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然
春天總是這么易變,像是要下雨。他在站臺上足足等了一刻鐘,才看到公交在超市門口轉(zhuǎn)彎。這路跑遠郊的公交,容易在擁擠的路段受阻,常常姍姍來遲,有時候半天不來,有時卻跑來一大串。所以他賭博似的把頭輛公交放過了,老遠就見里面黑壓壓的,擠滿了人。不出所料,它還沒關(guān)上車門呢,后一輛公交就在超市那邊轉(zhuǎn)彎了,剛擠上頭輛車的人把腦袋轉(zhuǎn)過來后悔不迭地望著。他有些得意地跳上后一輛車,居然還很輕松地在司機后面找到了一個座位。
自從搬到遠郊來住后,他就只能坐這路公交上下班了。每天花一小時去上班,又花一小時下班。朋友說他不劃算,他說,市內(nèi)的房子那么貴,他哪里買得起,如果是在北京那樣的地方,一小時算近的了。那年他去北京,碰到一個人,說上班只要在路上跑一小時,臉上幸福得不得了。城市反正在無限膨脹,現(xiàn)在他就提前把這外省的城市當京城使吧。再說由于是新開發(fā)的,路面寬敞,眼界開闊,空氣也好,折騰了他多年的咽喉炎不治而愈。唯一讓他有點失落的是,他住的地方在行政上屬于縣,而當時買房的時候,開發(fā)商聲稱它馬上要劃為市里的一個區(qū)。等他把房子裝修好搬來后,它在行政上依然沒有變化。后來才知道是因為提出此方案的市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提升到省里去了,繼任者對此也就不了了之。每屆領(lǐng)導(dǎo)都有自己的宏偉設(shè)想,憑什么讓他給別人擦屁股,對吧?考慮到縣里的戶口和省城戶口的區(qū)別,他至今還把戶口掛在單位上,成為某種程度上的空掛戶。按道理,他不是一個很在乎這些的人,但老婆一定要他這樣。她冒著跟他在戶口本上分居的種種危險,果斷地把他拒之“戶”外,顯出少見的深明大義。
他從包里拿出書。時間太長了,不看書真的難以忍受。如果不帶書,他根本用不著背那個包。包是小舅子送的,他說姐夫,你是文化人,背這個包,很相稱。他看了一眼,心想放本書正合適,便高興地收下了。他以前附庸風(fēng)雅買的那個夾在胳肢窩里的公文包太小了,根本放不下一本書。
到了一站,又上來幾個人。還好,不怎么擠。這路車內(nèi)外線環(huán)行。每次,他都面臨著兩條路線的斗爭:坐內(nèi)線比較快,但很擠,更別說座位了。坐外線,要多繞十幾分鐘,但乘客少,一般還有座位。今天他坐的是內(nèi)線。有時候,它擠得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他在買裝修材料時,曾聽一個本地人說,她不喜歡外地人,他們到這里來買房子,使得房價漲了很多。他心里說,他也不喜歡本地人。到了熱天,他們就光著膀子在大街上晃來晃去,粗俗不堪。在超市里付款不排隊,闖起紅燈來不要命。前幾天,樓下的棋牌室里,兩個女人打起架來,這一個咬斷了那一個的手指,咬人的還是個小學(xué)教師。
車子繼續(xù)往前開。風(fēng)從窗邊灌了進來,有加大的傾向。他看了看,其實他前面還有一個座位,可沒人過來坐,大概是嫌那座椅下面是發(fā)動機,坐著不舒服,得把腿弓起來。司機忽然嚷了起來,原來有輛摩托幾乎是擦著車頭闖了過去,司機一個急剎車,車上的人都趔趄了一下。司機還在罵罵咧咧,像是驚魂未定。他吸了吸鼻子,似乎聞到了一股什么味道。有一次,一個小販居然把幾只活鴨放在蛇皮袋里拎上了車,塞在他座位下面,害得他聞了一路的鴨屎臭。正是電視里頻繁地播放禽流感的時候,他捂著鼻子,好不容易等到下車。
