花滿鬢,云滿裳,珠粒巍巍搖,眉心點朱砂;生角著青,戴著大沿檐,更像水上討生活的漁家。兩人在臺上互相抬舉,用牛郎織女作譬喻,“我把你,比牛郎……我把你,比織女……”棄滿暗示的挑逗,在空氣中充斥。唱著唱著,終于水到渠成了,去掉修飾,互喊夫或妻。“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哇哈羅”,“劉大哥,你是我的夫哇哈呀”,唱到這兩句,終身已定,以后生死都要相許。傳說里的情愛總是不費事,簡單得令人不敢相信。它給予我們最直觀的教化——當(dāng)方向已定,最簡捷最直接的方式總是有效的,東奔西跑,到底只是浪費。

戲臺左下方放著塊小黑板,上面寫著:“今日劇目——《劉海砍樵》下部”,講不安分的狐貍精下山,遇年輕樵夫,一見傾心,從此放棄妖的自由,削足適履,進(jìn)入人的格式。他們在小高山下的絲瓜井邊舉火為炊,裁葉為衣,日子清苦卻甜蜜。也曾遇妖怪作孽,不過最終化險為夷,伊甸園在他們的后半生撒開,花團(tuán)錦簇,兒孫滿堂。

“——我的夫你帶路往前行啊——我的妻你隨我來行啊——得兒來得兒來——”兩人膩膩地前行,半劃著手,踢著腳,眼波橫流,半推半就。唱詞的間隙里滾著粒粒鑼鼓,樂師是沒有的,大黑殼子在兩端機(jī)械地伴著奏,保衛(wèi)著戲臺。三兩個換戲服的戲子站在沒有幕布遮攔的后方,撒開外套,用灰手巾擦汗水,他的赤裸的胸膛成為焦點——臉與身體形成鮮明對比,一邊白得刺眼,一邊黑得醒目,如同地圖上毗鄰的國家——蓋住了年輕樵夫與狐妖的風(fēng)情。旁邊擱著紅色道具箱,里頭是算盤、折扇、長髯、須鞭、珠花、胭脂,長鐵桿上吊著戲服,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等待著給予穿著者以固定身份——生旦凈末,俊丑正邪,然后,世態(tài)在一次次換裝中顛了個兒。

螟蛾般的人們,被吸引著,簇在戲臺的四周。紅孩兒蹦來蹦去,白娘子顧盼生姿。老人坐在自家的小板凳上,搖著蒲扇,盯著戲臺,一邊交換對劇情的意見?！鞍パ?真可憐吶!”“寧拆一座廟,不拆一門婚,你搗什么亂呢?”“這婆娘也真惡心肝!”賣玉米、涼粉、咸水花生的帶著小馬燈,在角落里守株待兔。他們的籃子上半掩著白包袱,白包袱上倚著一只長長的木杓子。

我內(nèi)心忽然感動非常。這樣的戲,這樣的人,這樣空陋的石橋洞底,卻彼此融合著,下上呼應(yīng)著,瀲滟生輝,形成這個季節(jié)最好的風(fēng)景。除了它,還有什么能成為小城最好的胭脂與花鈿?除了它,還有什么能成為我寂寞年華的羽衣?除了它,還有什么能成為艾地最好的柴火與藥引,溫暖,或者為余年提供長長的療效?

許多時候,穿過這樣的聲色,沾滿光的碎句子在我體內(nèi)奔騰:生活呵,這樣好,這樣好!遇到大都市來的人,說起本地,亦是贊嘆,遺世般的淳厚民情,水珠般的清澈時空,怎不讓人流連?他們身體內(nèi)的暴風(fēng)被小城輕柔的呼吸置換,戀愛般地,周身酥軟,恢復(fù)清明的眼睛。然后,他們再次看到小城最庸常的場景——晚風(fēng)習(xí)習(xí)的夜里,一輛人力車穿過妖嬈戲詞,穿過植物的低語,穿過明月與遠(yuǎn)星,把旗袍的女子送到水邊,如同把一個形容詞送到一篇散文,或者,把一種幸福送入左胸以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