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文
白露時節(jié)是在山屯人的期盼中到來的。我總覺得,“白露”的名字叫著順嘴,聽著順耳,富有詩意。我一直以為,這個名字是屯東頭的四太爺起的。起這樣一個高雅的名字,山屯里只有四太爺能夠做到。四太爺的兒子,是生產隊的會計,算盤打得熟,小賬算得靈。四太爺的閨女是學校的老師,話講得流利,字寫得漂亮。有這樣的兒子和閨女,就足以讓四太爺在山屯里擁有特殊的地位。我常??匆娝奶珷斈弥话哑焉葟募依锍鰜?不緊不慢地邁著腳步,那姿勢,就是有派頭,就是讓人羨慕。在山屯里,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啥的,都得請四太爺到場,似乎缺少了四太爺,辦事就掰不開鑷子,就轉不開軸。后來才知道,“白露”的名字在沒有四太爺時就已經有了,不是四太爺起的。知道有人比四太爺有學問,我似乎明白了啥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露珠是白露時節(jié)的標志,也是白露時節(jié)的靈氣所在。每天的清晨,有蒿草生長的地方,就有露珠靈動的身影。我曾悄悄地蹲在蒿草的綠棵邊,靜靜地端詳露珠的神色和姿態(tài),生怕驚擾了它們的夢。那露珠,不管是大的,還是小的,都在蒿草的葉面之上,有的甚至在葉梢的頂尖墜著。我想,露珠的身上不是有吸器,就是有掛鉤。沒有吸器,沒有掛鉤,它們就不會在蒿草光滑的葉面上棲息著。我使勁地睜大眼睛,觀察著,尋找著,想得到一個滿意的收獲。腿蹲乏了,眼看花了,也沒有發(fā)現。有時我會琢磨,露珠是怎么生成的呢?是天空飄落的,還是地氣凝結的?我真想在蒿草的綠棵里蹲上一個夜晚,用手電筒照亮露珠的身世,為露珠找到生身的爹娘。
我喜歡在白露時節(jié)的清晨,穿著那雙露腳指頭的黃膠鞋,去趟露珠的世界。母親納鞋底做的布鞋,是絕對不能穿著去趟露珠的。穿母親做的布鞋時,不小心弄濕了,都感覺對不起母親的一針一線。趟在掛滿露珠的蒿草棵里,我清晰地聽到露珠們在我的腳步間濺起飛翔的聲音。我的腳步越急促,露珠飛翔的聲音越嘹亮?;蛟S,露珠們都不喜歡靜靜地呆在蒿草葉上,它們渴望在風中飛翔,渴望在陽光中飛翔,渴望在飛行中變成彩虹、變成云團、變成雨的瓢潑、變成洪的咆哮?;蛟S,露珠們還渴望著浸到蒿草棵下的泥土里,去滋潤蒿草的根須,去滋潤田野中那一棵棵的茁壯。趟著趟著,我的黃膠鞋濕透了,我的半截褲子濕透了。這濕透了的膠鞋和褲子,浸著一串接一串的露珠。這些露珠,一定破滅了所有的渴望,這是我的錯。我應該在趟蒿草棵時,端一個沒有金屬味道的葫蘆瓢,去接蒿草葉上的露珠。接滿滿的一瓢后,就揚向天空,或灑到地里,讓露珠們去實現它們的渴望。