是啊,公交上那么多人,都在那有限的空氣里呼吸。據(jù)說人呼出的氣體中,至少可找出25種有毒有害的物質(zhì)。還有非典、禽流感和肺結(jié)核什么的。除了呼吸,扶手和座位上也能傳染疾病。他不敢扶欄桿,一回家就把衣服脫下來,換上干凈的。有一段時間他老懷疑自己得了什么病,咳嗽,胸悶,到醫(yī)院里一說,醫(yī)生也警覺起來,馬上與他保持了距離。還好,片子顯示什么問題也沒有。他包里有只口罩,一直不好意思拿出來戴。跟別人不一樣,會把自己弄成一個怪物,這同樣危險。他喜歡冬天,可以堂而皇之地戴口罩和手套,可以心安理得地把自己藏起來。而現(xiàn)在是春天。后來他戰(zhàn)勝了自己的疑心病,完全得益于自己的破罐子破摔,他想,那么多人都坐公交,你就不能坐么?如果這么容易得病,那該有多少人得病?既然大家都得了病,你不得病,反而不正常了。魚對水說:你看不見我的眼淚,是因為我在水中。他腦中忽然冒出這么一句從網(wǎng)上看到的話。
其實,網(wǎng)絡(luò)就是一輛公交,大家都在那里冒氣泡。城市本身也是一輛公交。乃至整個地球就是一輛公交。它周而復(fù)始,到了站就???人都被捆綁在一起,要么一同上天堂,要么一同下地獄。
天暗下來了,似乎還吼了一聲。怕是要下雨了。移動電視在放一段廣告。那是本城的一種啤酒,請了一個洋妞在那里袒胸露乳。雖然看了很多遍,不過當外國妞用有容乃大的雙乳去開瓶蓋的時候,他還是像很多人一樣瞄了一眼。他老婆的乳房就不夠大,讓他的手經(jīng)常撲空。這個廣告提示了許多人在生活中的缺憾。廣告過后,一個戴眼鏡的家伙突兀地站了出來,在那里大講古代的床不是床。大家無動于衷地盯著那個家伙。接著是一個歌星。大家依然無動于衷,雖然電視里群情激昂,熒光棒亂舞,這情形讓人想起中學(xué)課本上的農(nóng)民起義。什么地方都逃不開電視或電腦屏幕。家里,單位,在他上班的大廈里,電梯間里都有電視。有時候,他甚至懷疑那是監(jiān)視器。對,電腦屏幕就叫監(jiān)視器,這個名稱太準確了,什么地方都有人在監(jiān)視。現(xiàn)在公交上也不例外。除了畫面,尤其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噪音。他情愿那些喇叭全死掉。如果坐上的是電視壞了的車,他高興得不得了。他記得,冬天的時候,公交上的屏幕有很多是壞了的,說不定本身就是偽劣產(chǎn)品嘛。但到了春天,它們也萬物復(fù)蘇了。據(jù)說是為了應(yīng)付一個什么檢查。前段時間,發(fā)生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自然災(zāi)害,人在和自然搏斗后,取得了勝利(人是勝利者么?而且,這災(zāi)害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人而起),于是全城掀起了學(xué)習(xí)的熱潮,到處都在宣傳先進事跡,他整理了許多材料。電視,報紙,演講,心得,體會,以至成為另一種災(zāi)害。往往是這樣。比如領(lǐng)導(dǎo)到下面的縣里去送溫暖,領(lǐng)導(dǎo)送了一千塊錢,縣里的招待費卻花了五千塊。植樹節(jié)到了,多家單位傾巢出動,租車,排隊,浩浩蕩蕩,回來還要吃飯,發(fā)補助,至于那些樹是否成活,就不管了。干嗎不節(jié)約點資源?人力,物力,可再生的,不可再生的?一方面能源緊張,一方面又在鋪張浪費,就像國家在反腐敗,一邊在反一邊在腐敗。就像單位聲稱要少開會了便先開了一個為減少開會的動員大會。就像為了減少機構(gòu)便先成立了一個減少機構(gòu)的機構(gòu)。
車子顛了一下,有個女人尖叫了一聲。他覺得這種尖叫很真實,他甚至也想尖叫。按道理,車上的人天天可以見面,可他一個也不認識。他不喜歡和周圍的人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一旦弄到互相串門的地步,就麻煩了。有幾個似曾相識,或許就是他小區(qū)里的,誰知道呢。在單位上也是如此,“重活辦”(重大活動辦公室)的一個女人,他每次在樓道上碰見了都能認出來,互相點點頭,但出了單位,他就認不真切了,有一回,他在等公交,看見一個女人也在等公交,長得很像“重活辦”的那個女同事,可他怎么也不能肯定。他看她,她也看他,這就越像了,后來他抱著寧肯認錯一千不可錯認一個的心理,準備勇敢地上前去打招呼,對方卻已經(jīng)登上了公交。
他笑了笑。這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車門那兒有個女人,長得很像他剛聯(lián)系的一個網(wǎng)友。那天晚上,他搜到了她的資料,還有照片,給她發(fā)了留言,把QQ號告訴了她。第二天,她加了他。可是,她真的是她么?她又一定是她么?說不定那張照片是假的。想一想,一個人白天可以冷若冰霜,而到了網(wǎng)上,就火熱異常。網(wǎng)絡(luò)其實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讓人的多面性得到了合法的存在。一個人可以擁有多種身份。在家里,他是老婆的好丈夫,在網(wǎng)上,他就是別人的某種感情填充物。兩者并不矛盾。當然,說不定老婆也是如此。
現(xiàn)在,他在網(wǎng)上已經(jīng)如魚得水了。他在網(wǎng)上搜索所謂的“理想對象”,輸入年齡和其他要素,會出來一大串,仿佛在那里排隊等候他大駕光臨。那些女人同樣在躍躍欲試,看她們的網(wǎng)名就知道了,什么“寂寞的我”、“想”、“等你”、“夜月”、“小妖的網(wǎng)”。當然,免不了也有陷阱。但這算什么呢?就是平路上也會有蛇呢。他欣賞著她們或顯或掩的照片。不過他始終沒有把照片傳上去。他怕別人看到了會說,呀,他就是那個……
風(fēng)帶著雨意刮了過來,剛才的悶熱變成了涼爽。大家歡呼起來。
他的第一次出軌是在半年前。他們約好在一家超市門口見面。他一提出來,對方就答應(yīng)了,似乎比他還急。他說,我們就不必繞彎子了,我的手機是……他敲了一串數(shù)字。對方很快也敲了一串數(shù)字。他們一起吃了頓西式快餐,然后心照不宣地去了賓館。鐘點房的發(fā)明大概是這幾年最聰明的營銷方式之一。一碰上門,她就跟他咬在一起。她激動異常,心臟像他家里那臺組裝電腦的散熱風(fēng)扇,因很久沒清理灰塵,發(fā)出呼呼的響聲。每次開機,它都要嗡嗡地響上一陣才漸趨正常。他猜想,這是個壓抑了很久的女人,如果再不釋放出去,她肯定會瘋掉。
過大橋了,車子快起來。他吸了吸鼻子,又聞到了一股怪味。他不清楚它從何而來。他朝窗外望,以為外面有什么垃圾??刹]發(fā)現(xiàn)可疑之處。這時,他感覺旁邊的這個人朝什么地方示意了一下,他順著他的指引看過去,見隔壁的豎排座位上有個人坐在那里,頭發(fā)像個亂草叢,身上也破破爛爛的,旁邊的人都盯著他,捂著鼻子。原來,氣味是從那個人身上發(fā)出來的。是啊,這樣的人,司機怎么讓他上了車呢?就像那次他碰上的那個拎著一袋活鴨的小販。他猜想那個人是個瘋子,大概半年多沒洗澡,甚至露宿街頭?,F(xiàn)在,這樣的人隨處可見,也不知是真是假,他們在大街上無所顧忌,裝瘋賣傻,讓生活充滿了危險色彩。比如有個瘋子在公園里把一個小孩子掐死了,還有個人被瘋子砍了一刀。至于偷偷摸摸從背后給你一石塊的瘋子,就更普遍了。他們砸了你,并不急于跑開,而是站在那里朝你嘻嘻笑著。他不禁緊張地瞧了瞧對方的手,看他手里是否有什么兇器,或者思索了一下,如果對方掏出兇器來他該怎么辦。坐了這么久,居然沒發(fā)現(xiàn)對方的異常,他不禁佩服起旁邊的這個人來。他暗暗打量了他一眼,見他穿得整整齊齊,夾著個公文包,大概也是去上班,一看就是個有文化的人??礃幼?也不是本地人。本地人的樣子似乎一下子可看得出來,當然,如果叫他說具體一點,他又說不清楚,只是一種感覺。跟這樣的人打交道是愉快的。他最怕跟本地人打交道了。他交網(wǎng)友,如果發(fā)現(xiàn)對方是本地人,他掉頭就走,馬上下線。