我想,如果缺少了露珠,白露時節(jié)就會徒有虛名??吹缴狡律霞婏w的螞蚱,我曾天真地問母親螞蚱是吃啥長大的。母親笑著告訴我,是吃露珠長大的;看到松林里成片的蘑菇,我也曾天真地問母親蘑菇是咋長出來的。母親還是笑著告訴我,是露珠滋潤出來的。螞蚱長得那么靈巧,蘑菇長得那么濃香,露珠肯定有著特殊的營養(yǎng)成分。于是,我就偷偷地跑到蒿草棵里,弓下身子,甚至趴下去,用舌尖舔食露珠的味道。那是一種神奇的清香和甘甜,讓我產生了一種要變成螞蚱、蘑菇的想法。也許是血型的關系,我天生招蚊子,聽見蚊子“嗡嗡”的聲音我就特別地敏感??墒?白露時節(jié)的露珠卻專治蚊子。母親說:“喝了白露水,蚊子就閉嘴?!眲e說,瘋狂了一個季節(jié)的大嘴蚊子,真的不咬人了。母親還可以通過露珠來判斷天氣,什么“草上露珠凝,天氣一定晴”,什么“草上露珠大,白天準不下”,什么“夜晚露珠狂,來天毒太陽”,等等,聽得我用近乎于崇拜的眼神看著母親。
“白露見,高粱攢?!边@是我們那個山屯里的一句俗語。到了白露的時節(jié),我就不時地默念起這句俗語來。正是這個時候,山屯里有大片大片的高粱紅燃燒起來,火苗呼啦啦地一陣旺勢,映得整個山屯一片火紅。我發(fā)現,山屯人特別青睞紅高粱的火紅,也特別喜歡紅高粱的味道。嚴冬時能喝上熱熱的高粱米粥,盛夏時能吃上水靈靈的高粱米飯,山屯人就十分滿足了。白露剛過,山屯人就操起磨得锃亮的彎鉤鐮,在火紅的高粱地邊拉開了陣勢。其實,燃燒著的紅高粱才剛剛定漿,高粱粒還在不吐口地吮吸著秸稈的汁液。但是,山屯人憑著以往的經驗,必須開鐮收割了。“高粱老了吃糠?!边@就是行動的準則。手持彎鉤鐮的山屯人“一”字排開,一陣陣“刷刷”的響聲過后,一碼碼的高粱攢如點燃的篝火一般豎起來,在一片片的大地里拼成一道亮美的風景。
山屯里的谷子地不知咋了,一眼望過去,只見一片毛茸茸的谷葉,卻不見谷穗的丁點蹤影。不像紅高粱,早就把火紅的收成舉成火炬的燦爛。那一片片的谷子地,原本是有谷穗飄揚著的,可飄著飄著,谷穗就在谷葉的歡呼聲中沉沒了,并且沉沒得無蹤無影。不見了谷穗的影子,山屯人卻高興得不得了。谷子渾身是寶,山屯人家家都一片谷子。黏谷磨出的小黃米用來包豆餑餑,笨谷磨出的小米用來熬小米粥。山屯的婦女生小孩,至少要吃半個月的小米飯。在山屯人的眼里,不管是小黃米還是小米,都是細糧。谷草是喂驢、馬、騾等大牲口的最好飼料,牲口吃了,不加精飼料也長膘。山屯人記著“好谷不見穗”這句俗語,才在滿眼的谷葉歡呼中高興著。果然,一彎彎沉甸甸的谷穗都綴在谷棵中。“谷子老了吃米。”山屯人一鐮刀下去,一把金黃的谷穗就攥在手里了。
我看見,白露時節(jié)的棉花棵上,也掛上了潔白的露珠。那露珠,不在棉花棵的葉片上,都在棉花棵的桃子上。那露珠,我的母親喜歡看,山屯里所有的母親都喜歡看。母親被那潔白的露珠吸引著,就在胸前掛了一個藍布兜兜,笑盈盈地走進了棉花地里。母親把一顆一顆的露珠摘下來,裝進藍布兜兜里,一會就裝成了一個大露珠。我們家,年年要種棉花。從棉花的種子點進泥土里的那一刻起,母親就一直盼望著那一地的棉花能綻放出一地的露珠來。綻放一地的露珠,我們家就可以軟綿綿的衣褲穿滿身,鼓囊囊的被褥鋪滿炕。那一地的露珠,母親總是讓它們分級分批地及時歸倉。閑暇的時間里,母親把采摘的露珠一顆一顆地分開絮和籽。那分離出來的棉籽,能榨出濃香的棉籽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