今天他本來可以不上班的。他那個單位,上班其實也沒什么事,無非是坐在那里喝茶聊天??照{(diào)從早到晚嗡嗡地響著,即使用不著的時候也有同事會開。好幾次,星期五下午都忘了關(guān),周一上班發(fā)現(xiàn)它仍是開著的。他不喜歡空調(diào),在空調(diào)下面呆久了就會頭痛。同事出去了,他就趕緊把窗子打開吹一吹。其實這樣更浪費。電話一直在打著,耳根沒有清靜的時候,在辦公室,別說工作,連看報紙都不能完全集中精力。除了空調(diào)和電話,還有一樣讓他難以忍受,那就是同事的抽煙。他不知道每年都會被評為市級精神文明單位的地方,何以這樣不文明,沒有人認為在公共場所毫無顧忌地抽煙有什么不對,即使局長也是如此,開會前都要抽上一支煙,或者一邊開會一邊抽煙。本省有一種牌子的煙,當初就是靠給各級領(lǐng)導(dǎo)贈送而打開銷路的。領(lǐng)導(dǎo)們把它往話筒邊一放,不久,這種牌子就流行開來了。他不是不抽煙,有一段時間煙癮還很大,但他盡量不在公共場所抽。相關(guān)研究表明,公共場所的煙霧,被肺部反復(fù)吸進和吐出之后,已經(jīng)成了帶毒氣體,而且據(jù)說,被動吸煙比主動吸煙危害更大。所以有人說自己在公共場所抽煙是為了抵制別人抽煙。這似乎是一個謬論,但當謬論大行其道的時候,它就成了真理。
他想,如果他們不用天天上班,可為公家節(jié)約多少開支呢?可以減少多少對自己身體的損害呢?因為按他們工作的性質(zhì),的確用不著天天坐在那里,一臺電腦便可解決一切。問題是,不上班,領(lǐng)導(dǎo)怎么能找到當領(lǐng)導(dǎo)的感覺?他在單位是一把手,在家里很可能是二把手或三把手。沒有幾個下屬在眼前坐著,似乎領(lǐng)導(dǎo)也不像個領(lǐng)導(dǎo)了。難道要領(lǐng)導(dǎo)當光桿司令?所以沒什么事也要去那里坐著,領(lǐng)導(dǎo)才可以躊躇滿志地在那里踱來踱去。有時候,他甚至希望上面把他們這樣的單位都撤掉,那樣社會才進步了,因為它既不能創(chuàng)造物質(zhì)文明也不能創(chuàng)造精神文明,雖然年年當“標兵”。剛開始,他還和領(lǐng)導(dǎo)對著干了一陣,后來他發(fā)現(xiàn),領(lǐng)導(dǎo)原來也是一個可憐的人。他的心軟了下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以前的想法幼稚可笑。無論他怎么標新立異也是沒用的。就像在公交上,難道因為一個人睜著眼睛就能改變它的昏昏欲睡?是啊,公共的地方就是這么鬧哄哄昏昏欲睡的。他一到單位上便昏昏欲睡。仿佛那里有一種奇怪的魔力。這次,領(lǐng)導(dǎo)出差一周!他高興壞了,心想可以放心地在家里呆一星期了。第一天,他上網(wǎng),查資料,早早完成了工作任務(wù),然后在沙發(fā)上翻跟斗。第二天,他起得很晚,天亮后還和老婆干了一場。接了幾個工作上的電話,修改了一份簡報,出去步行兩小時。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路兩旁的新綠油然可愛,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它們。第三天,他想跟昨天一樣多睡一會兒,但怎么也睡不著,翻來覆去的,后來頭都痛了,只好爬起來,打開電腦,想找個網(wǎng)友聊聊天,或者寫一篇網(wǎng)上日記。那些真真假假的日記居然迷惑了不少人。可是怎么也坐不住。他忽然耐不住寂寞了。太自由了讓他無所適從。他希望有個人來管一管他,希望他說話有人聽見。希望局長看到他坐在辦公室里認真地工作。有一段時間,他上班積極,去得特別早,仿佛不這樣,他難以表達自己的激動之情和揮發(fā)充沛的體力。沒想到,主任居然認為他是想篡位,經(jīng)常到局長面前打他的小報告,使他心灰意冷。原來,他工作積極,會讓別人這么想。那就不用那么積極了吧。完成個任務(wù)就可以了,按部就班就可以了,讓局長看到自己上了班就可以了。是啊,很多人上班的目的似乎僅在于讓局長看到。如果沒被局長看到就有很吃虧的感覺。照這樣說,他每天都在吃虧。因為上班時干不了事,他的工作任務(wù)都是在家里完成的。在局長的印象里,他工作不認真,遲到早退,上網(wǎng)玩游戲或聊天。主任就是這么向局長打小報告的。他就干脆把主任的小報告當作行動指南,免得白擔了那個名分。這次,局長和主任都出差了,他上不上班再也沒人注意到了,沒想到這樣他反而更加難受,呵呵,看來他真的被這種生活完全奴化了。他六神無主地徘徊了一陣,還是背著那個包去擠公交了。他熱切地盼望上班了。
雨終于下起來了,有人忙把窗子推上。天地間茫茫一片,外面什么也看不到。他忽然害怕起來,不知道車子行駛在什么地方,是現(xiàn)在,還是過去抑或未來?是人間、天上,或者水底深淵?他又昏昏欲睡起來。
他把書合上了。人們?yōu)槭裁匆l(fā)明“書”這種東西?大概就是為了克服困意和無聊。他看一會兒書,想一會兒心思,但一考慮到重大而顯得虛無縹緲的問題,他反而昏昏欲睡。不知前生今世,有時空錯亂之感。剛才他在一本文化類的書上讀到:
走出上漲是硬道理的集體癔癥,專家說,是應(yīng)該的,還沒漲到該漲的地方。
“超級女聲”不過是一場策劃成功的大眾游戲,盲目追星的瘋狂現(xiàn)象其實更像一場集體癔癥。
高考焦慮,被放大的集體癔癥。
他聽到了其他車輛擦身而過卷起的水聲。橋上的欄桿偶爾從雨幕中露出一截,像是古代某建筑物的廢墟。當然,它遲早會成為廢墟的,或許還能成為謎。歷史上,就有一個皇帝莫名其妙地失蹤了。連皇帝都可以失蹤,何況他們平頭百姓。市里曾經(jīng)有一個檢察長,在沒有任何跡象的情況下,忽然在自己的辦公室飲彈身亡,調(diào)查結(jié)果是自殺,可的確如此嗎?既然已經(jīng)結(jié)案,就沒人再去關(guān)心了??粗切┐髲B,他不禁擔心,它們遲早有坍塌的一天,問題是,誰該承受它們的坍塌呢?這不像一棟平房那么簡單,它們豎得越高,到時候坍塌帶來的危害也就越大。有人說,可以用爆破的手段,現(xiàn)在通行的就是這樣。問題是,當整個城市都需要爆破的時候,人們又到哪里去藏身呢?車還在過橋。他睜了睜眼。他坐公交都坐起規(guī)律來了,車一上橋他就把書關(guān)上睡覺。如果有一天司機把車開到橋下面去,他也不會知道。現(xiàn)在這樣的事故很多。前不久報紙上說有個地方路底被大雨流空了,突然下陷,致使多輛汽車連環(huán)相撞。一個公交司機因勞累過度,在駕駛過程中猝死。還有一個司機把公交開到站臺上去了。有個水果販子拿刀捅了三個城管,奇怪的是,城管得不到人們的同情。可如果一個司機受了什么刺激對社會產(chǎn)生了報復(fù)心理,那就麻煩了,因為他手中的方向盤比一把刀子的殺傷力大得多。所以他上車的時候總免不了打量一下司機。他甚至有一種沖動,想去看看司機有沒有什么問題或者是否睡著了。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甚至想故意鬧點什么亂子,好給司機提提神。但考慮到司機們畢竟比較魯莽,說不定什么時候拿起鐵扳手給他一下子。最好的辦法是,經(jīng)常跟司機說說話,所以他喜歡司機后面的那個座位,仿佛那里能對司機有什么控制。實際上,誰也控制不了司機。他把書翻得嘩嘩作響,他想自己的這一舉動肯定能引起司機的注意,但一到大橋上,他就被司機催眠了。大橋真長啊,有八九公里??磥?這應(yīng)了他們局長的一句話,局長說,人不能老是讓他走平路,那樣他會打瞌睡的。
不過這個司機挺有意思,為了提神,一直在自言自語。他一點兒也不認為司機是神經(jīng)病。說不定司機還是個有想象力的人呢,他在自己的想象里自得其樂。如果把想象力比作一塊地毯,那么這個司機就是在地毯上打滾了。他喜歡不那么循規(guī)蹈矩、有點兒旁逸斜出的人。
橋一過,路面又顛簸不平起來,他的睡意果然沒有了。雨點小了,天也亮起來了。車身忽然一震。這站只下了幾個人,上的人更多。他們向車內(nèi)涌來,帶著一股魚腥氣。真的,他多次發(fā)現(xiàn),人在淋雨之后,便會發(fā)出魚腥氣。由此可知,達爾文說人是由猴子變來的不一定正確,說不定是魚變的。不然怎么解釋這一點呢?過了一會兒,車重新開動了。旁邊的這個人動了動屁股,他以為他在做下車的準備,便讓了讓,誰知對方緊張地望了望走廊那邊的瘋子一眼,反而縮了縮肩膀。他仍然捂著嘴巴。他的手白皙,修長,很漂亮,像是醫(yī)生或教師的手。他的肩膀,像是要縮到身體里面去,臉上露出不耐煩的、憤憤不平的神色。忽然一個急剎車,又有個騎摩托的人擦著車身滑了過去,好險!有人驚叫道,司機憤怒地朝窗外喊了一聲。在車身趔趄的剎那,這個人松了一下手,張了張嘴巴,然而很快又把它閉上了。這時如果誰跟他講話,大概他是怎么也不會開口的,仿佛那樣,各種病菌就乘虛而入了。
他猜想,說不定這個人跟他一樣,也有潔癖。不過這也不是什么壞事吧。
這個人咳嗽起來。外面的綠化帶開滿了鮮花,這個人是否有花粉過敏癥?他總覺得,這樣的人,應(yīng)該是最不幸的了?;ǚ凼敲篮玫臇|西,卻給他帶來了疾病,也就是說,他不能享受美好的東西,難道還有比這更不幸的事情么?真的,這個人的身體應(yīng)該更強壯一些。他太蒼白和瘦弱了。這樣想著,他自己也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瘋子旁邊的那個座位一直空著,雖然走廊里站滿了人。有兩個人想過來坐,但都被這個人以激烈的手勢阻止了。有一個人訓(xùn)練有素地掏出一張報紙,徑直往臺階上一坐。報紙上有“關(guān)注男性身體健康”的字樣。但他馬上又跳了起來,吐了一口痰。因為他幾乎跟那個瘋子挨在一起了。更多的人捂住了鼻子。后來,大家朝那個空座位望著,誰也不過來坐。
看來,瘋子的概念,總是和骯臟、乖戾聯(lián)系在一起的。難怪人們都討厭瘋子,討厭給大家?guī)砹瞬挥淇斓娜恕?/p>
他也捂了捂鼻子。其實,他一直在盡力屏住呼吸。他已經(jīng)聞到了越來越濃的怪味。好像滿車都是這種味道。那個瘋子,依然歪著一顆亂蓬蓬的腦袋在睡覺。他希望他快點下車。可他既然是瘋子,會知道下車么?他不禁擔心起來。
一個人在接電話,好像很享受的樣子。更多的人是在玩手機游戲或發(fā)短信。到了站,又有一個人沖了上來,好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毫不猶豫地坐下了。但他馬上發(fā)現(xiàn)別人都在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盯著他,甚至露出幸災(zāi)樂禍的微笑。他看了一眼旁邊,馬上意識到了什么,忙聰明而狼狽地跳起來擠了出去。終于有人笑出了聲。移動電視的聲音越來越聽不清了,像窩麻雀似的亂成一團,吵得人頭痛。剛站起來的人仿佛為了挽回剛剛失去的尊嚴似的,忽然掏出手機大聲地放起了里面的音樂:
你主宰,我崇拜,
沒有更好的辦法,
只能愛你you are my super star
車里忽然爭吵了起來。原來是一個女人跟另一個女人吵了起來。她們用的都是方言,不知道誰有理。但看起來都不是好欺負的角色,像兩只好斗的公雞。呵呵,一個女人,好斗到形同公雞,大概就有些變態(tài)了。
剛尋到一個座位的中年女人,迫不及待地坐了下來,不停地叭叭拍打自己的臉,像是作自我批評。她開始了按摩??磥硭刻於紝ψ约簢栏竦匾?guī)定了按摩任務(wù),當然她也可能在掩飾自己的心虛。她應(yīng)該是做生意的,眼睛閃閃發(fā)亮顯得很精明,那個座位本來是拿報紙的人坐的,他離它更近,他已經(jīng)做好準備了,可沒想到她當機立斷把它搶了過來。那個男人只好滿臉晦氣地搖了搖頭。他后面本來坐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不知什么時候,一個下巴刮得精光的冬瓜臉,把孩子擠到一邊去了。好像孩子就該給他讓座似的。
上車的人越來越多,車里越來越擠了。那個空座位,依然醒目地空在那里。它像是一團火,在烤炙著人心。不過誰都很理智,沒有莽撞地去做撲火的飛蛾。瘋子的模樣越來越惡心了,歪著頭,嘴角忘乎所以地流著涎水。當它積蓄到一定長度,便飄飄然掉到褲子上。他曾經(jīng)有個觀點,認為一個人只要活得快樂就行,現(xiàn)在看來不一定對,假如是個精神病呢,假如是個白癡呢,他們也是快樂的,可這種快樂對別人有什么好處?車廂里又變得悶熱了。他看到旁邊的男人忽然煩躁不安起來,抓耳撓腮的,臉漲得通紅。整個車子都在躁動。一個人在咳嗽,想把車窗打開,另一個人不讓,他們爭了起來。力量大的占了上風(fēng),窗子被重新關(guān)上了,而且比剛才關(guān)得更緊。車上的人幾乎都咳嗽起來。有什么辦法呢,他搖了搖頭。他沒想到,這時,他旁邊的男人忽然噌地站了起來,推開窗子奮力地跳了下去。
車上的人先是目瞪口呆,接著像砸碎了玻璃一樣尖叫起來。
尖叫大概是沒有方言或語種之分的,全世界通用。
大家都開始砸窗子,準備往下跳。仿佛公交車正在向什么危險的地方開去。仿佛它還在橋上,沖垮了橋欄,正在向下墜落。有幾個人已經(jīng)暈倒,口吐白沫,不過別人已經(jīng)不去注意了。他感覺自己心跳加速,不禁用手捂住胸口。他很早就有心律不齊的毛病。醫(yī)生說,不用治療,但盡量少受刺激,別看足球比賽,別看驚險恐怖電影??伤?什么是恐怖電影?他看過的那些自稱為超級恐怖電影其實一點也不恐怖。有一次,他在一個朋友家里看一部風(fēng)靡一時的恐怖電影,據(jù)說有的人看了它之后不敢睡覺,老盯著電視,擔心會從里面先伸出一只白森森的手,再爬出一個長發(fā)遮臉沒有五官的女鬼來。具有戲劇性的是,他們剛看完電影,電話鈴就響了起來。在朋友繞過一些障礙物去接電話的時候,他還開玩笑:說不定就是剛才那個女鬼打來的。朋友笑了笑,拿起了話筒,忽然,臉上的笑容凝固了,話筒也差點掉了下來。朋友說:怎么沒人說話?不過疑團馬上解開:原來是信號出了問題。有一段時間,仿佛為了考驗一下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他有意租了一些恐怖片來看。無一例外的是,它們都讓他失望了。與實在的世界相比,它們不過是作了一些簡單的變形。不管一只改變了基因的螞蟻多么巨大,它還是一只螞蟻。這使他對恐怖電影制造者的想象能力表示懷疑。其實,真正令人們感到恐懼的事物不是古怪的、變形的、神秘的東西,而是那些日常的、暴露的、公開的存在。比如一個和你熟得不能再熟的人,有一天你們在大街上相遇,他卻忽然不認識你了。無論你怎樣喊著他的名字搖著他的肩膀都無濟于事。比如市民們一早醒來,發(fā)現(xiàn)完全置身于一片陌生的街道,它們的名稱和顏色全變了。再比如有一座奇妙的建筑,神色各異的人們進去后,出來的是同一種表情,他們說完全一樣的話,做完全一樣的動作。有一段時間,他老做一個噩夢:在異地,他的證件全部丟失了。沒有證件,他將作為流竄犯被流放,除非他回原地取得相關(guān)證明,而沒有證件,他又無法穿過各種關(guān)卡回到原地。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字符,迷失在巨大的硬盤空間……
在快要倒下去的時候,他看到坐在前面的那個瘋子忽然從夢中驚醒,揉了揉眼睛,從容不迫地站了起來。